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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四日,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打了一仗,二十五日,双方都没有开火,二十六日,波罗底诺战役爆发了。
舍瓦尔金诺和波罗底诺两次战役是为了什么呢?是怎样挑起、怎样应战的呢?为什么又打起波罗底诺战役呢?不论是对法国人还是对俄国人来说,这次战役都是毫无意义的。这次战役,对俄国人来说,最直接的结果曾是也必然是促进莫斯科的毁灭(这是我们最担心的),对法国人来说,则是促进他们的全军覆没(这也是他们怕得要命的)。这个结果甚至在当时也是非常明显的,然而拿破仑还是发动了这次战役,库图佐夫也奋起应了战。
如果两位统帅均以理智为指南,拿破仑似乎应当明白,深入俄国两千俄里,在很有可能损失四分之一军队的情况下发动一场大战,他必将趋于毁灭;库图佐夫也似乎同样应当明白,冒着损失四分之一军队的军队应战,他准会失掉莫斯科。这在库图佐夫就像做算术题一样明显,比如下跳棋,我方少一个子儿,而要跟对方对拼子儿,我方一定会输,因为不应当对拼。
当对方有十六个子儿,我方有十四个子儿的时候,我方只比对方弱八分之一;但是如果我方拼掉了十三个子儿,对方就比我方强三倍了。
在波罗底诺战役之前,我方兵力与法军相比,大致是五比六;战役之后,是一比二,也就是战役以前是十万比十二万,战役以后是五万比十万。然而聪明且富有经验的库图佐夫应战了。被人称为天才统帅的拿破仑发动了那次战役,损失了四分之一的兵力,更拉长了战线。如果说他认为占领莫斯科就像占领维也纳一样,可以结束战争,那么他错了,有许多证据证明并非如此。拿破仑的史学家们亲口说,他在占领了斯摩棱斯克之后就想停止前进,他知道拉长战线的危险,也知道占领莫斯科不会是战争的终结,因为在斯摩棱克他就看到,留给他的那些俄国城市是怎样的情景,他一再表示愿意进行谈判,但一次也没有得到答复。
拿破仑和库图佐夫发动和应接波罗底诺战役都是不由自主和毫无意义的。但是后来史学家们用这些既成事实强牵附会地证明两个统帅的预见和天才。其实,这些统帅不过是历史的工具,且是所有不由自主的历史工具中最不自由、最不由自主的活动家。
古人留给我们许多英雄史诗的典范,其中的英雄人物引起历史上的普遍注意,但是我们还不能习惯这样的事实,那就是这类历史对于我们人类的时代是没有意义的。
关于另外一个问题:波罗底诺战役以及在这之前的舍瓦尔金诺战役是怎样打起来的,也存在一个极为明显、众所周知、完全错误的概念。所有史学家都是这样描述的:俄国军队在从斯摩棱斯克撤退时,就为大会战寻找最有利的阵地,在波罗底诺找到了这样的阵地。
在莫斯科到斯摩棱斯克的大路左侧,与大路几乎成直角——从波罗底诺到乌季察,也就是作战的那个地方,俄国人事前在那儿修筑了防御工事。
在这个阵地的前方,在舍瓦尔金诺高地,设立了一个观察敌情的前哨。二十四日,拿破仑进攻这个前哨,占领了它;
二十六日,开始进攻已经进入波罗底诺战场的全部俄军。
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而这是完全歪曲的,这一点,任何愿意深入研究事情真相的人,都能很容易弄清楚。
俄国人并没有寻找最好的阵地;恰恰相反,他们在退却中放过了许多比波罗底诺更好的阵地。他们没有据守这些阵地中的任何一个:因为库图佐夫不愿采纳不是他所选择的阵地;因为人们对大会战的要求还不够强烈;还因为带领后备军的米洛拉多维奇尚未赶到;还有其他无数的原因。事实上,以前所放过的阵地都比较强大,波罗底诺阵地(大会战的地点)不但不强大,与俄罗斯帝国任何一个地方相比较,哪怕随便用针在地图上插一个地方,它都更不像一个阵地。
在大路左侧与大路成直角的波罗底诺战场(就是大会战的地点),俄国人非但没有设防,而且在一八一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前,从未想到在这个地点会打一场大仗。以下事实可以说明这一点:其一,不但二十五日以前那里没有战壕,而且二十五日开始挖的那些战壕,到二十六日也没有挖成;其二,舍瓦尔金诺多面堡的形势可资证明,那个在发生战斗的阵地前面的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无任何意义的,为什么比别的据点更要加强那个多面堡呢?为什么要耗费一切力量,损失六千人,把它据守到二十四日深夜呢?要观测敌人,一个哥萨克侦察班就足够了;其三,作战的那个阵地不是事先料到的,而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也不是那个阵地的前哨,因为直到二十五日,巴克莱·德·托利和巴格拉季翁还相信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阵地的·左·翼。而库图佐夫本人在那次战役之后,在一时盛怒之下写的报告中,也说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此阵地的·左·翼。只是在很久以后,可以自由地写波罗底诺战役的报告时,才捏造出那一套奇谈怪论(大概是为一个不会犯错误的总司令辩护),说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一个前哨(其实,它不过是左翼的一个设防点),说波罗底诺战役是在我们预先选定的、在修筑了工事的阵地上进行的。实际上,那次战斗是在一个完全意外的,几乎没有任何工事的地点爆发的。
事情显然是这样的:沿科洛恰河选定了一个阵地,这条河斜穿过大路,不是成直角,而是成锐角,因此左翼是在舍瓦尔金诺,右翼靠近诺沃耶村,中心在波罗底诺,也就是在科洛恰和沃伊纳两河汇流的地方。假如不去管仗是怎么打的。只要看一看波罗底诺战场,就一目了然,这个战地是以科洛恰河为掩护,以阻止沿斯摩棱斯克大路进犯莫斯科的敌军。
二十四日拿破仑骑马来到瓦卢耶瓦,他没有看见(正如史书上所说的)从乌季察到波罗底诺的俄国阵地(他不可能看见那个阵地,因为它并不存在),他也没有看见俄国的前哨,但在追击俄军后卫的时候,他碰到俄军阵地的左翼——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出乎俄国人意料之外,拿破仑把他的军队移过科洛恰河。这样一来,俄国人已经来不及迎接大会战了,只好撤掉他们本来要据守的左翼阵地,占领一个不曾料到的,没有修筑工事的新阵地。拿破仑转移到科洛恰河对岸,也就是大路的左侧,这样拿破仑就把即将打响的战斗从右侧移到左侧(从俄军方面看),移到乌季察、谢苗诺夫斯科耶和波罗底诺之间的平原上(作为一个阵地,这片平原并不比俄国任何一片平原更为有利),二十六日的大会战就在这片平原上打响了。预定的战斗和实际的战斗的草图见下页:
假如拿破仑不在二十四日傍晚到达科洛恰河;假如他当晚没有立刻下令攻打多面堡,而是在第二天早晨开始攻打的话,那么,就不会有人怀疑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我们的左翼了;而战斗也会像我们所预料的那样进行了。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大概会像我们所预料的那样进行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大概会顽强地守卫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与此同时,从中央或者从右面攻击拿破仑,而二十四日大会战就会在预定的修筑有工事的阵地上进行了。但是,因为对我们左翼进攻是在紧接着我们的后卫撤退的晚上,也就是在格里德涅瓦战役刚结束的晚上发生的,还因为俄国的军事将领不愿意或者来不及在二十四日晚上就开始大会战,以致波罗底诺战役的第一仗,也是主要的一仗,在二十四日就打输了,而且显然导致二十六日那一仗的失败。
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沦陷后,二十五日清晨我们已经没有左翼阵地了,于是不得不把左翼往后撤,随便选择一个地方仓促地构筑工事。
但是,只说俄军仅用薄弱的、未筑成的工事来防守还不够,更加不利的情况还在于,俄军将领不承认显而易见的既成事实(左翼已失守,当前的战场已经从右面向左面转移),仍停留在诺沃耶村至乌季察这一带拉长的阵地上,因此,在战斗开始后,不得不把军队从右方调到左方。这样一来,在整个战斗期间,俄国方面仅有对方一半的兵力用以抵抗法军对我军左翼的进攻(波尼亚托夫斯基对乌季察的进攻以及乌瓦罗夫从右翼攻击法军,只是大会成进程中的单独的军事行动)。
由此可见,波罗底诺战役完全不像人们描绘的那样(极力隐瞒我们军事将领们的错误,从而贬低俄国军队和人民的光荣)。波罗底诺战役并不是在一个选定的,设了防的阵地上进行的,也不是俄军的兵力仅仅稍弱于敌军,实际上俄国人由于失掉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不得不在一个开阔的,几乎没有防御工事的地带,兵力比法军少一半的情况下迎接波罗底诺战役,也就是说,在这样的条件下,不仅战斗十小时和打一场不分输赢的战役不可思议,就是坚持三小时而不使军队完全崩溃和逃遁也是不可思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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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日清早,皮埃尔离开莫扎伊斯克。出了城就是蜿蜒而陡峭的山坡,右边山上有一座教堂,那儿正在鸣钟,做礼拜。皮埃尔下了马车,徒步前进。他后面有一个骑兵团队正从山坡上走下来,团队前面有一群歌手。迎面来了一队大车,载着昨天在战斗中负伤的士兵。赶车的农民吆喝着,响着鞭子,不断地在车子两边奔走。每辆坐着或躺着三、四个伤兵的大车,在陡峭的山坡石路上颠簸着。伤兵包着破布,面色苍白,紧闭着嘴,皱着眉头,抓住车栏杆在车上颠动、互相碰撞。几乎所有的伤兵都怀着孩子般的天真的好奇心望着皮埃尔那顶白帽子和绿色燕尾服。
皮埃尔的车夫气忿地吆喝伤兵运输队,叫他们靠边走。骑兵团唱着歌直冲着皮埃尔的马车走下山坡,把路都堵塞了。皮埃尔停下来,被挤到铲平的山路边上去了。山坡挡住了太阳,低洼的路上见不到阳光,显得又冷又潮湿,而皮埃尔头顶上是明朗的八月的早晨的天空,教堂里发出欢乐的钟声。一辆伤兵车停放在皮埃尔身边旁的路边上,那个穿树皮鞋的车夫喘不过气来跑到车前,往没有轮箍的后轮塞了一块石头,然后又给停下的小马整理皮马套。
一个吊着一只胳膊的年老的伤兵,跟着车步行,他用没负伤的那只大手抓住大车,转脸看了看皮埃尔。
“我说,老乡,是不是就把我们扔到这儿?还是送往莫斯科?”他问。
皮埃尔正陷入沉思,没听见有人问他,他时而看看迎着伤兵车走来的骑兵团队,时而看看他身旁的大车,车上的伤兵有两个坐着,一个躺着。其中一个坐着的,大概脸腮子受了伤,整个脑袋都包着破布,一边腮肿了起来,像孩子的头似的。他的嘴和鼻子都歪到一边了。这个伤兵正望着教堂划十字;另一个是年幼点的新兵,金黄色的头发,脸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带着友好的傻笑望着皮埃尔;第三个趴在那儿,看不见他的脸,骑兵歌手们从车子旁边走过。
“咳,你在哪儿……倔强的人……”
“你流落在异乡……”他们唱着士兵舞曲。仿佛是响应他们,山坡高处不断地发出叮当的钟声,别有一番欢乐意味。此外,还有一种别样的欢乐:对面山坡顶上沐浴着灼热的阳光,可是山坡下,伤兵车旁边,喘息着的小马附近,皮埃尔站着的地方,却充满着潮湿、阴暗和忧伤。
那个肿脸的士兵怒气冲冲地望着骑兵歌手们。
“嗬,花花公子!”他责备地说。
“这个年头,不仅看见了士兵,也看见了农夫!农夫也被赶上战场,”那个站在车后面的士兵面露苦笑对皮埃尔说,“现在什么都不分了……要老百姓都一齐冲上去,一句话——为了莫斯科。他们要拼到底啊。”尽管那个士兵说得不清楚,皮埃尔仍明白了他的意思。赞同地点点头。
路通了,皮埃尔走下山坡,坐车继续前进。
皮埃尔一路上左顾右盼,寻找着熟悉的面孔,但是见到的都是不同兵种的陌生的军人面孔,他们全都惊奇地盯着他那顶白帽子和绿色燕尾服。
走了四俄里,他才遇到第一个熟人,于是高兴地招呼他。这个熟人是个军医官。他坐着一辆篷车,向皮埃尔迎面赶来,他旁边坐的是一个青年医生。这个军医官认出皮埃尔,就叫那个坐在前座代替车夫的哥萨克停下来。
“伯爵!大人,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医生问。
“想来看看……”
“对了,对了,就要有可看的了……”
皮埃尔下了车,站在那儿跟医生谈话,向他说明自己打算参加战斗。
医生劝别祖霍夫直接去见勋座。
“在开战的时候,您何必要到这个谁也不知道,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来。”他说,向年轻的同事递了个眼色,“不管怎么说,勋座总认识您,他会厚待您的。老兄,就这么办吧。”医生说。
医生好像很疲倦而且很匆忙。
“您是这么考虑的……不过我还想问您,阵地在哪儿?”皮埃尔说。
“阵地?”医生说。“那可不是我的事。过了塔塔里诺沃,那儿有许多人挖战壕,您爬上那个高岗,就可以看见了。”医生说。
“从那儿可以看见吗?……要是您……”
但是医生打断了他的话,向篷车走去。
“我本来可以送您,可是,说真的,我的事情多得到这儿(他在喉咙上比划了一下),我还要赶到兵团司令那儿去。我们的情况怎么样……您可知道,伯爵,明天就要打一场大仗,一支十万人的军队,至少会有两万伤员,可是我们的担架、病床、护士、医生,还不够六千人用。我们有一万辆大车,但是还需要别的东西;那只好自己看着办了。”
在那成千上万活泼的、健康的、年轻的、年老的,怀着愉快的好奇心看他的帽子的人们中间,有两万人注定要负伤或死亡(也许就是他看见的那些人),这个古怪的念头使皮埃尔不由得感到吃惊。
“他们也许明天就死掉,可为什么除了死他们还想别的呢?”由于某种不可揣测的联想,他突然很生动地想起莫扎伊斯克山坡,载着伤兵的大车,教堂的钟声,夕阳的余晖,以及骑兵们的歌声。
“骑兵们去作战,路上遇见伤兵,可是他们一点不去想那正在等待他们的命运,而只是瞟了伤兵一眼就走过去了。在他们之中有两万人注定要死亡,可是他们却对我的帽子感到惊讶!多么奇怪!”皮埃尔在去塔塔里诺沃的路上想道。
路左边有一所地主的住宅,那儿停着几辆马车、带篷的大车、一些勤务兵和哨兵。勋座就住在那儿。但是皮埃尔到的时候,他人不在,几乎一个参谋人员也没有。他们都做礼拜去了。皮埃尔坐上马车继续往前走,向戈尔基进发。
皮埃尔的车上了山,到了山村里一条不大的街上,在这儿他第一次看见了农民后备军,他们头戴缀有十字架的帽子,身穿白衬衫,大声谈笑着,兴致勃勃,满身大汗正在路右边一座长满青草的高大土岗上干活儿。
他们中有许多人在挖土,另一些人用手推车在跳板上运土,还有些人站在那儿不动。
两个军官站在土岗上指挥他们。皮埃尔看见这些农夫显然还在为刚当上军人而开心、他想起了莫扎伊斯克那些伤兵,他开始明了,那个兵说·要·老·百·姓·都·一·齐·冲·上·去这句话的意思。这些在战场上干活儿的大胡子农夫,他们那古怪的笨重的靴子,冒着汗的脖子,有些人的敞开的斜领口,衬衫里面露出的晒黑的锁骨,这一切景象比皮埃尔过去所见所闻的更强有力地使他感到此时此刻的严肃性和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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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下了马车,从干活儿的后备军人身边走过去,爬上那个医生告诉他从那儿可以看见战场的土岗。
这时是上午十一点左右。透过明净的、稀薄的空气,一轮太阳高悬在皮埃尔的左后方,明晃晃地照耀着面前像圆剧场一般隆起的广阔的战地全貌。
斯摩棱斯克大路从左上方穿过圆形剧场,经过一座坐落在土岗前下方五百来步有白色教堂的村子(这村子就是波罗底诺)蜿蜒曲折地延伸着。然后又从村子下面过去,跨过一座桥,一起一伏地经过几个山坡,盘旋着越爬越高,一直延伸到从六俄里外可以看见的瓦卢耶瓦村(现在拿破仑就驻扎在那儿)。过了瓦卢耶瓦村,大路就隐没在地平线上一片已经变黄的森林里了。在那片长满白桦和枞树的森林里,大路的右边,科洛恰修道院的十字架和钟楼远远地在太阳下闪光。在那黛青色的远方,在森林和大路的两旁,好些地方都可以看见冒烟的篝火和分辨不清的敌我双方的战士。右边,沿科洛恰河和莫斯科河流域,是峡谷纵横的山地。在峡谷中间,从远处可以看见别祖博沃村和扎哈林诺村。左边地势比较平坦,有长着庄稼的田地,那里可以看见一座被烧掉的冒烟的村子——谢苗诺夫斯科耶村。
皮埃尔从左右两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不明确。战场的左右两边都不大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到处都找不到他希望看见的样子。只是看见田野、草地、军队、篝火的青烟、村庄、丘陵、小河,无论怎样观看,也不能从这充满生命活力的地方找到战场,甚至分不清敌人和我们的队伍。
“得问一个了解情况的人。”他想,于是转身问一个军官,那个军官正好奇地打量他那不是军人装束的庞大身躯。
“请问,”皮埃尔对那个军官说,“前面是什么村庄?”
“是布尔金诺吧?”那个军官问他的伙伴。
“波罗底诺。”另一个纠正他说。
显然,那个军官有一个谈话的机会,觉得很高兴,于是凑近皮埃尔。
“那儿是我们的人吗?”皮埃尔问。
“是的,再往前去就是法国人,”那个军官说,“那儿就是他们,看得见。”
“哪儿?哪儿?”皮埃尔问。
“凭肉眼就看得见。那不是,就在那儿!”军官用手指着河对岸左边看得见的烟,他脸上的神情严肃而认真,皮埃尔碰到的很多面孔都有这种表情。
“啊,那是法国人!那儿呢?……”皮埃尔指着左边的山岗,那附近有一些队伍。
“那是我们的人。”
“啊,是我们的人!那边呢?”皮埃尔指着远方有一棵大树的土岗,旁边有一个坐落在山谷里的村子,也有一些篝火在冒烟,还有一些黑糊糊的东西。
“这又是·他,”那个军官说。(即指舍瓦尔金诺多面堡。)
“昨天是我们的,现在是·他·的了。”
“那么我们的阵地呢?”
“阵地?”那个军官带着得意的微笑说。“这个我可以给您讲清楚,因为我修筑过我们所有的工事。在那儿,看见么,我们的中心在波罗底诺,就在那儿。”他指着前面有白色教堂的村庄。“那儿是科洛恰河渡口。就在那儿,您看,那边洼地上还堆放着成排的刚割下来的干草呢,您瞧,那儿还有一座桥。那是我们的中心。我们的右翼就在那儿(他指着离山谷很远的正右方),那儿是莫斯科河,那儿我们有三个多面堡,修筑得非常坚固。右翼……”军官说到这儿停住了。“您知道,这很难给您说得明白……昨天我们的右翼在那里,在舍瓦尔金诺,在那里,瞧见么,那儿有一棵橡树;现在我们把左翼后撤了,现在在那儿,那儿——您看见那个村子和那缕青烟了吗?——那是谢苗诺夫斯科耶,而这里,”他指了指拉耶夫斯基土岗。“不过,战斗未必在这里进行。·他把军队调到这里,只是一种诡计;·他很可能从右边迂回莫斯科。不过,不管在哪儿打,我们的人明天都要大大地减少了!”那个军官说。
一个年老的中士在军官说话的时候走过来,默默地等待他的长官把话说完;但是,显然他不喜欢军官在这个地方说这样的话,他打断了他的话。
“该去取土筐了。”他说,口气颇严厉。
军官似乎慌了神,好像明白他不该说这种话,只可以在心里想会有多么大的伤亡。
“对了,又要派三连去。”军官急忙说。
“您有何贵干,是大夫吗?”
“不是,我随便看看。”皮埃尔回答道。然后他又绕过那些后备军人走下山岗去。
“咳,该死的东西!”军官跟在他后面,捂着鼻子从干活的人们旁边跑过去,说道。
“瞧,他们!……抬着来了……那是圣母……马上就要到了……”突然听见嘈杂的人声,军官、士兵、后备军人都顺着大路往前跑去。
在波罗底诺山脚下出现了游行的教会队伍。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步兵在前面整整齐齐地走着,他们光着头,枪口朝下背着。步兵后面响起了教会的歌声。
没有戴帽子的士兵和后备军人绕过皮埃尔,向那队人跑去。
“圣母来了!保护神!……伊韦尔圣母!……”
“斯摩棱斯克圣母。”另外一个人更正说。
后备军人们——就是那些在村子里的,还有那些正在炮兵连干活儿的,都扔下铁锹向教会的游行队伍跑去。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行进着的一营人后面,是穿着法衣的神甫们——一个戴着高筒僧帽的小老头、一群僧侣和唱诗班。再后面就是士兵和军官抬着一幅巨大的、金光闪闪的黑脸圣像。这是从斯摩棱斯克运出并且从此就跟着军队的圣像。圣像的周围是成群的没戴帽子的军人,他们走着,跑着,跪拜叩头。
圣像抬到山上就停了下来,用一大块布托着圣像的人们换了班,读经员重新点起手提香炉,开始祈祷了。炽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清凉的微风吹拂着人们的头发和圣像的饰带,歌声在寥廓的苍穹下显得不怎么响亮。一大群光头的军官、士兵和后备军人围着圣像。有一些官员站在神甫和读经员后面的一片空地上,一个脖子上挂着圣升治十字勋章的秃顶将军,站在神甫背后,他没划十字(显然是德国人),耐心地等待祈祷结束,他认为必须听完那想必可以激发俄国人民的爱国热忱的祈祷。另外一个将军很精神地站在那里,一只手不时地在胸前抖动着划十字,他老向四周张望。站在农民中间的皮埃尔认出了官员中的几个熟人,但他没看他们: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这群贪看圣像的士兵和后备军人的严肃面孔吸引住了。疲倦的读经员一开始懒洋洋地、习惯地唱(唱第二十遍了):“把你的奴隶从灾难中拯救出来吧,圣母。”神甫和助祭就接着唱:“上帝保佑我们,投向你,就像投向不可摧毁的堡垒。”于是所有人的脸上又现出那种意识到即将来临的重大事件时的表情,这种表情那天早晨皮埃尔在莫扎伊斯克山脚下看见过,有时也在碰见的许许多多张脸上看见过这种表情,人们更加频繁地低头,抖动头发,听得见叹息声和在胸前划十字发出的声音。
围着圣像的人群忽然闪开来,推挤着皮埃尔。从人们匆忙地让路这一点来看,向圣像走来的大概是一个非常显要的人物。
这是视察阵地的库图佐夫。他在回塔塔里诺沃的路上前来祈祷。皮埃尔从他与众不同的特殊身形,立刻认出了库图佐夫。
库图佐夫庞大而肥胖的身上穿着一件长长的礼服,背微驼,满头白发,没有戴帽子,浮肿的脸上有一只因负伤而流泪的白眼睛,他迈着一瘸一拐的摇晃不定的步子走进人群,在神甫后面停了下来。他用习惯性的动作划了十字,然后一躬到地,深深地叹了口气,低下满是白发的头。库图佐夫后面是贝尼格森和侍从。虽然总司令的出现引起了全体高级官员的注意,但是后备军人和士兵却没看他,仍然继续祷告着。
祈祷完毕了,库图佐夫走到圣像前,挺费劲地跪下叩头,试了半天想站起来,却因身体笨重、衰弱,站不起来。最后他还是站了起来,像天真的孩子似的噘起嘴唇去吻圣像,又鞠了一躬,一只手触到地面。将军们都跟着他这样做;然后是军官们照样做了,在军官之后,士兵和后备军人互相推挤着,践踏着,喘息着,流露出激动的神情在地上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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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挤得跌跌撞撞的皮埃尔,向四处张望着。
“伯爵,彼得·基里雷奇!您怎么在这儿?”不知是谁在叫他,皮埃尔回头看了一眼。
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用手拍着弄脏了的膝盖(想必他也向圣像跪拜过),微笑着走了过来。鲍里斯穿着雅致,一副剽悍英武的气派。他穿一件长外衣,像库图佐夫一样肩上挎一根马鞭。
这时,库图佐夫向村庄走去,到了最近一户人家,就在阴凉处坐在一个哥萨克跑着送来的一张长凳上,另一个哥萨克赶快铺上一块毯子。一大群衣着华丽的侍从围着总司令。
圣像向前移动了,后面跟着一大群人。皮埃尔站在离库图佐夫三十来步的地方,在跟鲍里斯谈话。
皮埃尔说他想参加战斗,并且察看一下阵地。
“好哇,您这样做很好,”鲍里斯说。“Je vous ferai les honneurs du camp①,您可以从贝尼格森伯爵要去的地方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我就在他的部下。我一定向他报告。如果您想巡视阵地,就跟我们来;我们要去左翼。然后再回来,请您在我们那里过夜,咱们可以凑一局牌。您不是认识德米特里·谢尔盖伊奇吗?他也在那儿住。”他指着戈尔基村第三户人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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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我一定代表营盘招待您。
“不过我很想看看右翼,听说右翼很强。”皮埃尔说。“我想从莫斯科河出发,把整个阵地都走一遍。”
“好的,这以后再说,主要的是左翼……”
“是的,是的。博尔孔斯基的团队在哪儿?您能给我指点指点吗?”皮埃尔问道。
“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吗?我们要从那儿经过,我领您去找他。”
“我们的左翼怎么样?”皮埃尔问。
“我对您说实话,entre nous①,天知道左翼的情况是怎样的,”鲍里斯说,机密地、压低了声音,“贝尔格森伯爵完全不是那么设想的。他本来打算在那个山岗上设防,完全不是现在这样……但是,”鲍里斯耸了耸肩。“勋座不同意,也许他听了什么人的话。要知道……”鲍里斯没有把话说完,因为这时库图佐夫的副官凯萨罗夫来了。“啊!派西·谢尔盖伊奇,”鲍里斯带着很随便的微笑对凯萨罗夫说。“我正给伯爵介绍我们的阵地呢。真奇怪,勋座对法国人的意图怎么料得这么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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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只是咱们俩私下谈谈。
“您是说左翼吗?”凯萨罗夫说。
“是的,是的,正是。我们的左翼现在非常、非常坚固。”
虽然库图佐夫把参谋部所有多余的人都打发走了,鲍里斯却能不受这次调动的影响而留在司令部。鲍里斯在贝尔格森伯爵那儿谋了个职位。贝尼格森伯爵也像鲍里斯跟随过的所有的人一样,认为德鲁别茨科伊是个无价之宝。
军队领导层中有两个截然不同,泾渭分明的派别:库图佐夫派及其参谋长贝尼格森派。鲍里斯属于后一派,谁也没有他那样善于奴颜婢膝,曲意奉承库图佐夫,而同时又给人以老头子不行,一切都由贝尼格森主持的感觉。现在到了战斗的决定时刻,库图佐夫就该垮台了,大权将要交给贝尼格森,或者,就算库图佐夫打了胜仗,也要使人觉得一切功劳归贝尼格森。不管怎样,为明天的战斗将有重赏,一批新人将被提拔。因此,鲍里斯整天情绪激昂。
在凯萨罗夫之后,又有一些熟人走过来,皮埃尔来不及回答他们像撒豆子似的向他撒来的关于莫斯科情况的询问,也来不及听他们的讲述。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既兴奋又惊慌,但是皮埃尔觉得,其中一些人之所以紧张,多半是因为考虑到个人得失,而另外一些人脸上的另一种紧张表情(这种紧张不是因为关心个人问题,而是关心整体的生死问题)却始终萦绕在皮埃尔心头。库图佐夫看见了皮埃尔和围着他的一群人。
“叫他来见我。”库图佐夫说。副官传达了勋座的命令,于是皮埃尔就向长凳走了过来。但是有一个普通的后备军人抢在他的前头向库图佐夫走去。这人是多洛霍夫。
“这家伙怎么在这儿?”皮埃尔问。
“这个骗子手,没有他钻不到的地方!”有人这样回答道。
“他早就降为士兵了。现在却要提升。他提出了些作战方案而且夜里爬到敌人的散兵线……倒是条好汉!……”
皮埃尔脱下帽子,恭恭敬敬地向库图佐夫鞠了一躬。
“我认为,如果我向勋座大人报告,您可能把我撵走,也许会说,您已经知道我所报告的事,即使这样,对我也没有什么坏处……”多洛霍夫说。
“是的,是的。”
“如果我对了,这就会给祖国带来好处,我随时准备为祖国献身。”
“是的,……是的……”
“假如勋座大人需要不吝惜自己生命的人,请记起我……
也许勋座大人用得上我。”
“是的……是的……”库图佐夫重复着,眯起眼睛,微笑地望着皮埃尔。
这时,鲍里斯以其侍从武官特有的灵活性,迅速移到皮埃尔身边,靠近了首长,用最自然的态度,仿佛是继续已经开始的谈话似的,低声对皮埃尔说:
“后备军人都穿上了干净的白衬衫,准备为国捐躯。多么英勇啊,伯爵!”
鲍里斯对皮埃尔说这话,显然是为了让勋座听见。他知道库图佐夫一样会注意这句话,勋座对他说:
“你说后备军人怎么来着?”他问鲍里斯。
“勋座大人,他们穿上白衬衫,准备明天去赴死。”
“啊!……英勇卓绝、无与伦比的人民!”库图佐夫说,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无与伦比的人民!”他叹息着,重复说了一遍。
“您想闻闻火药味吗?”他对皮埃尔说。“是的,令人愉快的气味。我很荣幸作为尊夫人的崇拜者。她好吗?我的住处可以供您使用。”正像老年人常有的情形,库图作夫精神恍惚地向四周张望,好象忘了他要说什么或者要做什么似的。
显然他想起他要寻找的东西了,于是他向副官的弟弟安德烈·谢尔盖伊奇·凯萨罗夫招手。
“马林那首诗是怎么说来着,怎么说的?就是咏格拉科夫的那几句:‘你在兵团里充教师爷……’你说说看,你说说看。”库图佐夫说,显然想笑出来。凯萨罗夫背诵起来……库图佐夫微笑着,头随着诗的节奏摇晃着。
当皮埃尔离开库图佐夫时,多洛霍夫走近皮埃尔,握起他的手。
“我非常高兴在这儿看见您,伯爵,”他不顾有别人在场,大声说着,语气特别坚定而激昂。“在这只有上帝才知道咱们之间谁注定活下来的前夕,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对您说,我为咱们中间曾经发生的误会而抱歉,我希望您对我不再有任何芥蒂。请您原谅我。”
皮埃尔看着多洛霍夫,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一味咧着嘴微笑。多洛霍夫含泪拥抱皮埃尔,吻了吻他。
鲍里斯对他的将军说了几句话,于是贝尔格森转向皮埃尔,邀他一同去视察战线。
“那会使您感兴趣的。”他说。
“是的,会非常有趣。”皮埃尔说。
半小时后,库图佐夫向塔塔里诺沃进发,贝尼格森带着他的侍从,皮埃尔和他们一道,视察战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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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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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尼格森离开戈尔基,顺着山坡大路向大桥进发,这就是军官指给皮埃尔看的那个阵地中心,那座桥旁边的河岸上堆放着刚割下来的,散发着香味的干草。他们驰过桥,进入波罗底诺,再向左转,经过大批的士兵和大炮,来到有士兵在那儿挖土的高岗。这个多面堡当时还没有命名,后来叫作拉耶夫斯基多面堡或者叫作高地炮台。
皮埃尔没有特别注意这个多面堡。他不知道,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比波罗底诺战场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值得纪念。随后他们经过一条山沟来到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士兵们正在那儿从农舍和烘干室拖走最后剩余的木头。然后,他们又翻了一座山,经过一片像被冰雹砸平的黑麦地,沿着耕地上刚被炮兵踏出来的坎坷不平的道路驰到了正在构筑的突角堡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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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突角堡是一种防御工事。——托尔斯泰注。
贝尼格森在突角堡停下来,向前眺望那昨天还属于我们的舍瓦尔金诺多面堡,看得见那儿几个骑马的人。军官们说,那里面有拿破仑,要不就有缪拉。大家都贪婪地望那一群骑马的人。皮埃尔也往那边看,极力猜测那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中哪一个是拿破仑,后来,骑马的人下了山岗就不见了。
贝尼格森对走到跟前的军官开始讲解我军的整个形势。皮埃尔听着贝尼格森的讲解,绞尽脑汁想弄清目前战役的真相,但是他很苦恼,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他一点也没听懂。
贝尼格森停住了,看着仔细倾听的皮埃尔,忽然对他说:
“你大概不感兴趣吧?”
“啊,正相反,非常感兴趣。”皮埃尔说了违心的话。
他们离开突角堡向左转,在一片稠密的白桦树矮林中,沿着一条蜿蜒的小道前行。走到树林中时,一只白腿的褐色兔子跳到他们面前的路上,被众多的马蹄声吓得惊慌失措,在他们前面的路上跳上了很久,引起大家的注意和哄笑,直到几个人一齐吆喝它,才跳到路旁的密林里。在密林里又走了两三俄里,他们来到一片林间空地上,这儿驻扎着防守左翼的图奇科夫兵团的队伍。
在这极左翼的地方,贝尼格森激动地讲了很久,然后发布了一个皮埃尔觉得是重要的军事命令。在图奇科夫的队伍驻地前面有一个高地。这个高地没有驻扎军队。贝尼格森大声地批评这个错误。他说,不据守制高点而把军队放在山下面,简直是发疯。有几个将军也表示了同样的意见。其中一个特别具有军人的暴烈脾气,他说,把军队放在这儿是等着敌人来屠杀。贝尼格森自作主张,命令把军队都转移到高地上去。
左翼的部署,使皮埃尔更加怀疑自己对军事的理解能力。听贝尼格森和将军们批评军队驻在山上,皮埃尔完全明白他们所说的话,也赞成他们的意见;但是,正因为如此,他不能理解那个把军队放在山下的人怎么会犯这样明显、重大的错误。
皮埃尔不知道,这些军队布置在那儿,并不像贝尼格森所想的那样是为了守卫阵地,而是隐蔽起来打伏击的,也就是出其不意地打击来犯的敌人。贝尼格森不知道这一点,不向总司令报告,便自作主张把军队调到前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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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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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五日,晴朗的八月傍晚,安德烈公爵在克尼亚兹科沃村的一间破旧棚屋里支着臂肘躺着,他的团就驻在村边。他从破墙的裂缝看见沿着篱笆下面的一排白桦树(枝桠都被砍掉了,树龄有六十年)和一片堆放着弄乱了的燕麦垛的田地,以及上面冒着炊烟(士兵们在烧饭)的灌木丛。
安德烈公爵觉得,现在他的生活尽管憋闷、痛苦,无人关心,但仍然像七年前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夕那样,心情激动而焦躁。
他已经接到并已发出明天作战的有关命令。这时他无事可做。但是最简单、最清晰的思绪,因而也是最可怕的思绪,使他不得安宁。他知道,明天的战斗将是他参加过的一切战斗中最激烈的一次,他生平第一次生动地、几乎确信无疑地,而且单纯地恐怖地想到了死亡的可能,这死亡的可能与尘世生活完全无关,也不去考虑它对别人会产生什么影响,它只是关系到他自己、关系到他的灵魂。从这个意念的高度来看,从前使他痛苦和担心的一切,忽然被一道寒冷的白光照亮了,那道白光既无阴影,也无远景,也无轮廓的差别。他觉得整个人生有如一盏魔灯,长期以来,他透过玻璃,借助人工的照明来看魔灯里的东西。现在他突然不是透过玻璃,而是在明晃晃的白昼中看见画得很差劲的图片。“是的,是的,这就是曾经使我激动和赞赏、并且折磨过我的那些虚幻的形象,”他自言自语,在想象中一一再现他的人生魔灯中的主要画面。此时是在白昼的寒光中,在清楚地意识到死亡的时刻观看这些画面,这就是那些曾经认为美丽和神秘的拙劣粗糙的画像。
“荣誉,社会的幸福,对女人的爱情,甚至祖国——我过去觉得这些图景是多么壮丽,蕴藏着多么深刻的思想!而今天(我觉得它是为我降临的)在寒冷的白光下,这一切却如此简单、苍白和粗糙。”他此时的注意力特别集中在他生平三大不幸之事上面。他对女人的爱情,父亲的去世和占领半个俄国的法国人的入侵。“爱情!……那个我觉得充满了神秘力量的小姑娘。我多么爱她啊!我曾经制定了关于爱情以及和她共同生活的幸福的、富有诗意的计划。啊,我这个天真的孩子!”他愤恨地高声说。“当然啦!我曾相信理想的爱情,在我整年不在的时候,她对我仍忠贞不渝!就像寓言中的温柔多情的小鸽子,她一定因为和我离别而憔悴。——而这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太简单了,讨厌!”
“我父亲也曾建设童山,并认为那是他的地方,他的土地,他的空气,他的农民,可是拿破仑来了,不承认他的存在,像从路上踢开一块木片似的把他踢开了,把他的童山以及他的全部生活都摧毁了。而玛丽亚公爵小姐说,这是来自上天的考验。既然他已经死了,再不会复活,这考验又为了什么呢?他永远不再存在了!不再存在了!那么这对谁是一个考验呢?祖国,莫斯科的毁灭!明天我就要被打死了——甚至可能不是被法国人,而是被自己人打死,就像昨天有一个士兵在我身边放了一枪,于是法国人就会过来拖起我的腿和头,把我扔进坑里,以免我在他们鼻子底下发臭。然后新的生活条件形成了,别人也就习惯了那些生活条件,而我却不会知道它们了,我将不存在了。”
他望了望那排白桦树,黄的、绿的树叶一动不动,雪白的树皮在阳光下熠熠闪耀。“死,明天我被杀死,我就不存在了……这些东西都存在,可是我不存在了。”他生动地想象他不存在时生活中的情景。这些闪光的、投出阴影的白桦树,这些曲卷的彩云,这些篝火的青烟——他觉得周围一切都改了样子,似乎都变得恐怖了。他的脊背禁不住打了一阵寒战。于是赶快站起来,走出棚屋,在外面徘徊着。
突然他听到棚屋后面有说话声。
“谁在哪儿?”安德烈公爵吆喝了一声。是红鼻子上尉季莫欣,曾是多洛霍夫的连长,由于缺少军官,现在当了营长。他胆怯地走进棚屋。在地后面还走进了一个副官和团部的军需官。
安德烈公爵急忙站好,听军官们向他报告公事,然后对他们作了一些指示,正要让他们走时,屋后传来熟悉的低语声。
“Que diable!”①一个人被什么绊了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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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见鬼!
安德烈公爵从棚屋里往外看,看见了向他走来的皮埃尔,地上一根杆子几乎把他绊倒。
安德烈公爵看见同一阶层的人,特别是看见皮埃尔总觉得不痛快,因为这令他忆起了前次莫斯科之行的痛苦时刻。“噢哟,是你呀!”他说,“哪阵风把你吹来了?真想不到。”
当他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和脸上的表情不仅冷淡而且含有敌视的意味,皮埃尔立刻察觉了这一点。他本是兴高采烈地向棚屋走来的,但一见到安德烈公爵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局促不安,不自在起来。
“我来……嗯……您知道……我来……我觉得很有趣。”皮埃尔说,他这一天已经多次无意识地重复“有趣”这个字眼了。“我想看一看战斗的情况。”
“是的,是的,共济会员们对战争有什么看法?怎样才能防止战争啊!”安德烈公爵讥讽地说,“莫斯科怎么样?我家里的人怎么样?他们终于都到莫斯科了吗?”他认真地问道。
“他们都到了。是朱莉·德鲁别茨卡娅告诉我的。我去看过他们,但是没有遇见。他们到莫斯科近郊的庄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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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官们要告辞了,但安德烈公爵好像不愿和他的朋友单独呆在一起,于是请他们再坐一会儿,喝杯茶。板凳和茶都端来了。军官们不无惊讶地望着皮埃尔肥胖而庞大的身躯,听他讲莫斯科的情形,讲他在巡视中见到的我军的部署。安德烈公爵沉默着,脸色显得那样阴沉,弄得皮埃尔在讲话时不得不更多地对着和善的营长季莫欣,而较少地对着博尔孔斯基。
“那么整个军队的部署你都清楚了?”安德烈公爵打断他的话说。
“是的,怎么?”皮埃尔说,“我不是军人,不敢说全弄懂了,但大体的部署总算弄清楚了。”
“Eh bien,vous êtes plus avancé que qui cela soit.”①安德烈公爵说。
“啊!”皮埃尔狐疑地应了一声,透过眼镜片盯着安德烈公爵。“您对任命库图佐夫有什么看法?”他说。
“对此我非常高兴,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安德烈公爵说。
“嗯,请您谈谈您对巴克莱·德·托利有什么看法?在莫斯科天知道人们都怎样谈论他。您觉得他怎么样?”
“你问他们。”安德烈公爵指着军官们说。
皮埃尔带着虚心请教的微笑望着季莫欣。大家都带着情不自禁地微笑看他。
“大人,自从勋座阁下上任以来,大家又看见光明②了。”
季莫欣说,他不时怯生生地看看他的团长。
“那是为什么呢?”皮埃尔问。
“我就向您报告一下关于木柴或饲料的事吧。我们从斯文齐亚内撤退时,连一根树枝,一根干草或什么的,都不敢动。我们走了,他③得到手了,不是这样吗,大人?”他转向公爵说。“可你不能动。为这种事儿,我们团有两名军官被送交军事法庭了。可是勋座阁下来了,这类事就不算回事了。我们看见光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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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这么说来,你比谁都知道得更多。
②这里是双关语,俄语“勋座”一词的词根是“光明”。
③指拿破仑。
“那么他为什么禁止呢?”
季莫欣不好意思地望了望周围,对这个问题不明白该怎样回答,该回答些什么。皮埃尔于是又向安德烈公爵问这个问题。
“为了使地方不遭到破坏,好留给敌人受用。”安德烈公爵刻薄地挖苦说。“理由很充分:不许抢劫地方,不让士兵养成抢劫的习惯。在斯摩棱斯克他的判断也正确,他说法国人可能包围我们,因为他们的兵力比我们强。但是他不能明白这一点,”安德烈公爵突然不由自主地尖声喊叫起来,“他不能明白,我们在那儿第一次为俄罗斯的土地而战,我在军队中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高昂的士气,我们一连两天打退了法国人,这一胜利使我们的力量凭添了十倍。他却命令撤退,所有的努力和损失都白费了。他不是内奸,他努力把一切都尽可能地做好,把一切都尽可能地考虑周到;但是正因如此,他是不中用的。他现在不中用了,正是由于他像每一个德国人那样,对每件事都考虑得过分认真、精细。怎么对你说呢……譬如说吧,你父亲有一个德国仆人,他是一个顶好的仆人,比你更能满足你父亲的一切要求,当然让他干下去;但是假如你父亲病得要死了,你就得把仆人撵走,亲自笨手笨脚地侍候你父亲,你会比那个熟练的,然而却是一个外国人的仆人更能安慰他。巴克莱就是这样。当俄国早安无事时,一个外国人可以服侍它。他可能是一个顶好的大臣,可是一旦它处于危急关头,就需要自家的亲人了。而你们俱乐部的人却胡诌说他是内奸!诽谤他是内奸,到后来只能为你们错误的非难而羞愧,忽然由内奸捧为英雄和天才,那就更不公道了。他是一个诚实的、非常认真的德国人……”
“可是,听说他是一个精明的统帅呢。”皮埃尔说。
“我不懂什么是精明的统帅。”安德烈公爵嘲笑地说。
“精明的统帅,”皮埃尔说,“他能预见一切偶然的事件……他能猜到敌人的意图。”
“但这是不可能的。”安德烈公爵说,仿佛在说一个早已解决了的问题。
皮埃尔惊奇地看了看他。
“不过,”他说,“大家都说,战争就像下棋。”
“是的,”安德烈公爵说,“不过有点区别,下棋每走一步,你可以随便想多久,下棋不受时间的限制,另外还有一点区别,那就是马永远比卒强,两个卒比一个卒强,而在战争中,一个营有时比一个师还强,也有时反倒不如一个连。任何人都弄不清军队的相对力量。相信我,”他说,“如果说参谋部的部署具有决定性的作用,那么,我就在那儿从事部署工作了,但是我没有那样做,而荣幸地到这儿,到团里服务,和这些先生们共事,我认为明天的战斗确实取决于我们,而不是取决于他们……胜利从来不取决于将来,也不取决于阵地,也不取决于武装,甚至不取决于数量,特别是不取决于阵地。”
“那么取决于什么呢?”
“取决于士气——我的,他的,”他指着季莫欣说,“以及每个士兵的士气。”
安德烈公爵向季莫欣看了一眼,季莫欣惊恐地、困惑不解地望着他的团长,安德烈公爵一反平时沉默寡言的矜持态度,现在似乎激动起来了。显然他情不自禁地要说出此时闪现在他的脑际的那些思想。
“谁下定决心去争取胜利,谁就能胜利。为什么奥斯特利茨战役我们吃了败仗?我们的损失几乎和法国人一样,但是我们过早地认输了,——所以就失败了。而我们所以认输,因为我们无须在那儿战斗:一心想快点撤离战场。‘打败了——赶快逃跑吧!’于是我们逃跑了。假如直到明天我们都不说这话,那么,天知道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了。明天我们就不会说这话了。你说:我们的战线,左翼太弱,右翼拉得太长,”他继续说,“这全是扯淡,完全不是这回事。明天我们面临着什么?千百万个形形色色的偶然事件在瞬息之间就决定了胜负,这要看:是我们还是他们逃跑或将要逃跑,是这个人被打死,或者那个人被打死;至于现在所做的一切全是一场游戏。问题是,和你一起巡视阵地的那些人,不仅对促进整个战役的进展不会有帮助,而且只有妨碍。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微薄的利益。”
“在这关键的时刻吗?”皮埃尔责怪地问。
“在·这·关·键·时·刻。”安德烈公爵重复地说了一句,“对他们来说,这个时刻不过是能够暗害对手和多得一枚十字勋章或一条绶带的机会罢了。明天对我来说,那就是,十万俄国军队和十万法国军队聚在一起互相厮杀,事实是,这二十万人在厮杀的时候,谁打得最凶,且不惜牺牲,谁就会取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不管那儿出现什么情况,也不管上层是如何妨碍,明天我们一定胜利。明天不管那儿怎么样,我们一定胜利!”
“大人,这就是真理,千真万确的真理。”季莫欣说,“现在还有什么人怕死!我那营的兵,您信不信,都不喝酒了:他们说,不是喝酒的时候。”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军官们站起身来,安德烈公爵同他们走出棚屋,对副官发出最后一些命令。军官们走后,皮埃尔走近安德烈公爵,正要开口说话,离棚屋不远的路上突然传来了马蹄声,安德烈公爵往那边一看,认出是沃尔佐根和克劳塞维兹①,一个哥萨克跟随着。他们一边谈话,一边走近来,皮埃尔和安德列公爵无意中听到以下的话:
“Der krieg muss im Raum verlegt werden.Der Ansicht kann ich nicht genug Preis geben.”②其中一个说。
“Oh,ja.”另一个说,“der Zweck ist nur den Feind zu schwaCchen,so kann man gewiss nicht den Verlust der Privat Personen in Achtung nehmen.”③
“Oh,ja.”第一个同意说。
“是的,im Raum Verlegen,”④当他们走过后,安德烈公爵气愤地哼了一声。“留在童山的我的父亲、儿子、妹妹,就在那im Ruam。这对他无所谓。刚才我不是对你说来着,——这些德国先生们明天不是去打赢这场战斗,而是尽其所能去搞破坏,因为德国人的头脑中只有连一个空蛋壳都不值的空洞理论,而他们心里就是缺少明天所必需的东西,也就是季莫欣所有的那种东西。他们把整个欧洲都奉送他了,现在来教训我们——真是好老师啊!”他又尖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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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劳塞维兹(1780~1831),德国军事理论家,著有《战争论》一书。一八一二年他在俄国军队中担任普弗尔的副官。
②德语:战争应当移到广阔的地带,这个意见我十分赞赏。
③德语:哦,是的。目的在于削弱敌人,不应计较个人的得失。
④德语:移到广阔的地带。
“那么,您认为明天这一仗能打胜吗?”皮埃尔问道。
“是的,是的。”安德烈公爵心不在焉地回答。“如果我有权的话,我要做一件事,”他又开口说,“我不收容俘虏。俘虏是什么东西!是一些骑士。法国人毁掉我的家园,现在又在毁掉莫斯科,他们每分钟都在侮辱我,现在还在侮辱我。他们是我的敌人,在我看来,他们全是罪犯。季莫欣以及全军都这样认为,应该把他们处死!他们既然是我的敌人,就不能成为我的朋友,不管他们在蒂尔西特是怎样谈判的。”
“是的,是的,”皮埃尔说着,用闪亮的眼睛望着安德烈公爵。“我完全、完全赞同您的意见!”
从莫扎伊斯克山下来后这一整天都困绕着皮埃尔的那个问题,现在他觉得十分清楚,并且完全解决了。他理解了这场战争和当前的战役的全部意义及其重要性。那天他看见的一切,他于匆忙间看到的那些大有深意的严肃的表情,被一种新的光芒照亮了。他理解了物理学所说的潜在的(latente)热,他看见的那些人的脸上都有这种潜在的爱国热,这使他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那样从容地、仿佛满不在乎似的去赴死。
“不收容俘虏,”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单过一条就能使战争改观,减少一点战争的残酷性。因而现在我们在战争中奉行的——诸如宽大为怀之类,简直令人作呕。这种宽大和同情——类似千金小姐的宽大和同情,她一看见被宰杀的牛犊就会晕倒,她是那么慈善,见不得血,但是她却津津有味地蘸着酱油吃小牛肉。我们谈论什么战争法,骑士精神,军使的责任,对不幸者的怜悯,等等,全是废话。一八○五年我领教过什么叫骑士精神和军使的责任,他们欺骗我们,我们也欺骇他们。他们抢劫别人的住宅,发行假钞票,最可恶的是屠杀我的孩子们和我的父亲,同时大谈什么战争的规律和对敌人的宽大。不收容俘虏,而是屠杀和赴死!谁要是到我这个地步,遭受过同样的痛苦……”
安德烈公爵想过,莫斯科失守与否,就像斯摩棱斯克已经失守一样,对于他都无所谓,可是突然间,他的喉咙意外地痉挛起来,停住不说了。他默默地来回走了几趟,他的眼睛像发热病似的闪闪发光,当他又开始说话时,他的嘴唇哆嗦着:
“如果战争没有宽大,那么我们就只有在值得赴死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才去打仗了。那时,就不会因为保罗·伊万诺维奇得罪了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而开战了。只有像现在这次战争,才算是战争。那时,军队的紧张程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那时,拿破仑所率领的这些威斯特法利亚人和黑森①人就不会跟随他到俄国来了,我们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到奥国和普鲁士去打仗了。战争不是请客吃饭,而是生活中最丑恶的事情,应当了解这一点,不要把战争当儿戏。要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一可怕的必然性。这就在于:去掉谎言,战争就是战争,而不是儿戏。不然,战争就成为懒汉与轻浮之辈喜爱的消遣了……军人阶层是最受尊敬的。但是什么是战争呢?怎样才能打胜仗?军界的风气是怎样的?战争的目的是杀人,战争的手段是间谍,叛变,对叛变的鼓励,蹂躏居民,为了军队的给养抢劫他们或者盗窃他们,欺骗和说谎被称为军事的计谋。军人阶层的习俗是没有自由,也就是说,守纪律、闲散,愚昧无知,残忍成性,荒淫和酗酒。虽然如此,军人仍是人人都尊敬的最高阶层。所有帝王,除了中国例外,都穿军服,而且谁杀人最多,谁就得到最高奖赏……就像明天那样,人们凑在一起互相屠杀,有好几万人被杀死或被打成残废,然后因为杀死了许多人(甚至夸大伤亡的数字)举行感恩祈祷,隆重地宣布胜利。认为杀人越多,功劳越大,上帝怎样从天上看他们,听他们啊!”安德烈公爵喊道,声音又尖又细。“啊,我的好朋友,近来我太难过了,我发现我懂得太多了。人不能吃那可以分辨善恶的果子②……唉,日子不长了!”他又说。“不过,你该休息了,我也该睡了,你快回戈尔基吧。”安德烈公爵突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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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威斯特法利亚人是今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部威斯特法伦州居民,一八○七至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在此建立王国。黑林人是前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南部黑森州居民。
②故事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二章。
“啊,不!”皮埃尔回答说,用吃惊、同情的目光望着安德烈公爵。
“走吧,走吧,战斗前必须好好睡一觉。”安德烈公爵又说了一遍。他快步走到皮埃尔跟前,拥抱他,吻他。“再见,你走吧,”他喊道。“我们会不会再见面,不会……”他连忙转身走回棚屋。
天已经黑了,皮埃尔看不清安德烈公爵脸上的表情是凶恶的还是温柔的。
皮埃尔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考虑他是跟他进去呢还是回去。“不,他不愿意我再进去!”皮埃尔很自然地决断着,“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就骑马回戈尔基去了。
安德烈公爵回到棚屋里,躺在毯子上,怎么也睡不着。
他闭上眼。一幅幅画面在他脑际轮番地出现。他的思绪长久地,欢快地停留在一幅画面上。他生动地回忆起在彼得堡的一个晚上,娜塔莎带着兴高采烈的兴奋神情,对他讲去年夏天她去采蘑菇时,在大森林里迷了路的事儿。她断断续续地向他描述森林的幽深、她当时的心情,以及她和一个遇见的养蜂人的谈话,她时时中断讲述,说:“不,我不会说,我说得不对;不,您不了解。”虽然安德烈公爵安慰她,说他了解,而且也的确了解她要说的一切。娜塔莎不满意自己说的,——她觉得,那天所感受的,她要倾诉的那种诗意的激情没有表达出来。“那个老人是那么好,森林里是那么黑……他是那么慈善……不,我不会讲。”她红着脸,激动地说。安德烈公爵当时望着她眼睛微笑着,现在也同样快活地面带笑容。“我了解她,”安德烈公爵想道,“不仅了解,而且我爱她那内在的精神力量,她那真诚,她那由衷的坦率爽直,她那仿佛和肉体融为一体的灵魂……正是她这个灵魂,我爱得如此强烈,如此幸福……”他突然想起他的爱情是怎样结束的。“他丝毫不需要这些东西,·他完全看不见,也不了解这些东西。·他只看到她是一个好看的,·娇·艳·的小姑娘,他不屑同她共命运。而我呢?直到现在·他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快活。”
安德烈公爵仿佛被烫了一下似的,跳起来,又在棚屋前走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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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五日,波罗底诺战役的前夜,法国皇宫长官德波塞先生和法布维埃上校前来拿破仑在瓦卢耶瓦的驻地觐见他们的皇帝,前者从巴黎来,后者从马德里来。
德波塞先生换上朝服,吩咐把他带给皇帝的礼盒在他前面抬着走,进了拿破仑的帐篷的头一个房间,他一面同他周围的拿破仑的副官谈话,一面打开礼盒。
法布维埃没进帐篷,在门口跟他认识的将军们谈话。
拿破仑皇帝还没有从卧室出来,正在结束他的打扮。他哼哧着鼻子,清清嗓子,时而转过他那肥厚的背脊,时而转过多毛的肥胖的胸脯,让近侍刷他的身体。另一个近侍用大拇指按住瓶口,正向皇帝那保养得很好的身体喷香水。近侍的神情好像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应当在什么地方洒和洒多少香水。拿破仑的短发还是湿的,散乱在额前。他的脸虽浮肿,焦黄,但表现出生理上的满足。“Allez ferme,allez toujours……”①他蜷缩着身子,发出哼哼歪歪的声音,不时对那个正给他刷身子的近侍轻声说。一个副官走进卧室,向皇帝报告昨天在战场上抓了多少俘虏,他报告完后,就站在门旁,等候让他退出去,拿破仑皱着眉头,翻眼看了看副官。
“Point de prisonniers,”他重复副官的话。“Il se font démolir Tant pis pour lármée russe,”他说“Allez toujours,Allez ferme.”②他一面说,一面拱着背,移近他那肥胖的肩膀给人刷。
“C’est bien!Faites entren monsieur de BeausBset,ainsi que Fa-bvier.”③他对那个副官点点头,说。
“Qui,Sire.”④那个副官走出了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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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再来,使点劲刷。
②法语:没有俘虏,他们逼我歼灭他们。这对俄军更坏,再来,再使点劲。
③法语:好了!让德波塞进来,法布维埃也进来。
④法语:是,陛下。
两个近侍连忙给陛下穿好衣服,于是他穿着近卫军的蓝制服,迈着坚定而急速的步子,走进接待室。
这时德波塞两只手正忙着把他带来的皇后送的礼物安放在正对着皇帝进门的地方的两把椅子上。不料皇帝这么快就穿好衣服走了出来,以致他来不及完全布置好这一惊人的场面。
拿破仑立刻看出他们在做什么,并且猜出他们还没有做好。他不希望他们失掉使他惊喜的快乐。他装着没看见德波塞先生。只把法布维埃叫过来。拿破仑严厉地皱着眉头,默默地听法布维埃讲述他的军队在欧洲的另一端萨拉曼卡作战怎样勇敢、怎样忠诚,只想不辜负他们的皇帝,唯恐不能讨他欢心。那场战争的结束是可悲的。拿破仑在法布维埃报告的中间插了几句讽刺的话,好像没有他在那儿,他并不期望事情会有别样的结果。
“我一定在莫斯科挽回影响,”拿破仑说。“A tantot,”①他又说,把德波塞叫来,德波塞这时已经布置好令人惊讶的场面——把什么东西放在两把椅子上,用一块布盖着。
德波塞用那只有波旁王朝的旧臣才懂得的礼节,深施一礼,走向前去递是一封信。
拿破仑愉快地接见他,揪了揪他的耳朵。
“您赶来了,我非常高兴。巴黎有什么议论吗?”他说,突然改变了刚才那副严厉的表情,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Sire,tout Paris regrette votre absence.”②德波塞照例这样回答,虽然拿破仑知道德波塞一定要说这一类话,虽然他在头脑清醒时知道这是不真实的,但是听了德波塞的话他仍然觉得高兴。他又揪了揪他的耳朵以示赏赐。
“Je suis faAché de vous avoir fait faire tant de chemin.”③他说。
“Sire!Je ne m’attendais pas à moins qu’à vous trouver aux portes de Moscou.”④德波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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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再见。
②法语:陛下,全巴黎都在想念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