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矿区子弟学校的高中部安排了晚自习，从19点到21点，以往从不参与自习的童心现在天天出现，这给关注自习纪律的班主任增添许多困扰。江伟泽从物理教研室开完小灶出来，刚走到自己班教室外，就听见童心欢畅的笑声隐隐传出来，班主任倚在走廊的窗台上耐心地听着。两下里一照面，顿时生发一股尴尬。 　　班主任把江伟泽叫到走廊更空旷的一端去，想说什么却又没有急于开口，这显然是一次双方都未做好万全准备的谈话。江伟泽没有侥幸地认为刚出校门的班主任会对他们的秘密过于OUT。大大的月亮从窗外照进来，江伟泽在月光中默默地等待。 　　"江伟泽，你现在和童心关系不错吧？这不是个合适的时候，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班主任想了一会，还是选择是最直接的方式，因为对面前这个有着超人自律性的得意弟子说别的很多余。 　　"……没耽误学习。"也没否认班主任的问句。 　　师生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江伟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整出了这么句话，这显然是个最最不靠谱的答案，当时就把年轻的班主任噎得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才苦笑着说："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我盼你们好的心都是一样的，可是有的话我还是想先对你讲，这本身是不对的，你知道吗江伟泽？可我还是想讲。你错不起，你一次也错不起，明白吗？九十九拜都拜完了，别在这最后一哆嗦上栽跟头……"停了一下又说，"而且，即使不是在这个紧要关头，老师也不认为这是件好事。" 　　江伟泽的手在略长的衣袖下慢慢攥成拳头，班主任的意思他听明白了，一股强烈的不满在心里澎湃起来。他可以接受任何理由的批评训诫，唯独抗拒这样的苦口婆心。抗拒，非常抗拒，一句也不想听。他是穷困，是卑微，但他为了改变这个真相所付出的努力那么沉重那么久远，总有一天会翻天覆地。谁认为江伟泽配不上童心，就是对江伟泽最彻底的蔑视，他绝对不能接受。 　　也许，这与蜜糖般的童心无关，与爱情的合理性也无关，这只是每个少年还不够强大时内心深处最不能示之与人的脆弱和难堪。 　　江伟泽以沉默结束掉这场谈话，迎着全班同学的目光走进教室，甚至还对童心报以一个微笑。他在肯定什么，还是在否定什么，自己也不想知道。 　　时间继续马不停蹄地向着飞奔，每个高三学生的心都随着天气一起逐渐焦灼起来。转眼到了体检这一天，前往体检站的大巴车上，由于早起加空腹，每个人都很萎靡，只有大个儿显得异常活跃，不停地在车厢过道里穿梭来去，收集鄙视眼神若干。 　　一般来说，体检也就是走个过场，除非报考的专业有特殊要求，很少有人在这道关卡上翻船。从往届学长那里得到了定心丸，于是大家都表示毫无压力，之前班主任也只是做了很简单的必要交待。 　　江伟泽迷迷瞪瞪随着大流一个个项目检查过去，忽然就听见前一个房间里传来自己同桌的吵嚷，声音很大，很焦急。当时江伟泽就想，这动物不是饿傻了吧？在大巴上没疯够，又跑到这里疯？想到这里赶紧跑了过去，看见大个儿紧紧扯着一个大约相当于他2/3身高的医生的袖子，眼睛有些发红。 　　同学们陆续围了上来，情况也搞清楚了：眼睛比谁都尖的大个儿是个色盲。虽然程度很轻微，轻微到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但意义却严重到足以扭转他的人生。 　　对于大个儿这样的人来说，凭着体育特长，考场上作点小弊，进一所二流师范，毕业后在母校谋一席教职，是他早已预定好的一生。但是，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色盲宣告这一切将成泡影，八流师范的体育专业都不会对一个色盲患者敞开怀抱。孩子们都茫然了，老师进不来，他们没有解决这种麻烦的经验。很快，完成体检的同学们被一一驱离了围观现场。 　　大个儿拉着医生的袖子，从吵嚷到央求到沉默到低泣，终于放手。 　　从市区回矿区的最后一班车高速行驶于城际公路上，江伟泽一直不说话，两旁的楼台灯盏栉比鳞次，每一次都来不及看得更清楚便远远错过。班主任坐在江伟泽和大个儿的中间，对他们说了这样一番话："有些人的一生，要谨小慎微，因为出了一点错就是万劫不复。而有的人天生就有资本肆意张扬，错了，没关系，挽回的方式都许多种。有时候你觉得你付出很多很多努力，就可以颠覆你的人生，其实你拼命追赶的不过是别人的起点……" 　　说完，这个年轻人把目光投向深邃的夜色中，思绪飘远，也许是想起了自己不得志的少年故事，也许是想起了一个蜜糖般的小姑娘。 　　【五】 　　大个儿很是消沉了几天。其间江伟泽一直回想着班主任的那段话。他觉得不对，不能认同。他想：大个儿也好，他也好，他们活着，努力张扬而又不安地活在这个社会的现实中。他们用力地追逐梦想，绝不是为了去追逐所谓的"别人的起点"。那些他们相信过的东西，今后也一直会相信下去。这就够了。 　　后来江伟泽对童心大个儿说了这番话，童心眼里有什么亮闪闪的。而大个儿想了想，重重一拍江伟泽的肩膀，露出大白牙，笑得分外开怀。 　　"哥们！你说得对！" 　　他一胳膊揽住江伟泽，两人打作一团。江伟泽笑够了之后抬头望天，只觉得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分外美丽。 　　【六】 　　流火七月，当童心的父亲一行人把流光溢彩的匾额挂进狭小的便利店时，江伟泽正在70米深的矿井下作业。他没有时间去享受久违的狂欢，高考结束后第三天便开始为筹集高额学费而劳作。大个儿和童心每天都来看江伟泽。等他下工，或四处闲逛，或去母校的篮球场羞辱一番高二学弟们。 　　钻出矿井，金色的阳光一股脑摊在眼前，远处是童心气急败坏的尖叫："我整死你！"江伟泽听见了，于是笑得很开心，黑黑的脸上露出一排白牙。抬眼望去，一个个数不尽的明天，明天的明天的明天。人生之事，无非尽心而已，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把握好每一个现在。 　　那天晚上，他们三个人在学校操场的看台上坐到很晚，自从遭遇不幸之后就绝口不提前程的大个儿忽然站起来宣布："我！要！复！读！请鼓掌！"说完用骄傲的眼神睥睨着另外两人。 　　童心短暂地愣了一下后伸脚猛踢大个儿："坐下坐下，你挡着月亮了，死禽兽！" 　　"想好了？"江伟泽笑问。 　　"那当然，老爷们嘛！"大个儿满不在乎地回答，"老想着占便宜呢，就要吃亏。个头儿就是老爹老妈给我的便宜，这次哥不占这破便宜了，重新练级！你江伟泽能做到的事，哥会做不到吗？" 　　二十几个初中部学妹在操场上排练一段舞蹈，音乐节奏感非常强。最初他们只是认真地听着，后来童心开始随声附和，再后来带动了大个儿和江伟泽。头上是一天繁星，灿若烟锦，江伟泽忽然想起，他应该怎样反驳班主任的话-- 　　"我们追逐的决不是别人的起点，而是每一个未知的明天。" 　　朗朗星光下，江伟泽拉起童心和大个儿的手，大踏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