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整齐簇新的六层住宅楼间，宽阔气派的八车道边，是两间水泥外墙的小平房。它孤单而执拗地矗立在那里，时间太久了，竟仿佛与周遭形成一种不合理的协调。一张蓝白格子布帘把小房内部空间分隔开来，外间是小小的便利店，里间有两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衣柜。干净利落的女主人让这一切看起来十分井然。 　　清晨，刺耳的闹钟铃声响过三遍，江伟泽终于赶在母亲发作以前慢腾腾地掀帘走了出来，顶着一个乱蓬蓬的鸡窝，眼睛眯缝着。全国物理竞赛马上要开始了，物理老师天天给作为种子选手的江伟泽开宵夜，昨天那一套习题直做到今天凌晨才可以勉强过关，稍微迷糊一会儿闹钟就响了。此时，脑袋轻轻一晃便有种鸡蛋过了保质期的感觉。 　　江伟泽从货架上拿了个毛毛虫面包，伸手去拿酸奶的时候稍稍犹豫了一下，又没拿，一使劲将巨大的书包甩上肩膀，晃出门去。 　　母亲拎着洗脸盆从外面进来，正好看见这一幕，放下盆拿了两盒草莓味酸奶追上江伟泽，一边把酸奶往他书包里塞一边说："放学就回来啊，别打球了，今天晚上得去矿长家，听见了？" 　　"啊。"江伟泽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眯着眼睛看母亲头顶上的一根白发，觉得它格外醒目。 　　从便利店到矿区子弟学校，是一条两公里左右的林荫道，阳光从青翠的叶子间筛落下来，整个人暖洋洋的。记得是刚转到这里上学的那一年，江伟泽考了年级第一名，父亲不顾母亲的阻挠给他买了辆超级炫的公路车作奖励。可惜车子太拉风了，没骑几天便宣告失踪，他还偷偷哭了一回，所幸离得不远，后来就步行上学。一转眼这条路走了三年多，如今只有走在这条路上的江伟泽是真正轻松的。不时有送孩子的家长经过他的身边，发出啧啧的赞叹，眼神中满是一种"看看人家"的羡慕嫉妒恨。 　　那辆车子失踪后不久，父亲也离开了他。那是一次颇为震动的矿难，与父亲一起的还有三十六名工友。 　　江伟泽和母亲是为了父亲才来到这里，父亲离去后，这里所有的面孔对于他们来说都是那样的模糊而生疏，他们再也没有了留下的理由。可是，母亲却固执地依附于一间小小的便利店生存下来，他们默默地生活，卑微到无声无息，其实只是为了有一天张扬地离开这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江伟泽与母亲的话越来越少，母子俩憋足全身力气为了离开而挣扎，用一种无声的默契。 　　大个儿是江伟泽的同桌，学习成绩烂到五彩斑斓，篮球却打得颇为生猛，一米九二的身高在绝多大数中国人群体中都足可鹤立鸡群。这是一个他鲜有的未迟到的清晨，一个庞大的身躯猛地扑到江伟泽的背上，还猥琐地往下压了几压。 　　江伟泽被扑得一个趔趄，勉强站直，奋力把大个儿扔了下去。以往此时总是要不大客气地赏他一拳的，可是今天江伟泽明显意志消沉，只是挠了挠一头乱发，继续默默地向前走去。 　　"怎么了？"大个儿跟上去拍了拍同桌的肩膀，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也很乖巧地不再聒噪，一边走一边做着极为标致的模拟投篮动作，时而潇洒地带球晃过面前的假想敌，然后再慢下步子等江伟泽跟上来。一米九二、孔武无敌的大个儿在一米七六、杨柳细腰的江伟泽面前，总是保持着一种迥乎常理的敬畏与顺从，也许这就是文化的强大气场，是传说中中华五千年传承生生不息的根本力量。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一辆黑色VOLVO停在他们旁边，车牌上赫然是整个矿区最最牛掰的一串数字。车门打开，迈出一双修长笔直的腿，它们放肆地裸露于黑色短裙下，在最明媚的晨曦中绽放最耀眼的光彩。 　　学校一向禁止学生穿这种长度的裙子，唯独这个叫童心的女生是例外，没有人管她，但也并不是因为她显赫的爸爸--没有哪个老师会卑微到那个程度。只是因为，最古板的老师也知道，这个女生跟学校里绝大多数学生都不一样，她背靠江河而生，手边清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完全没必要在最好的年华里为一条裙子而纠结。 　　"咻！大白腿！"大个儿笑嘻嘻地跟人家打招呼。 　　两颗大大的卫生球凌空横了过来，女生恶狠狠地恐吓："再废话我整死你！"在祖国一隅的方言中，"整"字指代一切动词，相当于英语中的do。她吐出这个恶劣的字眼时，小小的瓜子脸上溢满严肃认真的神情，是如此的生动，仿佛单凭这神情就足以整死傻大憨粗的大个儿，连一路淡漠的江伟泽都忍不住想因此露出一个笑容。 　　说完，她的眼神若有若无地向江伟泽飘了一下，然后啪哒啪哒地跑开了。短短的裙子下摆在小风中忽闪着，每每露到不能再露，却不肯再露。 　　大个儿直到坐到自己座位上还在研究："你说她有一米七吗？"江伟泽翻开巨厚的一沓卷子，面不改色地扎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