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我和杜静静中考的前一个月，舅舅回来了。 　　这是我记事起第一次见他，大概是常年在海上漂流，他的皮肤被海风吹得粗糙黝黑，身材很高大，就像小说里写的那种代表性的父亲的形象。 　　杜静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坐着生涩地和他讲话，大概因为太长时间没见，很陌生疏离。 　　第二天，在外市工作的舅妈也回来了。三年里我总共见过她三次，都是过节才回来。 　　第一天他们就吵架了，吵得很凶。我听见舅妈歇斯底里地叫着离婚，舅舅一开始骂，最后又开始劝，最后的最后摔门而去了。 　　成年人吵架总是惊心动魄，家里能扔的东西都扔了，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杜静静趴在卧室床上，用被子紧紧蒙着头不愿听，我手足无措，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指戳戳她，笨拙地安慰："喂，别哭了。" 　　杜静静哭得更伤心了。 　　当天舅妈就走了，舅舅很难过，和外婆说话时眼睛红红的，几度哽咽。 　　杜静静一直沉默，沉默得有些吓人。 　　第二天蒙蒙亮时，我听见杜静静起身的动作，很迅速，穿着睡衣从床上跳下推门就往外跑，光着脚，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 　　她周身散发着倔强决绝的信号。 　　我急忙爬起来追上去。 　　她在前面跑，追着一辆出租车，我在后面追她，天将亮未亮，我们就像奔赴一场没有未来的夜奔。 　　"爸！爸！"杜静静一边跑一边喊，完全放开了声音哭。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杜静静，哭得痛痛快快，歇斯底里。 　　出租车终于停下来，舅舅从里面出来，眼睛里泪光翻涌。 　　"爸……"杜静静扑上去一把抱住他，泣不成声。 　　"静静。"舅舅声音颤抖，半蹲下身，摩挲着杜静静的脸，下一句话还没出口，眼泪就奔涌而出。 　　舅舅还是走了，他的假期只有三天，来回路上就需要两天时间。 　　出租车消失在视线里，清晨的风有些凉，吹得杜静静的睡裙飘起来，晃晃荡荡的，我觉得她一定很冷，于是擦了把眼泪，上去拉她："我们回去吧。" 　　杜静静眼泪扑簌簌落下，她说："杜以彤，我有一种感觉，我这辈子都见不到我爸了。" 　　我心"咚"地跳了一下，却强装镇定，说："怎么可能，舅舅刚刚说了，很快就再回来看你的。" 　　我想象着舅舅站在海船上伟岸的样子，我想，海风一定很大，海浪一定很高，他强壮的胸膛下包裹着的那颗柔软的心，一定会很想杜静静。 　　舅舅走的时候，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名，同意离婚。 　　舅妈回来将协议书拿走后，再也没出现过。协议书的内容上舅舅加了一条，要求舅妈抚养杜静静，被外婆划掉了，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很硬气地说："我都养了这么多年了，再养几年也没什么，你们姐妹俩，他们不愿养，我都养！" 　　我想逗杜静静开心，于是讲了一个蹩脚的笑话，我说："杜静静，我们现在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 　　杜静静立即呸了我一口："你才是蚂蚱！你从头到脚都像蚂蚱！" 　　舅舅舅妈的插曲过后，杜静静不知怎的忽然变了个人似的，脾气暴躁，乖张不听话。甚至开始在手指甲上涂鲜亮的指甲油，穿夸张的衣服，手腕上的挂饰叮叮当当，就像那些在学校外面游荡的混混女孩子。 　　她的桌子上不知何时出现了第一封情书，然后第二封，第三封……直到最后，几乎每天都会收到一堆廉价大白菜似的情书，各式各样的，杜静静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感觉，她像个骄傲的公主一样，从来都不屑一顾，我是公主的女仆，依她吩咐，把情书拆开，一封封地看，然后把落款的人名字一个个念给她听。 　　"情书我帮你保存吧？"我妄想拍杜静静马屁。 　　她哼一声："然后让你拿到外婆面前去告状？" 　　被她看出来了…… 　　"我是让你看着好羡慕的，你估计一辈子都不可能收到这么多情书吧，杜以彤。"杜静静抛过来她嫌弃的眼神。 　　我很内伤。岂止是这一辈子，下辈子再加上两个下辈子也收不到。 　　杜静静明显的变化外婆让外婆很着急，她让我好好劝劝杜静静。 　　于是夜晚，临睡前，我严肃地对杜静静说："马上就中招考试了，杜静静你得好好学习……" 　　杜静静正在涂指甲油，眼皮都没抬："那又怎样？"说完，想了一下，突然凑到我耳边，神秘一笑，"杜以彤，我恋爱了。" 　　我"啊"了一声，警觉道："是谁？" 　　她白我一眼："你觉得我会傻到告诉你吗。" 　　我想了想，一板一眼地回答："不会。" 　　杜静静哼了一声。 　　我想了想，又忍不住道："马上就要中招考试了，杜静静你得好好学习……" 　　"烦不烦？"她放下指甲油，往床上一躺，"别给我说这个，我才不想听，我要听故事。" 　　我给杜静静讲了一个故事。是小时候妈妈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讲给我听的。 　　故事里有个天真的小女孩，小女孩问妈妈人死了会去哪里，妈妈告诉她，人死了会去天上变成一朵云，小女孩于是说等将来自己死了后就上天去找妈妈。 　　"可是天上那么多云，你怎么找我呢？"妈妈问小女孩。 　　小女孩说："我会一朵云一朵云地敲门问，'你是我的妈妈吗？'你要是听到了，就应我一声。" 　　杜静静听完把脸埋在被子里，半天没说话，仿佛在想什么。 　　"杜静静？"我推了推她。 　　"什么？"她声音闷闷的。 　　我说："马上就要中招考试了，杜静静你得好好学习……"然后被她一脚踹下了床。 　　中招考试杜静静考得很惨烈。外婆叹气伤神许久，杜静静自己看上去却很无所谓。暑假，我发现了杜静静和一个男生偷偷约会。 　　男生看样子是附近的高中生，长得很好看，高高大大，阳光帅气，然而却带着一股邪气，嘴巴上叼着根烟，眼神飘忽不定。我躲在树后面，看到他拉杜静静的手就慌忙跑过去，装作路过的样子打招呼："嗨，杜静静，你今天脸上的痘真可爱。" 　　"你喜欢他吗？"等回家我问杜静静。 　　杜静静彼时正在看一本时尚休闲杂志，封面的女人眼睛画得红一边黄一边，一点都不好看："不知道。" 　　"那他喜欢你吗？" 　　杜静静终于从书里把头抬起来看我："不知道。" 　　"……" 　　我确定他们这不是真爱，尽管我没谈过恋爱。 　　"该怎么办呀？"我问外婆。 　　"拆散他们！"外婆不假思索，干脆利落。 　　炎炎夏日，我和外婆冒着酷暑对他们围追堵截，千方百计阻挠他们约会，但越逼得紧，杜静静和那男生逆反似的越亲密，一直到开学，我和外婆仍然没打听出男生的姓名和住址。杜静静嘴巴咬得很紧。 　　"如果知道那小兔崽子住哪儿，我一定会拿棒槌追到他家揍死他！"外婆气愤道。 　　我"嗯"了一声，连忙说："外婆，我帮你拿棒槌！" 　　外婆急得夜不能寐，中考成绩很快下来，我考上了市重点中学，杜静静的成绩却只够上中专。外婆坚定地让杜静静再复习一年。 　　开学那天，我和杜静静各自去学校报到，舅舅打电话过来询问杜静静的考试情况，杜静静握着话筒，最终放下没接电话。 　　"我一定让爸爸很失望。"夜晚睡觉时，杜静静睡在我旁边，喃喃自语。 　　我猜她一定很难过。 　　"杜静静，和那个男的分手吧。"我说。 　　杜静静眼睫颤了颤，没说话。 　　（ 　　高一新旅程中，没有杜静静坐同桌，也没有她在我旁边一封接一封地写情书，我觉得很不习惯，上课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同桌做笔记。 　　"为什么老看我？"同桌是个书呆子一样的男生，戴着厚厚的眼镜。 　　"你为什么不写情书？"我却脱口而出。 　　男生惊得嘴巴张得大大的，傻傻得看着我，脸涨得红透，我也羞得满脸通红。 　　复读下学期杜静静和那男生终于分手了。分手原因纯属意外，如有雷同，也纯属意外。 　　那一天我想杜静静一辈子都忘不了，突如其来的事情一件一件，那么震撼，那么难以承受，超出了我们的预想，让我们知道原来爱，这么短暂，这么易碎。 　　那天是周五，天气很好，我在家里边做作业边哼着小曲，哼的歌曲很幼稚《我们都是小青蛙》。 　　我唱：我们都是小青蛙，呱呱呱，喜欢快乐的生活，最爱说笑话……电话响了，我蹦蹦跳跳去接电话。 　　是舅舅的海员同事打来了，他说是杜xx的家属吗，杜xx同志遇难了…… 　　我心猛的一震，猛然想起那天清晨杜静静说的话，她说，杜以彤，我有预感，我觉得我再也见不到我爸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记不得是怎样听完电话的了，只记得挂掉电话我飞一般奔出门。 　　我去找杜静静，她在学校里还没回家。杜静静却不在。她同桌告诉我，她去看她男朋友去了。我慌忙又飞奔跑到那男生所在的高中。 　　刚进校园，就看见主教学楼楼梯口前围了一堆人，似乎有人在打架，我听见人堆里杜静静的叫骂声，于是慌忙挤上前去。 　　楼梯上杜静静正揪着那男生激烈地打骂，手脚并用，男生背后护着一个女生。 　　"你个王八蛋，谁让你脚踏两只船的？怎么这么没廉耻！" 　　原来杜静静去附近的高中找这男生，不巧却撞到男生正和别的女生手挽手接吻。 　　"杜静静！"我噌噌跑上楼拉住快要发狂的她，"舅舅出事了！" 　　杜静静身体一下子僵了，一下子就停止了动作，转过身来疑惑得看我："什么？" 　　"舅舅……遇难了。" 　　杜静静愣愣地看着我，眼睛直直的，好半天没反应，我推了推她，她突然眼睛一闭，直直地从楼梯上倒下来。我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她已经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杜静静的头摔破了，血从楼梯阶上一直流到平地，触目惊心。她在医院昏迷了两个钟头才醒，脑袋上缝了好几针。她醒来时，一睁开眼，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淌，她说："杜以彤，你快扶我起来，我去给我爸打电话。" 　　我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说："杜静静，你别伤心，你还有我和外婆呢，我们永远陪着你。" 　　她没说话，闭上眼，很安静地流眼泪。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 　　我知道，大悲无言。 　　舅舅的葬礼上，我看到了杜静静曾经一封接一封写的那些"情书"。 　　我第一次看清，原来每一封信的开头都是"亲爱的爸爸"。那些信都是杜静静写给舅舅的，却从来都未曾寄出去。 　　"从我上学起，他就出海了，有时候一两年才能回来一次，我很想他，却从来不知道他的地址，他总是在海上漂，收不到我的信。" 　　杜静静把那些信烧在了舅舅墓碑前。没有哭。 　　葬礼上，我妈带着我的新弟弟来了，她说，以彤，我已经跟你继父说好了，接你回去。 　　我抱了新弟弟一下，亲了亲他，然后拒绝了。我说过，我最好的方式是不打扰。 　　杜静静头好了之后，我陪她去医院拆绷带，坐在病床上时，杜静静突然问我，她说，杜以彤，如果那天我从楼梯上滚下来死了怎么办？ 　　我沉思了一下，犹豫道："那你是去天上还是下地狱呢？" 　　她踹我一脚："你脸上的雀斑又多了！" 　　我摸摸被踹的腿肚子委屈说："那就去天上好了，到时候你就变成云。" 　　她安静下来，似乎想到了那个故事。 　　我继续说："等我死后，我就去天上找你，一片云一片云的敲门问，喂，你是不是杜静静？" 　　如果你听到了，一定要答应我一声--我最亲的亲人，最爱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