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我叫蓝以彤。 　　不过我马上就不姓蓝了，因为我妈和我那"抛妻弃子"的爸爸离婚了。 　　"抛妻弃子"是我妈说的，她还说我爸长得丑，跟着他姓会越长越丑，于是让我跟着她改姓杜。 　　虽然我觉得其实蓝以彤比杜以彤好听，而且我爸也长得并不丑，甚至还挺英俊帅气，但还是点了点头答应："好。" 　　我妈于是一把将我抱住，很煽情地流泪说："以彤，我的乖女儿。" 　　第二天乖女儿就被她送走了--我被送到了H省的姥姥家，然后见到了杜静静。 　　杜静静是我舅舅的女儿，据说当我还是个小婴儿，我妈带我回娘家探亲时，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我和杜静静其实算是久别重逢。 　　当天久别重逢的杜静静坐在我对面打量了我许久，眼神警戒地问我："你就是我表姐蓝以彤？" 　　我犹豫了一下，纠正她："杜以彤。" 　　她点点头，然后神色古怪的盯着我的脸看了会儿，突然说："你鼻子长得太塌了，嘴巴太小了，脸上还长雀斑了。"说着，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夸张地从我面前跳开，大叫一声，"天啊，雀斑不会传染吧！" 　　眼神很嫌弃。 　　我摸摸脸，觉得真为脸上的雀斑而羞愧。 　　外婆告诉我和杜静静住在一起，睡一张床，杜静静立即表示抗议，理由是我脸上的雀斑太多了，直到外婆把扫把举起来追着她跑了三圈我才得以把东西搬进她的房间。 　　我妈走的时候，有些担心我，她说："以彤，你太老实了，杜静静要是欺负你，你就忍忍，实在忍不了的话……就和她对着干吧。" 　　当天夜晚，杜静静就给了我一个大下马威。 　　外婆家的床是老式的板床，两头都有床靠，杜静静就在床两头粘上挂钩，拴上一条线，叫三八线，规定我不许越过去，一厘米都不行。 　　我很好奇越过去会怎样，于是等我们双双躺下去后，我忍了忍，没忍住，于是把脚往她被窝里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结果被她一脚踢中了腿肚子，痛了我两天。 　　后来老师布置作文"我最难忘的一件事"，我把这件事很委屈地写了一遍，难忘的理由是，我第一次见那么漂亮的女孩却那么凶。 　　--杜静静很漂亮，大眼睛长睫毛，扑闪扑闪，最重要的是脸上白白净净，一颗斑点也没有。我想，我要是长成这样，凶一点其实……也没关系的。 　　我插班到了杜静静班里，和她同桌。念初中一年级。 　　她照例在桌子上画了三八线，哦，错了，是四六线，她六我四。 　　我很满意，在日记里狠狠夸奖了杜静静一番，因为我原本预料是三七分呢。 　　上学的第二天，我发现了杜静静的一个秘密。她上课几乎从来不听讲，而是偷偷地写信，写完一封，接着写下一封。 　　"静静，静静……"我用笔头捅捅她。 　　她一把拍掉我手，捂住信纸，低声怒道："不许叫我静静！" 　　我揉揉手："那叫什么呀？" 　　"杜静静！" 　　我很委屈："有区别吗？" 　　"当然有！"她白了我脸上的雀斑一眼，转过头继续写信。 　　我坐端正，认认真真听了会儿讲，忍不住又捅她："杜静静，杜静静！" 　　她恼怒不已："干什么？" 　　我羞涩一笑："你在给谁写信啊？" 　　她眼神突然就黯了一下，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低下头又继续写。我斜过身子，飞快地往她信纸上瞟了一眼，然后看到了信的开头，亲爱的xxx，我心突的一跳，脸直发烫，天啦，杜静静谈恋爱啦！ 　　我把秘密偷偷告诉了外婆。 　　"真的？"外婆大惊失色，最后和我做了个交易，"以彤，外婆每天多给你一块钱买茶鸡蛋吃，你帮外婆看着点你表妹，要是发现她和哪个兔崽子在一块就告诉外婆，外婆去好好收拾他！" 　　我开始当起了外婆的间谍。虽然我很心虚，但心虚不敌茶鸡蛋的香，于是每天夜晚我都会把杜静静在学校里的一举一动如实地报告给外婆，包括她喝了几杯水、上了几次厕所、开了几次小差、写了几封情书、骂了我几次，一字不漏地全部报告，外婆听完总是恨铁不成钢地骂一句死丫头。 　　可奇怪的是，我一直都没抓到杜静静信里称呼的那个"亲爱的"某某某，我越发好奇，每当上课杜静静写信时，我一边在心里猜测，她的信是写给哪个男生的，他帅不帅，会不会脸红，笑起来好看不好看，和杜静静配不配，一边拼命地想偷看。 　　"喂！"杜静静每次都会发现，然后凶狠狠地瞪我，"再偷看晚上不准睡我的床！" 　　我委屈地撇撇嘴。 　　杜静静的日常生活表情和情绪很稳定，除了不苟言笑和凶巴巴之外就是对我瞪眼。很少看到她笑。当然，也没看到过她哭。 　　我曾经对着杜静静黑如锅底的脸想象她哭得样子，会不会惨兮兮的，结果失败，直到我妈第一次来看我。 　　那是我妈送我来姥姥这的两个月后。是一个周六，我和杜静静正在家里看电视。 　　妈妈带了大包小包的吃的东西，老远就叫了我一声，然后跑过来一把将我搂住，眼泪顿时哗啦啦地往下淌："以彤，我的乖女儿，妈妈好想你。"最后将我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心疼地说了句"瘦了"。 　　我牵着裙子，在地上转了两圈，笑嘻嘻说："怎么会呢，我每天都吃茶鸡蛋呢。" 　　我妈哭得更大声了，我正想安慰安慰她，却听见杜静静在背后小声的哽咽声。 　　我惊讶地回头看她，她在哭，眼眶里蓄着泪，一闪一闪的，却咬着唇不肯让眼泪落下来，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很失落很伤心。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慌忙走过去拉她的手问她怎么了。 　　杜静静没说话，将我推开，径直走了出去。然后我听见我妈叹了口气问外婆："她爸她妈一直都没回来吗？" 　　我这才想起来我的舅舅舅妈，我从到这里来，从来都没见到过他们在家，以至于我都忘记了他们的存在。我只知道我的舅舅是一名海员，常年在外，我的舅妈在外地一家公司做会计，一年也难得回家几趟。 　　良久，我听见外婆也叹了口气。 　　日子如白驹过隙。我和杜静静从初一升到初二。 　　杜静静语文太差，指着试卷上"白驹过隙"四个字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怎么造句？" 　　我想了想说："你瞪我的日子如白驹过隙，一去不复返。" 　　杜静静狠狠跺了我一脚说："你在我家到底要赖到什么时候才走呀？" 　　我于是打电话问我妈什么时候接我回去，以前从来没问过她这个问题，因为觉得她一定不会让我等太久。我妈在电话里支吾了一会儿，声音很迟疑，最后跟我说："以彤，再等一等好吗？等妈妈安顿好了就接你回来。" 　　她的语气犹疑不定，我有些难过，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答应，末了，在电话这头冲她露出八颗牙齿灿烂一笑。 　　我对杜静静说："我可能还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以后床你占十分之六，我占十分之四好了。" 　　杜静静呸了我一声，鄙夷道："亏你还是数学尖子，连我都知道分子分母要约分，是五分之三和五分之二，笨蛋！" 　　我妈来看我的次数渐渐少了，从一开始的一月一次到三月一次，再到最后的半年一次。 　　我很失落，但意外又开心的是，杜静静对我终于没那么凶了。时间又如白驹过隙般，嗖嗖而过，初二临结束的时候，杜静静终于取消了床上和课桌上的三八线。 　　我好奇地问杜静静为什么，她冷冰冰一笑："因为你和我一样可怜，爹不要妈不爱。" 　　我的心蓦地被狠狠戳了一下。算一算，距离我妈上次来看我已经六个月零十三天了。我低下头，咬咬嘴唇不甘心地狡辩："才不是，我妈工作比较忙而已。"至少在电话里她是这么对我解释的。 　　杜静静嗤笑一声，很鄙夷地看我："傻子！你妈妈已经结婚了！上次来看你她都已经怀孕了！" 　　我半天没反应过来，有些愣愣的："杜静静，你老欺负我，怎么现在还要这么骗我？" 　　杜静静摇摇头，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我一字一字认真地说："那天我听见你妈亲口跟我奶奶说的。" 　　我脑子有些乱，嗡嗡嗡的，心想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我妈昨天分明还在跟我打电话告诉我很快要接我回去的。 　　第二次我妈来的时候，行动有些不便，她果真如同杜静静说的那样，肚子挺起来了，我躲在房间里，把门锁上，不愿同她说话。 　　我躺在床上摆弄着很久以前她给我买的一只小熊，小熊很旧了，毛也掉得秃了，我觉得自己就像这只被人遗弃的玩具熊一样，再也没人爱了。 　　我妈在我房间门外断断续续地哭了半个多小时，我不忍心，最后跳下床，拉开门让她进来了。 　　"对不起，以彤。"我妈哭得脸上的妆都花了。 　　我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摸了摸她肚子，问她里面会是弟弟还是妹妹。 　　"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她停了哭声。 　　我想了想，说："弟弟吧。"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把他放在泥巴坑里滚几滚，然后再把他捞起来放在水盆里教他蛙泳了。 　　我妈顿时搂着我号啕大哭，最后向我许诺："我还没告诉你继父你的事情，他一直以为我离了婚没带孩子，等妈妈生下小弟弟后，就告诉他，然后就来接你回去。" 　　我不知道我妈说的这个期限是多长，一年、两年，还是望不到头的期限。开始很难过，后来渐渐也不很在意了。她好不容易重新拥有了幸福的家，也许我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去打扰她的生活。 　　我和杜静静很快升入了初三，很快又面临中招考试，我算了算，我和杜静静一张床睡了三年，同一个课桌坐了三年。 　　"杜静静，你还讨厌我吗？"我问她。 　　杜静静仍旧趴在桌子上写她的情书，还是"亲爱的xxx"开头，她抬眼看了我一眼，嘲讽地说："你脸上的雀斑又多了，你说呢？" 　　我无语。 　　中途杜静静曾向班主任申请和我分开坐，因为我上课时总是打扰她写信。 　　年轻漂亮的班主任沉思了一下，问我："你想和杜静静坐在一起吗？" 　　我瞟了一眼杜静静，看到她嫌弃的眼神，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想。" 　　杜静静震惊地看着我，目光很鄙视，大概是觉得我怎么能这么死皮赖脸这么可耻呢…… 　　听说我妈生了个小弟弟，她很少来看我了，电话也很少打，我的亲人只有外婆和杜静静了。 　　虽然外婆老了，不会给我那么周到细致的疼爱了，虽然杜静静总是嫌弃我打击我，但我想和她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