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既然这样还是先去找找工作吧，总不能因为害怕什么都不干，坐吃山空。他想向路人求助，希望由此得到些什么有利于自己处境的信息，于是他用一种隐蔽的眼神儿来搜寻面善的人。他发现茫茫人海中面善之人虽然不乏其多，可这些陌生面孔均向外透出一股逼人的气势，使他总欲言又止。无疑这是一个极度没出息的男人的表现；他看到了自己这个在乡下环境里不曾显露过的弱点，从而进一步认识了自己，一向自以为是的他仿佛受了大骗，颇感痛苦。是的，请问对于一个男人，一个本质上有理想有抱负的男人来说这怎么能不是一件万分痛苦的事呢！？他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懦弱！不想这种恨竟然赐予了他莫大的勇气；他最终以一种赴死的无畏叫住了两个慢悠悠晃路的女中学生。 “请……请问……问……问……问……问……问……” 一个学生说： “他是个结巴子。你别急，慢慢说！” 好学生的鼓励使他说完了“问”字： “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 本来该说第八个“那个”了，然后再说第九个第十个。不想，他这时突然蹲下身子哭了起来——他为自己的无能而哭泣。所以抱歉，大家也只能听到七个“那个”了。 突然，他猛地站了起来，头抬起，眼睛向上翻白，整个人也似乎要仰倒了。两个学生满脸惊悸，紧张地相互搂住，向后退却。二牛三牛及时架住了他，大牛站在他的对面双拳并举，由上至下狠砸了那双喜爱向上跑的眼珠儿。又一次救了他。 他们对那两个学生说没事！没事！ 两个学生和所有这种情形下的年轻女孩一样，撅撅可爱的小嘴，满脸疑惑，又慢悠悠地晃去了。 王小光看到一座出售日常用品的大商店门前，在靠近玻璃窗的位置站了一排高挑的女人。她们穿得整整齐齐，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想：她们应该很闲了。没错，为了美好的生活，为了能娶到像名花一样如花似玉的姑娘，为了……想起来再说吧！我一定要平静，平静，平静，平静，平静…… 他转过身来对大牛他们说了声“再见”，便朝那里走去。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平静，平静，平静…… 他走到那排女人面前先鞠了躬，然后礼貌地问道： “平静，不是。平静，不是。平静，不是。阿姨——” 他终于大声叫出了这早已计划出口的俩字，心里豁然明朗，仿佛阴雨多日突见了阳光，仿佛饥渴难耐突饮了甘泉，仿佛驼背的人突然挺直了身体。 “……请问，哪里能找着工作啊？平静。” 可是高傲的女人们没有一个理会他的。 他纳闷了；会不会哪里出错了？没错啊！上学时老师教过的，年轻的叫阿姨，年老的叫奶奶。书上的怎么会错呢？啊，明白了！城里人保养的好，眼见年轻，其实已老，再试试！ “奶奶，请问，哪里能找着工作啊？” 二牛走上前摸了摸其中的一个女人说： “假的！” 立刻王小光整个体表上现出了一种鄙夷的不屑，说： “切！我说呢？我早就料到她们不是真人了。我不相信人间会有面对一位彬彬有理的美男子毫不动容的女性。嘿？我说咱们都再见了，你们干吗还跟着我？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何必这么认真呢？” 大牛说： “我们不是送你，我们是跟着你；师娘没来接我们，你是老大，不跟你跟谁呢？” “没来接你们？怎么可能呢？你们师娘冰雪聪明又那么爱你们，不可能不来接你们的呀？她一定来了。听我说兄弟，这山里人呢，一出门打扮得都比较利落，你师娘一时没看出来也是有可能的。”王小光整整大牛的衣领，“多像刘德华啊！再等等吧，你们师娘也许有什么事耽误了。不过一定会来的。你们跟我走，没关系。可是万一你们师娘来了找不到你们，那可糟糕了。要知道一个老人对于孩子的爱通常是超出对自己生命的爱的，万一发生点什么事我们都会终生遗憾的是不是？” “小光，你说的固然很有道理，可是从你的语气和神态上我总觉得你在掩饰另一种目的，因此你的话语让人感觉不到一点诚实。小光，在这关键时刻你可不能放弃做老大的承诺！” “瞎说！出家人不打妄语。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我得赶紧走了，我可不像你们有根有底。独身一人，苦啊！再见，好兄弟！”他走出十来米后又回过头来嘱咐道，“听大哥的，不管怎么样，千万别怨你们师娘；人老了，就是这样。再见！” 王小光怀着喜悦的心情向前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时地去摸摸口袋处那个长方形的硬块儿，继而手臂因为过分激动而颤栗了。他为自己对圆滑和世故的轻松驾奴而骄傲。可是伴他多年尚未泯灭的良心又使他不安，然而转念一想，他们是有保障的，这一点钱对于他们根本像废纸一般，他只所以这样做无非是本着有限的社会资源最优配置的原则，通过转移使这些人民的币的边际效用大大提升而已。没有旁的，真的，没有旁的。解除这个心理包袱后，一股质地优良的轻松涌遍了全身；他立刻昂首挺胸，趾高气扬，仿佛得了道一般。 当他从一面大镜子旁经过时，瞥见了镜子里的那个人，不觉吃了一惊；哪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满头疙瘩，灰身土面，两眼乌青，嘴角肿胀，仿佛刚从墓地里钻出的受过地狱酷刑的死人。他不禁眉开眼笑了；此人与自己相比简直是乞丐与王子，今日有幸与本王子并肩真是他一生的造化。 天色已经暗了。 街上的行人仿佛忽地多起来，但是有别于白天的匆忙，他们多半是悠闲的。当文化的“享受”部分在业界拥有了不可动摇的地位，通常都会是这样：人们把一天最活跃的时候去充分展示和平环境下的政通人和，欣欣向荣。 老太太们在跳舞。她们左手里甩条红绸带，右手里摇着花扇，扭来扭去，身板硬朗。因为装饰和动作滑稽有趣，吸引了不少来往的人驻足观看；老头儿们重震年轻时代的威猛刚烈，把锣鼓敲得震天，具有气吞山河万里如虎的壮观；一群小狗在打架嬉戏，旁边的众狗主人像家庭主妇聚到一起后谈论自家的孩子那样眉飞色舞地谈论它们，什么秉性、如何淘气等等；孩子们在他们简单的乐园里爬上爬下，完全是一种令人向往和使人产生回忆的发疯；幽暗角落里则是青年男女的好去处，他们或者甜言蜜语，或者腻腻歪歪，倘若吻上，即如佳境，旁若无人。 虽然还是没有找到师娘，可三人由于从眼睛里获得了津津有味，因而情绪也兴致勃勃。 随着夜色的浓重，行人趋渐稀少。失去了人闹狗叫，凉风吹过，大街上竟是如此凄凉。困意袭来，一天的奔波使他们倍感疲惫。城市林立的高楼大厦有哪一片掌大之地能容兄弟们栖身呢？ 哥仨排成一排，望着川流不息的汽车和苍茫夜色，沉默不语，心头一片茫然；没有目的，没有着落，无家可归的羔羊。二牛突然侧过头望着老大说： “饿了！” 大牛说： “找地方睡觉去！” 他看看二牛，又看一眼另一边的三牛，便有那种兄弟间的默契将三人的情感约束到同一条轨道上；二牛三牛分别挎起大牛伸出的胳膊，三人唱起了歌：我们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因为我们一无所有\\对抗贫穷我们有坚强的意志\\不怕社会对下层人的漠视\\我们练就了野人一般的生存能力…… 这样，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地寻找睡觉的地儿去了。 他们向一片绿化林的深处走去。无疑，相对而言这里的幽静使它不失为一个休息的好去处。另外，他们把树叶随风哗啦的声响看作唯一熟识的朋友；正是这种声响驱赶着他们的心烦意乱，从而一种脚下有根带来的温暖正把他们渐渐包裹。突然一棵大树出现在眼前，让他们陡然停止了脚步，有一种蓦然回首的沧桑；同时由于对感情深层次的体验获得了成熟。不论这种成熟是随机的还是暂时的，总之他们倏地信心十足了，感觉没有什么困难是一个大人克服不的了。 他们攀上大树，各自找好合适的枝丫，躺下睡了。 那是一棵多么老的树啊！它的古老仿佛使他们又回到了师傅那里，恍惚中仿佛躺在了房前那棵同样的大树上。树下是一个猪圈，他们用石块亲手垒起的。两只肥猪每晚相拥在里面香香酣睡，什么都不用担心。异地的陌生和失落让他们此时倍感家的温暖；家里的一切，甚至院子里的石头，屋后的灌木都是亲切的，连同整晚滋扰他们的蚊虫也变得可爱起来。尤其是他们那张木板拼成的大床，是多么的舒服！平时这个时候，三人正躺在上面随心所欲地打发着悠闲时光。若此时能在上面躺上一躺，该是多么的惬意啊！ 大概已经到了半夜，二牛被一阵自树下传来的激烈的吮吸声吵醒了。他向那里蒙??望去，顿时睡意全无，眼睛由于圆睁而格外发亮，身体因突然心慌颤栗不已；他两手紧抱了树干。树下不过是有一对年轻男女缠绵着狂吻，可是树上的人正如所有刚刚进城的乡下人一般，对这种在城市里司空见惯的事总是格外感兴趣的。并且由于狂吻发出的声响与某种事情的极度相似，对于此时的二牛又产生了另一种效果。他饿了。 他突然意识到应该叫醒兄弟一起来睁眼见喜的。可是这个善意让他对接下来看到的一幕倍感生气，因为大牛三牛已经在看了，通过那种由眼神儿和脸色透露出的如痴如醉的津津有味，可以准确断出他们已经看了不止是一会儿了。令人生气的是他们只顾及了自己！叫醒一个人是多么简单的事？然而他们没有，没有！这些所谓的兄弟没有！所以二牛打定注意，等天亮后一定要为此事好好发一通脾气，至于这个时候还是先顾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