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类别:
其他
作者:
温菁字数:2424更新时间:19/12/19 09:12:08
这是我的头一次试探。这次试探,在我心里留下“可怜的姑娘”这几个词,还有那无法抑制的愁绪。在露台旅馆的房间里,当夜幕重新降临的时候,这种忧伤情绪又笼罩我的心头。郑霜的音容时刻在我的眼前浮现。我一边哭,一边冷静地自言自语:“哦,这是忧郁症,我要瞧瞧医生。”但是,一股强烈的思潮涌上心头。我咬住被单,竭力控制,还是免不了说了一遍又一遍:“可怜的姑娘,可怜的姑娘。”
今天如果想起在上海的那些夜晚,我知道,当时我哭不仅仅是为的郑霜。
我到了一生的这种时刻,只要有人推一把,那么在心上建筑的墙就会倒塌。那些克制住的情绪、那些悔恨、那种吃亏失误的感觉,都积聚在这堵墙的后面,宛如一种长期的痛苦一一一只手伸过来,自己却没有握住不放;一张脸消失了,自己却没有抚摩够——那眼神我至今还记得起来,一脸温情脉脉,可是,脸已经扭过去了。
我哭着哭着,想起母亲,想起她身分证上的小照片。她偶然发现了那些照片,便拿给我看:“你看到了,我从前漂亮吧?”我心不在焉,不想去衡量时间如何毁掉一个人的容颜,如何继续干它那死亡的营生。我变得无动于衷,或者玩世不恭了。
我还哭罗莉,在我们初遇的那些日子里,她那么恋着我。一天晚上,她到我那里去,穿着一件蓝色短斗篷,头发披在肩上,一脸兴冲冲的样子,她希望我能够欢迎她。我呢,只注意到她穿的木底皮套鞋和难看的病容。我借口要结束一篇文章,拒绝了她。她没有了主张,说什么也不走,还搂住我的脖子。我拉开她的手臂:“别这样,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事的,我工作呢,你回家去吧。”我让她走掉了,我很自私,将自己圈在平静的,精心安排的孤独里。“可怜的姑娘。”
在上海的那些夜晚,我感到只有一种处世之道,即仁慈。我感到应该把墙推倒,解嫌释疑,相信别人,甘心当弱者,因为,人类的力量唯独在于此。但是,对我来讲,要实践我明白过来的道理,我确信为时已晚。让伸过来的手滑过去,待要寻找那只手的当儿,它恰好抽走了。罗莉就是这样,我不敢再呼唤她,我已经把她身上的情意扼杀了。
郑霜王能达也是这样。
他们所有的人,、乾坤,我和当然同他们一样,是我们把她逼死的。她赋有那种宁折不弯的禀性,绝不肯为了苟且活在世上,就抛弃禀性中最好的成分。我眼前又出现了她的形象。她坐在寓所的停车场的围墙上,摇晃着身体,下面就是大海。她向我们挑战。她等待她母亲过去。她要从的脸上看到别人对她的爱。她终于有一天想到,仇恨如同顽固的莠草,侵占了生活,到头来还是莠草最厉害。“烂透了”,正象她说过和写过的那样。她认为母亲已经退让,自己抵抗不住,于是,不再等走过去叫她了。
我见到了王能达。
我坐在对面咖啡馆的露天座上,久久地观察她。我望见她在自己的商店里,身材还是那么修长,一头金发在灯笼袖黑绸衫的衬托下,依然显得过分金黄。
我原来想象些什么呀?我非常诧异,她居然那样活跃,来回走动,从楼梯跑下来,有时候使劲挥挥手臂,一个女售货员便跑过去,给模特儿穿上一件连衣裙,随后又穿上一件,这时则离开她几步远。有时,她用手紧张地挪动一个模特儿,然后走到街上瞧瞧橱窗布置的效果如何。我离她只有几米远,瞅着她的侧影。我猛然醒悟,她忙忙碌碌的样子不过是在演戏,其实她已经濒临绝望。夜晚,卧室的窗户朝大海敞开,她形影相吊,一定发过悲声,一定抓住栏杆,免得自己也迈出那一步。她的身板原先很挺直,现在驼了。第一眼不容易看出来,但是,从侧面打量,透过绸衫我就发现,她的双肩围拢胸部(也围拢痛苦),她的背明显地弯了。我可以想象得出来,到了晚上,她便蜷缩成一团,好更能控制这种沉痛的心情,聚拢自己的记忆。早晨一到,她又不得不挺起身子,重新装模作样,迷惑别人。
她要回商店里去的时候,我站起身,抓住她的胳臂。这种不拘礼节的动作,我自己都感到惊奇。但是,由于种种预感,我的心情很激动,她吃惊地打量我一下,然后戒备起来,猛地抽回胳臂,没有睬我便推门进去了。我也跟了进去。
一位女售货员迎上来,抢先一步说,
“我到办公室去。“
我跟在她身后上楼梯,只见她的身体很沉重,如同她父亲一样,好象被她经受的打击压垮了。写字台安在狭窄的凉廊里,楼下就是商店,她站在那里,脸对着我。
“您还要怎么样呢?”
我熟悉她那张鄙夷、仇视的脸,这是摘掉面具的脸,在我们一道度过的那天夜里我曾见过。但是,“一道”这个词用得不当,因为我们什么也没有分享。
我说不出话来,只管搜索我的口袋。她仔细地观察我,接着拿定了主意,怒冲冲地打开办公室的门,在写字台后面坐下,嘴里连声说:“关上门,关上门。”
她点燃一支香烟,眨着眼睛。我把信递过去,她不肯接,身子纹李芷不动,左手伸开放在写字台上,嘴里低沉地说:
“您还要怎么样呢?您见到了我的父亲,别缠他了。”
“郑霜。”
她的左手痉挛地握起来。我又说:
“郑霜的事儿,我知道。”
“您知道什么?”
谈论一个自杀身亡的孩子,怎么张得开口呢?
又点了一支烟。
“我没有时间。”她补了一句。
她说话时,仅仅上下颌动动,嘴几乎闭得铁紧,嘴唇旁边有两道皱纹,这使我想起罗莉与张荣。我把郑霜的信打开,用指尖夹着。她一阵气恼,霍地把信抓过去,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她把信给我寄到了虹口山庄。”我解释说。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折起来,又打开看了一遍,然后还给我,站起身。
“您一句话也没有吗,?”
她的皱纹更深了。她变老了,就象童话里讲的,一个年轻姑娘变为妖婆一样。
“您要怎么样呢,要我的命吗?要我让人家把我撂倒吗?”
她的神情正象我们并排躺着的那天夜里,她悄声地吼叫时一样。
“死有什么不可以呢?”她又说,“当然啦,嗯,有什么不可以呢?既然郑霜……”
她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走远了,又回身朝我走来。
“还有其他人呢,我安顿在那里的父母呢,噢,我把他们丢下,自己脱身,让他们穷对付去。死掉太容易了,您听着,太容易了,我可不能贪图这个。”
“您只要告诉我就行。”
“妈的,妈的。”
她再也控制不住,把门打开。我发现女售货员都聚拢在楼梯口。
“给我走开,可怜的傻瓜,给我走开。她的声音更尖了,“我要让人把您轰出去,您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