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吸起来,他神采焕发,双眼晶亮。

类别:其他 作者:佚名字数:19451更新时间:23/03/24 12:20:06
“明天就要开会了,”周俊说,“抗敌自卫会要改选,要换掉那姓杜的 家伙。我正为着这事情苦恼,在九里,除了那姓杜的坏蛋之外你知道还有什 么人呢?” “没有,简直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许多人都是半斤八两,……我们九 里人不会比别处人傻,我们知道他们的底细,这些人都是恶鬼!” “那么为什么你们自己不起来呢?” “我们自己?唔,这是不行的。我们有什么呢?我们也不是英雄好汉, 我们立不出章程来,我们只会胡搅,……” “你错了,英雄好汉正是你们,在明天的大会上,你,还有别的人,都 叫他们来吧,叫他们都起来说话,他们反对什么人都可以说的,这正是老百 姓说话的时候呢!” “不,这是不行的,如果是这样,老百姓会连那开会的地方都不会去的。 我们有什么好说的呢?老实告诉你,我们要不然就当土匪去,当土匪,是的, 当土匪是很好的,我们有什么要向他们说的呢?要不然,岂不是一样的每天 进进澡堂,上上茶馆,马马虎虎的过日子算了,……” 那饭馆老板起初进来的时候表现得很好,可是在谈话中间慢慢的也就变 得狡猾起来。他会怪异地嘻嘻的笑着,或者紧闭着红肿的双眼,默然地半声 不响,像在弄什么鬼,他的冒冒失失的变幻莫测的表情起初给人一种空虚的 感觉,可是慢慢的又会令人对他发生一种爱好。他好像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最后竟是鬼鬼祟祟,躲躲闪闪的溜出了周俊的房门。 他边走边唱: ……请到顶公来呀,…… 高兴的时候就把枪口对着九龙坞, 砰——放他一枪,…… 我笑着——回答那鬼子: ——多谢,多谢, 你还是守你的顶公, 我还是上我的茅山, 我们两个眼对眼的望着, (哼,你不要太凶了呀!) 我们还是讲和的好呵,…… 要不然—— 隔着那芦苇做成的墙,周俊清楚地听见。他叹息着,又开始对他的女人 发出詈骂。直到很久之后,周俊在梦里仿佛还听见他的声音,他好像又在哭, 并且怀着更大的仇恨。 改选开始了。这已经是周俊到九里来的第五天的早上。 在统一战线的整个斗争过程中,期望着一次改选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 把工作的前途寄托在改选上面,因而孜孜于在人群机械地去辨别善恶,幻想 着从千百个坏蛋中去找出一个杰出的人物来,把革命的重任付托给他,…… 这一切都弄得很糟,就连改选这事情本身都是糟透了的…… 周俊以丹、句、金、镇四县抗敌总会的特派员的资格来出席这改选大会, 这改选大会在九里的季子庙举行。 全九里的乡、保、甲长、村的抗敌会、学校的代表都到会了。季子庙拥 满着九里的市民。李孝良、黄南青都到会了,还有九里的镇长,……只有抗 敌会的主任理事杜荣秀先生不曾来,听说杜荣秀先生是病了,…… 在季子庙东边的一间茅蓬子的门口,黄荣新的哥哥,那饭馆老板把周俊 拉住了,他秘密地严重地对周俊这样说: “今天九里的老百姓说不定会做出一件事情来的,……” “什么事情呢?” “……我们都说过了,我们必得给杜荣秀那混蛋吃一些亏。杜荣秀那混 蛋带的自卫队都不是好家伙,在九里街上大摇大摆走着的人都不是好家伙。” “你搅鬼?” “是的。你明白我们九里人说的什么话,……九里人不是傻瓜,九里人 是顶会搅鬼的,……” 他狡猾地嘻嘻地笑着,像一个奇怪的黑影似的隐身到茅蓬子对面的狭巷 里去了。 开会的时间快到了。群众来得更多,把季子庙拥挤得紧紧地。周俊驼着 背,满头是汗,一来一回的在主席台上跨着他的长脚踱着。他失悔这个改选 大会召集得太快了,一切,一切都没有准备好,在上层统一战线方面,他如 果单纯的给予杜荣秀严厉的打击,这有什么意思呢?结果杜荣秀给打垮下来 之后,又是第二个杜荣秀起来代替了他,那么他就只能够在这个小派别的纷 争中可怜地尽了锤子的作用。在下层群众方面,他们是起来了,可是也只是 到会场里来玩一玩,看一看,在他们的眼中,周俊还不过是一个特殊的、超 等的、新鲜有趣的人物吧了。 “现在好了,九里来了一个‘有权力的人’,……” “他会拿出主张来的。” “杜荣秀哪里去呢,这混蛋,……” “要请他出面才对呀!” 群众平静地很能够守秩序似的,然而非常严重地保持着缄默,虽然他们 之间还免不了要交头接耳。他们仿佛在作着一种欣喜的等待,他们决不使自 己发生任何骚乱。在季子庙的门口徘徊着的人,兴奋地、趾高气扬地走到南 街,走到东街,又回到季子庙来,带来了更多的人,把季子庙拥挤得更紧了。 他们听到说,那“有权力的人”是专为解除九里市民的痛苦而来的。 ……九里的市民处在从宝堰方面开出的日本兵直接的威胁底下,而又为 那些维持治安作借口,实则盘剥、抢劫、不务正业、蛆群一样生活着的人们 所穿蚀。这些人把持着地方的政权和武装,自成为一个法庭,在自己的家里 附设牢监,他们压迫市民,随意的把一个人拘捕,给他镣铐或者更重的蹂躏。 同时他们彼此也互相弄鬼,……现在好了,九里来了一个“有权力的人”。 这权力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他要对所有的混蛋执行一种惩罚,令人们欢快、 满足,从而便于他自己重又无忧无虑的走进茶馆,走进澡堂,把日本人的杀 戮,汉奸亲日派的横行,绅士流氓的盘剥、抢劫摆在脑后而置之不闻不问。 群众厌恶抗敌会,厌恶青年团体,——因为他们厌恶与这些抗敌会并存 的许多穿蚀人民的混蛋。 在南街的一间食物馆的门口,有一个市民殴打一个青年抗敌会的会员, 这就是黄荣新的哥哥,那冒失鬼,他殴打和黄荣新一道走的那个小家伙,黄 荣新的友人。 那饭馆老板唱着歌,张着阔大的肩膀,把那小家伙撞倒在地上,而且野 蛮地踢了他一腿。 饭馆老板昏蒙地着红肿的双眼,两手交叉在胸口,镇静地看着那小 家伙从地上爬起来,而且等候着当他爬起来之后又要做些什么事情,同时唾 骂着黄荣新: “哦,看你这样子,快当理事长了,人家会选举你的,你这个不要面孔 的东西!” 黄荣新狡猾地很快地溜到别的地方去了,可是他带来了好些个自卫队。 自卫队严重地把饭馆老板抓住了,反剪了他的两手,用鞭子鞭破他的脸 孔。 黄荣新对着自卫队这样说: “你们把他带到杜荣秀先生那边去吧,杜荣秀先生今天手里还有权力, 我是拥护他的。你们告诉他,这是黄荣新的兄弟,一个讨厌的疯鬼,你们要 把他监禁,要把他吊在脊梁上,都可以的。” 另一个市民夺下了自卫队的步枪,而且用斧头砍坏了被缴械的自卫队的 手。别的自卫队开枪了,赶走了那夺枪的市民。在纷乱中,有三颗子弹一同 射中了饭馆老板的头部,整个的脑袋完全炸得粉碎。 群众骚乱起来了。 有企图的人在人群中大声地叫着“日本兵!日本兵!……” “不要乱跑,……同志们,静下来,要注意汉奸的捣乱!” 只有周俊一个人叫出这样的单调、生硬的语句,而且他的声音是那样微 弱,谁也没有听见他。 庞大的堆叠的人群从季子庙崩陷下来,整个的会场完全陷于可怕的纷 扰。队季子庙崩陷下来的人群向着东街,向着南街,小孩子和女人作着惨叫, 油团子的油锅、糖果摊,……被推倒下来了,野菜、荸荠、蚕豆、鲫鱼和喂 喂,在那坚实的石板上跟着人的飞奔的脚步在滚动,巷子里从大呼大喊迅速 地变成了死的寂静,由于被践踏而受伤的人们的呼喊声也停止了。整个的九 里镇完全在一种纷乱、愚昧、不能冲洗的恶浊中屈服地低下头来。 三 周俊,那中学生在九里的短短期间的工作完全宣告了失败,他最少已经 是劳而无获。他得到了什么呢?在九里那个晕黄色的池塘里,他不过天真地 投下一个石块,鲁莽地、毫不经心地叫那池塘里的水翻腾了一下吧了。 但是郭元龙不能没有责任。 郭元龙不召集开会,由于对周俊怀着敌意和轻视,他是采取放任和不管 的态度,他完全放弃了对周俊的领导。另一边,他自己却弄出了许多的名堂 来。 没有战争,就没有了他的事;只要日本人不来,他就空着。 他集中精神去弄表,弄手枪,弄马,…… 宝堰的维持会长突然不送情报来了,把关系弄断了。后来才知道,这是 因为郭元龙同志没注意他的环境,要他买东西…… 常备队被洗刷的分队长成德铭,那个狡猾卑劣的家伙,送给郭元龙一对 黑度鞋,而巨是已经穿底的、破旧的。郭元龙老老实实收下,得意洋洋的穿 了起来。在延陵难民救济委员会的门口,穿着皮鞋走过去。成德铭那个坏蛋 以及他的徒弟们,做了郭元龙很好的从属。 九里抗敌自卫会被杜荣秀那个鸦片烟鬼把持着,整日里不做别的,只借 新四军的名义在街上乱抽捐税;但是有一支卜克手枪送给了郭元龙,郭元龙 为了答谢他,用一种永远不能打破的沉默掩护着他。当改选大会的那一天, 杜荣秀假说有病,实则为了逃避责任,为了捣鬼,他从九里走到延陵来了, 在郭元龙的房间里躲藏着。 周俊垂头丧气的从九里回到延陵来了。他要郭元龙召集开会。郭元龙回 答他:“这不关你的事。” “为什么不关我的事呢?” “这是一种秘密,你最好不要去过问。” “哦!这是工作委员会的秘密吗?” 郭元龙检查周俊的入党登记表,决断地说: “同志,请不要发脾气吧,你只有六个月的党龄,还没有资格参加工委。” 周俊问他看过了司令员的信没有,郭元龙一句话完全加以否认。 这天下午,周俊又回到司令部来,要求司令员解决他们的问题。 司令员立即派总支委书记和他们一道回到延陵,向郭元龙开展斗争。 郭元龙变得和善得多了,面孔也没有怒容,深陷的眼睛狡猾地转动着, 仿佛很容易陪人家作一个笑脸,跑起来一拐一拐的,好像下了决心,抛绝了 那些终久要引起人家攻击的事,既然抛绝了,也就没有什么别的牵挂了的样 子。看到周俊的时候,很客气的点着头。不过这不是说他已经没有了骄傲, 他正在时刻的给周俊警示着: “请不要误会吧,我们共产党员是有礼貌的,可是这礼貌主要的是对从 长远斗争中锻炼出来的同志,而不是对你,……” 晚上,和郭元龙作了个别谈话之后,总支委书记好像把一件事情处理完 妥了似的轻松地说: “怎么样,周俊同志,林纪勋同志,是不是要开一个会呢?我已经和郭 元龙同志谈过,郭元龙同志完全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接受了党对他的批评。” “这样说,是不是事情就算完了?” 林纪勋同志提出这样的问题。 总支书记一面看了看周俊,征求周俊的意见,一面开始作着解释。他说 话很慢,北方人的牙音很重,语调拉得很长,总是在很确定、很决断的语句 底下接上了疑问号。 但是他并没有答复林纪勋刚才提出的问题。 林纪勋、周俊一致提议用会议的形式来解决他们的问题,总支委书记同 意了他们的提议。 郭元龙穿着自制的中央苏区时代红军的军服,双手插在衣袋里,挺着胸 脯,腰带束得很紧,他不要坐凳子,喜欢在地板上一步一步的走,回转头, 又走,把他的黑皮鞋的声响掩盖了总支委书记关于这会议内容的说明。 他第一个发表意见。 他首先说明自己在延陵地区工作了三个月之后,已经引起了敌人和汉奸 的注意,因而他现在所住的房子是一个有着前后门的房子。接着他分析溧武 路以北整个地区的敌情,连带说明了他在延陵的工作计划,关于常备队的行 政工作的建立和反游击主义习气的斗争也说了。以后呢,他告诉了周俊和林 纪勋目前的工作方针,顺便教训了他们一顿。 而总支委书记的关于这个会议内容的说明,在他的黑皮鞋的激昂的音响 下已经变成了一点影子也没有。 “还有呢?你对他们两位的意见呢?”总支委书记问。 郭元龙的话一讲完,就坐下来,可是他又觉得在地上一步一步的走要来 得好些,当大家沉默着的当儿,就让他的黑皮鞋声轰然地响着。 “有什么意见呢?这就是我的意见。” “既然没有意见,那么就请你对自己执行自我批评吧!”总支委书记说。 郭元龙突然停了脚,凶恶地、忿怒地禁止似的说: “什么?自我批评?是不是要我对他们两个承认错误?” “不,是对组织,并不是对他们。” “那么首先应该由他们执行自我批评,周俊同志你说吧,思想斗争是站 在教育同志的立场上,而不是攻击一个同志,但是你不是教育而是攻击!你 反对负责同志的领导!在统一战线中你做了人家的尾巴,你联合青红帮头子 黄南青来攻击我!你和林纪勋同志进行小团结!” 镇静些,准备着斗争吧,为了做一个共产党员!当郭元龙雷电交加的强 烈地发扬火力的时候,周俊这样对自己鼓勇着。他时常对林纪勋说:“痛苦 的时候,就望着列宁和那金黄色的星!”但是他开始纷乱了,脑子胀得简直 要炸裂开来,他愤恨郭元龙,像愤恨一个仇敌,他觉得自己在理论上并不是 不能够把郭元龙打垮下来,但是郭元龙的骄傲把他整个的否定着。他想到好 像自己这样的人是不能和郭元龙有斗争历史的同志相比拟的,这时候他就失 却了斗争的勇气。郭元龙的凶恶的声音在他的耳朵边一轰过,他就慢慢的软 弱下来,至于像小孩子似的要求着哭喊一场,…… 他坚定地、矜持地回答郭元龙,指出郭元龙骄傲,看不起新同志,对工 作不负责,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郭元龙沉默地听着,眼睛更加深陷下去。他倚着桌子,泰然地、神采焕 发地把上身微向前伸,用两只指头敲着桌子,一面计算着周俊说出的字句, 一面表示自己接受或反应的程度。 当周俊在统一战线的问题上作着申辩的时候,郭元龙插嘴说: “这是尾巴呵!同志!你知道么,这是右倾机会主义——老牌的尾巴主 义!” “不!这是毁谤,这是诬蔑,这是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郭元龙同志你 说吧:你的表呢?你的卜克手枪呢?还有你的黑皮鞋?这些是从哪里来的 呢?都是统一战线的成绩么?” 周俊逐渐的镇静起来,他已经能够在发言中整理自己的材料,而且开始 用诉苦的音调盘问着郭元龙。 郭元龙暴跳起来,他咆哮着,甚至野蛮地推倒身边的桌子。他否认这个 会议的意义,挺着胸脯,踏着阔步,头也不回的走他的去了。 四 元龙、周俊、纪勋三同志,你们的“斗争”已经陷在无原则的纠纷泥坑 中,现在决定你们停止这个“斗争”,对于你们暂时不作任何结论,因为在 组织上,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能从这斗争中得到什么益处,而且现在 没有时间可以让我们的同志在这些问题上去进行有趣的辩论。……一个共产 党员应该鄙弃这种胡闹的行为,立即丢开这种行为,但是你们必须把工作紧 张起来,一切服从工作的利益,也就是服从党的利益。工作是太重要了,把 工作放在第一位,用一切的力量去对付它吧!要注意着在那一处工作存着弱 点,党就要在那一处遭到损害。日本人的扫荡就迫在眉睫,工作的成功失败 要考验着全军、全党,同时考验着每一个人。战斗的胜利,将根据工作上努 力的程度……决定寄托于那一种人的身上…… 一个大雪纷飞的早上,郭元龙的房子给许多的人:常备队、彪塘和柳茹 的抗敌自卫队,以及眭巷里的冬防队的同志们挤拥着,快要把房子挤裂了。 人们尽力的挤,没命的挤,也不怕把队伍弄乱,因为你是彪塘人,我是柳茹 人,不管乱到怎样,他们还可以彼此区分出来。挤着,望着郭元龙住的那房 子,都拉长着颈脖,雪花当着脸飘下来,只是用手一抹,鼻子都冻红了,张 开着的嘴巴喷着白气。穿军服的,没有弄到军服的,穿长袍子戴军帽子打绑 腿的。——郭元龙住的那房子的门口,在无数惶然、焦急、带着无限忧愁的 视线的迫射之下快要冒火了,……都拉长着颈脖,都还是尽力的、没命的挤。 从那门口出来的人,又茫然地望着那些在挤着的人,他们满足了,却还是茫 然,于是随着人的波浪向两边分开,走向北街,走向南街,南街,北街都挤 得满满的了。 郭元龙把司令员的信抓在手里,看了看,又把深陷的眼睛向着人群。 分队长彭杰,那“老木匠”,还是穿着日本大衣,把腰束得很紧,这日 本大衣增加了他不少的威武,这是他亲自从日本人身上剥下来的。……他爱 惜自己,爱惜战士,更爱惜郭元龙。他站在郭元龙的身边,只要郭元龙怎么 说,他就服从,而且立即把郭元龙的意思用来代替自己的意思。 群众还是簇拥着,把门口弄得水泄不通……在两个人的腑下挤出了一个 散乱的头发撒满白雪的头,滑溜着眼睛看了看郭元龙,满足地用舌头舔去了 从头上滴下来的雪水,又缩回去了。雪在下着,没有风,还是鹅绒一样的飘 着,在半空里卷旋着,快乐地在飞舞,有时像一致地喝彩似的撒下来,在白 的天空中缭乱地闪着白的暗光,像最轻的金属物似的簌簌地发出微声,撒下 来,撒下来,在帽子上,头发上,刺一样的胡子上,红的湿漉漉的鼻子上, 在那各式各样的衣服上。人们有时会觉到怪异似的互相凝视着,一种原恕的 善意的微笑在嘴角边掠过,于是拍着手,捣着衣襟,摸着湿漉漉的鼻子。他 们和分队长、中队长、政治战士、指导员、以及更多的一天一天选拔出来或 配备上去的新的干部,而且和郭元龙一块儿在等待着,……是的,好像是在 等待着,等待着什么呢?雪是不会停止的,还是下得更大。郭元龙——人家 会信任他的,因为他勇敢,粗卤而又精细地了解一切,他是从三年游击战争 中出来的,他的身上有七个伤疤。他懂得作战。在战场上,当许多人心惶意 乱,或者吓得不敢抬头的当儿,他的凶恶的深陷的眼睛会不可思议地给他们 无限的鼓舞和安慰,而且自始至终的领导着他们。如果郭元龙不叫“干”, 不叫“出动”,却老是缄着口,那么,他们为了表示爱惜和尊敬,他们会对 他发出询问的。不过只要跟着郭元龙在一块,他们就懂得干的时候干,出动 的时候出动,等待的时候等待了。郭元龙是不是已经分析了敌情呢?新四军 到底又消灭了一个什么据点呢?还有那配合着日本人从背后攻来的顽固 派……大家都说,“是不是请他们到这里来,在距日本人一里半的地方住一 住,看一看茅山的雪景?”忿恨着,可是也不免发生一种松懈,觉得回到家 里去的好,或者由他们来试试看,也可以让自己休息一下,而从日本人的手 里转到中国人自己的手里,也正如以前从中国人自己的手里转到日本人的手 里,都是半斤八两,而且都是惯了的!新四军不答应吗,还是打他的游击去 吧!至于……如果有谁下了命令叫回到家里休息的话,那么,即使得不到鼓 掌,大家互相沉默着,装出那腼腆的怪难为情的面孔,也还是一种拥护,…… 雪下得更大了,从瓦砾场上重新草率地建筑起来的瓦房子或草蓬子的屋 顶都盖上了厚厚的雪,都有一个清晰的令人一看而觉得愉快的图画一样的角 度,都显出美丽而均齐的轮廓来。在那破烂的,处处重新建起,处处显得草 率,显出准备着敌人一来就把整个的商店抬着走的样子的。那破烂的街上, 那狭窄的两边的屋檐互相衔接的巷里,无数的战士们的粗硬的脚,从破鞋子, 从草鞋(连草鞋和破鞋子都没有的就从脚底直接)发出热力来,在那杂沓的 布满着全街道的黑色的大大的足印上把热力保留着,使鹅绒一样的雪慢慢的 增加重量,往下面陷落,冒出黑的石子,变作一丝丝的流水,混着泥浆,成 为黑的沟渠,流动起来,无穷尽的散发着冷气。 周俊无力地,衰颓地沿着破烂的街的屋檐下走,踏着从雪里冒出来的黑 的石块,跳过去,倾斜着上身,踉跄地然而矜持地用全力控制那快要跌倒似 的剧烈地摆动着的身体,好几次被固定地阻遏在拥挤的不能冲破的,而且一 个个都野蛮地、凶恶地以盛怒的目光相向的人群中。……郭元龙呢?郭元龙 的凶恶的叫声以及他们一派洋洋得意的样子在他的心里倏忽的一掠过,他就 要悲哀地感觉着难受的寂寞,他害怕这人群,甚至要从这人群远远的避开, 因为这些战士们为什么而来,为什么而集合成为这样的庞大的队伍,恐怕也 是为着装饰那骄傲的、不可一世的郭元龙,是这样的吧?不错,他心里会是 这样的想的。 当周俊挤进了郭元龙的房子,在郭元龙面前出现的时候,那些等待着而 且跟着郭元龙一起等待着的战士们,都惊愕地对着周俊那异样的长而瘦削的 影子投射了一眼,都屏息着、静待着郭元龙要和那仿佛第一次见面似的很生 疏的学生子说些什么,并且从而分别出他们彼此之间是一个怎样的关系。郭 元龙的鼻子总是稍微的向上翘起,眼睛依然是深陷,瞳仁依然收缩着。 郭元龙把司令员的指示信交给了周俊。 在许多人的怀疑和焦急的目光的迫视中,周俊开始读着那指示信,接受 着司令员在那上面的指责和鼓励。奇迹地像受了慰抚似的恢复了镇静,恢复 了固有的热情和勇武,也敢于张开着眼睛去正视那簇拥着的众多的人群。人 群的目光却还是非常的严峻,仿佛在嘲笑着:受教训的应该是周俊吧?至于 郭元龙,群众是会把他除外的! “怎么样?把信看完了没有?” “看完了。” “看完了?”郭元龙仿佛善意地微笑着,“现在我要来分配你的工作了。 你是欢喜打仗,还是喜欢什么?是的咯,打仗,你是不来的,那么还是到九 里去吧!……” “苦闷呀!苦闷呀!我的心里老是记着郭元龙!”周俊这样对自己说。 雪在下着,没有风,还是鹅绒一样的飘着,在半空卷旋着,快乐地在飞 舞。白的屋顶,白的树,白的田野,发射出电青色的艳丽的白的光焰,直刺 着眼睛,愈看愈觉得缭乱了。周俊垂着头,尽力使上身向前倾斜,沉重的包 裹像一个怪物似的用痛苦的爪捕捉着他长而驼的肩背,叫他的身体无可奈何 地、空洞地在空间里发出剧烈的捣动。 “苦闷呀!苦闷呀!让我从心里丢了吧!丢了郭元龙那怪样子!让我时 刻的感觉着:我并不是为郭元龙个人而工作,让我麻木;让我减少一份痛苦!” “你看雪!”周俊继着说,“雪是严酷的,它是那样冷,那样洁净,它 象征着灵魂的一种苦难,一种冷的洁净的苦难,就好像一个革命者的灵魂所 受的苦难,……” 他停了一停。 “我读过一篇小说。那小说里所描写的是一种黯淡的、荒凉的,革命者 所遭遇的事件,也是雪一样的既严酷又鲜丽的。我喜欢革命的痛苦的一面, 我同意那种既然做了一个战士就没有了笑的说法。笑如果不是轻浮,不是秽 亵,也将是一种雪一样的冷的洁净的、痛苦而庄严的笑。同志,斗争是残酷 的,我们呢,痛苦的时候就望着列宁,望着那金黄色的星!” 他走得变慢了些。雪不停的落下来,鹅绒似的飘着的雪,在他的坚决而 绝望的眼睛的迫射中幻梦地一片片的落下来,落在屋顶上、树干上、田野上, 用它们的冷而洁净的闪光璀璨地相互辉映。 “革命,”他激动得几乎要发狂了似的说,“它要拯救人,可是在某些 问题上面有时也委屈人。被革命的裁判委员会宣布死刑的人对于自己的死是 默不置辩的,因为他知道,他的死也还是为了革命。因此我喜欢斗争的残酷, 我喜欢斗争的坚决和无情!” 林纪勋年纪比他小,他面孔发红,尖尖的鼻子,黑的很长的睫毛,一对 热情的眼睛火一样的燃烧着。他穿一身短而合称的棉军服,把腰束得很紧, 在走过那小小的田径的时候,不时的有意地叫自己因了雪的陷落而跌倒,使 结实而漂亮的姿影在雪的照映中发生闪动。周俊善感而悲戚地转回头伸手去 搀他,眼眶里簌簌地滴下了眼泪。 “再会吧,同志!不,你不但是我的同志,而且是我的朋友!让郭元龙 去说我们是小团结吧。受了委屈,算得什么……再会,好好的工作,不要学 我老是记着……痛苦的时候,就望着列宁,……” 于是和林纪勋紧紧地握手了。 射击开始了,在九里。 枪声坚实地,尖锐地飞散在河的西岸,低空里闪电似的流射出铁的令人 目眩的光焰。一堆堆掩藏在墙边还未参加开火的战士们,持着枪,佝偻着背 脊像中午的猫似的眯着双眼,朝着一个单一的方向,对那年轻的指挥员怀着 无限深情似的珍重和作着等待,等待他的派遣,等待他在自己的行动上作出 好与坏、坚定与动摇、勇猛与懦怯的结论来。用毕生的注意力在等待着,在 那狭窄而破烂的街的两边,指挥员的命令叫他们敏感地小心地接连不断的变 换掩藏的位置,却还是持着枪,佝偻着背脊,……用毕生的注意力在等待着。 短而肥胖的机关枪的射击手,戴的日本钢盔,忧郁地、灰暗地使自己沉醉在 机关枪的木柄上面。他把机关枪架在桥和街口中间的石板上。短而肥胖的身 体和机关枪构成一条直线,机关枪像狼似的凶恶地迫视着前方,喷火口两边 的空气混着尘土、铁一样坚强地作着卷旋,子弹壳子流水似的哗朗哗朗地在 石板上发响。这边的射击一停止,那边日本人的机关枪就接踵的向这边的机 关枪阵地作反击。戴日本钢盔的射击手侧着身子让他一大串的子弹用无比的 强盛的威力击落了他头上相距约三分米的柳枝,柳枝一节节在寸断,在纷飞。 九里街上的市民都退到九仙和冈村方面去了。周俊离开了人群,独自个 在那寂寞的街上匆匆地走着,紧张、无聊而且懊恼。他还是最初第一次参加 这战斗场面。他要在杂乱的枪声和掷弹筒的吼声中极力地使自己镇静,而且 尽可能有意识地明白清楚地在战斗中认识自己的岗位。枪声紧密地接连不 断,战斗在继续着。一间关着门的商店被掷弹筒击中而起火,战士们冒着敌 弹在河边取水,扑灭那熊熊地燃烧起来的火焰。周俊被夹在那为了灭火而忙 乱的战士们的群中,泼水,努力击碎门上阻隔着的木板,处理从商店里搬出 来的凌乱的货物和用具,最后看着那火在一缕缕的白的浓烟中慢慢地熄灭下 来。 群众散布在田野里,像潮水似的涌动着,他们仿佛被赋予着一种可笑的 异样的敏感,一声叫喊,一个谣风,一颗小小的开花子的炸裂都可以叫他们 发生严重的惊惶,顷刻之间被提心吊胆的惧怕心理所支配,通通作一个向后 转,又是鸡飞狗跳的奔得四散。新四军……给打垮下来了!严重的提心吊胆 的惧怕心理这样提出发问,……可是新四军与日本军隔河相处,中间发生的 事情是流血,是惊心动魄的残酷的战争!战争,历史上虚幻地……或者从别 的处所远远地传闻着的,如今发生在吃饭、作息,普通的日子中间。一种新 奇而欣幸的战栗的情绪在面孔上掠过,彼此之间仿佛作了一阵鼓勇,于是紧 缩着上身,踮着脚,慢慢的又向着九里街上靠拢。战争殷勤地千方百计地向 他们作邀请,叫他们不管怎样的难为情,怎样的格格不相入,怎样的企图躲 闪都不能辞退自己的位置。这是血的严重的邀请,这邀请给予他们疾病似的 绝大的怅惘和痛苦,要他们改变自己,牺牲自己,以流血、残酷的战争行为 造福广大的人群,…… 香草河静静的流着,像一条……带子,累累地联结着数不清的村落。这 些村落永远是那样平淡、单调,单调得几乎从他们之间不能区分出彼此。小 河流、牛车篷、木桥、瓦屋,以至那云雾似的、从远到近、处处散布着、堆 叠着的茅草蓬,都只能够给予人们单调的印象。那是比之地图上所指示的它 们的名称、位置和方向都还更单调些的吧。……新四军的兄弟们,在战斗中 熟习这些村落,犹如熟习自己身上的钮扣。这些小河流、牛车篷……这些村 落,在他们脑子里成为活的地图;他们如鱼得水的在自己的土壤上面俯仰自 如的游泳,叫这些村落以及生活在这些村落中的人们也熟习他们,人们将惊 异而叹服的巩固了自己的信念。目击新四军作战的英勇而感动,至于亲挚地 称为自己的队伍,而且叫自己也成为这队伍的一个。……因而战争不断的发 生于这一村落和那一村落之间,战 争将令人们提高自己,使他们骄傲而自尊; 一个战士的入伍以至战死将令人艳羡得滴下泪来。 年轻的指挥员客气地很抱歉地作着笑脸,从桥的那边一拐一拐地走下 来,他低声这样问: “你是在郭元龙同志的工作队那边的吗?” “是的。”周俊回答。 “那很好。这里……马上就要解决战斗了,这是很快的事情。可是宝堰 方面日本人的增援队要开到这里来也不会很久,……你马上去动员群众,要 群众赶快把我们的伤兵抬走,快些,去吧,去吧!” 年轻的指挥员——这个中等身材的漂亮的湖南人微笑的有趣的声音,非 常诚恳地、亲昵地对周俊作着无限鼓勇。这微笑的有趣的声音传出来铁般的 一种坚凝的重量,周俊因了承受这重量而快乐地严重地弓着他的薄而修长的 背,至于宽舒地一声声发出呛咳来。 在那丝线一样细小的湿漉漉的田径上,周俊急急的走着,从香草河南岸 发出的敌弹尖锐地叫鸣着,落在两旁的水田里,溅起高高的烂泥。敌弹像恶 魔似的紧紧地尾随在他的背后,在别的田径上散乱地走着的群众已经有三个 中弹,倒下,像沉重的大石块似的滚到水田里去。 恐怖、纷乱,像可怕的无从医治的疯痫病,把群众折磨着,没有这样一 个有权力的人,他能够下一道命令叫他们把恐怖散乱从身上去掉,叫他们立 刻站起行列来,叫他们接受一个任务,叫他们前进,后退,在战场上去进行 血肉的战争,…… 在九里,新四军最初第一次和敌人作战,最初第一次战胜了敌人。他们 以小小的一个连击退了敌人一个中队的进袭,从西旸来 的敌人的一个中队进不得九里,在香草河的南岸,敌人整整的一个小队 被消灭了,缴获了步枪、军刀和战马,…… 第二天的早上,有两个联队以上的日本兵他们来自珥陵、丹阳、白塔、 金坛、珠琳、薛埠、南镇街、白兔、宝堰和句容集中在九里和延陵,在追索 新四军的两个连。细雨迷濛中,他们在延陵街上第二次燃起了冲天的火焰, 不到半个钟头的时间就把整个延陵彻底地完全毁灭了。火焰很快的熄下来, 黄黑色的沉重的烟幕,悲哀地、低徊地抱着褐色的田野接吻,缭绕着,哭诉 着,在香草河的高高的河根上,日本兵用机关枪扫射田野里潮水般涌动的人 群。 游动在九里西北的新四军的两个连,乘着宝堰的敌人向九里开出的时候 在袭击宝堰。而当他们向着花山方向转移的时候,却遇见了敌人强大的马队。 细雨停止了,花山的尖顶压着云卷,红脚草和山茶的气味混和着令人颤 抖的寒冷,从处处田野里的血淋淋的尸体发散出来的血的气味,在寒冷中传 出一种坚凝的寂寞,凄苦的情感,令人凛然地追慕那历史的英雄突击的伟业, 用战栗的虔敬置身于那红的血,雪亮的刀,灰白、紫黑、褐、赭的战马,和 那寂寞、凄苦的褐的田野互相辉映的画景中。对着敌人和自己都给予神圣庄 严的赞叹与歌诵。新四军,小小的两个连,在敌人的强大的马队的围攻中, 坚苦地冲过那长满着毛刺球和枯死的野栗子的斑斓的山岗,有一排迷惑地贪 恋地投入那庞大的狂风骤雨的马队里面,没有一匹马敢于放蹄在他们的身上 践过,没有一个日本人敢于奋身阻遏在他们的正面,手榴弹的炸裂和马的狂 骤互相冲激,直竖起来的马,由于和手榴弹的爆炸发生合抱而至迷醉地麻木 地掀落它顽强而自尊的骑者,高扬的手把雪亮的刀抛向空中。日本人下马了, 他们以纵身一跃的盛炽的战斗企图对他们的敌手作痛快直截的搏斗。这是好 的,新四军的指挥员不会吝啬自己的身躯,去迎接那锋利无比的日本军刀的 试练。 “我看见了,那三个拿刀的日本人!”一个结实瘦小的江西人这样叫。 他的手里拿着最后的一个手榴弹。 “同志们,……我同意你们这样干!”年轻的漂亮的指挥员坚决地说。 三个拿刀的日本人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倒下了,潮湿而发松的泥土在空 中飞舞。于是有二十多个骑兵越过高起的坟地,绕着干涸了的水塘的岸边冲 了过来,他们全是天鹅绒样的黑色马,在浓白色的薄弱的太阳光下,日本人 的黄色军服和黑色马幻梦地融化在一种令人目眩的紧张的气体中,他们手里 执着的雪亮的刀仿佛因了杀戮的冲动而至于疲困地在黑的马腹上低垂着,而 且显见特别的修长。新四军,不完整的一个排,散乱地依托在那褐色的田野 上面,在作着寂寞凄苦的等待。日本人占领了一个残破的旧式碉堡,从那碉 堡上面用三架机关枪的火力冲洗田野的一角,掩护马队的进袭。他们用粗犷 的声音发出呼叫,胜利地目击那田野上的敌对者在三架机关枪的火力的冲洗 下坚持最后的一瞬。新四军,他们的手榴弹也快完了,大概都是仅有的一个, 他们却还得坚持,直到那仅存的手榴弹都从他们的手中抛出,而且直到他们 的枪刺和那雪亮的长刀交接之后,…… 天又下着微雨,夜空里一团漆黑。周俊为了动员夫子而走遍所有的田径。 他深深地感觉到,战争一开始,一切的工作就远远的落在战争的后头,在战 争迫切地要求着群众工作拿出成果来的紧张的情况下,还是让他一条田径又 一条田径的永无边际、永无着落的走着!……漆黑的夜空给予人们一种空洞 的、无所凭借的战栗的预感,湿漉漉的泥泞的田径像蛇的背脊似的捉弄着脚 底,叫人疴痒的四肢痉挛,浑身瘫软。他屡次跌倒,屡次的爬了起来,把衣 服都弄湿了。漆黑的夜把整个宇宙作一个总的否定。茅山、九里庙、广阔的 田野,沿着香草河的岸边错落地散掷着的数不尽的村落,都服从于一个总的 无光的色调而幻灭了自己的身影。周俊低低地叹息着,被一种灰色的伤感所 烦扰。有时候他突然地紧张起来,心里想着他的工作将如何因了九里战斗的 胜利而顺利的展开,……工作的胜利会鼓勇他的。当他被痛苦围攻下来的时 候,他特别地需要鼓勇,痛苦会使他像一条小茅草似的嫩弱地垂下头来。这 好像一阵可怕的风暴的来袭,当他被击倒下来的时候,他是这样的庸碌、卑 怯,竟至于全身发抖。他会想起郭元龙,想起他工作上生活上所有一切的失 败,至于慌乱地无灵魂地举起了抗拒的手。没有一件事不使他伤感,没有一 件事不成为他痛苦的根源,并且他是孤立的,他对于一切人都抱着怀疑和敌 视,这怀疑和敌视每每叫他陷于惨淡的被围攻的地位。他的勇气像一重纱似 的单薄地卷盖着自己的惨败与破灭,而生命力的贫乏使他乞怜于别人辞色之 间的善待和尊敬。 “坚强起来吧!”他矜持地对自己说,“积极地……而且快步地赶上战 争!” 九里的群众基础太薄弱了。日本人的更大的扫荡就要到来,而又处在宝 堰的敌人直接的威胁下,……由于日本人的烧杀政策所造成的恐怖,一时在 群众中紧紧地压服着,一切工作都很难展开。九里的自卫队为了斗争的需要 而合并到延陵方面去,九里镇的镇长在夜间秘密地派人到处去放枪,在农民 中制造恐怖,另一边用维持治安的名义强迫农民出钱去买枪,或成立自己的 和延陵方面相对抗的自卫队,杀害新四军在往来穿插间脱离部队的战士,诱 动青抗会的负责人,叫他们到宝堰去向日本人自首,…… 周俊,那少年工作者的努力始终一无成就。而当他最后宣告束手无策的 时候,司令员就来信把他调回到部队里去。 五 三月,当茅山的桃花凋谢了的时候,周俊一个人从瓦屋山方面越过溧武 路,又回到他原先的工作地——延陵来了。 香草河静静的流着,像一条金光灿烂的带子,在鲜丽的太阳光下,炫耀 地奢侈地泛起那细碎,耀眼的水波。微风从茅山山麓的松林、苦竹、山茶、 野栗,从那长长的红脚草与赭色的乱石堆之间,一阵阵徐徐地吹起,和太阳 光互相渗透,荡漾着,在太阳光的浴抱中幻梦地吹出轻松、欢悦的调子来, 使活泼的小鸟快乐得几乎在颠倒缭乱的飞舞中把翅膀折断;……葫芦草也快 乐了,默默地吻着那河水。微风带来欢悦的调子则缭绕于河根的高处,久久 不歇地吹送着,吹送到河的两边,吹送到绵亘万顷的田野,吹送到整个的平 原。于是麦子也快乐,青的丰盛的叶子从肥沃的土壤里流泉似的喷射出来, 这青的丰盛的流泉,泛滥起来了!青的……流泉的泛滥!青的大地!青的海! 他怀着一种迅风疾雨般的险恶的惊喜,独自个在那城郭一样的碧绿而美 丽的高高的河根上走着,望着九里季子庙高耸的屋脊,想起了过去在九里工 作的惨败。他的灰色的内心曾经在这里遭遇到可悲的陷落,这陷落对于他无 宁说是一种有意的逃匿,由于羞惭和懊恼所造成的痛苦当达到极点之后,就 发生一种秘密的、丑恶而快乐的顶感,这预感可能使他疯狂地以歌唱代替哭 泣。……他是惯于在痛苦中默默地倾听自己的呻吟的一个人。歌唱,当这歌 声洋溢在整个空间却并没有被任何人所听见的时候,他的快乐恰恰足以使自 己保持灵魂的安宁与镇静。他要求与一切的人们实行隔绝,至于把自己完全 隐藏起来。隐藏,这是灵魂的转化点,在当时,再没有比隐藏更能适合于自 己的生存的了。 这一切都梦一样的可耻地过去了。 在眭巷里南面夏家村的一间被群众所簇拥的茅蓬子里,他和林纪勋见了 面。这是一个晚上,眭巷里的群众正在进行破坏铁道的动员的一个晚上。 林纪勋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的身体长得高大而壮健,眼睛稍微深陷了些, 颧骨稍微高突了些,红的面孔给灯光照得发亮,而他的漂亮、洁净还是一个 样。他不再是小孩子而已经是一个坚强的工作者。周俊在心里暗自发出羡慕, 他不明白林纪勋凭什么会在群众中建立这样高的信仰,林纪勋显然已经成为 了群众的了不起的头目,眭巷里的群众工作在整个延陵地区是首屈一指的。 群众是这样拥戴他,接受他的领导,而林纪勋也信任他们。对于群众的信任 该是一种无比的快乐!……看来,林纪勋和他们每一个都混得很熟了,他在 自己与群众中间已经奇迹地获得了神秘的精神的线索,凭着这线索他不但可 以对群众发出派遣,并且能够估计他们斗争的成果。而他却还是这样的用一 种稚弱,坦然的样子来掩藏自己,并没有比郭元龙来得威武些。 林纪勋对周俊这样说: “在工作上犯错误对于我们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我觉得这痛苦也可以 说是对于错误的一种仇恨,这是好的。我们因了这痛苦而仇恨错误,并且避 免错误。一个人的进步是艰苦的斗争过程,这是谁都熟习,谁都不愿意正视 的真理。因为谁也都在计划着,等待着有这样的一个适当的左右逢源的时候。 过分的重视一种机缘,一种偶然地发生——对于工作(有时也)尽了挽回危 局的作用的机缘。许多人并没有在工作的正轨上努力,却是为了等候这种机 缘,寻求这种机缘而把他的聪明,他的时间都花尽了,……” “同志,”周俊凛然地回答说,“我愿意和你一道进步,可是我承认自 己是在探索中,……在探索中,……不错,我这样说似乎是有意的模糊了斗 争的方向和立场,可是对于我个人而言我是在探索中。不过,我已经比前单 纯得多了,坚强得多了,我惊异我为什么竟是这样快和我的眼泪告别,眼泪 对于我已经成为可耻的多余的东西而自告消灭了。我开始鄙弃那由于懦怯而 发生的不必要的情感,工作是不管情绪好和坏都要坚持下去的。我追慕着一 种时代的典型,我赞许那样的斗争者:他是那样的满身创疤,他带着随胜利 以俱来的严重的疲乏,他是杜斯退夫斯基式的长而踉跄的黑影的出现。我愿 意学习这样的战斗者,因为他有骆驼的长途跋涉的精神。” 他觉得林纪勋比他强健。林纪勋,那年轻而漂亮的“小孩子”由于走上 了工作的正确的途径而获得自己的快乐。他是北方人,父亲是一个赶马的, 由于偶一不慎而把洋火点着了马的尾巴,惊慌得从父亲那边跑出来了,(他 就是有这样的令人爱慕的经历)后来参加了红军,受过了教育,受过了长期 间的民运工作的锻炼;他的面孔时刻的微笑着,他善于简单地发出一种劝解, 他的坚定而热情的目光会给予周俊无限的鼓舞和安慰。 “朋友,”周俊继着说,“你知道,我是一个充满着无限深远而明哲的 灼见的人。我曾经对你说过,聪明的人只有唯一的权利,就是他必须忍受比 一切人都更多的痛苦。这灼见,他远隔着真理,可是迫切地望着真理,在日 常生活或工作的场合,他往往暴露出稚弱可怜的破绽,……我期待着,这深 远、明哲的灼见有一天要和真理发生合抱,从而证明一个勇敢而有缺陷的青 年怎样在斗争中长成起来,并且如同把手掌放进火中燃烧一般的证实:这是 一个痛苦的过程,……” 夜已经深了,上弦月像一把镰刀似的挂着,泛着古旧的黄金的色调,铁 道近旁的电线紧张地发出凄厉的叫鸣。眭巷里的冬防队已经预早通知了运河 岸边的“爱路团”,叫他们把狗关好在屋里,而且把梆子敲得更响些。已经 到了时候了,今夜,在铁道上,将和日本人发生剧烈的战争。在前面,有一 个连担任了那急切的任务:他们要在一个钟头之内毁灭敌人的一个据点。直 接指挥这个战斗的是郭元龙。 从奔牛方面来的一列火车匆匆地开过去了,铁道上,由于火车的狂奔而 起的骚动,成为一种沉重的颤栗的低音,依附着电线的叫鸣,久久不歇地在 耳朵里震荡着。千人的群众,散布在运河边和铁道上,胆怯地望着丹阳城的 光辉四射的灯光,用最高的情绪和最高的速度在工作着。 沉重的铁轨非常不容易地、非常生手地被撬开来了。接着把它横架在铁 轨上面,利用铁轨的平滑而向东推移,铁的平滑的声音快乐而悦耳,……于 是一,二,三,把它抛到河浜里去。铁的平滑的声音……和千人的紧张的胸 脯一同呼吸着,路基的碎石在互相碰触,狂呼起来的声音由于夜的寂静而被 严重地喝退了。铁的平滑的声音吸引着千人的群众,千人的群众为了倾听这 声音而静默着……千人的群众为铁的平滑的声音所吸引。 机关枪清澈地,爽朗地在叫鸣,…… 陵口车站——敌人的据点着火了。 十五分钟后,丹阳城外突然出现了奔驰的火。火光鲜艳地照着铁轨,剑 一样的闪亮的铁轨在火光中微微地颤动起来了。郭元龙带领着他胜利地归来 的一个连从陵口车站开到运河边来,在掩护群众的撤退。他扼守在陵口的街 上,让群众像流水似的从陵口的桥上安然通过。就在这桥边,周俊和郭元龙 见了面。 郭元龙从马背上跳下来,但是觉得没有停留的必要,又跳上马背上去了。 他咬着牙齿,愤怒地,没命地鞭他的马,却好像并没有要他的马笔直地疾驰 而去的意思,不过还是愤怒地没命地鞭打它。郭元龙就是要用这样的一种惩 罚来娱乐他的马,叫他的马用高昂突出的胸去冲击两边的街墙,叫他的马强 健地发出跳跃,像掷一个铁球到坚硬的石板上叫它滚动一样。 当周俊的影子在他的眼前出现的时候,郭元龙把他的客气的点头混藏在 由于马的暴跳而起的跃动中。他弯着上身,微笑地亲挚地和周俊握手,急忙 地跳下马来。 “周俊同志,你来得真好!我们将近半年不见面了。”郭元龙由于战斗 的胜利而洋溢着愉快的情绪,又热烈地和周俊握了握手。 周俊不自然地大声地笑着。 “郭元龙同志你请客吧!”林纪勋插嘴说。 “好的,明天我们在眭巷里杀鸡。”郭元龙豪壮地回答。他热得浑身汗 湿,解脱着军衣,把一件汗淋淋的衬衣剥了下来。 “明天眭巷里靠不住吧?敌人会来寻报复的。” “管他报复不报,鸡总是要吃的呀!” 队伍在水一样的夜凉中舒畅地作着游动,林纪勋和周俊一块儿走着,在 到达横荡桥的时候他挨着周俊的耳朵边低声地说: “郭元龙同志和你之间似乎并不很坏呢。” “是的,……” “我看他对于过去的事情会失悔的。这个人在政治上有他不能击破的坚 定性,而且他正在不断的进步中。” “这……应该怎么说呢?——对于这样的问题我已经没有了什么特殊的 兴趣,而且我觉得过去我们之间似乎并没有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林纪勋厉害地追问着: “这是不是表示你对于那些问题已经觉得厌倦了?” “不,我觉得一切都新鲜起来,……” “你是仇恨他,还是原谅他呢?” “我既不仇恨他,也不原谅他。” “这是……一个原则,你的内心的感觉又是怎样呢?” “呸,这是原则,这又是内心的感觉,难道我这个人还有更多的东西 么?” 于是两个人都哈哈的笑了。 眭巷里的农民当夜回到家里来就开始搬家了。他们要储藏粮食,安放农 具,把许多的箩、篓、木器、坛坛罐罐都沉到水塘里去,准备日本人的到来。 郭元龙和周俊他们疲乏地睡倒在冬防队队长的家里,不到多少时候就让 那些乱嘈乱嚷的人们弄醒起来。 “你是要到丈山武巷,还是要到延陵去的?” “你呢?” “……麦溪,……” “你不怕人家说你逃跑吗?” “参谋长有命令!” “哦,原来,……你是执行参谋长的命令——你不要执行得太起劲了 呀!” “二嫂子,你的毛头呢?” “我管他干吗,我也不是他的分队长。” 这些人的喉咙都快乐地叫得很响,简直像敲锣子一样。郭元龙翻一翻身, 发着脾气,仿佛很愿意用那些快乐而纷乱的叫声来娱乐自己似的用一种满足 的碎杂的声音唾骂着: “滚你的蛋吧!……” 周俊睡的时间还要短,他很早就爬起来。天已经大亮了,他坐在门槛上 写日记,有时停下来,看看队长太太——那漂亮而患着满身的皮肤病的女人, 一面弄早饭一面在收拾东西。 “这个防毒面具是谁的呢?” “不晓得是谁的,这屋子什么人都来过,程营长,××,×××, 随他 去,谁放在这里,谁会自己来拿的。” “你也做(慰劳)鞋子吗?” “队长家里自己不做鞋子,叫别人去做,行吗?” 从九里的晕黄色的水塘里爬了出来的周俊,偶尔听到这样的谈话,都觉 得非常新鲜。而当他在那灶壁上看到这样一张条子的时候,他就几乎要笑破 了肚皮。 那条子这样写着: 一、在这里吃饭每顿一角八分。 二、睡到半夜向队长太太大吵大闹的要东西吃,是要不得的。 三、凡是放下来的东西都要自己弄好,否则队长太太要麻烦死了,而且会泄漏秘密。 四、脱下来的脏衣服如果随便摆在这里,就是表示强迫队长太太要和他洗衣服,是 最可耻的,…… ———×××。 “这是什么人写的?” “随他去,这是写来骂人的,……” 这时候,胡家桥那边传来了清晰的机关枪声,——过了一会, 就有人向 郭元龙报告:丹阳的日本兵已经出动了,他们一路进攻蒋家,向着眭巷里这 边来;一路已经到达了丈山武巷…… 郭元龙快活地对周俊望了望,一个小心而胆怯的微笑在他的脸上闪电似 的一掠,立刻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鼻子总是稍微向上翘起,眼睛依然是 深陷,瞳仁依然收缩着。 林纪勋爬起来了,三个人望着笑了笑。 “……早饭还不曾用呢。” “早饭倒是容易的。不过今天要吃鸡,怕有点困难了,……” 三个人大声的笑着。 枪声到处蔓延着,偶尔一阵微风从树林里吹过。在片刻的宁静中恫吓地 把枪声显得特别的高扬,像简直就在村子门口发射的一样。在麦溪对面的河 岸上,彭杰所率领的一个分队已经和敌人干起来了。在这里,最初和彭杰分 队作战的是日本的十一个骑兵斥候,他们以日本人所常有的浅薄的矜夸和骄 纵,沿着那高高的河根,把他们的马笔直地向着麦溪桥冷地里的方向驰骤。 他们要像一根探针似的直入延陵地区,通过那为新四军的战斗胜利所组织起 来的无数村落,以不发现新四军的目标,不遇到新四军的截击为唯一的光耀 和快乐。如果他们偶尔与新四军见面了,却由于他们运动的迅速而脱离了新 四军的追袭,那么他们的黄褐色的“高贵”的影子将如闪电似的在人们的眼 前作着胜利的一掠,然后飘然地远远地消失在地平线上,至于无可追寻。日 本人要在中国农村的碧绿的麦田与小树丛之间,以胜利而快乐的一瞬,把他 们的身影作着神圣勇武的跃动。这样的美丽的景色往往达到诗的幻梦的境 界。以日本法西斯的残暴而厌战的勇士们将在这里得到最好的养育和鼓 舞……彭杰所率领的破烂而单薄的分队是不能和威武的日本人相比拟的。当 这十一个漂亮的骑兵还没有迫临他们的阵地之前,他们首先已经接触到一种 令人颤栗的气氛的侵袭,至于纷纷的垮到河根底下的水田与桑树之间,在那 里表现着散乱,逃避和无所措手,然而分队长彭杰也和郭元龙一样,在最危 急的时候掌握着他们,他能够叫他的战士首先镇静下来,并且沉静地准确枪 击那驰骤而过的最后的一匹马。这个日本人由于骄傲和疏忽,竟至和他们的 同伴发生很远的距离,掉了队。彭杰分队的三个战士一齐地瞄准击中了他。 他丢了枪,上身在马背上一俯一仰的摇摆着,他的高大庄严的褐色马仿佛因 着突然受了惊惧而没命的奔驰起来,他的垂挂着的威武的长剑赘累地在马的 跃动之间沉重地互相拍击,最后他使尽全身力气,用两手抓住马的鬃毛,把 整个上身完全俯伏在马背上。 像这样的情景,对于在江南的阡陌间日以继夜地和日本人作战的新四军 的兄弟们,是常见的。但是对于眭巷里的农民,那还是最初第一次的发现。 眭巷里的农民散布在麦溪河的两岸,他们欢呼,鼓掌,用一致地喝彩的疯狂 行为来歌赞彭杰分队在麦溪河畔的惊人壮举。 这是谁都知道,谁都有目共睹的事实:自卫队所使用的火力有他的适当 的不能轻侮的强度,一支坏枪所发射的子弹使“庄严而高贵”的日本勇士在 马背上死去了,这不管对于他自己,以及为他的死而悲泣的、远在故国的未 亡人都是一种难忍的苦痛。 “抓呵!……追上去,缴他的马!” “这是什么人干的呀?这‘神枪手’……” 群众的高昂的喊声把日本人的骄傲沉重地压服着。十一个骑兵斥候被击 倒了一个,走在前头的十个,由于他们迅急的驰骤而在从夏家村至丈山武巷 一带的丛密的树林间隐没了。因此除了那十一个的最后一个被击倒下来之外 没有发生任何其他的惊险,而眭巷里的农民已经获得了切齿的无比的快乐和 尊荣。 那俯伏在马背上的日本人终于像一颗被砍伐的树干似的跌倒下来 了,…… 从蒋家庄方面出现的日本人很快的进入了眭巷里这个村庄,他们默默地 一声不响地在眭巷里纵起火来,他们要用无比的压力对付中国农民在麦田与 小树丛间所起的“叛乱”。他们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在干着,火与杀戮的灾难 从他们的手里降临在这一村子和那一村子之间,这是无从逃避的运命的赐 与,日本人为了遂行“神圣”的任务而干这杀人放火的勾当,象夜行病者在 梦中起行。当回到丹阳城里去之后,洗了手,又在马路上闲逛起来了,恢复 了他们的健康。然而丹阳城里的中国人学会了察看他们的脸色:日本人当胜 利归来时会狂歌欢舞。而当他们吃了败仗时却就免不了黯然地垂下头来。 郭元龙的面孔没有了笑,又恢复了他原来的残暴和骄傲,他隐身在夏家 村左近的麦秆堆的旁边,用镜子在察看眭巷里方面的敌情,把眼睛都弄花了。 “你们——一个分队,从冷地里过桥,到麦溪方面去吧!你们要给敌人 一种迷惑,像一条绳子一样死绊着他,……只要有机会就学彭杰同志一样缴 他的战马!” 郭元龙坚决地发着命令,他把所有的同志都打发走了,接着他吩咐着周 俊说: “老周,你呢?你是一个饱经锻炼的同志了,我就不会小看你的。我决 要给你一个分队,这是另一个分队,你把这个分队带到新河方面去吧!自然, 我不是要你去和日本人作战, 但是你手下能够控制一个分队, 是不错的。…… 去吧,你必须在任何情况下坚持新河的地区!” 郭元龙仿佛自觉对于周俊还是过于严厉了一点,于是失悔地笑了笑。 “是的,我一定完成这个任务,”周俊凛然地回答,他的面孔为了内心 的激动而缩小,而且显得青白,嘴唇发抖:“郭元龙同志,我对你完全是善 意的,在工作上执行你的命令,我毫无成见。我诚恳的告诉你,过去为了我 们的关系弄不好,直接间接的使我们的工作遭受损害,这对于我是非常痛苦 的事情,为什么一个共产党员要过这样的痛苦的日子呢?我早就发誓不愿意 过这日子了,把这日子结束了吧!郭元龙同志,我希望你更能了解我,在上 下关系完全能够互相了解的情况下执行一个任务,对于我将是最大的无比的 幸运!” 郭元龙把声音扼低,眼睛下垂,他简单地这样说: “我了解你的,……而且我自己过去也犯过错误,……那么,去吧!我 们都一样的为了党,为了作战,我们还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呢?我们也用不着 吵嘴,老实说,我们面向着敌人,我们的日子紧张得很,我们连一点吵嘴的 时间都没有。” 就这样,周俊匆匆地带走了一个通讯员,到村子后面去找他的那个分队 去了。 一九四一,七,十一 (选自《茅山下》,1949 年 8 月,上海生活·读书·新知联合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