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排的排长已经受伤回来了,我请求团长饶恕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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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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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字数:54321更新时间:23/03/24 12:20:06
满脸的鲜血躺在我的近边,团长和我的电话中谈话他完全听见的。他以为我
就要枪毙他,像一只癫狂的野兽似的逃走了,我以后再也没有碰见他。
夜是人类天然的休息时间,到了夜里,敌我两方的枪炮声都自然的停止
了。弟兄们除了一半在阵地外放哨之外,其余的都在壕沟里熟睡起来。我的
身体原来比别人好,我能够支持五天五夜的时间人还比较清醒。我围着一条
军毡,独自个在阵地上来往,看着别的人在熟睡而我自己醒着,我感受到很
大的安慰,我这时候才对自己有了深切的了解,我很可以做这些战士们的朋
友。
我的鼻管塞满着炮烟,浑身烂泥,鞋子丢了,不晓得胶住在哪处的泥浆
里,只把袜子当鞋。我的袋子还有少许的炒米,但我的嘴脏得像一个屎缸,
这张嘴老早就失却了吃东西的本能,而我也不晓得这时候是否应该向嘴里送
一点食品。
第二天拂晓,我们的第二排,由何博排长率领向敌人的阵地出击。微雨
停止了。晓色朦胧中我看见二十四个黑色的影子迅速地跳出了战壕。约莫过
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前面发出了激烈的机关枪声,敌人的和我们的都可以清
楚地判别出来。这枪声一连继续了半个钟头之久,我派了三次的支援兵去接
应。一个传令兵报告我排长已经被俘虏了。我觉得有些愕然,只得叫他们全
退回来。
原来何博太勇敢了,到了半路,他吩咐弟兄们暂在后头等着,自己一个
人前进到相距两百米的地方去作试探,恰巧这时候有一小队的敌人从右角斜
向左角的友军的阵地实行暗袭,给第二排的弟兄碰见了,立即开起火来。但
排长却还是留在敌人的阵地的背面。天亮了,排长何博不愿意把自己的地位
暴露,在我们的阵地前面独战了一天,直到晚上我们全线退却的时候方才回
来。他已经伤了左手的手掌,我和他重见的地点是在南昌陆象山路六眼井的
一个临时医院里。因为我也是在这天受了伤的。
这天的战况是这样的。
从上午八点起,敌人对我们开始了正面的总攻。这次总攻的炮火的猛烈
是空前的,我们伏在壕沟里,咬紧着牙关,忍熬这不能抵御的炮火的重压。
对于自己的生命。起初是用一个月,一个礼拜来计算,慢慢的用一天,用一
个钟头,用一秒,现在是用秒的千分之一的时间。
“与阵地共存亡”。我很冷静,我刻刻的防备着,恐怕会上这句话的当。
我觉得这句话非常错误,中国军的将官最喜欢说这句话,我本来很了解这句
话的神圣的意义,但我还是恐怕自己会受这句话的愚弄,人的 “存”和“亡”,
在这里都不成问题,面对于阵地的据守,却是超越了人的“存”“亡”的又
一回事。
我这时候的心境是悲苦的,我哀切地盼望在敌人的无敌的炮火之下,我
们的弟兄还能留存了五分之一的人数,而我自己,第七连的灵魂,必须还是
活的,我必须亲眼看到一幅比一切都鲜丽的画景:我们中华民国的勇士,如
何从毁坏不堪的壕沟里跃出,如何在阵地的前面去迎接敌人的鲜丽的画景。
但敌人的猛烈的炮火已击溃了右侧方的友军的阵地。
我们出击了,我们,零丁地剩下了的能够动员的二十五个,像发疯了似
的晕地、懵懂地在炮火的浓黑的烟幕中寻觅着,我清楚地瞧见,隔着一 条小
河,和我们相距约二十米的地方,有一大队的敌人像潮水似的向着我们右侧
被冲破了的缺口涌进,他们有一大半是北方人,大叫着“杀呀!杀呀!”用
了非常笨重,愚蠢的声音。挺着刺刀,弯着两股。
我立刻一个人冲到我们阵地的右端,这里有一架重机关枪,叫这重机关
枪立即快放。
这重机关枪吝啬地响了五发左右就不再继续——坏了。
那射击手简单地说着,随即拿起了一技步枪,对着那密集的目标作个别
的瞄准射击。
我们一齐地对那密集的目标放牌楼火。但敌人的强大的压迫使我们又退
回了原来的壕沟。
右侧方的阵地是无望了,我决定把我们的阵地当作一个据点扼守下去,
因此我在万分的危殆中开始整顿我们的残破的阵容。而我们左侧方的友军,
却误会我们的阵地已经被敌人占领,用密集的火力对我们的背后射击。为了
要联络左侧方的友军,我自己不能不从阵地的右端向左端移动。
这时候,我们的营长从地洞里爬出来了。他只是从电话听取我的报告,
还不曾看到这阵地成了个什么样子。他的黧黑的面孔显得非常愁苦。他好像
从睡梦里初醒似的爬出来了,对我用力地挥手。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左脚,
他呛咳了两声就倒下了。
敌人的炮口已经对我们直接瞄准了,从炮口冲出的火焰可以清楚地瞧见
着。
我开始在破烂不堪的阵地上向左跃进,第二次刚刚抬起头来,一颗炮弹
就落在我的身边。我只听见头上的钢帽嚆的响了一声,接着晕沉了约莫十五
分钟之久。
我是决定在重伤的时候自杀的,但后来竟没有自杀。我叫两个弟兄把我
拖走,他们拖了好久,还不曾使我移动一步。这时候我突然发觉自己还有一
付健全的腿,自己还可以走的。我伤在左颈,左手和左眼皮,鲜红的血把半
边的军服淋得透湿。
当我离开那险恶的阵地的时候,我猛然记起了两件事。
第一,我曾经叫我的勤务兵在阵地上拾枪,我看他已拾了一大堆枪,他
退下来没有呢?那一大堆的枪呢?
第二,我的黑皮图囊,我在壕沟里曾经用它来垫坐,后来丢在壕沟里。
记得特务长问我:
“连长,这皮袋要不要呢?”
我看他似乎有“如果不要,我就拿走”的意思,觉得那图囊可爱起来,
重新把它背在身上。不错,现在这图囊还在我的身边。
一九三七年,十二,二十一,汉口
(选自《第七连》,1947 年 6 月,上海希望社)
我们在那里打了败战
——江阴炮台的一员守将方叔洪上校的战斗遭遇
我们在那里打了败战。这是一个沉痛,羞辱的纪念。
在这次战役中,我的部下,我的朋友,我认识他们的,和他们共同甘苦
的,在一个阵地上共同作战的,他们,可以说有百分之九十五都战死了。我
不能看见他们的壮烈的牺牲而一无所动。而可恨的是我们并不曾从这牺牲中
去取得更高的代价。请作个计算吧, 我们得到了什么呢?我们能够在江阴炮
台守了多少日子呢?我们对于东战场整个危殆的战局尽了挽救的责任没有
呢?并且,我们在对敌人的反攻中曾经把战斗力发挥到最高度没有呢?
惭愧,悲愤,不是一个真能战斗的战士的态度。胜利或失败, 全是力与
力的对比——一切且由历史去判决吧!我们的战斗不断的继续着,而我们的
历史也正在不断的书写着。我们,中华民族, 如果在和日本帝国主义的对比
下完全失败了,那么,历史的判决是公平的,我只能对着这判决俯首,缄
默。……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中旬,当苏州,无锡相继失陷之后,我们从隔江的靖
江开到江阴来了。我们以三天的工夫渡江完毕,在江阴的西南至东南,沿夏
港镇,五里亭,青山,南闸镇,花山,板桥镇至起山、断山之线,构筑环形
阵地。这个环形的起点是在江边,终点也在江边。我们的退路是在大江,即
是说,如果一旦支持不住,我们只好一个个沉进大江里去。我们对着那长驱
直进,势如破竹的劲敌作这个背水阵。看吧,我们准备已久的唯一的江阴炮
台,是有资格作这个背水阵的,……我们很英豪么?老实说吧,我们除了不
死的灵魂之外,其他可以说一无所有。
向着南闸镇以南的上空望去,相距约二十公里远,敌人放上了一个灰色
的系流气球。我们的敌人是何等强暴,何等精密,他们小心地侦察我们,试
探我们,虽然已猜中我们是瓮中之鳖,而他们还是一分一寸的前进,进一个
村子,烧杀一个村子,计算一个村子。
不过这其间,敌人的二千磅的飞机炸弹却已使我们频频地陷入于苦境。
花山前线的我军在十一月二十六日就开始和敌人接触了。
二十七日晨六时三十分,我奉命派一营向花山的阵地出动,驱逐一部分
由花山左翼绕向南花山咀进袭的敌人。
营长孟广昌临行的时候对我说:
“只有这一次了,这一次无论战胜战败,恐怕都不能生还。……”
我们的战斗员对于战斗毫无过分的奢望,一种强大的洋溢的雄心也只能
限于一次的使用。
我紧握着孟营长的手这样对他说:
“同志。早些出动吧!那么,就是这个时候了。……”
所有的兵士们都听见了。我的发言力求沉着而坚定,决不使我们的伙伴
在颜色之间现出任何激动。他们一个个都挂着铁的脸孔,我一伸手可以触摸
着他们旺盛如火的抗战热情。但我们之间已经神会意达了。我们凛然地,然
而微笑地接受这严重、神圣的任务的降临。
在花山的阵地上据守的原是友军许团的队伍,在二十六日最初的然而很
猛烈的战斗中他们失去了花山两个山头,敌人几乎占领了花山阵地的全部。
孟广昌真能遂行他们的任务,他们驱逐了南花山咀的敌人,自动把花山的阵
地完全克服。而与花山相毗邻的南闸镇的友军在敌人的压迫之下却已经把南
闸镇的阵地抛掉了。沿着从无锡至江阴的公路向南闸镇进袭的敌人是敌人的
强大的主力。
十一月二十八日的夜是一个深沉的,漆黑的夜,夜的黑暗包围着我们,
使我们深深地意识着处境的严重而陷于寂寞和孤独。炮弹在空中掠过,仿佛
有无数鬼魂追随着他的背后,激发而紧张的声音久久不歇地震击着宁静的四
周。
我们,是两个营,由我亲自带领,向南闸镇的东边进行夜袭。下半夜四
点了。敌人对于我们的进袭毫无戒备,在一座新建的平房的门前,我们奇迹
地发见了一簇黯弱的火光,它在那新的白色的墙上作着反射;像一道污浊的
河水使我们的目光陷于迷乱。五分钟之后,我们从一条田塍越过了又一条田
塍,痴情地,恋恋不舍地接受那火光的诱惑。这样一切都了然了,原来有六
个敌人的哨兵,正围在那平房的门前烤火。
由韩营长所率领的第四连的兄弟一齐地对那浮动在火光中的黑影发射了
猛烈的排枪。我们把一营的阵线特别的缩小,像一枝枪刺似的直入敌人的腹
部,以消毁敌人固有的强暴和威猛。第四连的兄弟迅急地向那平房的前面跃
进,他们把握住一个时机,一点余裕,在倏忽的一瞬中把自己所发射的火力
一再提高,使从那平房的侧门涌出的敌人一个个倒仆下去,一个个沉入了忧
愁的梦境。
于是激烈的战斗开始了……
从左侧边高起的河岸上发出的机关枪几乎把我们的胜利的第四连完全吞
没。这一阵猛烈的机关枪发射之后,我们的阵地短暂地沉默下来,清楚地听
见全南闸镇四周的敌人像突发的山洪似的涌动着。从敌人的阵线里发出的喊
声长绵地、可怕地把我们环围着,掩盖着。坦克车故意把我们兜弄着似的从
远远的地方沉重地吼叫起来,又从远远的地方消失了去。
我们动摇下来了。
在南闸镇北面和敌人对垒的友军和我们失了联络,自动向北撤退,敌人
因而得以从南闸镇的北边开出,爆破东北边的一条桥梁,使我们除了在他们
正面的压迫下宣告溃败之外再无进取的路径。当我们第九连的一部分正向着
这桥梁突进的时候,敌人把这条桥梁爆破了,这桥梁就是这样的埋葬了他们。
排长贾凤麟,由一个上等兵作着随伴,在追袭一个夺路而走的敌人。而
他们的背后,是敌人的机关枪的子弹在紧紧的追蹑着。那个上等兵走在他的
前头,挺着雪亮的刺刀,把夺路而走的敌人控制在自己的威力内,以施行最
直截的劈刺。当他的刺刀的端末正和敌人开始接近的当儿,敌人的机关枪射
中了他的胸脯,他倒下了。排长贾凤麟仿佛对于那猎取物的偶然的幸运发出
微笑,他追上了他,一下刺刀把他结果了,而敌人的机关枪又继着击倒了
他,……
排长蒋秀,当敌人的坦克车冲来的时候,他迅速地和坦克车接近起来。
他攀附着坦克车的蚕轮,用驳壳枪对着车上的展望孔射击,而卒至给蚕轮带
进了车底,辗成肉酱,……
我们一连冲锋了两次,两次的冲锋都遭了失败。天亮了,敌人开始了炮
击,密集的炮弹把我们的右翼的战士完全驱进了死亡的墓门,我们却不能不
在这艰苦危境展开第三次的激烈的战斗。由中校团副所带领的五十多人的残
余队伍,迅急地参入了敌人的队伍里面,和敌人作直截的白兵战。连长冯德
宣还带领着他的完整的一排,在突进中过一条小河,不幸在河里淹死了。而
中校团副宋永庆也正在这时候负了重伤。
战斗一直继续了六个钟头。到了正午,我们两营的官兵死伤了五分之三,
再不能支持了,只好退回了五里亭本阵地。
从这次战斗中,我们夺得了许多战利品:旗子,机关枪。有一件从敌人
的死尸上剥下来的中将的绒外套,这外套的肩章上有两粒金星,金星因为旧
了,显得黯淡无光,我们断定它的资格已经老了。一把柄上刻着富士山的军
刀,一枝写着“河田原”字样的旗子。我们推测这“河田原”就是那打死了
的师团长的名字。下午,有一架敌人的红色的小飞机在南闸镇南边的公路上
下降,一下子又飞去了,也许这飞机是载新师团长来的,去的时候还可以载
回那战死了的师团长的尸首。
南闸镇失去了。和南闸镇失去的同一天,花山也失去了。敌人这一天的
总攻是把花山也划在里面。孟广昌营长战死了,他的一营几乎全都遭了伤亡。
从二十八至三十,这三日中敌人的进攻继续不断。
十二月一日拂晓,敌人沿着从南闸镇至江阴的公路,对江阴作最猛烈的
进攻。由小笠山至青山之线,也开始了激烈的战斗。小笠山和青山都失去了,
战斗又迫临到我们这一团的身边,我们这败残下来的零星的队伍又给卷入了
炮火的漩涡。
下午六时,敌人冲入了江阴的南关,西郊和东郊一带都相继沦陷了,而
君山的要塞炮台也落于敌手。
当我听到君山炮台失去的时候,我猛然地记起了那摆在炮台上的要塞
炮。
这要塞炮到底开过了没有呢?曾不曾击沉了敌人的一条炮舰?
就在十二月二日的夜里,我们突围了。我们沿着江滨冲出,还不曾到镇
江,镇江已经失守。
到达南京的时候,我们一共只存了四十六人。
一九三八,一,六,汉口
(选自《第七连》,1947 年 6 月,上海希望社)
我认识了这样的敌人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一日起以后的三日中,上海的紧张局面似乎为了不能
冲出最高点的顶点而陷入了痛苦、弛缓的状态。十一日午后半日之内,开入
黄浦江内的敌舰有十四艘之多,什么由艮号,鬼怒号,名取号,川内号,报
纸上登载着的消息说是现在停泊于上海的敌舰已经有三十多艘了,以后还要
陆续开来。十一日晚上,又有三千多名的陆战队由汇山码头,黄浦码头先后
登陆,显然是大战前夜的情势了。而我们却为了三次的搬家弄得头晕眼花,
对这日渐明朗的局面反而认不清楚。我们,我的表姊,我的表姊的姑母,和
我,三个人闲适地,毫不严重地搬到法租界金神父路群贤别墅的一位亲戚的
家里来,也不带行李,好像过大节日的时候到亲戚的家里去闲逛似的,一点
逃难的气味也没有。这是我们第一次的搬家。这位亲戚的家里已经给从闸北
方面迁来的朋友挤得满满的了。我们连坐的地方也没有。那天晚上睡在很脏
的地板上,一夜不曾入眠。第二天我们搬到麦琪路来,是用五块钱租得的一
个又小又热的亭子间。住在这亭子间里还不到半天,不想我们的二房东为了
贪得高价而勾上了一个新住客,吃了我们一块定钱,迫使我们立刻滚蛋。我
和这位不要脸的房东吵了整整三个钟头。结果我们暂时迁入了虞洽卿路的一
个小旅馆里,我的表姊的姑母已经不胜其疲困而患了剧烈的牙痛病。
这已经是十三日的早上了。
我们起得特别早。其实我三天来晚上都没有好睡,睡着了却又为纷乱、
烦苦的恶梦所纠缠,没有好睡过,我厌恶这小旅馆,这小旅馆又脏又臭。天
还没有亮,我就催我的表姊和那位老人家起床了。连日的疲困叫她们无灵魂
地听从我的摆布。我叫了两辆黄包车,我和表姊坐一辆,姑母坐一辆。
姑母的牙痛似乎转好些了。她莫名其妙地问我:
“天亮了吗?”
我糊里糊涂地回答:
“天亮了,却下了大雾。”
这样我们匆匆地回到东宝兴路自己的家里来了,我们竟是盲目地投入那
严重的火窝。
姑母年老了,她的牙痛病确实也太剧烈,回到家里,已经不能动弹。
表姊的丈夫是一个船员,还不到二十七岁就在海外病死了,她不幸做了
一个年轻的寡妇。
在一间阴黯潮湿的楼下的客堂间里,表姊独自个默默地,不声不响地在
弄早饭。姑母在那漆黑的楼梯脚的角落里躲着:也不呻吟,大概是睡着了。
她们都变成了这么的灰暗,无生气的人物,仿佛任何时候都可以取消自己的
存在,她们确实是有意地在躲避这种生的烦扰,正在迫切地要求着得到一点
安宁。
同屋的人全搬走了,二楼,三楼,亭子间都已经空无所有。渐渐的我发
觉我们整个弄堂的人都走光了,从那随便开着的玻璃窗望进去,都是空屋,
平常这时候弄堂里正有洗马桶的声音,以及粪尿的臭气在喧腾,现在都归于
沉寂。如果我听不到自己在地板上走的脚步声,我会疑心这里是一个死的荒
冢。
我独自爬上了三楼的晒台上,接触到那蔚蓝,宽宏的天体,——从那庞
大,复杂的市尘里升腾起来晕浊的烟幕,沉重地紧压着低空。从英租界、法
租界发出的人物、车马的噪音隐隐地鼓荡着耳鼓。我轻松地叹了一口气,我
知道上海还有一个繁华,热闹的世界,我觉得自己还是这可厌然而可爱的人
世的近邻,我获得了我的自由,我应该不要求任何救助。
我竟然欢喜得突跳起来,因为我发见和我们相隔不过两幢屋的新建的红
色的楼房上,我的朋友还在住着。
她名叫郑文,是我在复旦大学的一位同学。我不是大学生,却曾在复旦
大学住过一下子。我在一九三五年加入了复旦大学的暑期班,选的学科是欧
洲近百年史和英国文学,担任我们的功课的是那个像伤感女人一样时时颦蹙
着脸的漂亮的余楠秋教授,考试的时候,我得了一个 F。余楠秋教授在讲台
上羞辱我说,我自从当教授到现在还没有见过一个学生得到 F 的云云,却不
把我的名字宣布,似乎还特别地姑息我。我觉得很难为情,一个暑期还没有
念完就自告退学了。郑文女士就是我在暑期班里的朋友。
她是一个湖南人,年轻而貌美,弄的北欧文学,对易卜生和托尔斯泰很
有研究,有一种深沉、凛肃、聪慧的气质;绝不是平常所见的轻荡,浮华,
嬉皮笑脸,整日里嘻嘻的笑不绝口的女友。她曾经秘密地作了不少的诗文,
她的深刻,沉重的文字是我所爱读的。
她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她有着甜蜜,宁静,不受波折的恋爱生活,一
个礼拜前正和她的满意的对手结了婚。她的对手是一个军官学校出身,后来
离开了军队生活,从事实业活动的英俊的男子。他每月有一百八十元的收入,
他们的小家庭是那样的快乐,新鲜。我从玻璃窗望见他们的华丽的客厅,电
灯还在亮着。那高高的男子穿着黑绒的西装,梳亮着头发,默默地在那客厅
里乱踱着,眼睛望着地板,两颊发出光泽,不时的随手在桌上拿了一本书翻
了翻,显见得文弱,胆怯,不像一个军人。我越多看他一次越觉得他离开军
队生活正有着他的充分的理由。我躲在晒台的墙头边,像一个侦探兵似的有
计划的窥探着他。他的烦恼,沉郁的样子每每使我动起了怜悯。记得有一次,
他带着他的新夫人和我到亚尔培路中央运动场去看回力球,在法租界的静寂
的马路上,在无限柔媚的晚凉中,他左边伴郑文右边伴着我,我们手拉着手
的走,他的温厚和蔼的态度在我的心中留上了异乎往常的新鲜的印象,我好
像以前并不和他熟习,正在这一晚最初第一次遇见他一样。这一晚他很兴奋,
回来的时候,在汽车里,他告诉我们他在军队里的许多新奇的故事,倚着我
的身边剧烈地发出笑声,竟至露出了他的一副整齐得,美丽得无可比伦的牙
齿。
表姊的早饭弄好了,我打算吃完早饭之后,就去找郑文,她们那边有许
许多多的新消息,她们会使我的慌乱的情绪得到安静。我一看到她们就已经
有很大的安慰了。我想,我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呢?郑文他们还没有走,闸
北,虹口的恐慌局面全是我们中国市民的庸人自扰。
九点钟过去了,早饭还没有开始用,马路上突然传来了隐约的枪声。
我敏感地对表姊说:
“不好了,中国军和日本军开火了!”
表姊沉着脸,厨房里的工作使她衣服淋湿,烟灰满头,她也不回答,只
是对我发出詈骂。硬说我怕死,又炫耀她在二十一岁守寡。
枪声又响了。
这回的枪声又近又密,但是瞬息之间,这枪声即为逃难的市民们惊慌的
呼叫声所掩盖。
我非常着急,我不晓得我的表姊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发我的脾气,使我再
不能和她心同意合地商量出一个好办法,让我们立刻逃出这个危境。
我摇醒姑母,她冷冷地呼我的名字,只叫我安静些。我告诉她现在这危
迫的情势,她决不发出任何意见,仿佛现实的场面和她的距离很远,而她却
正在追寻自己的奇异的路程。
枪声更加猛烈了。小钢炮和手榴弹作着恶声的吼叫。而可怖的是我们近
边的一座房子突然中弹倾倒,——起火的声音。
我抛开了碗和筷子,独自个走出门外,打算到郑文的家里去作个探问。
当我从弄堂口绕道走过了第二个弄堂,向着一条狭巷冲入的时候,我发见从
西宝兴路发出的机枪子弹,像奇异的蛇似的,构成了一条活跃的,恶毒的线,
又像厉害的地雷虫似的使马路上的坚实的泥土洞穿,破碎,于是变成了一阵
浓烈的烟尘,在背后紧紧地追蹑着我。
郑文的房子虽然距我们很近,却并不和我们同一个弄堂,从我们的家到
她们那里,要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
我不懂得我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勇敢,这确然是一种盲目的勇敢,叫我陷
身在危境里面,而完全地失去了警觉的本能。突然望见三个全副武装的日本
陆战队从我对面相距约莫五十米的巷子里走出,黑色的影子,手里的刺刀发
出雪亮的闪光。我还以为他们是北四川路平常所见的日本陆战队,却不知他
们像发疯似的起了大杀戮的冲动,已经在我们的和平的市区里发动了狂暴无
耻的劫掠行为。
我慌忙地倒缩回来。表姊像一座菩萨似的独自个静默地在吃饭,姑母还
没有起床。刚才的险景使我惧怕,然而同时也使我自尊。我不晓得这时候我
的面孔变青变蓝,但是在我的表姊的面前半声也不响。
我迅急地走上了三楼的晒台,对淞沪铁路一带发出枪炮声的地区了望,
发现天通庵至西宝兴路一带已经陷入了炮火的漩涡,有好几处的房子已经中
弹起火,杂乱的枪炮声正向着远处蔓延着。
我的眼睛变得有点迷乱,那三个日本陆战队的影子永久在我的心中闪动
着。我疑心我已经给他们瞧见了。仔细观察一下子,我们这里四周还是安然
无事,至少我们的弄堂里还没发生任何突变。
附近的巷子里猛然发出了急激的敲门声,我下意识地把耳朵耸高,眼睛
缩小,身子和晒台上的墙头靠紧。门声一阵猛烈一阵,我绝望地眼看自己零
丁地、悲凉地活在这倏忽的、短暂的时间里面,在期待着最后一瞬的到临。
忍受着吧!忍受着吧!
我这样打发自己,却屡次从绝望中把自己救出,觉得自己置身其中的世
界还是安然得很。这是那冗长的,不易挨熬的时间摆弄着我,过于锐敏的预
感又叫我陷入无法救醒的蠢笨。
时间拖着长长的尾巴过去了,密集的枪炮声继续不断。我发见了一幅壮
烈的,美丽的画景。中国人,赤手空拳的中国人用了不可持劫的义勇,用了
坚强的意志和日本疯狗决斗的一幅壮烈的,美丽的画景。
可怕的突变的到临和我们锐敏的预感互相追逐。一阵猛烈的门板的破裂
声响过之后,我清楚地听见,有三个人带着狂暴的皮靴声冲进郑文的屋里去。
郑文怎样呢?我对自己发问着。而残酷的现实已经把我带进了险恶的梦境。
三个黑色的陆战队。
沉重的皮靴,雪亮的刺刀。
在那宁静的厅子里,我的朋友的丈夫,那高高的,文弱的南方人,和日
本的三个全副武装的陆战队发生了惨烈的搏斗。这情景非常简单,那南方人
最初就已经为他的劲敌所击倒了。但是他屡仆屡起,那穿着黑绒西装的影子
在我的眼中突然地扩大,在极端短暂的倏忽的时间中我清楚地认识了他抵扼
着脊梁,弯着两臂向他的劲敌猛扑的雄姿。三个日本陆战队和一个中国人,
他们的黑色的影子在白昼的光亮里幻梦地浮荡着,他们紧紧地扭绞在一起,
那南方人的勇猛的战斗行为毫无遗憾地叫他们的劲敌尽管在他的身上发挥强
大的威力。最后他落在劲敌的手中,三个日本陆战队一同举起了他的残败的
身体,从窗口摔下去,那张开着的玻璃窗愕然地发出惊讶。
我的灵魂随着那残败的躯体突然下坠,我不能再看这以后的场面了,我
在晒台上晕迷了约莫二十分钟之久。
晚上,约莫七点光景,我们逃走了,我们开始了这个与死亡互相搏斗的
艰险的行程。
走出了弄堂口,我们遇见了五个逃难的同胞。一个高高的中年男子,带
领着邻居的一个小学生和三个女人。他低声地对我说:
“跟着来吧!我们要三个钟头的时间从火线里逃出,……未逃出的还多
得很。……”
我点头对他道谢,又示意请他走在我们的前头。
街灯一盏也没有了。马路上完全沉进了黑暗。八个人联结着走过了一条
街道,为了落地的子弹太密,我们在一处墙角边俯伏了一个钟头。
我整整一天没有吃饭,也不觉得肚饿,而且一点疲倦也没有。我不知从
哪里来的机智,警觉,常常从八个人的队伍中脱离出来,独自个到远远的地
方去作试探。这地方应该距北站不远。北站在哪里却弄不清,我们已经迷失
了方向。
我记得我们是沿着一条阔大的马路上走来的,现在却发觉这阔大的马路
已经突然中断,它变成了一条小巷,这小巷显然是敌我两军战斗的紧要地带,
子弹像雨点般的只管在我们的身边猛洒着。对于这些在低空中飞舞的子弹我
已经不再惧怕了,甚至忘记了它们。我知道,在最危险的一瞬中还必须确实
保持我珍贵的灵魂的镇静。而求生的希望却愈加鼓勇着我,我的愤恨,暴烈
的情绪紧张到最高度,我没有惧怕的余暇。一个钟头之后,我们离开了这个
小巷,却只好循原路走回去,原路,我们刚才正尝过了它的滋味,在那边飞
过的子弹不会比小巷里稀疏些。那么,要怎么办呢?这马路一边是接连着的
关闭了的商店,一边是高高的围墙。围墙的旁边有一枝电杆,电杆上高高地
挂着一条很大的棕绳,我不晓得那棕绳挂在那里原来有何用处,我猛然地省
悟到它也许可能帮助我们逃出这个险境。
那中年男子同意了我的提议,他最初缘着那棕绳攀登电杆,跨过围墙,
一面给我们后面的人作如何攀登的样子,一面去试探。他告诉我们围墙的那
边可以下去。
第二个也攀登上去了。
于是第三个。
第四个。
那小学生还算矫捷,他攀登得比别的人都快些。但是他像一个石块似的
跌落下来了,有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头颅。
这一颗子弹把小学生击落下来并不是偶然的。当人缘着那棕绳攀登的时
候,棕绳显然为远处的兵队所瞧见,兵队,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他们是我们
自己人还是敌人,但是这棕绳现在成为射击的目标却已经千真万确。
姑母上去了。这一次的子弹射得高些,不曾射中了她。
接着是表姊。
最后才轮到我。我发觉那棕绳已经为子弹击中而断了一半,子弹还是在
电杆的四周缠绕着,飞舞着。我是不是要停在围墙这边不走呢?为了那棕绳,
那唯一引渡我们逃出险境的桥梁将要中断,我更不能不赶快继续攀登,其他
什么危险也只好置之不顾。我终于也越过那围墙的外面。
约莫是下半夜两点钟的时候。
除了那丢在围墙边的小学生之外,我们的人数并不就剩下了七个,还要
少,大概只剩下五个了,我没有这样的余暇去点数他们。
从一条狭巷里走出,我们沿着一条大马路前进,突然遇到了一个散乱的
庞大的人群,他们都是从火线上逃出的难民,原来他们在昨晚很早就到达了
靶子路口,在那边挨了整半夜,不能通过,后来受了日本兵的驱逐,又走回
来了,他们之中已经有一大半受了枪伤。
表姊哭泣着,紧拉着我。阻止我的前行。
我们在这几天之内所遭受的折磨太厉害了,在这和死亡搏斗着的险恶的
途中,我们如果稍一气馁,就要立即遭疲惫的侵袭。我千方百计的安慰表姊,
叫她顺从我的意思。这时候我已经能够辨认街道方向了,我打算向宝山路口
进发,绕过北站的西边,出麦根路。
但是我的计划完全失败了。
这一次和我们同行的人可多了,那个庞杂的人群几乎全都跟着我们走。
不知怎样,我们又迷失了方向,我们竟然向广东路,虬江路方面冲去,然后
逐渐向右边拐弯,还是到了靶子路口。
散乱的枪声包围在我们的四周,我知道这里的敌军正和我们的军队起了
战斗。有一小队的中国军从我们的前头向东开过,他们约莫有二十人左右,
在迷矇的夜色里,他们的黑灰色的影子迅急地作着闪动。我一发现了他们,
心里就立即紧张起来。他们的匆匆的行动使我不能清楚地认识他们,我只能
在脑子里留存了他们一个抽象的轮廓,一个意志,一个典型。
于是急剧的变动开始了。
在我们的近边,相距还不到五十米,那二十多个中国军和敌人开起火来。
猛烈的枪声叫我们这庞杂的人群惊慌地,狼狈地向着各方面分散,这是一个
严重的可惊的场面,除了枪声,一切都归于沉默。不时的只听见我们的军士
作着简单的尖声的呼叫。表姊,姑母和我,我们三个人都分散了。从此他们
便一直失了下落,我再也不能重见她们。我不晓得她们是在什么时候从我的
身边离开去的。有一个中国军禁止我呼喊,我还是疯狂了似的呼喊着,但是
黑暗中我再没有法子找到她们。
我只好独自一个人走了,我被夹在中国军与日本军的中间,为了发现前
面有两个女人的影子,疑心她们是我的表姊和姑母,因而冒着弹雨追赶上去,
竟至陷入了敌我两军战斗的漩涡。
日本军冲上来了。
“老百姓走开!老百姓走开!”我们的军士在背后叫喊着。
我躲入了一间大商店的门口,在猛烈的弹雨中已经失去了刚才走在我前
头的两个女人的影子。
天亮了。我仿佛从梦中苏醒。我发见自己的所在地是老靶子路。满地的
弹壳、死尸——敌军的、我军的、难民的,鲜红的血发出暗光,空气里充满
着血腥。
远远地,我听见了人的步声。探头向着五洲大药房方面探望,我看见一
小群的中国难民沿老靶子路向着我这边走来。他们一共有五个人,一个四十
岁光景的老太婆,四个年轻的男子。这四个男子最大的在二十五岁光景,他
们的年纪都差不多,最小的在十五六,只有他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样子。他们
的服装很整齐,看来是中等以上的家庭,我猜想这四个年轻人一定是那个老
太婆的儿子。
他们向着我这边走来了,一步一步的走,很慢,很谨慎,步声低至不可
再低,他们正用整个的灵魂来控制这个不易脱身的危局。我非常替他们担忧,
我想他们逃得太迟了,像这样的几个壮健的青年男子,如果给日本军瞧见,
一定不放走他们。
果然,在他们的背后,蓦地有一个黄色的日本陆军出现着。我不晓得这
个鬼子兵是从哪里闪出来的,他的身体长得意外的高大,可怕,手里的刺刀
特别明亮,这刺刀似乎比平常所见的刺刀都长。他走得意外的迅速,仿佛是
一阵狞恶的寒风的来袭,他对于这些已经放在手心里的目的物应该有着最高
的纵身一击的战斗企图。
那鬼子兵迅速地追蹑着来,那直挺着的雪亮的刺刀使我只能够屏息地静
待着。天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一种严酷的痛楚的顶点,中华民国
的无辜的致命者,在日本恶徒的残暴的一击之下倒下了。我们用什么理由来
回答这胜利与失败的公判?我们是屠宰者刀下肉么?我永远求不出此中的理
由!
那最先倒下的是二十五岁左右的最大的男子。这五个人的整齐的队伍立
刻混乱了,在这急激的变动中我不明白那作为母亲的老太婆所站的是什么位
置,而趁着这严重的一瞬,那强暴的鬼子兵又杀倒了她的第二个儿子。
第三个年轻人在最后的一瞬中领悟到战斗的神圣的任务。他反身对他的
劲敌施行逆袭,他首先把劲敌手里的武器击落,叫他的对手从毫无顾忌的骄
纵的地位往下低落,公正地提出以血肉相搏斗的直截的要求。
第三个男子把他的对手击倒下来。
他胜利了。
但是他遭了从背后发出枪弹的暗袭。
中学生,那年纪最小的男子我叫他中学生,他是那样的沉着,坚决,他
的神圣的战斗任务全靠他的勇敢和智慧去完成。他获得了一个充分的时机,
泰然地、从容地在旁边拾起了敌人的枪杆,用那雪亮的刀,向着那倒下还在
挣扎的敌人的半腰里猛力地直刺。
但是一秒钟之后,这惨烈的场面竟至突然中断,这时候我才从这战斗的
危局中猛然省悟,我发见有一小队的鬼子兵散布在中学生的四周,他们一齐
对中学生作着围猎。我的心已经变成坦然,冰冷的了,我目睹着中学生在最
后一瞬的苦斗中送了命。
老太婆紧抱着中学生的尸体疯狂地向着我这边直奔而来。我看着她马上
就要到我的身边来了,我意识着我所站的地位,我的悲惨的命运正和她完全
一致。于是我离开那可以藏身的处所,走出马路上,用显露的全身去迎接她。
我对她说:
“你的儿子死了,不必拉住他了。”
她的面孔可怕地现出青绿,完全失去了人的表情,看来像一座古旧、深
奥而难以理解的雕刻。她对我的回答是严峻的,使我沉入了无限悲戚的幻梦。
她把儿子的尸体舍去了,像一只被袭击的狼似的冲进了一间门板开着的
无人的商店里,直上三楼,从天台上猛摔下来,她的脑袋粉碎了,她落下的
地点正在我的面前,溅得我满身的白色的脑髓。
于是我坦然地离开了这地区,从北江西路向河南路桥逃出。我的灵魂已
经很坚定了,我要每一分,每一秒预备着敌人对我的侵袭。
一九三八,一,二十八,南昌
(选自《第七连》,1947 年 6 月,上海希望社)
暴风雨的一天
暴风雨迅急地驰过了北面高山的峰峦,用一种惊人的,巨粗的力摇撼着
山腰上的岩石和树林,使它们发出绝望的呼叫,仿佛知道它将要残暴地把它
们带走,越过百里外的高空,然后无情地掷落下来,教它们在无可挽救的灾
难中寸寸地断裂而解体……暴风雨——它为了飞行的过于急骤而气喘,仿佛
疲惫了,隐匿了,在低落的禾田和原野上面,像诡诈的蛇似的爬行着,期待
失去的力的恢复,时而突然地壮大了起来,用一种无可抵御的暴力的行使中,
为了胜利而发出惊叹和怒鸣,用悲哀的调子在歌赞强健、美丽的自己……。
暴风雨迅急地驰过了北面颤抖而失色的原野,用它的全力在袭击那为繁
茂的树林所环抱的村子的四周。
在马松桑的屋子的近边,有一株两丈多高的松树倒下了,和地上相触而
折断的丫枝带着新泥土直射的到半空里去,在半空里卷旋着,像一群鸽子似
地互相追逐,然后一齐地被击落下来。暴风雨,在它无限制的力的行使中似
乎还蕴蓄着不能排解的悲愤,为了胜利而发出惊叹和怒鸣,用悲哀的调子在
歌赞强健、美丽的自己……。
马松燊的母亲,那六十多岁的老太婆用她晕濛的眼睛在注视这大自然的
可怕的变动,哭泣而叹息,使自己坠入深沉的忧愁。
“好了!好大的风雨,不要再来了!松燊在外面要受不住了!”她喃喃
地说着,颤巍巍地跪下来,又开始作着祷告:
“要是风雨再大些,松燊那孩子会不会莽撞地走回来呢?唉,我实在担
心,松燊一定找不到一个藏身的地方,那么他就要被迫走回来了!菩萨可怜
我吧,我屡次告诫他,他总是不听话,要壮大着胆子呵,如果风雨再大些,
也不要走回来!”
马松燊今天很早就出去了。他是一个壮健、勇敢的孩子,小小的年纪,
已经参加了芒山地方的农民所组成的队伍,执行着对日本侵略疯狂的残酷无
情的战斗。芒山镇和这里相距不过七里多远,从那边开出的日本军随时可以
出现在村人们的面前,村人们像一群兔子,随时有被猎取或击杀的危险,在
这里,有三个时间表示了最高的恐怖:黄昏和清晓,这都是敌人袭击村子,
捕捉农民的好机会;而最严重的是暴风雨中,当所有的人们在山谷与原野之
间失去了隐身的处所,不能不缩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的时候。
暴风雨像地壳里喷出的山洪,一阵猛烈似一阵,禾苗和田野都布列着它
的疾速地驰骤而过的足印。远远地,围绕在这村子四周的群山似乎互相碰触
起来了,隐隐地发出痛苦,抵扼的嗓音,仿佛从千万人的嗓子里发出的歌声,
为了痛苦的忍耐而使歌声突然地向高处升起,直入云霄,刚强沉毅,企图在
最牢固的障碍上面发出暴烈的回应,然后停息下来,让人们用最大的虔诚在
追慕这歌声的余韵,把暴风雨失去的力重新唤醒,继续它的为了胜利而发出
的惊叹和怒鸣……
马松燊的屋子的墙根紧张而颤抖,近边的高大的柏树,在暴风雨的袭击
中痉挛而俯伏,用它的树梢帚子似地在屋顶上拚命地作着扫动,屋顶的瓦片
跟着暴风雨的飞舞而升腾了。马松燊的母亲庆幸马松燊那孩子有着在外面和
暴风雨相对抗的好胆量,然而当她稍为嫩弱下来的时候,她却为了马松燊那
孩子在暴风里的吹打中还不能不露身在野外这事而沉入了阴暗的幻梦……。
她仿佛瞧见马松燊突然在山腰上倒下来了,为了暴风雨的暴烈的叫声过于升
高,石头和马松燊的身体作着交绊,在山腰上默默无声地滚动着。她知道,
在这样的情景中,马松燊的灵魂像一只失群的孤单的燕子,暴风雨要夺去它
的生机,又从而无情地鞭打他,蹂躏他,教他永远地不能救出痛苦的自
己……。
马松燊的母亲像一只熊,她蜷伏在灰暗的屋角里,用晕燊的眼睛凝视着
从屋顶的漏隙里打下来的雨水,屋里全都潮湿了,地上的孔隙变成了无数的
水池,急骤的雨水继续从屋顶喷射下来,借着天空的秽浊的光亮的照映,透
明的雨点犹如那带了脆弱的火未在夜间飞散的萤虫。
……现在,松燊那孩子也许忍熬不住了!老太婆心里想:要是他这下子
就走回来,怎么办呢!日本兵就要神出鬼没地开到了!他还能逃走吗?他为
了修补一张凳子,在砍木头的时候冷不防把左脚的拇趾砍伤了,以后每一次
逃走都要滴出血来!这样的大风雨的时候,要是还不懂得忍耐,那就糟了!
但是这当儿,她又清楚地瞧见着,这也许是真的,暴风雨重重地震撼着
她的灵魂,使她坠入了更深的忧虑。马松燊在山腰上跌倒了,为了暴风雨的
暴烈的声音过于升高,石头和马松燊的身体作着交绊,在山腰上默默无声地
滚动着……
马松燊的母亲悲切地坚决地无视了暴风雨的袭击,从她的屋子里挣扎出
来。她开始觉察了自己的愚昧。这风雨太猖狂了,这是一条暴涨而澎湃的风
雨的大河,她觉察了自己刚才所作的祷告是错误的。敌军也许还没有在这时
候冒着暴风雨从芒山开出的勇气,松燊那孩子应该走回家来,为着好好地防
护他自己。
不久之后,马松燊的母亲的出现惊动了所有全村的人。这里全村的人们
本来应该和马松燊一样离开了屋子,远避到山谷或原野里,然而他们都走回
来了,为了抵不住那猛烈的暴风雨。现在他们正从各人的屋子里爬出来,带
着惊异的目光,把那老太婆包围着;那老太婆像一只给击碎了筋骨的狗似的
躺倒了,在一条小沟渠的旁边躺倒了,暴风雨猛烈地在她的身上鞭打着,她
也不在乎。她仿佛正用了期待死亡的虔诚在寻求最后一瞬的安宁。她的衣服
全湿了,银白色的头发满结着砂石和烂泥。这是一个奇迹,在所有的生物都
向着自己的巢穴躲藏的暴风雨中,只有那赢弱不堪的老太婆独自出现。
哦,你们都回来了!你们都安稳地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了!可是松燊呢?
松燊没有母亲的吗?松燊是不要的吗?……你们好安稳呀!
她作着对一切的仇敌寻求报复神情,用令人颤栗的严峻的声音质问着。
然而她的声音低微下来了,她的身上突然地起了可怕的变动,她脓白色的双
眼,睁得又圆又大,对那疯狂了的紫黑色的天空紧紧地凝视着。人们骚乱起
来了,他们把老太婆的尸身搁开不管,在暴风雨的鞭打中。为着寻回失去的
马松燊而动员了他们的全体。
暴风雨继续不停地用它的巨粗而惊人的力震撼着大地。他们寻遍了山
谷,田野,树林,他们终于发见了,那马松燊,壮健、勇敢的孩子,今日正
担任了南路的哨位,一点也不错,他绝不曾在山腰上跌倒下来,还是壮健地、
勇敢地在活着,在村子的南面,在一个高耸的阴绿色的小丘的巅峰上,马松
燊的黑灰色的影子像一块插在田塍上的小小的界石,在暴风雨的侵袭中屹然
不动地站立着,时而在迅急地掠过的烟云中隐没了,时而全身毕现,把他无
视暴风雨的短小的雄姿泰然地完全显露……。
一九三七,十,十二,济南
(选自《第七连》,1947 年 6 月,上海希望社)
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
——我们构筑的阵地,我们自己守着!
营长,高华吉少校,狞恶的面孔显得衰落而毫无光彩,垂着头,目光隐
隐地流射着忿怒和暴戾,仿佛心里正怀下了一种异样的巨重的痛苦,如果这
时候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他也许要为了孤独而掉下眼泪。
但是他找到了林青史。
他鼓着那粗大的,起着脊棱的颈脖,雷一样的吼叫着。
“唐桥方面为什么忽然又发出了地雷声,那又是爆破桥梁的么?”
林青史是第四连的连长,他穿一副新的黄色军服,挂着短剑,年轻而漂
亮,太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叫他的军帽的黑皮舌头的边和上衣的钮扣发出新
鲜、洁净的闪光,垂下着两手,少女一样的胆怯而庄严,在高华吉的面前静
穆地直站着。
从这里刚才所听见的什么爆破桥梁的地雷声起,以至关于别的琐碎,纷
杂,难以归类的突然事件的询问,高华吉的愤愤不平的气势似乎始终不可遏
止。他又问了林青史家里的一些情形。
“这里有四十块钱,都拿去吧!我接到你的家里从嘉定转来的电报,说
你的父亲病重将死,叫你回去,……回去……我想……”
他变得很和蔼的样子,情绪也似乎平静了些,擦一枝火柴吸起烟来了,
嘴里发出的声音杂乱而模糊。
林青史的直立不动的身子,在鲜明的太阳光下整个地发射出令人炫目的
光彩。直着鼻子,合着细小美丽的嘴唇,垂下着视线,长长的睫毛呈着金黄
色,像一座石像一样的静穆。
“电报……电报……”他用了庄重、良善的目光凝视着营长的凶恶而残
暴的面孔,低声地这样说:“那是假的。我了解我的父亲,他恐怕我要在火
线上‘战死’,所以叫我回去,他只有我这一个儿子。”
“是的,我也这样想。那么,都拿去吧!把四十块钱都拿去吧!你的家
里这时候会得到一点钱用,是适当的。”
说着,把四十元的钞票放在林青史的手里,非常舒适地摆动着两手,脊
背变得有点驼,跨着阔步向左边的小河流的岸边去了。
他不断的回转头来,高举着的右手稍为弯曲着,上身向前面倾斜,伸长
着脖子,背脊更驼些也不要紧,这样还了林青史的敬礼。
×××师第一线的阵地近在两公里外,猛烈的炮火疲乏地发出力竭声嘶
的音波。炮弹掠过了高空,把天幕撕裂着,正如撕裂着一张绸子。
林青史的心里有点悲戚,他的洁净的面孔略呈绯红,黑色的灵活的眼珠
在长长的睫毛下转动着,胆怯而稚弱,简直要对着那强暴的炮声羞辱自己的
无能。他踏着葫芦草,在一条湿漉漉的田塍上走着,四边没有树林,让自己
的身体在鲜丽的太阳光下完全显露。前面,第四连的兄弟们,像忙碌的蚂蚁
似的在浅褐色的土壤上工作着,田圃上的向日葵一排排以纯净,坦然的笑脸
对太阳作着礼拜。
新的土壤喷着热的香气,还未完成的散兵壕在弟兄们迟钝而沉重的脚步
下羞辱地发出烦腻的水影。散兵壕又狭又浅,铲子和铁锹都变得钝而无力,
弟兄们疲困得像筐子里的赤虾。
一个沙哑的声音这样唱:
——我们这些蠢货, 要拚命地开掘呵, 今天我们把工作做好了, 明天
我们开到他妈的什么包家宅, 后天日本兵占领我们的阵地。
歌声没有节拍,好些地方完全像说白一样的进行着。别的人沉默起来了,
想要发出强大的呼叫,但是神经过敏地感到了绝望和空虚而归于静寂。
“有一天会到来的,我们构筑的阵地,我们自己守着,……”
“不,话应该这样说,我们构筑的阵地,要让我们自己来守!”
于是林青史和他们做了这么一个结论。
“有一天会到来的,……”
林青史在松而带有湿气的泥土上坐下来,把军帽子推到脑后去,黄色的
裹腿松脱了,一条蛇似的胡乱地缠着,也不去管它。他不但疲困,而且简直
是毫无把握的样子,松懈得要命。从营长的面前保留下来的端庄的体态像一
件沉重的外衣似的从他的身上卸下来了,他仿佛坠入了更深的疲困和优愁。
他沉重地叹息着。
一颗炮弹飞来了,落在左侧很近的河滨里,高高地溅起了满空的烂泥。
相隔不到五秒钟,又飞来了第二颗,落在阵地的右端,炸死了三个列兵。
这是一个时运不济,命运多舛的莫名其妙的队伍,它常常接受了一个新
的奇特的任务,这新的奇特的任务又常常中途从它的手里抛开,换上了更新,
更奇特的。
……谁也不知道。
特务长说是联络友军。
连长在每一次的阵中讲话中也不曾提及。
营长是那样的暴躁而忙乱,像一只断头的油虫,东撞西碰,自己就有点
捣搅不清。
十一月十八日从昆山到浏河,二十日从浏河到嘉定,二十二日从嘉定到
大桥头,同日又从大桥头到广福。现在又从广福到包家宅来了。
早上,天下着微雨,白色的雾气一阵阵从土壤里喷射出来,压着低空,
竹叶子簌簌地低泣着,挂着白光闪烁的泪水。
这里的阵地前面有一座独立家屋,它构成了射界里的两百米那么大的死
角。凡是阵地前面的死角都把它消灭了吧!
十五个列兵,由班长作着带领,携带着铁棍和斧子,唱着歌,排着行列,
与其说是为了战斗的利益倒不如说是为了泄愤,在对那独立家屋施行威猛的
袭击。
他们发挥了强大的威力,像一下子要把整个天地的容颜都加以改变似
的,用了最大的决心和兴趣在处理这个微小得近乎开玩笑的任务。六个列兵
像最厉害的强盗似的爬到屋顶上去了,强暴地挥动着沉重的铁棍,屋顶的瓦
片像强大的恶兽在磨动着牙齿似的响亮地叫鸣着,屋顶一角一角的很快地洞
穿了,破坏了。年长月累地给紧封在屋子里的沉淀了的气体,人的气息和烟
火混合的沉淀了的气体直冲上来,发出一种刺鼻的令人喷嚏不止的奇臭。弟
兄们的凶暴的兽性继续发展着,他们快活了,这是战地上常有的快活的日
子……
酒呵,……火腿,……
屋子里叫出了模糊的声音。屋顶上的人,阔达地大笑了。瓦片和碎裂的
木片像暴风雨似的倒泻下来,在这样的场合,就是把屋子里的人压死了也是
一种娱乐。另外,有八个列兵排成了整齐的一列,一、二、三,把那江南式
的、单薄的、弱不胜风的墙壁的一幅推倒下去了,暴戾而奇怪的声音高涨得
简直是一齐地在喝彩。失去了支持的屋顶摇摇欲倒,互相间的凌辱和唾骂也
继之而起了,屋顶上的人和下面的人很快地构成了对峙的壁垒,为了执行破
坏的工作而发生的兴趣迅急地在起着奇特的变化和转移。
冒着碎片的暴风雨,从屋子里奔出来的是一个壮健、矫捷的上等兵,他
仿佛在夜里独断独行似的充分地发挥他为了和人群相隔绝而更加盛炽起来的
狭窄、私有、独占的根性,张开着强大的臂膊,低着腰,像凶狠的狼似的在
劫夺他丰饶的猎取物。新制的柑黄色的衣橱的抽屉被搬出来了,这里有女人
的裙子、孩子的玩具、真美善书局发行的黑皮银字的《克鲁泡特金全集》、
席勒的《强盗》、小托尔斯泰的《丹东之死》,还有象牙制的又小又精致的
人体的骷髅标本,而最重要的还是酒和火腿。
所有的人们都被吸引看来了,女人的袜子套在鼻尖上,书籍在空中飞舞,
衣橱的抽屉成为向敌对者攻击的武器。
学生出身的班长远远地站立在旁边,发晕了似的坠入了复杂、烦琐的想
象中去了。
他非常真挚地欢迎这一切新颖的景象的到临:对克鲁泡特金、席勒、小
托尔斯泰和对女人的裙子、孩子的玩具一样的尊重和注意。他非常怜悯地对
那被残暴地围攻下来的上等兵作着这样的慰问。
“还有别的么?你的酒呢?火腿呢?”
在这样的场合,把酒喝,把火腿吃,不会比把它们放在脚底下踩踏,把
瓶子敲碎,或者全都抛进河浜里去更有意义。……
雨逐渐地加大了,未完成的散兵壕装上了水,从消灭死角的事继续下来
的兴趣早已失掉了。弟兄们废弛地把铁锹和铲子都抛开了,躲在近边的竹林
里,放纵地,有意地空过这个时机,因为雨的逐渐加大而使日本飞机不能活
动的这个时机。严重的任务还是暂时地在另一处把它寄存着吧。……
“动工!动工!”
学生出身的班长叫起来了,又吹着哨子。他的个子又矮又小,在阵地左
端的未完成的掩蔽部的高高突起的顶上,木桩一样地直站着;他要作为一个
真实的头目,一个标帜,让雨在头上淋着也不在乎,用他的毫不浮夸、毫不
动怒的样子在对着所有的弟兄们施行吸引,又像作着怜惜似的这样说:
“慢些来吧!这儿的雨正下着……。”
弟兄们仿佛非常抱歉地、非常和睦地回答他一个“不要紧”,于是高举
着脚跟,踮着脚尖,散乱地离开那竹林,沉重的铁铲和锹子像最难驱除的病
魔似的侵蚀着他们每一个强健的体格和姿势,又像蛇似的死绊着他们,叫他
们把铅一样沉重的头颅倒挂在胸口,像一条条奇异的毛虫似的死钉在那黯淡
无光的土壤上面。
下午五时卅分,高华吉营长召集全营的官兵训话。
他垂着头,说话的声音没有抑扬,有时忧愁地望着远方,目光严峻地发
出痛楚的火焰,每当他说出了一句话,就皱着眉头,像咽下了一口很苦的药
一样。
“……‘一·二八’的当日我们在杨行战胜了敌人,和我共同作战的兄
弟们,能忠心于我,忠心于军令的:无论已否战死,都成了我最亲爱的朋友。
因为战斗需要勇猛,……我屡次要求你们拿出强盛的威力,——对于战斗军
纪,须以殉道者的洁净,诚意,永不追悔的态度去遵守,我今日还是这样的
要求你们。……”
……雨停了,天空一团漆黑。队伍回避着公路,在一条湿漉漉的田径上
走着,通过了×××师防线的侧面。猛烈的炮火把整个的阵地掩盖着。敌机
在黑空里盘旋侦察不停,照明弹一颗颗由高空溜下,有如流星下坠,在那艳
丽的亮光照耀之下,繁茂的灌木丛像碧绿的云彩,一阵阵在前面涌现着。为
了防御空袭,队伍停止、掩蔽,竟至五六次之多。到达新阵地的时间在下半
夜三时左右。
天还没有亮,营长命令到张家堰阵地前方侦察地形。林青史匆匆地叫何
排长集合全连到村子背后的竹林下举行晨操,数周来忙于行军和构筑工事,
一切应有的教练都无形中废弛了。
五时卅分到达营部,各连长都已经齐集。高华吉营长站在门口吸烟。严
峻,黯淡的样子不稍改变,大约是为了等待林青史一人而把时间耽误了吧。
林青史的稚弱而漂亮的面孔略呈浅绿,事实上,营长并不为了林青史的迟到
而有所介意。他看林青史来了,还递给林青史一根烟卷。
阵地侦察完毕,阵地编成也大致决定了。第四连担任营左翼一排阵地之
构筑,真是意外的事,这次的工作那样微小,是出发到现在所不曾有的。营
长恐怕耽误了时间,再三吩咐林青史应于明天晚上把工事完成,还要在散兵
壕加筑强固的掩盖,右边和第五连所构筑的阵地相连接的交通壕也归于第四
连开掘。虽然增加了这个工作,而时间却还是充裕得很。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光景,敌机的强烈的马达声惊醒了弟兄们深浓的睡
梦。从拂晓至天亮,落于×××师右翼阵地的重量炸弹不下两百多枚,炸弹
的爆裂使整个的地壳沉重地发出颤抖。机关枪声也激烈地发作了,看来敌人
的强大的攻击已经开始,在火线上的中国军究竟和敌人怎样战斗的情景,晕
濛不明地被隔绝在一个神秘的炮火连天的世界里面。狂暴的战斗的惰性使炮
火的音响停滞在一种坚凝不散的状态。而且逐渐的加重,至于使空气疲乏地
发出气喘。
林青史下令各排推出警戒兵到驻地前方严密警戒,以防备第一线的溃
退。但是直到午前十一时,前线的阵地还是屹然不动。
高华吉营长到连部来了。
营长,林青史,首连长郭杰,三连长周明,还有上尉营副等等,为了视
察昨日构筑的工事,他们匆匆地又离开了连部。正午十二时视察完毕。临走
的时候,营长吩咐林青史,限于今晚八时前把工事完成,因为恐怕又有了新
的任务。
正午以后,前线似乎比较平静些了,但是炮火依然猛烈得很,间或有一
二炮弹飞来,狂暴的爆炸声中,可以听得弹片落在水里,为了骤然遇冷而叫
出的向人追索的可怖的嘶声。飞机还是在阵地上空盘旋着,弟兄们永远是那
样的一种愚蠢的样子,一点也不懂得掩蔽,对那“司空见惯”的敌机保持着
浓烈的兴趣,百看不厌。这样一来,阵地的目标完全暴露了。等到炸弹下降
才知道危险,已经无济于事。对着这可恨的蠢笨,林青史曾经屡次地加以斥
责,却还是没有效果,只好处罚十多人在树林里立正二十分钟。对弟兄们施
行暴力教练这还是最初第一次。
一点钟光景,全连又出动了,为了继续那未完成的工事。
铁铲和锹子残害了整个的队伍的姿容,弟兄们铁青着面孔,瘦削的脖子
阔大的衣领上不由自主地动荡着,臃肿的军服使他们变成了无灵魂的傀儡。
一个沙哑的声音开始这样唱:
我们这些蠢货,……
“唱吧!第二个声音接着这样叫:兄弟们,唱吧,我们都懂的,……”
沙哑声音又开始这样唱。渐渐的得到了人们的附和。
我们这些蠢货,
要拚命地开掘呵,
今天把工事做好了,
明天开到他妈的……。
喂,这又是一个什么去处?张家堰!
他的妈什么张家堰,
后天日本兵占领我们的阵地!……
刮了整整一夜的狂风,禾苗和树林都显出了枯干的样子,天气骤然变冷
了,前线的炮声稍为稀疏些,机关枪还是无时停止。……对于战斗的激发紧
张的想象,为稳定下来而毫无变化的现状所击碎,离开了幻梦,归还了原来
的自己,英勇、杰出的人物似乎也变成了平庸无奇。……
营长带领着各连长在新阵地视察了一周,把所有的工事都加以分配。第
四连担任营第一线右翼一排及营的前进阵地的构筑,恐怕时短工多,特加派
团担架排兵士十名协助搬运木料,阵地前面的障碍物和坦克车的陷阱,团部
已另派工兵营前往开设去了。
回来后立即将队伍移来新阵地后头不远的陆家窑,这里距张家堰只一华
里,张家堰阵地定于明日移交十一师据守,未交代之前还是由第四连负责,
这样麻烦的事逐渐加多了。九时卅分光景,林青史已经把属于本连的工作区
分完妥,第一二排筑营之前进阵地,第三排第一线右翼一排阵地,各排除了
土工之外还得采集木料,担架兵十名协助一三排工作;各排长随即依着这分
配各自动工,前进阵地则由林青史亲自开始。
……一如战士们所期待,凶恶的战斗场面终于在阵地前面展开了:
从阵地望去,相距约六百米远,中国军第一线左翼突然现出了一个缺口,
溃败下来了,像决堤之水似的溃败下来了。这里的炮火的猛烈是空前的,在
那直冲天际的跟随炮弹的炸裂而喷射的泥土和烟火中,溃败的中国军似乎把
方向迷失了,只管在愚蠢地寻觅着。他们的战斗力完全为日本的强大的炮火
所攫夺,他们的服装,他们的手中的武器,甚至他们整个的身体仿佛对于他
们残败下来的灵魂都成为可悲的赘累。敌人的炮弹已经开始延伸射击了,密
集的炮弹依据着错综复杂的线作着舞蹈,它们带来了一阵阵的威武的旋风,
在迫临着地面的低空里像有无数的鸱鸟在头上飞过似的发出令人颤抖的叫
鸣,然后一齐地猛袭下来,使整个的地壳发出惊愕,徐徐地把身受的痛苦向
着别处传播,却默默地扼制了沉重的叹息和呻吟,……。
第四连的阵地和第一线的距离突然缩短,敌人的炮火的延伸射击使第四
连的兄弟们在互相间的愕然的目光对视之下,竟然神会意达地把握到一个必
须立即进行的任务。
班长,一个久经战阵的湖南人像尺蠖似的把铁般坚硬的背脊屈曲着,他
握着枪杆,迅急地从一个散兵壕跳过又一个散兵壕,暗暗地在弟兄们的心里
煽起了战斗的火焰,企图着在自己的一举手,一动脚之间给予弟兄们一个神
圣的教范。全连的弟兄们最初就在壕沟里布成了一个完整的阵容,他们什么
都预备好了,而所缺少的只是一声前进的命令。
湖南人的班长低声地呼叫着:
冲呵!……
一个青年的列兵,坚定的目光透过了炮火连天的田野,高大壮健的身躯
比一个最成功的不动姿势还要静止,看来他的灵魂是早就已经和战斗合抱
了,在战斗中沉醉了,落在后头的只不过是一个死的躯体而已。
冲呵!……
年轻的列兵发出短促的语句像回声似的应和着。
炮火更加猛烈了,溃败的中国军在纷乱中似乎已取得了正确的方向,取
得了失去的自尊和活力,他们仿佛并不贪图获得友军的援助,虽然在极端危
险的处境中还是以获得友军的援助为耻辱,他们反攻了。不错,从这里可以
显明地看出,他们在溃败中还是把面孔对着仇敌,为子弹所击中的都是面对
着仇敌倒仆下去,无疑地他们在毕命之前的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中还能够把握
到非常充分的战斗的余裕。
这之间,第一线的战局正起了急激的转变,第一线的屹然不动的正中和
右翼的中国军对于他们整个的阵线还是负责到底的。右翼的中国军已经开始
为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