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逃走了。

类别:其他 作者:佚名字数:16361更新时间:23/03/24 12:20:06
谭根逃走了很久,法相卯也只好让所有的田园都荒芜着,——他又干起 了一些新的事,从亲戚那边带回了一条竹制的狗筒,拴着门子,和他的老婆 两口儿一同在天井里杀狗,整天不歇地动着炉灶,弄得那矮屋子的四窗口像 榨蔗场里的糖房一样,冒着白烟。那浓烈的狗肉的香味荡出了村子的四周, 叫远远近近所有的狗们都仓惶失色地流窜着,狂吠着。 法相卯和别的邻人们都没有什么来往,他们和他正也有着相当的距离, 那低矮的屋子里是那样的静悄悄地,杀了一只狗,直到用一个大大的畚箕装 出了所有的骨头。 有一天,那矮屋子的门跟平时一样的拴着,——但是法相卯突然受了一 阵惊扰,那铁打的门环给敲得很响,法相卯开了门,才知道是谭根从外面归 来。 谭根是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的,——他不由得不对他起着大大的忿怒 了。他不难处处都叫谭根承认,而首先,无疑地还是谭根自己吃亏。他的身 上穿着军服,竟然当起兵来了。但是他在额角上受了伤,满脸是血,犹如挂 上了一个凶恶的面具,两只眼睛可怕地闪烁着。身上——不能隐瞒,他实在 狼狈得很,弄得满身的烂泥,他一定遇到了一件从未见过的灾祸,……现在 又刚好是一件再得当也没有的事啊!他吩咐他的女人快些给谭根烧一点热 水。他实在闲散得很。他动手替谭根解下那秽浊的外衣,把它丢在矮桌子的 脚下,并且连上面有没有脱掉钮扣都小心地加以审视,一面又教谭根往床板 上躺下去。但是谭根依然壮健得很,他双手抓着面孔上的血块,——这决不 是一种表示痛苦的动作,而痛苦正是另外的一件事。他清楚地一丝不乱地这 样说: “爸爸,请你分给我六套平常的衣服吧!——还有五个朋友跟着我逃…… 快些!这地方已经给××兵占领了!” 法相卯用一种峻急的眼光迫视着,谭根的可怕的影子在他的面前起着更 奇特的变幻,——法相卯实在非加以防备不可,他不能不对谭根保持着相当 的距离;他对于他的儿子那样的无理的要求是决不会答应的。 “爸爸,”谭根继续叫着:“他们已经在后面跟着来了,——在这里至 多只能停上五分钟之久,那五个朋友的身上多穿着我们的军服,我们还要跑 到别的地方去,恐怕敌人在前头堵截我们,军服是不好再穿了,我们要化装, ——爸爸,快些把衣服交给我吧!把你身上穿着的都脱下来……快些 呀!………” 他恳切,驯服,这态度似乎只限于一种有益的事的商量,而这商量到了 最和协的时候,是用一种变态的简直非常凄苦的声音在进行着。 但是法相卯沉着脸,他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下巴,把下巴抓得变成了一 条长长的、尖尖的柄,——谭根的声音稍微颤抖着,他叫他的爸爸恐怕不止 十遍,这是一个奇迹,他竟然改变了以前的迟钝和执拗,在他的爸爸的面前 表示了这真挚的态度……法相卯于是大大的困惑了,惶乱了,他要在自己所 有进行的事情中都使用一点计策,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谭根终于从身上摸出了手枪,把枪口对准着他的爸爸的胸膛。法相卯机 械地站立着,眼睛凝望着那枪口的小黑点,十条指头错乱地从上到下摸着上 衣的前襟。…… 这之间,谭根的朋友,五个穿灰色军服的少年,从北面的山路刚刚绕过 了村子后面的竹林,利用着低凹的地形穿过了村子的西南角,在一个地势稍 为高起的蔗园里躲藏起来。他们曾经和谭根约定了一个迅急的时间,由谭根 在这迅急的时间里办完了所有的事;如今这时间是过去得很久了,他们决定 派一个人到谭根的家里去探查一个究竟,但是事情不能这么办,——他们从 蔗园里远远地望见了,谭根的矮屋子已经开始受了八个××兵的包围。 ——谭根,这时候他正听见外面响着激烈的敲门声:他开始从他爸爸的 身上移动了枪口……那败坏的门板给碎裂下来之后,谭根的身上就立即中了 一枪。 八个××兵一齐拥进那矮屋子里去了。 约莫过了十分钟之久,八个××兵离开了那低矮的屋子,由青红色的竹 林作着反衬,那黄色的影子夹带着枪杆上射出的火星在阳光下闪烁着;他们 已经从那村子的南面重又出动了,而所走的方向,是正要穿过这蔗园边旁的 小路径。 在这八个××兵的队伍里,谭根的爸爸法相卯给捆缚着,××兵把他押 着走。 ——这一件急激的事情,就是在蔗园旁边的小路口发动起来的,…… 从最初的第一响枪起,那五个穿灰色军服的少年一个个的克尽了他们的 职守;××兵舍弃了他们的俘虏,占据了西边比那蔗园更高的小山阜,发射 了一阵威猛的火力,使他们的目标离开了那不利于进击的蔗园,——但是× ×兵的阵地突然纷乱了,那五个少年战士勇猛的冲锋,使双方的得失在这残 酷的场合反覆互换;这数字正又是五与八的对比,——连最后的一个也战死 了,结果是一场总的粉碎! 过了一会,法相卯从两旁的七颠八倒的尸群中苏醒了,——他刚刚从身 上放下了死的重负,忪怔地站起身来,想起了这令人震惊的一切,像刚才做 了一场恶梦! (选自《将军的故事》,1937 年 6 月,上海北新书局) 兔      子 “……树林,”那队行伍回来的老同志开始说了,—— 这树林,他还可以更确凿一点说,正和他们村子背后的树林一样,有着 高高的鸭子树①;旁边是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里的水无论盛满或干涸都是同 样的易于辨认;听到了小鸟儿从那黑黝的浓荫里拍着翅膀突然惊起的声音, 觉得尤其相像吧。 “在那树林里,有一只兔子躲着。” 他说着,诡谲地摇着眼睛。他撒谎,他说的那一只兔子是有点儿假的。 可是有一个人却相信了。 “他是一个给消了差的老兵,”那从行伍归来的老同志继续着说: “——一个真真活该的家伙,刚才在兵站里给特务排的排长踢了出来。” “听着——老子要他进来呀!” 排长愤愤地对一个传令兵说。 接着,他就给带进了兵站里去: “来,来!——到这边来!……” 排长忽地变成微笑了,对他招着手。 他隔着远远的地方立正。 这下子他踏前了两步。 “——到这边来!……” 依旧招着手。 直到那挺着胸脯在木椅上坐着的排长的膝盖几乎要挨上了他的肚皮。 他的立正的姿势还不坏。——记着呀,未曾当过兵的孩子们,在长官的 面前就不要忘记这立正! 但是,突然,那边坐着的排长直站起来,双手紧紧地握着伕子般大的拳 头——不,他不曾动过手,只是猛可地一脚,就把那活该的家伙踢倒下去。 排长的确十分的忿怒,因为,—— 那家伙到排长的面前去报告些什么? 那是关于一个兵中了瘟疫在半路上死了的事。 这个兵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好朋友。 他年纪小,而且勇敢。打仗,在他是熟练,有趣,简直是可以拿来卖弄 身手的事了。 当他知道他给消了差的时候,他说: “怕什么,我可以养活你!” 于是,他真的养活了他三个月。 但是他死了。在押着军用品从苏士到长岭去的半路上死了,中了瘟疫。 是排长派人去埋葬他。 他的坟墓,高高的像一条蕃薯畦子,头上插着一枝杉木板子,在未曾加 以刮光的板子面上写着——什么名字呀?那是过后就容易遗忘了的。 他在从苏士到长岭去的大路边的山坡上找到了它。上面的草皮是枯死 了,远望着像毛毡子一样的红。不,似乎上面并没有什么草皮,那红色的也 许就是那新制的棺木的盖。——但是,不呀!…… ① 这树结的种子像鸭子,所以村里的人叫它做鸭子树,那种子用篾片子串起来可以当作洋烛一样来点火的。 再走近去看一看吧,唵 ,什么草皮,什么棺木,是一架赤烂的尸骸! 他把自己看到的情形报告排长说: “他葬得太浅,简直不曾用铲子在地面上开动过。——是狼,狼,……” 他看见对面的排长倒竖着双眉狞视着他,要说的话就在喉头梗住了。 但是排长却一句句都听得清楚。他说他的朋友的尸骸不曾装进棺木,以 致给狼当作了食料。 所以他是一个活该的家伙;因为,他无异公然的侮辱排长,说那个死兵 的棺木是给排长吃掉了的。 但是,军队的条规却明明地这样写着:一个兵死了,就发给了四十元的 埋葬费。 并且,事情最糟的就是糟在这一点。记着,紧紧的记着呵,未曾当过兵 的孩子们,对于长官是绝对不能加以侮辱的,——并且,这时候,排长的旁 边有一位体面的客人在坐着呢! 这是一个年轻而又漂亮的军官,穿着新制的灰色羽纱的军服,那白领是 最好看的,刚刚露出了半分。 其实,他自己的事情还未办妥,只是“心不在焉”的听着,不晓得这到 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那东西给踢出了门外,他还是一点也未曾听出什么。 他是从驻在长岭地方的友军派来的一位副官。 因为他们那边逃了一个兵,—— 据说这逃兵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到了苏士。 他必须从苏士趁小电船过河间,然后才有法子逃到别的远远的地方。 但是,从苏士到河间的小电船在四点以前就停班了。——这样断定他未 曾逃出河间,还在苏士附近一带的地方。 那副官带了他们司令部的公事,到这里来请特务排帮他们的忙,把逃兵 捉回去,好用军法来处决他。 排长得了密报,知道那逃兵正在那树林里躲着。 他派了四枝手机关枪去包围那树林,却没有一个敢进那树林里去搜索。 远远地,排长望见了,在隔过几间屋子的桔子树下,近着兵站那边,那 刚才吃饱了脚尖的家伙在静静地躺着。他的肚皮还在一起一伏的吐着气。— —对呀,这家伙还有一点儿用处。 他望见排长正对他招着手。 他翻了起来,倾斜着身子,一步步踉跄地向着排长那边走,一条长长的 脖子在空间里苦苦地挣扎着,仿佛给一条麻绳缚着狠狠的往前拉。 他没有忘掉那立正的姿势。 排长用嘴巴当着他的耳朵低声地说: “你走进树林里去看一看吧。那里有一只兔子躲着,听见你拨得那树枝 沙啦——沙啦的响。它就着慌了;我们有枪,当它走出来的时候就杀死它。” 他的眼睛发射着异样的光,呆呆地直视着前头,双手拨开树枝,脚底踏 上了那有着凹陷的地上时,那弯弯的背脊就在左右的摆动着,并且张开双手, 竭力防备着自己的倾跌,…… 但是,在他的前头,耸着高枝的那边,突然发出枪声。 四枝手机关枪一齐对准那发出枪声的地方倾注着。起初还听见回应的枪 声,一下子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个逃兵是死了,混身像五月节的粽子般的稀烂,一共不知着了多少子 弹。 那捉兔子的蠢货在第一下枪响的时候就倒下了。一下子结果了两个。 说起了兔子,他又微微的笑了笑:摇晃着那诡谲的眼睛。但是,他突然 的沉默起来了。 当他扳起身子,背着双手捶着腰,一拐一拐的走向别处去的时候,他一 面走一面含糊地接着他的故事说: “……又有了两条新的蕃薯畦子,远远地望去像红毛毡,赤烂烂地。— —那边的狼是最凶的,……” 于是,老同志一拐一拐的走去了,在池畔的一间枯萎了的茅屋子那边转 了弯,就不见了。 他的影子却深深地印在这些年轻人的脑膜上:他穿着从行伍带了回来的 军服,这军服由黄灰色变成白,它的特点正在于破旧,而且经过了修整,换 上了布钮扣,如今把双袖都割除去了,干脆些变成了一件背心,…… (选自《将军的故事》,1937 年 6 月,上海北新书局) 马兰将军之死 石藤的聪明,使他作为这戏剧的“导演者”,在孩子们之群中出现了, ——而马兰又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他雄伟,壮健,并且有光明灿烂的灵魂; 他像一个骠骑,一个武士,不,一个将军! “马兰,”石藤把他派定了:“你就做一个将军吧!” “振枢做新闻记者,——”他接着说;“你们要齐齐整整的排成一列, 学着马兰的兵队固有的驯服与遵从;听着,听我的指令!……汉章做国王, 那末,杨望呵,来吧,我要你做马兰的勇猛的兵队,还有陈岳、吴鹿、吕祖 贻——够了,马兰的兵队不能过分的多的,过多了他们就难免要变成骄傲而 且无用!那末,绍通做民众团体的代表,而朝征做长夏城的怀有二十世纪的 战斗热情的市民, 当那排成了一列的行伍分散之后,马兰接受了汉章国王的 意旨,随即对他的守御长夏城的兵队下命令,—— “马兰将军统率下的将士们,”他挥动着他的竹制的指挥刀,开始了第 “ 一声的怒吼;为着汉章国王的尊荣,你们必须从长夏城的前线立即撤退!…… 撤退呵!……” 马兰的兵队骚乱了,波动了,在长夏城的灰色的低空中发出了一片沉郁 的噪音。 马兰下了命令,乘着飞机,——飞机“肘拉—肘拉”的叫了一阵,到汉 章国王那边去,向汉章国王复了命。而马兰的违反命令的兵队们,却在背后 切切的低声私语,—— “我的身上有三分之二的血和肉,是长夏城出产的葡萄酒所化成的,我 的全身,正充溢着长夏城的泥土的潮湿的气氛和香味,而现在,我亏负了长 夏城的守士的尊荣的名目,为着严守马兰将军的命令,长夏城哟,我要把你 远远的抛弃了;我空应许了对于你的守护,——我对于你的守护的应许是空 的!……” “我的兄弟们,请不要笑我叹息,消沉,我的确衰丧,无力,不能趁这 时奋发,振起,不像长夏城的温暖的气息所孵成的雄雏!……” “那末,这一瞬的时间过后,我们埋在长夏城的深邃、富饶的酒窖将被 发掘,骁勇的仇敌要在长夏城的最高的晒台上,高擎着他们的荣耀的战 旗,……” 他们说着,一个个陷入了痛苦的深渊,暗暗的悲泣着,用手掩盖着自己 的颜面,而长夏城的无数千万的市民们,却像将被赶赴屠场的羊群,惊慌了, 惶乱了,正在作着绝望的祈求,—— “主呵!我祝祷你的神勇,你的壮健,你的全能;你给我们以铁的援助 吧!负心的马兰,枉费了他的食具,他的长靴,他的金黄色的庄严的戎装, 为着逃命,将率领他的兵队远离我们而走了!——主呵,你赐给我们以神圣 的力,……千员的战将,百万的神兵,……” 他们的祈求是获取了;所谓神圣的力,也不过止于解脱他们的危难,使 他们在一种强固的信念中生存,——长夏城的胜利的战局,既经奠定,而使 长夏城的市民们从沦亡中获救的倒不是主的神将,却是日常在长夏城的街道 上往来出入,为他们所熟习的一队极平凡、极普通的兵队。 他们再也不是马兰的兵队;他们的勇敢的行动,已经越出了马兰的命令 所制御的圈围。 现在,汉章国王的身心,正为这突如其来的长夏城的战报所震憾,—— “坏了呵,坏了呵!”他惊骇得像为山间的野兽所威吓的女儿,混身只 是籁籁的打颤;“马兰的兵队闯了祸,马兰的兵队竟然敢于走入敌人的哨兵 所密布的田野,惊扰了敌人的安静的营幕,使他们以狮子的雄姿,激动了忿 怒之火;他们将卷土而来,把我的锦绣的河山裂成粉碎,——我在逃亡的途 中,也要咬牙,切齿,永远记得马兰所给与我的罪累!” 他随即把马兰叫到面前,严厉地喝着,—— “马兰,现在要看你能不能补偿你自己的罪过,你必须立即到长夏城的 前线去,去制止长夏城的守士暴乱的行为,使这些——王国的祸患之种们, 在三十分钟之内,一无遗漏的从长夏城的界线向外撤退!要不是这样,我赐 给你一把利刃,你必须用这利刃在回来的路上自刎,因为我再也不愿会见你 的凶恶的面颜!” 马兰的飞机又“肘拉——肘拉”的叫了起来;马兰的飞机披着阔大的银 灰色的翅膀,下降了;马兰以绝对尊严的将领的权威,出现在长夏城的守士 们之前。 ——不呀,马兰的尊严,还是缺少得很,他必须走进他的兵队在长夏城 的郊外所张挂的营幕,然后,他看见他的兵队一个个从脸相上消失了过去下 属对上官的狗一样的驯服与遵从——他们正像 勤劳的工蜂,热烈地搬运着弹药,筑着堡垒,挖着濠沟,擦亮着枪刺, 一队代替着一队的开赴前线,去应付那必死的决战;他们已经发狂了,他们 所争取的是火线上的死亡率的九与十之对比,是九十九失败之后的一个胜 利,而战斗的火是炎炽地燃烧起来了,他们喝醉了仇敌之血,正覆盖着白热 的炮火在做梦……马兰,他必须发现了自己的职权之丧落,他就是依据着山 神的金身出现,也不能再在这叛逆的部属中重复竖起原有的尊严,然后,他 离开了他的队,——为着找寻他的疾苦的灵魂的避难所,他独自走进了长夏 城的街道,陷入了长夏城的盈干累万的市民的重围,—— 长夏城的市民带着从死的劫难中重又安然地归来的喜悦,用着讴歌赞叹 的歌舞者的热情在迎接他们的勇敢的战士——他们的战士的唯一的领袖,马 兰将军,……看呵,倾城而出的市民们看呵!他没有护卫,不避危险,太阳 在他的赭褐色的颜面上照耀着,他显得特别的壮健而且尊严,人类的高贵的 热血在他全身的脉膊里奔驰,凭仗了他的力,长夏城的伟大的战功建立了, 后世的子孙们,将在那花岗石的纪念碑上指着他的尊荣的名号,他们要说, 马兰遗给了我们以镇慑一切仇敌的神勇,如今我们一个个都依据着他的壮健 的雄姿长大了,我们可以用我们的灿烂的光耀去制御宇宙间一切的灾殃,一 如符咒之制御不可知的邪魔,因为马兰的灵魂以一化百,以千化万,他在我 们的躯壳中潜隐地长大了,他影响于我们的身心和容貌,正如我们的父母所 传授的血缘!……看呵,倾城而出的市民们看呵!他以中世纪的骑士的神勇, 耸身越过了长夏城的街道上为应付战争而设置的障碍物,沿着那静止如镜的 城河的岸畔,在铁制的河栏的旁边,威武、沉着的走着来了,长夏城的潮湿 而又馨香的柔风拂动着他的衣襟,露出了里面的红色的织绒,愈加显见得他 的戎装的庄严和尊贵;他的面孔带着为巨深的忧患所冲洗的战斗者的沉郁和 悲愁,但是他坚决,镇静,没有一种外来的力能够动摇他的眼睛所放射的每 一根钢的光芒;他一定为着视察长夏城的战地,因而走出了他的深远而无从 臆测的决胜千里的幄帷——他扮成一个小卒,一个军曹,要用低下的外衣来 掩蔽他的远射的光辉,从而忘记了自身的伟大,不知这盈千累万的市民们所 欢呼迎接的来者,正是长夏城的守士的唯一的领袖——英勇的马兰! 盈千累万的市民们,以长音节的呼声高喊,—— “马兰将军万岁!” “汉章国王万岁!” 这声音一阵强似一阵,构成了奔腾的巨浪,冲洗着长夏城的灰暗的全貌, 长夏城的一间间、一座座的平舍与大厦的屋顶,犹如加添了贵重的宝石,放 射出灿烂的光辉。如今长夏城遇到了极度的紧张,遇到了为空前未有的喜悦 所激起的痉挛,它停止了全部的交通,停止了脉膊的跳动,用窒息的胸怀去 拥抱马兰将军的绝对的尊严。 ——不,马兰的尊严,还是缺少得很,他记得,他怎样的走进了他的兵 队在长夏城的郊外所张挂的营幕,并且,他清楚地瞧见,他的兵队一个个从 脸相上消失了过去下属对上官的狗一样的驯服与遵从——他们正像勤劳的工 蜂,热烈地搬运着弹药,筑着保垒,挖着壕沟,擦亮着枪刺,一队代替着一 队的开赴前线,去应付那必死的决战;他们已经癫狂了,他们所争取的是九 十九个失败之后的一个胜利,而战斗的火是炎炽地燃烧起来了,他们喝醉了 敌人之血,正覆盖着白热的炮火在做梦,………长夏城的战祸是再也无从遏 止了,——而汉章国王的命令,却使他的内心起着深隐不白的悲苦和惊惶, —— “马兰,现在要看你能不能补偿自己的罪过,你必须立即到长夏城的前 线去,制止长夏城的守士的暴乱的行为,使这些王国的祸患之种们,在三十 分钟之内,一无遗漏的从长夏城的界线向外撤退!要不是这样,我赐给你一 把利刃,你必须用这利刃在回来的路上自刎,因为我再也不愿会见你的凶恶 的面颜!” 马兰困惑,慌乱,暗藏着狼狈的心,逃出了长夏城的盈千累万的市民的 重围。 他必须变换了原有的服装,躲进长夏城的一个最下等的旅馆,然后,他 准备着在第二天的早上从长夏城出走,向着远远的、远远的地方逃亡。…… 他必须以仓惶、失措的行踪,作为一切消息的探采者们所需求的秘密而被发 现,然后,他再也无从逃出,新闻记者和民众团体的代表们包围了那奇迹的 旅馆, 拥入了他的卧房;在那灰暗、缺乏光线的房子里,新闻记者燃起了 Kodak 之火,用着最准确的镜头,去摄取马兰的神勇的容颜,一面录取了马兰的珍 贵的言辞,用着特大的字粒在报纸上发表出来,使王国全境的人民们知道, 马兰是怎样的以热烈而又沉着的情绪,为长夏城的胜利的战局之奠定而发 言,——马兰,他必须对于眼前的情景作起更准确的权衡,他既不能回到汉 章国王那边去复命,又不能从长夏城的险景远脱而实行逃亡,另一面,长夏 城的狂热的市民们对于他的现成的爱戴和拥护,却又重重地刺激着他的麻痹 的神经,使他的动摇偏颇的身心得到了强固的镇静,然后,他真的强健了, 威武了,—— 他必须从逃亡的路上重又折回,回到他的部属所结集的营垒,双脚稳稳 的践定了,践定在长夏城的勇敢战士所据守的火线上,然后,他真的强健了, 威武了,他一面向着汉章国王竖起了反叛之旗,一面把长夏城的战绩作为一 己所有的一样接在手上,…… ——当这一出戏剧终了时,石藤正有点困乏,他用着疲累的眼睛,严肃 而又冰冷,分析着马兰一身所有的假造的英勇和尊荣;他解释着,—— “兄弟们,这一出戏剧,也和别的我们所看的戏剧一样,它必定有所说 明,它正在说明着马兰将军是怎样的卑劣无耻——” 但是他的解释立即中断了,他发见马兰失去了坚强自信的喜悦的笑脸, 换上了羞惭,愧赧的面颜,——马兰的光亮的灵魂变成昏暗,他的眼睛凝固 了,嘴唇颤动了,脸孔泛着恐怖的青色,面额上冒着一颗颗的、湿落落的冷 汗,经过了一度痛苦的挣扎,他终于决然地从孩子们之群中向外逃奔,—— 孩子们骚乱了,惊慌了;他们失声的叫喊着,仿佛有一种怪异的力从空 中下降,它伸长着凶恶的巨臂,要毁灭人类生命的平安的权衡,……孩子们 一个个的追赶上去,而可怜的马兰正在这时候逃进了那沿着城河一带繁茂地 生长着的竹林,——长夏城的整个市郊正为严冷的暮霭所笼罩,西边的太阳 变成了一个充血的脓包,丑恶地,一片一片的霉烂下去,一些混杂在灌木丛 中的村落,起着轻淡的炊烟,在低空中环绕着落叶的残枝,作着搂抱的调戏; 仅存的绿叶失掉了反射的光泽,而夕阳的最后的一缕金光也已经绝尽,…… 晚上,人们点燃着搜索的火炬,由马兰的母亲作着带领,向着城河沿岸 一带的竹林里突进,——马兰的母亲的哭声,顺着河水的长蛇一样的波澜, 向着为黑暗的夜阴所覆没的远处荡漾;沉入了壮丽的夜景中的城河,正叹息 着它的亘古不灭的悲愁,那苍郁的竹林,却变成了特别的诡谲而且深邃,它 要一口缄闭了人类向着一切灾祸呼救的回声,学着一个奸狡的骗者之所说, “什么我都不响,然而什么我都分明!” (选自《将军的故事》,1937 年 6 月,上海北新书局) 圣者的预言 一个来自远方的怪异的预言家,圣者,他用着比魔鬼更适宜于随机应变 的神秘的姿态,蒙蔽着一切的人们,从暗中活动起来了。当他经过梅冷城的 郊外,从那为低矮的灌木丛所掩没的小路径,向着那高出于梅冷城最高的屋 瓦的山冈上显现的时候,他的步声,和有着肉块的野兽的轮爪踏在地上时所 发的步声一样的低微,他的急促的气喘也已经静止了,那比螃蟹的长长的眼 珠子还要长的眼睛——这可怜的盲者所藉以鉴别一路的凶恶与平安的木棍 子,像食蚁兽的怪异的嘴,伸长着,往前面伸长着,不是看而是嗅,在那焦 黄色的泥土和砂石中嗅出了他的前程,他的活计,不,应该说,他的狭小的 唯一求生的路径;那高大雄伟的身躯,有如一只昂然突起于空间的高背的骆 驼,从上端看来,他似乎有如断根的树干般立即倾倒下来的危险,但是从下 端看来,他稳定了,他的急促仓惶的步武,刻刻的在挽救着从那倾倒的危险 中所生的灾殃和忧虑,这样,他从那高高的山坡,飘飘然,向着梅冷城的东 南面的大路上走了,——而在他的四周展布开来的正是那广阔的、为单纯的 绿色所深染的麦田,再远一点,梅冷城的白色的建筑物,隐约地烁现在一线 疏落的青青的林影间;那破烂、疾苦的村舍,盖着轮癣一样的赤色的屋瓦, 萎缩,衰颓,像从一切灾难中逃出的虾蟆,一只只饥渴地张着干瘪的嘴脸; 那高擎于天际的红日却益发显得晶明而且精警,它拨开着张盖于低空的雾 霭,像一盏为弯腰仗拐的老者的手所捧持的灯,把这一个露出了破绽的地球 反来覆去的照,犹如鸡蛋商人在照一颗发腐了的鸡蛋。 于是他从田野的静穆中响动了,他的步武稍为停顿起来,不时的把左手 按着自己的胸口,咳!——咳!……仿佛用一种暗号在对他的隐没了的灵魂 告密似的,一声声,诡谲地咳嗽着;两只无从换取的——早为上帝所贻误了 的眼睛,却保有着越过了一切的障翳的功能,嵌摄在那高高突起的前额的底 下,在鲜明的阳光里,冒充着幸运者所有的宝物的闪耀。当他在大路边停息 下来的时候,他仿佛是一只为寒风摇动了神圣的独角的蜗牛,突然的静止了, 而他的耳朵正从远远的地方听到了一阵小孩子的嘈嚷声,——他用着他的耳 朵去靠近空间,正如小窃儿用他的眼睛去靠近壁缝。 这当儿,从他的前面走来了一群天真活泼的小儿郎,——他们来自一个 新的活跃的世界,握有比人类固有更多的威权;他们到处遍撒着烽火之种, ——他们对他发出了亘古未有的绝对的言辞,叫他听从了卑怯和畏惧的指 使,从今日起,他的头上有了严肃而无可违背的意旨,那便是对于当地全境、 全国以至于全世界的村民的绝对幸运之预言。 “圣者”,年轻人的行列中的一个,他依据着不惜对敌对者施行卑俗的 侮辱的态度发言: “我们的高贵的村民将从火辣的痛苦中获救了!从今日起, 你再也不能一如往常似的对他们作不祥的预言,他们的谷,收一粒得一粒, 他们要说,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中生长了,并且钉着根,像钉根钉得最牢的草 头香①一样,他们快活了!他们已经一手扫除了所有一切的灾殃和祸患!……” 他从恐怖的颤抖中重复获得了身心的坚固和安宁,他对那严肃的警告点 头,弯身,拱手,——对那严肃的警告作着一切无尽的应答和遵从。 他的手里抛绝了所有一切的厄运的预言,换来了所有一切的幸运的预 ① 一种草的名称。 言,这样,他继续以预言家的职守向着他那隐没了的灵魂告密,说他还是一 样安然地活在人间。 他带着新的幸运的预言,到梅冷城郊外的村舍间来了;他该不会有什么 奇特的感觉,这村子正为一片忧郁的哭声所震撼——这村子,也和梅冷全境 到处所见的,被付与了绝灭的厄运的村子一样,破坏了,毁灭了!……今朝, 那神圣的从梅冷城开出的军队在这村子所举行的大血祭可算完毕,而那累累 地在池塘的岸畔横陈着的死者们,却用了绝望的悲愤在指示着残酷的战斗之 反覆和无尽。今朝,新时代的战士们以中世纪的义侠劫杀了从梅冷城派出的 罪恶的官吏,在回来的路上和巡逻的敌军作了激烈的遭遇战,他们的失败已 经陷入了二与三之对比的可悲的宿命,为战斗的热诚所圣化的村舍,它壮健 了,英勇了,它正视着梅冷城的屋瓦上所起的烟尘,一面吩咐他们利用那藓 苔似的低矮的树林,利用那潦乱地向着不定的方向峻急奔行的小山溪,利用 那到处横阻的山阜,迂回曲折的小路径,在这综错复杂的地形加重了战斗的 神秘性,从不断的失败和逃匿中给与他们一切所有的便利和最后的光荣,等 到追袭的敌军到来时,它却坚决地,对一切的查探和诘问保持着山岩一样的 绝对的矜高和缄默,这样,它激动了敌军的暴烈的怨火,——他们在一个早 晨中屠杀了这村子所有从十七岁起到三十五岁的壮健的村民。 现在,他的鼻子充塞着恶臭的血腥,这血腥在他的鼻子里起着猛烈的刺 激,犹如香辛料在消化不良的肠胃中所起的作用,他呼吸畅达,步武稳定; 但是他不能不停息下来,对着一个可怜的老太婆的哭诉谛听。 “圣者,”那老太婆如一片从枯枝坠下的落叶似的投在他的跟前,紧紧 地执着他的衣襟:“你告诉我吧,为什么,我的儿子,我的肉,他从小就在 身上带着山神的符咒,远远地隔着一切的灾殃和祸患,由我在前面作着带领, 我要带领他走进地上的乐园,他长大了,他从一个嬉玩的小孩子,依据着我 一手所创制的一个人的模样,变成了又高大又强壮的人,他挑得起一百斤的 燕麦,从我们的村子到田主的家有二十多里远,但是他的壮健的年纪害着他, 他不能像衰颓的老者一样,庸碌了一生,耗尽了他的宝贵的少年,——我的 天,他不就是因为活着,所以罹遭了这可悲的劫难?……” ——他的嘴里响着神秘的无声的笑。 “但是呵,”他的头上有着严肃而无可违背的意旨,那便是对于当地全 境,全国以至于全世界的村民的绝对幸运之预言:“我们的高贵的村民将从 火辣的痛苦中获救了,你们的谷,收一粒得一粒,你们要说,我们在自己的 土地中生长了,并且钉着根,像钉根钉得最牢的草头香一样,你们快活了, 你们已经一手扫除了所有一切的灾殃和祸患,……” 他的话还未说完,老太婆惊讶着,她吻着他的手,她大大的受了感动, 他的话使她从巨深的悲苦中得到慰解,她拉着他一同走遍了这哭声震地的村 子的四周,把他介绍到那为巨深的灾难所持劫的全村子的人们之前。 “我们的圣者,”她用颤抖的声音向着村子的人们高喊:“他保有着灵 魂与肉体的平安,从天上下降了,在我们的不幸的人群中出现,你们听呵, 听我们的圣者的预言,……” 全村子的人们都集拢来,他们紧紧的把他围在中心,严重的灾难使他们 深深的摇动了生命之根,只要能够从他的嘴里得到一声慰解就可以满足,— —即使这慰解是十足的欺骗,欺骗在他们的需要,正如饥馑之切求食粮。 但是这当儿,他突然地昏乱了。人群中有一个壮健的村民,这一定是那 壮健的村民中的仅有的一个,向他高举着诘难之手,接着,他用着逆袭的手 法,拔出了手枪,对准他的脑袋开放。他的高大的躯干倒下之后,那开枪的 村民代替着他的位置,他暴然而且忿怒,用一种燃烧的白热的言辞讲演: “兄弟们,我们中了那预言家的狡计,我们为了一时的安慰,向他出卖 了亘古至今,山堆累积的悲惨和冤仇!听吧,这是我的预言,我的正确不移 的预言,我预言你们在这以赤血换取一切的年代中的总的毁灭,毁灭!在这 里,谁能保证我们片刻的平安?我们的平安必须付与血的代偿,从毁灭中去 取得可靠的兑现。这是历史的深坑——我们坚强起来吧!谁想在这深坑中架 起桥梁,谁就应该作起桥梁之基,投入这深坑的里面,把自己埋葬!” (选自《将军的故事》,1937 年 6 月,上海北新书局) 新唐吉诃德的出现 他远远地听者,怎么样,怎么样。 他们就是,别的都不是,然而我自己是差不了许多的! 不错,正确,对的呀! 他每每缩在一间暗室里偷偷地窥伺着,虽然得不到什么,却发现了自己。 于是,他的头上泛起了一个光圈,他的脑膜像玻璃一样的有光泽而且透 明;世间简直没有一件不能深切地加以理解的事,他清楚极了。 他披上了新的唐·吉诃德的盔甲,这盔甲是理智的排泄物:嫌疑,颜色 的沾染,对着假设的审判厅承认,吸引警士的耳目的矫装,诸如此类。 还有,在一点点的甚至最微末的不如意中受着各种各样的刺激。 ——十字架负在我的背上,我是今世的耶稣呀! 他慨叹地呼喊着。 有一天,一位探目到他的家里来了。 ——你是什么人? 那探目问。 ——我是你的劲敌,你的叛逆者,你的最勇猛的对手! 他发现了敌人,犹如敌人发现了他自己一样。 于是,他给探目带走了;自然他已经给抛进那伸着红舌头的火焰的深坑 中,而最可惊异的是一颗蚕豆大小的子弹,子弹穿过了他的背心,又像小狗 弄狗洞一样在那血淋淋的创口跳跃着,戏玩着。 他变成一个鬼,不是鬼吧,总是人死了之后变成的东西,在路上走着, 看见那边的广场上围着一堆人,是一个术士在演把戏。那术士远远地望着前 头,视线在半空里画出了一个庞大的黑影,这黑影是一个鬼的形骸,为那被 难者的灵魂所依附。 当着众人的面前他出现了。 他张开双手,接受着众人的花圈和敬礼。 他说了一些话,给予了他们许多的教训,和一切说话的人所敢于断言的 一般: ——看着我吧,什么都要跟我一样! 这一天,有一群反叛者自己关进了围场里,让兵队监视着,接着是来了 一阵猛烈的机关枪的扫射。 这围场的四周长着一些杂草和竹林,杂草和竹林的里面养着十几条巨大 的远自热带迁来的蟒蛇。他们的美餐是死尸旁边凝冻了的血块,还有从死尸 的肚皮里流了出来手内脏。 然而,这决不是他的功绩;他的功绩的堙没并不为着受了奸人的冒认。 一切的幻想都从他的眼前消逝了。他只是远远地听着,怎么样,怎么样。 他们就是,别的都不是,然而我自己是差不了许多的。 这样,他还是到那暗室里去窥伺着吧,虽然得不到什么,却把他自己发 现了! 到了最后的一天,他们同一个严重的场合中和敌人相见了。 自然最可惊异的是一颗蚕豆大小的子弹。——他是真的死了,连一个鬼 也变不成! (选自《将军的故事》,1937 年 6 月,上海北新书局) 第七连 ——记第七连连长丘俊谈话 我们是……第七连。我是本连的连长。 我们原是中央军校广州分校的学生,此次被派出一百五十人,这一百五 十人要算是“八·一三”战事爆发前被派出的第一批。我便是其中的一个。 在罗店担任作战的××军因为有三分之二的干部遭了伤亡,陈诚将军拍 电报到我们广州分校要求拨给他一百五十个干部。我们就是这样被派出的。 我了解这次战争的严重性。我这一去是并不预备回来的。 我的侄儿在广州华夏中学读书,临行的时候他送给我一个黑皮的图囊。 他说: “这图囊去的时候是装地图,文件。回来的时候装什么呢?我要你装三 件东西:敌人的骨头,敌人的旗子,敌人的机关枪的零件。” 他要把这个规约写在图囊上面,但嫌字太多,只得简单地说着: “请你记住我送给你这个图囊的用意吧!” 我觉得好笑。我想,到了什么时候,这个图囊就要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 场面,它也许给抛在小河边或田野上…… 一种不必要的情感牵累着我,我除了明白自己这时候必须战斗之外,对 于战斗的恐怖有着非常复杂的想象。这使我觉得惊异,我渐渐怀疑自己,是 不是所有的同学中最胆怯的一个。我是否能够在火线上作起战来呢?我时时 对自己这样考验着。 我们第七连全是老兵,但并不是本连原来的老兵。原来的老兵大概都没 有了,他们都是从别的被击溃了的队伍收容过来的。我们所用的枪械几乎全 是从死去的同伴的手里接收过来的。我们全连只配备了两架重机关枪,其余 都是步枪,而支援我们的炮兵一个也没有。 我们的团长是法国留学生,在法国学陆军回来的。瘦长的个子,活泼而 又机警,态度和蔼,说话很有道理,不像普通的以暴戾、愁苦的臭面孔统率 下属的草莽军人,但他并没有留存半点不必要的书生气概。如果有,我也不 怎么觉得。我自己是一个学生,我要求人与人之间的较高的理性生活,我们 的团长无疑的这一点是切合我的理想的。我对他很信仰。 有一次他对我们全营的官兵训话。当他的话说完了的时候,突然叫我出 来向大家说话。我知道他有意要试验我,心里有点着慌,但不能逃避这个试 验。这一次我的话说得特别好。普通话我用得很流畅。团长临走的时候和我 热烈地握手。他低声地对我说: “我决定提升你做第七连的连长。” 这之前,我还是负责整顿队伍的一个普通教练官。 从昆山出发之后,我开始走上了一条严肃、奇异的路程。在钱门塘附近 的小河流的岸边,我们的队伍的前头出现了一个年轻、貌美、穿绿袍子的女 人。我对所有的弟兄们说: “停止。我们在这里歇一歇吧!” 排长陈伟英偷偷地问我: “为什么要歇一歇呢?追上去,我们和她并肩的走,为什么不好?” “这是我自己的哲学,”我说,“我现在一碰到漂亮的女人都要避开, 因为她要引动我想起了许多不必要而且有害的想头,……” 我们的特务长从太仓带来了一个留声机,我叫他把这留声机交给我,我 把所有的胶片完全毁坏。因为我连音乐也怕听。 我非常小心地在修筑我自己的路道,正如斩荆棘铺石块似的。为了要使 自己能够成功为一个像样的战斗员,能够在这严重的阵地上站得牢,我处处 防备着感情的毒害。 有一礼拜的时间,我们的驻地在罗店西面徐家行一带的小村庄里。整天 到晚没有停止的炮声使我的耳朵陷入了半聋的状态,我仿佛觉得自己是处在 一个非常热闹,非常嘈杂的街市里面。我参加过 “一·二 “一·二八”的战争, 八”的炮火在我心中已经远了,淡了,现在又和它重见于这离去了很久的吴 越平原上。我仿佛记不起它,不认识它,它用那种震天动地的音响开辟了一 个世界,一个神秘的,可怕的世界,使我深深地沉入了忧愁,这世界,对于 我几乎完全的不可理解,…… 十月十八日的晚上,下着微雨,天很快就黑下来,我们沿着小河流的岸 畔走,像在蛇的背脊上行走似的,很滑,有些人已经跌在泥沟里。我们有了 新的任务,经过嘉定,乘小火轮拖的木艇向南翔方面推进。……二十日下午, 我们在南翔东面相距约三十里的洛阳桥地方构筑阵地。 密集不断的炮声,沉重的飞机声和炸弹声使我重新熟习了这过去很久的 战斗生活。繁重的职务使我驱除了惧怕的心理。 排长陈伟英,那久经战阵的广东人告诉我: “恐怖是在想象中才有的,在深夜中想象的恐怖和在白天里想象的完全 两样。一旦身历其境,所谓恐怖者都不是原来的想象中所有,恐怖变成没有 恐怖。” 二十日以后,我们开始没有饭吃了。火伕虽然照旧在每晚十点钟左右送 饭,但已无饭可送。我们吃的是一些又黑又硬的炒米,弟兄们在吃田里的黄 菲子和葵瓜子。 老百姓都走光了。他们是预备回来的,把粮食和贵重些的用物都埋在地 下。为了要消灭不利于战斗的阵地前面的死角,我们拆了不少的房子。有一 次我们在地里掘出了三个火腿。 吃饭,这时候几乎成为和生活完全无关的一回事。我在一个礼拜的时间 中完全断绝了大便,小便少到只有两滴,颜色和酱油无二样。我不会觉得肚 饿,我只反问自己,到底成不成为一个战斗员,当不当得起一个连长,能不 能达成战斗的任务? 任务占据了我生命的全部,我不懂得怎样是勇敢,怎样是懦怯,我只记 得任务,除了任务,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们的工事还没有完成,我们的队伍已开始有了伤亡。传令兵告诉我: “连长,又有一个弟兄死了。” 我本已知道死亡毫不足怕,但传令兵这一类的报告却很有扰乱军心的作 用。我屡次告诫那传令兵: “不要多说。为了战斗,等一等我们大家都要和他一样。” 两个班长都死了。剩下来的一个班长又在左臂上受了伤。 我下条子叫一等兵翁泉担任代理班长,带这条子去的传令兵刚刚回来, 就有第二个传令兵随着他的背后走到我的面前说: “代理班长也打死了。” 三天之后,我们全连长约八百米突的阵地大体已算完成,但还太浅,缺 少交通壕,又不够宽,只有七十分米左右,两个人来往,当挨身的时候必须 一个跳出壕外。 这已经是十月二十三的晚上了。 雨继续在下着,还未完成的壕沟装满了水,兵士们疲劳的身体再也不能 支持,铲子和铁锹都变得钝而无力。有一半的工事是依附着竹林构筑起来的, 横行地下的竹根常常绊落了兵士们手中的铲子。中夜十二点左右,我在前线 的壕沟里作一回总检阅,发现所有的排长和兵士都在壕沟里睡着了。 我一点也不慌乱。我决定给他们熟睡三十分钟的时间。 三十分钟过后,我一个一个的摇醒他们,搀起他们。他们一个个都滚得 满身的泥土,而且一个个都变成了死的泥人,我能够把他们摇醒,搀起的只 有一半。 二十四日正午,我们的第一线宣告全灭,炮火继续着掩没了第二线。我 们是第三线,眼看着六百米外的第二线(现在正是第一线)在敌人的猛烈的 炮火下崩陷下来。失去了战斗力的散兵在我们的前后左右结集着。敌人的炮 兵的射击是惊人的准确,炮弹像一群附有性灵的,活动的魔鬼,紧紧地,毫 不放松地在我们的溃兵的背后尾随着,追逐着。丢开了武器,带着满身的鲜 血和污泥的兵士像疯狂的狼似的在浓黑的火烟中流窜着。敌人的炮火是威猛 的,当它造成了阵地的恐怖,迫使我们第一线的军士不能不可悲地,狼狈地 溃败下来,而构成我们从未见过的非常惊人的画面的时候,就显得尤其威猛。 它不但扰乱我们的军心,简直要把我们的军心完全攫夺,我想,不必等敌人 的炮火来歼灭我们,单是这惊人的情景就可以瓦解我们的战斗力。 恐怖就在这时候到临了我的身上,这之后,我再也见不到恐怖。我命令 弟兄们把所有结集在我们阵地上的溃兵全都赶走,把我们的阵地弄得整肃, 干净,以等待战斗的到临。 大约过了三个钟头的样子,我们的阵地已经从这纷乱可怖的情景中救出 了。我们阵地前后左右的溃兵都撤退完了,而正式的战斗竟使我的灵魂由惶 急而渐趋安静。 我计算着这难以挨煞的时间,我预想着当猛烈的炮火停止之后,敌人的 步兵将依据怎样的姿态出现。 炮火终于停止了。 一架敌人的侦察机在我们的头上作着低飞,不时把机身倾侧,骄纵成性 的飞行士也不用望远镜,他在机上探出头来,对于我们的射击毫不介意。 飞机侦察过之后,我们发见先前放弃了的第二线的阵地上出现了五个敌 人的斥候兵。一面日本旗子插在麦田上,十一年式的手提机关枪立即发出了 颤动的叫鸣。 由第三排负责的营的前进阵地突然发出违反命令的举动。对于敌人的斥 候,如果不能一举手把他们活捉或消灭,就必须切诫自己的暴露,要把自己 掩藏得无影无踪。我曾经吩咐第三排要特别注意这一点,但他们竟完全忽略 了。第三排的排长的反乎理性的疯狂行动使我除了气得暴跳之外,简直无计 可施。这个中年的四川人太勇敢了,但他的勇敢对于我们战斗的任务毫无裨 补,他在敌人的监视之下把重机关枪的阵地一再移动,自己的机关枪没有发 过半颗子弹,就叫他率领下的十个战斗兵一个个的倒仆下去。第一排的排长 想率领他的一排跃出壕沟,给第三排以援助,我严厉地制止了。我宁愿让第 三排排长所率领的十个人全数牺牲,却不能使我们全连的阵地在敌人的监视 之下完全暴露。但我的计算完全地被否定了,在我们右边的友军,他们非分 地完全跃出了战斗的轨道,他们毫不在意地去接受诡谲如蛇的敌人的试探, 他们犯了比我们的第三排更严重的错误。为了要对付五个敌人的斥候兵,他 们动员了全线的火力,把自己全线的阵地完全暴露了。 敌人的猛烈的炮攻又开始了。 敌人的准确的炮弹和我们中国军的阵地开了非常厉害的玩笑。炮弹的落 着点所构成的曲线和我们的散兵沟所构成的曲线完全一致。密集的炮火使阵 地的颤动改变了方式,它再不像弹簧一样的颤动了,它完全变成了溶液,像 渊深的海似的泛起了汹涌的波涛。 我们的团长给了我一个电话机。他直接用电话对我发问: “你能不能支持得住呢?” “支持得住的,团长。”我答。 “我希望你深切地了解,这是你立功成名的时候,你必须深明大义,抱 定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 我仿佛觉得,我的团长是在和我的灵魂说话,他的话(依据我们中国人 和鬼的通讯法)应该写在纸上,焚化。而我对于他的话也是从灵魂上去发生 感动,我感动得几乎掉下泪来。我不明白那几句僵尸一样的死的辞句为什么 会这样的感动我。 “团长,你放心吧!我自从穿起了军服,就决定了一生必走的途径,我 是一个军人,我已经以身许给战斗。” 于是我报告他第三排长如何违反命令的情形,他叫我立即把他枪毙。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