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叻,百川哥,你恐怕就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类别:其他 作者:佚名字数:26278更新时间:23/03/24 12:20:06
乡的人们,对于这件事情究竟作了怎样的谈论没有?——要使这村子里以及 附近各乡的人们,不要在这事情的上面画蛇添足,或者造谣,毁谤。如果你 们能够切实做到这两点,那末,第三,——这不成问题,我林昆湖可以给你 们担保!难道我半点力量也没有?难道梅冷这条路我不能一脚就踏实了它! 梅冷镇今日就有不少的人在谈论我们罗冈村的事了,他们说,罗冈村,出了 一个慈善家……” “总之,梅冷的情形是好极了,一点别的枝节也没有。”他这样安慰了 老头子,叫他放心,而他自己,事情又很忙碌,此刻又要回梅冷去了。 “混帐!”他一踏出了福禄轩的门口,就暗暗地骂着,“你们罗冈村的 谋士比我强多了!——这真是可笑的事,我林昆湖要蹲在你们的喉咙里拉屎 啦!依我看,这个收容所正是猪栏,在猪栏里养着的猪,总不会没有用场!” 他独自的笑了笑,忽然心血来潮,顺口哼出了这么的一首短歌: “人家养驴子, 驴子不怕多; 只要由我管, 驴子的白骨变银子, 驴子的黑皮变绫罗!” 林老师确实也焦急的很,他想了许多时光,还没有把事情弄妥,——最 初,他走到缝衣店那边去接洽了好些缝衣匠。缝衣匠是决不会对他忠实的, 这里的缝衣匠是一样的很瘦,很狡猾,那利害的眼睛,几乎都变成了一把尺 子,你看他们静默地专心一意地在裁衣服, 而心里所想的也是裁衣服那事么? 那恐怕就难以相信,——林昆湖踏进了店子的门口,戏谑地大喝一声: “生意好呀!” 他们伙计有三个人,看不出哪一个是老板。一个站在一张满凝着浆糊的 长台边,把一块蓝花布子——明知不是自己的钱所买来的一样胡乱的剪,两 个则伏着身子,各都守着自己的缝衣机,永无休止地把缝衣机拨得拉拉的响, 如果按照他们的样子制成一种玩具,好像他们这样的老是依附着缝衣机过日 子的情形,这玩具就非把他们当作缝衣机的附属品来制造不可。 那站着拿剪子的一个,冷冷地问: “还是要剪褂子,还是要剪什么?” 林昆湖顺着那大喝一声的势子叫着: “混帐!我自己就要开一间大大的缝衣厂了,还要到你们这边来裁衣服 吗?” 拿剪子的听了觉得很气,他预备着把剪子放下来,回答他一句什么—— 这剪子还在手里不及放下,林昆湖突然又拖去了他身边的一张凳子。 “你这王八!” 拿剪子的暗暗地骂了一声,心里想着对于这一类的家伙就用不着什么客 气。 “要当心我的脚尖呀!” 不想林昆湖这下子,不知怎样,竟然“哈哈哈……”的大笑起来了。 那缝衣匠看看这个人拿着蓝布雨伞,穿着旧的黄葛袍子,又是黄色发亮 的油光脸,虽然有些绅士的模样,却断定他必然地是发了狂。 这其间,林昆湖让屁股在那凳子上贴了一下,突然又站立起来,到缝衣 机那边去考察了一考察,但是心里又说:“这还用说吗——论到这缝衣机从 广州买回来的价目,谁不知道,每架至少也总得在八九十元以上。” 那缝衣机是:大的肚子,细的颈,一块长方形的铜板上刻着好几行横的 英文字,这英文字十分精巧地在眼膜下闪烁着,可是一点也不得要领,—— 终于他省悟到“何必多此一举”似的废然地走出来了,——原来他正在 考虑着: “如果利用那收容所组织一个缝衣厂又怎样呢?” 他对于这个计划根本就没有半点的认识和准备,——因为他过于冲动而 且躁急,跟一个缝衣匠打交道的态度和发言似乎都没有把握得准,而这些缝 衣匠,是那样的又瘦又狡猾,一和他们打起交道来,保不定他们不会阴险地 想出了一点有害的诡计来阻碍他,……总之他没有心机来计及这些——他第 一必须在那老头子的面前献出一个新的计划,比方要组织一个缝衣厂——或 者别的什么也好,从资本的来源着想,这缝衣厂的计划就不能不预先地通过 了他,但是他不愿意这缝衣厂的权柄给操纵在那老头子的手里,眼巴巴看着 这一群驴子让别人牵走了,如果是那样,就不如一只一只的零星地偷杀了 它…… 他把蓝布雨伞卷成一支,当作斯特克,曲着背脊,一拐一拐的背着那缝 衣店的门口走,后面的狡猾的缝衣匠正指划着他的背脊在取笑着。但是他如 果装作听不见的时候,就无需乎板起面孔来对他们作什么回骂了。这当儿, 他觉得脑子里受了一种神秘的魔幛的包围,他的前后左右似乎都发生了一种 奇怪的音响,定神一看,原来这里是一所小小的电心制造场,他猛然地记起 了里面当司理的正是他旧时的朋友,心里想: “我并不是有意把缝衣厂的计划改成电心制造场,但是也不妨走进这里 面去看看他……” 这位朋友叫做喀家松,没有什么可以考据的了,鬼才晓得他为什么要让 人叫起这个名字。以前他在旧金山的过洋船里当水手,在香港永乐街结识了 一个电器行的朋友。他对所有的人们说,不知什么缘故,他一闻到那电土的 肥田料一样的辛辣味的时候,就觉得爽快,如果还是把他再又关进那过洋船 的舱里去,那末他停不到半个钟头,就难免要眼黑头晕。不过这些都不要管 吧——他热烈地和林昆湖握手,又叫“后生”斟上了一杯热茶,他穿着从旧 金山带回来的配着宽紧带的绿色裤子,身体是又胖又矮,突着肚皮,两手两 脚的动作都显得非常蠢,看来正和今日学堂里流行的书本上绘着的又会说话 又会穿衣服的田鸡大伯伯差不多。他不怎么说话,只是把两个肩峰耸了耸, 像一个经不起人家的戏玩的小孩子似的只管嘻嘻的笑着,而且笑得很久很 久。他于是兴致勃勃的把林昆湖带到每一个角落里去参观了一下子,对那黑 色的泥土指点着,嘴里又解释着一些别的什么,——那黑泥土的气味委实辛 辣得很,教林昆湖在这里就是五分钟也停不住脚,因为他再也兀禁不住,鼻 管里几乎要爆裂的样子,一味儿只管打着——喝嗤!……喝嗤!……喝嗤!…… 他从那黑灰色的工场里被迫了出来,几乎还是非向外边撤退不可,等到 定下神来,正想跟那“金山客”打一打交道的时候,那本有的雄厚的气势却 几乎要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不能不屈服下来,让那“金山客”在他的面 前居高临下,把他的暗藏在心里的计划打得粉碎! 他只是吞吞吐吐的对那“金山客”这样查问了一下说: “这个制造场,……在最初起手的时候,是用过了多少资本的呢?” 不想那“金山客”——你不要看他只是嘻嘻地笑着,就觉得没有什么, 正因为他有着这个笑,所以他比那缝衣匠还要奸狡,不,如果站在他自己的 立场说,他实在也太神经过敏了,人家说,只有瘦小的家伙才神经过敏的话, 有点不尽然吧?——他一面嘻嘻地笑着,一面回答说: “老兄,未必你也想弄一弄这‘干无实’①的勾当吗?香港永乐街电器行 的朋友,——唔,他们不久会来信给我的,大概他们也觉得这生意很难做, ——我呢,五年来已经打算把这个地点搬一搬,大概要搬到阳江方面去,阳 江这地方听说还不坏,每年到长洲的海面来的渔船可就不少,但是搬到阳江 那边又怎样呢?那是……总之是非常困难的呀!……” “缝衣厂”和“电心制造场”的计划既然给打得粉碎,也就无所用于它 们。 他确实地没有什么心机来计及这些,……他第一必须在那老头子的面前 献出了一个新的计划,——从资本的来源着想,这计划如果不预先地通过了 他,行吗?但是他不愿意让这里的权柄给操纵在那老头子的手上,眼巴巴看 着这一群驴子让别的人牵走了,如果是那样,就不如一只一只的零星地偷杀 了它…… 过了好些时光,梅冷镇的街道上忽然发现了这么的一种特异的广告,这 广告用“联红纸”作八开面来写,——“联红纸”已经旧了,有些地方简直 褪了彩红,变成了黄淡淡的破纸,有的上面看来很新,下面看来很旧,这却 是用一些残留下来的纸尾所接合起来的了,……“联红纸”是一种在过新年 的时候写门联用的纸,看到这种纸,就要联想到每年年底的半个月中,梅冷 镇的一些从晚清遗留下来的穷秀才们.怎样的对着那“联红纸”挥毫的气势, ——背脊高高的拱着,手里握着大笔,一张嘴则收缩得变成了很尖很尖,像 一支吹火管子,——不晓得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大笔一挥到这里,那“火管 子”就跟着向这边呼呼的吹;一挥到那里,那“火管子”就跟着向那边呼呼 的吹?那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至于那广告是怎样写的呢?是用正楷写 的,笔画倒很流利,文字是—— 特种人工供应所广告 启者敝所现养成特种人材多名以备各界雇用各界诸君举凡遇有人力不敷 或感受其他苦恼者请移玉来敝所接洽当别有佳境而获意想不到之功也 特种人工供应所主人静庵启 地点梅冷归丰三条巷第二巷巷内十一号 贴这广告的不晓得是谁,大概他的足迹是从东到西,最初出现的地点似 乎是在一间理发店的门口,——这理发店还不能算是镇上最壮丽的建筑物, 而门口的那一条圆柱形的家伙,是一样的用红白蓝相间的颜色在涂抹着,这 里的街道虽然很脏,而且很破烂,但是谁都知道,世界上的理发匠一遇到脏 的或者破烂的东西,总是有一种顽强而惊人的意志力立刻把它整刷得簇新 的。比方这店子的前墙,因为地基太虚,已经低低地陷落了一半下去,但是 那墙的外层的石灰却并不跟着它一起陷落,这外层的石灰现在是挺起了胸 脯,正决定着朝别的方向走了,当然这(墙和墙的外层的石灰)彼此之间就 不免要发生了相当的离异,要是你把耳朵紧贴在那高高地挺着的胸脯去倾听 一下,那末你可以明白,里面正像一个顶唠叨的女人的肚皮里所暗怀着的秘 密,沙拉沙拉地,仿佛有许多的虫在穿蚀着似的,发出了灰末在那空的肚皮 里从上面飞落到底下去的声音,这声音响得越激烈,那肚皮似乎就更加挺了 起来,当然这内中正发生了难以忍熬的痛楚,甚至要使那肚皮陷进了无可挽 救的碎裂,——但是这理发店里的理发匠是不计一切的把它刷新起来了,在 ① 意同“捞什子”。 上面抹了一重厚厚的石灰水,并且摆出了一种红焰焰的不可迫视的气态,用 八个四方字写着: 禁止标贴 如违究治 这八个字在那贴广告的人看来,大概正和街道上所有畏惧着给分派了一 张广告纸在手上,因而把广告纸恨得刺骨的人们的面孔一样,但是这面孔是 软弱的,一遇到追迫就要屈服,而那八个字是比那软弱的面孔还要软弱,他 已经被广告纸贴上去了,一连打了它好几个耳光之后,就是转回头来对它作 一作鬼脸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那广告在这里贴着的时光终归是短暂得 很,理发匠一走出来就把它撕去了,连上面写些什么也来不及看,就把它搓 成一团,抛进那墙角边的垃圾堆里去。 第二张广告的出现,是在一间倒闭了的食物店的门板上,——这食物店 大概自从倒闭到现在还不久,但是因为以前开着的时候,里面的厨子太不讲 究洁净,弄得满店子是那样的又潮湿又油腻,一经倒闭下来,很快地就发了 腐,壁上的石灰变成了黄色,而墙脚则茁发了许多赭褐色的难看的菌类。这 地点因为比别的店子稍为往后凹陷着,有点儿阴阴暗暗,很不醒眼,街上的 行人一到了缓急的时候,在那里小便的已经不少,——凡是在街头巷尾可以 小便的地方,当你站在那里觉得通身发松的当儿,举目一看,面前总有些广 告在贴着,什么五淋白浊,下疳鱼口之类,所以广告并不是凡属空白的墙壁 都可以贴,贴广告似乎也有某一固定的地方;自从这店子的门口变成了小便 处之后,那门板上贴着的广告正也不少,可见贴广告的地方,和小便处就并 不是绝然无关,——不过,那“特种人工供应所”什么什么的广告,贴在这 里就似乎不大适合,……总之,这广告贴上之后,是始终也没有被人注意过, 而这广告的令人注意,也并不是在第三张出现的时候,那恐怕还要在最末的 一张出现以后—— 那里是一个摆设冷食摊的所在,在相距不远的榕树脚那边,是从黄沙约 到汕尾去的大路,在梅冷的街道通过时的出口。平时,驻在关爷庙里的兵, 用竹竿子张着铅线,在那里晒衣服,这一天恰好是市日,从各乡来的村民们 在那里粜麦子,许多小孩子趁着麦子从麻袋子过斗,又从斗过麻袋子,而有 许多麦子已经落到地上去的时候,他们就一只手拿着小插箕,一只手拿着扫 子,在地上混着泥砂扫麦子。一些猪贩子们,用着最浪费的唇舌,逗引了许 多人在作买卖,吱吱喳喳地,也混进这里来了,——并且,就是再多一些人 到这里来插足也不要紧吧;这里摆设着的摊子是:猪头皮,卤肉,乌贼,芋 头,杏仁茶,还有油麻糊,豆腐花……就在卖豆腐花的摊子这边,许多最初 学得了袋子里的铜板应该如何使用的小伙子们,一下子两碗三碗,走了,— —一下子两碗三碗,走了,……有一个戴白水松帽的老头子,最早就坐在一 张有着腰靠的凳子上,也不吃豆腐花,也不要什么,皱着眉头独自个坠进了 一种莫名其妙的愁苦中,间或定定神看一看那壮健的小伙子们吃豆腐花—— 吃完了,把铜板丢下,走,而那豆腐花的老板,他把这些吃过了的碗在木桶 里洗濯了一下就好了,一只手于是巧妙地拿着两口碗,手一颤动,两口碗像 千万只蝉儿聚集在一起似的发出很大的声音,这时候,他的面孔是转到别的 方面去,似乎在躲避着人们的注意,又好像在暗示着说: “狗子们,你们只管看着我的面孔干什么,你们要听一听我手里建连建 连地叫着的碗声才对呀!” 可是那愁苦着的戴白水松帽的老头子,是已经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 这是一个有趣的家伙,他无端的在身上带了许多的故事,一碰到什么人 的时候,就讲;讲完了,还是把这些故事收拾起来,又带着走。但是这里听 他讲故事的人是一个也找不到,——如果有一个适当的“听讲者”让他找到 就好了,那末他的故事是这样说: “我(老头子自称)在香港九龙城长安街开一间杂货店子的钱,老早就 预备好了,这间杂货店子,老早就开。不过人手少怎么行,有一个工人却还 未曾雇到。我想香港那边的人六月戴帽子①,怎么靠得住,还是回到乡下来雇 的好,因此我碰到我的表亲六肚掌的时候,就对他说:‘你的儿子长大了没 有呀?我正要雇用一个工人!’六肚掌心里大概这样想:‘这个确实很好, 我一定叫他立即就去!’但是他把这个意思瞒了,不肯说出来,——不然, 为什么后来会发生变故的呢?嘴里却这样回答我说:‘我的儿子是不想做工 的呀!’ “这样也就算了。我碰到了阿紫——又是我的一个表亲,我一样的对他 说:‘你的儿子长大了没有呀?我正要雇用一个工人!’阿紫的心里大概这 样想:‘这个确实很好,我怎好错过了这个机会,不让他去的呀’但是他把 这个意思瞒了,不肯说出来,——不然,为什么后来会发生变故的呢?嘴里 却这样回答我说:‘他肯跟随你去做工吗?他比什么人的儿子都神气得多’ 这样也就算了,我有钱总不怕雇不到工人。不想第二天,六肚掌,阿紫—— 这两位表亲的儿子都走到我的家里来。 “六肚掌的儿子叫做阿广,阿紫的儿子叫做阿芸。阿广说:‘表伯,我 的爸爸叫我跟你到九龙去做工去。’阿芸说:‘我的爸爸说的也一样。’这 怎么行!我说:那末两个我都不要了,我没有对你们的爸爸说过要请两个工 人!他们还是乖乖的走出去,不想一踏出门口就互相吵了起来,‘他原本是 叫我去的,因为你来,给你弄坏了!’‘不,他原本是叫我去的,因为你来, 是给你弄坏了!’这样两不相让,打得皮破血流。 “六肚掌和阿紫知道了,那末把他们两个骂开去就好,也不骂;或者叫 他们互相认错了就好,也不叫,——你看怎么样,这简直是反叛了!他们两 个竟然合着到区公所去控告我,说我一个女子做了两头媒!——冤枉!害得 我受了区公所的罚,出了二十只花边的罚金,并且叫我把阿广阿芸两个都雇 用。没有法子,只好把他们两个都带到香港去了,——他们的身上哪里有半 个铜板,你看要命不要命,完全由我垫出了他们两个的船费!到了香港就要 好好地做工才好了,不想叫他们做工,他们用手去摸一下也不肯,说要回去 了,——唔,难道我还想去挽留他们?就是和他们多出了一回船费,也得送 他们走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雇用工人,可是人手少,杂货店就开 不成,我的女人因为劳力过度病死了,剩下了一个儿子,因为事务太多,顾 不了身体,也弄得混身病痛!我自己呢,还不到五十岁,因为烦心的事不断 的来,头发变白了!……我想,香港那边的人六月戴帽子,怎么靠得住,还 是回到乡下来雇的好,——回来了,又碰到我的两个表亲。他们质问我:‘为 什么你雇我的儿子去做工,一下子又辞退了?’我心烦得很,我理不了他们, ——天呀,我的店子就要倒闭了,如果我这一次回来还是雇不到一个工人!” ① 乡下人六月不戴帽子,冬天才戴帽子,一看到城市人六月也戴帽子,不了解,把他们的人格也怀疑起来 了。 这老头子正在感觉着非常失望的当儿,忽然像在茫然无依的海洋里发见 了山峙似的,把眼睛睁大了,——那“特种人工供应所”的广告,哈哈,岂 不是很凑巧吗?正在他对面的一条木柱上鲜明地张贴着。 他按照着广告上所写的地点去找,找着了。——原来如此:所谓“特种 人工供应所”的主人“静庵”先生,其实就是那碰过了两次壁的林昆湖。 这是一个灰色而无光彩的屋子,靠左,有一座屋子是高大而且堂皇得很, 这屋子就是依着那高屋子的墙建筑起来——简直是寄生起来的一样。入了门 口,是一条狭窄而黑灰色的巷,靠左有一个门子,门子一开,显出了一个黑 洞口,里面只有一处泛出了一点微光,一入这黑洞口,因为过于躁急地向着 那泛出微光的地方摸索,眼睛变了态,就连这门子是木头做的还是石打的也 瞧不见,人的眼睛在对于一种事物的观察中所起的功能,有时候也并不单靠 着太阳和火的光亮,如果这里是黑暗,那不能说你的眼睛失了作用,因为你 的眼睛已经看见了,而所看见的正就是这黑暗。不过情景也并非是这样严重, 林昆湖把靠着巷口的窗子开开了来,扩大那微光,虽然其中哪里是镜子,哪 里是木架,还不曾十分清楚地显现出来,但是现在他们主客谈起来,还可以 相互地看出那黄色而忧郁的脸,——不过林昆湖一听见那客人说明了来意, 那黄色而忧郁的脸就立即起了突变,他竟然喜出望外的握着客人的手,仿佛 运命老早就注定着“今天非和你碰头不可”的一样,他说: “我已经等你等得很久了!” 这无非是为着要把主客之间的生疏的界线粉饰得一见如故,使两方的情 感迅急地融合起来,——林昆湖于是接着问: “你是不是要雇用一个‘抓立’①的呢?不是!是不是要雇用一个看守轮 船里的‘火柜’②的呢?是不是要雇用一个‘翻译’,或者在银行里‘的叻达 啦’打字的书记呢?那更不是了!这样,就有点……总之是颇费思量的啦! 可是不要紧,你尽管放心,我们这里,上自一个高级将官所用的法国留学生, 下至一个平常的少爷所用的婢女,真是人才济济,应有尽有,而樵夫俗子, 才所谓狗肉不登大雅之堂,为吾侪所不足贵,——你老先生,依我看,不是 一个公司的掌柜,就是一个大报馆的司理,不是吗——你看我猜的对不对 呀?” 这就是林昆湖所碰的第三重壁,所以会碰到这第三重壁者,是因为他已 经真的发了狂,把这个来客过于理想化了,——怎样是理想化呢?那就是说: 如果一只驴子会变成了一个银行里的书记,而一个杂货店的老板会变成了一 个公司的掌柜的时候,那表现于这个高度的买卖中的值钱,是怎样地令人眼 眯的呢! 这使那老头子听得头晕耳蒙,以为入了一个大大的骗局,而这里所受的 损失,将不减于两个人从汕尾到香港往返的船费。他为着急于图谋解救,竟 然用了一个毫无分寸的粗鄙的方法,把所有的事情弄得去头截尾,一拉而断。 “喔,我怎么会走进这里来的呢?我一定找错了地点,对的呀,那地点 从这里走去恐怕还很远——冒昧冒昧,我实在糊涂得很!……对不起,再会, 先生……” 林老师所有的计划都没有弄得成,不言而喻,那收容所里的“驴子”还 ① 驾升降机。 ② 在轮船里烧火炉。 是“驴子”,没有法子叫它们“变”,而“黄金”和“绫罗”、终于还是不 曾落到自己的手里来。 这其间,那收容所里的二十九个,他们所过的日子正也有点奇特。自从 给关进了这个收容所之后,一天两顿的稀饭,……这稀饭是老头子出钱叫人 家烧的,因为收容所里面没有设备炉灶,又恐怕失火,——烧稀饭的人为着 要多揩一点油,尽量把米减少,有时候简直没有米粒,只有清淡淡的水,上 面浮着好几块山薯,饱不了肚子。——快到夏天的时候了,太阳的烈焰在那 薄薄的蔗叶篷上直晒着,这么的一个“篷子厂”①地方又窄,人又多,——热, 郁闷,衰颓,乏力,饥饿,——而且渴呵,这里是一点水也没有!他们做了 俘虏了,起先是给捆缚着来的,现在又受了囚禁,休说逃走,就是把头稍为 伸出门口去望一望也失去了自由,……有许多以前在小鹿耳山麓的墓地那边 给赶散了的灾民们,为着找寻他们的亲人,曾经走到罗冈村来探问,地保陈 百川指挥着凶猛的罗冈村人,一个一个的把他们抓下了,请他们也进收容所 里去: “狗子,我们救济你呵!”他们嚷着说,“进了收容所,你们就可以不 用在外面流落了!” “篷厂子”依然是那么大,人是一天天的多了来,挤得几乎大家只有站 立着,连坐卧的地方也没有,计算起来,已经增加到四十六个的人数。地保 陈百川,他带领着二十多名的壮汉,拿着木棍,梭标,无日无夜地在这里轮 流看守,他们小心地,严密地,无微不至地尽着看守的责任,不惜费了所有 的精力和聪明…… “这些土匪,驯良的时候是羊,一反起来,就要变得比馋狗还要凶些, 我们要特别注意才好,他们刚刚一举手,我们就要毫不容情地把他们打落下 去!你看他们的心里在打算着反抗我们没有呢?在打算着逃走没有呢?他们 不是总是想要出来吗?那末,都不是没有原因的吧。你看呀,这个狗子,又 在门口伸出头来了!” “他的眼睛多利害!望天,望那边的路口,还要望这边的树林,他的心 里在想着一些什么?——逃走吗?向那边的路口逃?还是向这边的树林里 逃? “俗语说,‘捉一只麻雀儿,也要用着擒虎的力。’‘死了的老虎,也 要当作活的来抵敌它。’一个有计谋的曾经当过兵的中年人这样说了,我们 假定这家伙是一个兵,普通的兵还没有什么,如果是一个尖兵,或者一个战 斗兵,那又怎样呢?做了一个战斗兵,他的眼睛可就曲折极了:他的眼睛一 和一处树林接触的时候,心里就想,如果我到了那树林子里,我又怎样把自 己藏得好好地,把敌人消灭呢?他的眼睛一和一个小山阜接触的时候,心里 就想,如果我到了那小山阜的上面,我又怎样把自己藏得好好地,把敌人消 灭呢?他的眼睛一和一条小河流接触的时候,心里就想,如果我到了那小河 边,我又怎样把自己藏得好好地,把敌人消灭呢?所以凡是一个人,偶然看 到他在那里东张张西望望,你不要以为他的心里就完全没有别的想头,我们 以前军营里有一个参谋,他的眼睛是更加利害了,他登上了一个高高的山头, 眼睛单单望到了一架白坟子,就把武平县全县的地图都给画起来了。” 他们这样严密地把他们看守着,不曾让他们走脱了半个。 ① 指用篷搭盖起来,有临时性质的屋子。 “臭呀!……”在田径上用木棍当作凳子板坐着的一个汉子,开始这样 叫。 一点风也没有,“西照日”①的烈焰还在四处留着残余的威力,把收容所 附近——这一幅撒满着粪溺的泥土蒸发得化成了一种秽浊的气体,一阵阵的 升腾起来。——一点星儿也没有。天上盖着黑云,快要下雨的样子。蚊子嗡 嗡的叫着,雨点般的飞舞着。钻粪堆的黑甲虫拨动着臭的翅膀,用那飞机般 的轨拉轨拉的声音压倒了一切,狂热地胜利地在低空里飞旋…… 忽然,他听见了一声咳嗽,侧着耳朵审察了一下,是一个女人——一想 到女人,他便记起了那白的胸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呀?那胸脯似乎是干 瘪的,像一束给小孩子擦屁股的破布……他不知不觉的从田径上站了起来, 木棍子让它放在那边,顺着那咳嗽的声音走,这咳嗽消失得好久了,却还是 清楚地,并且几乎是温暖地在他的耳管里震荡着,简直痒得很,——他忘记 了这泥土的秽臭,俯着上身,低着眼睛向前窥望,如果天上还有星儿,用这 明亮的星空作着反衬,立刻就可以看出那突出在地面的黑影,……这方向没 有弄错,有一种鲜明的声音发出了,如果盲目地再又踏前了一步,就要立刻 把一个人压坏—— “谁呀?这里有人……” 这声音很低,正是一个女人。他想不到这里有一个婊子,她的声音竟是 这样的娇嫩,难道他在这里日日夜夜的巡逻了那么久,一副眼睛是这样的蠢 笨,不曾看出那“篷厂子”的里面,还躲着这么的一个人。——他踏前了一 步, 呵, 摸到了她的头发, 这头发是那么蓬松!……于是她的脸,她的臂膊,…… 但是这家伙可太令人胆寒了,一点也不能把她放松,她竟然像一条毒蛇似的 在挣扎着;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背脊出了汗,还不曾把她制服下来,如果 他的手不能这样很快地而且很出力地扼住了她的喉头,那末让她没命地一 叫…… 过了好久了。   他用嘴巴挨紧着她的耳朵低声地说,“你的手……噢,这硬的土块啦!” 她只管默默地,没有一声答语,而他是自始至终都不曾放松过把她的喉 头紧紧地扼制着的手—— 他轻轻地叹息着,又低声地对她说: “明天呀,梅冷镇,有下酒的红蟹,——喂,你的手……动呀,要抓紧 了我的腰!” 但是这当儿,他猛然地给惊住了。——他觉察了她左右摊开着的两只手 变得很软,胸脯的跳动也已经停止,而鼻孔里是老早就断了气,——他吓得 混身颤抖,——如今要把她背着走,沉重得很呀,是从也不曾触摸过的沉重 的物体…… 太阳伸展着可怕的烈焰,把大幕煎炙得变成了薄薄而蓝色的膜,这是到 临了绝灭的最后一刻。再过了这一刻,那薄薄而蓝色的膜,就要像受不起些 微压力的玻璃似的,突然地碎裂下来!——热,郁闷,衰颓,乏力,饥饿— —而且渴呵!这里是一点水也没有!小孩子无休止地号哭着,许多人都病倒 下来了,——晕蒙,神经错乱,喘息和呻吟,热度的升高,幻梦之影的臃肿 和胀大—— ① 夕阳,特别强调炎热的意味。 “土匪!……强盗!……他们在杀人呀!” 在这些积尸一样的人堆里,有谁睁开着惺忪的眼睛在作着梦呓: “嚄,这样的呀,——这孩子的妈妈昨晚一出去就没有回来,你知道 吗?” “热呀,你摸一摸我的面孔,发烧得很吧?” “渴——要命,一点水也没有……” “她跑到哪里去了呢?夜里外面来了老虎吧?” 小孩子哭得更利害了,他虽然有一两岁光景的大,可是太瘦弱了,满脸 的青根,前额的顶上,直到现在还像初出世的时候一样,一凹一凹地在跳着, 哭起来,嘴是向左边歪过去,声音倒还是洪亮得很。 “这孩子的妈妈到底哪里去了呀?” “我实在担心!这样的事,我一点也不清楚!” “她不是自己偷偷的逃了?” “见鬼!小孩子不要了吗?” 满“篷厂子”的人们都嘈起来了,一直嘈了整半天,这杂乱的声音已经 传出了外面。 那最初觉察了里面的骚乱的情形的,是一个瘦小的汉子,这汉子——从 石级上跳下来,对于一种声音的听取,乃至所有一切的动作都显得非常锐敏 而且精警。平时,他和那些担任巡逻的人们一起,没有什么特点可以从他们 之中分别出来,没有像今天一样,似乎一举一动都很可注意。他气汹汹地闯 进了那“篷子厂”的门口,吼叫着: “你们还再吵吗?我不准你们吵!连说话也不准!” 这声音像雷响一般,把里面的嘈嚷声低低地压服下去。整个“篷厂子” 的人们都肃静起来了,——连那号哭着的小孩子。 “哼,你们两个人还在交头接语,你们在说些什么?静着,不准再说! 再说,我就用棍子打断你们的牙齿!” 喝着,把一个烂鼻子的揪了下来,在他的背上一连使下了不少的棍子。 人们我看你,你看我,只睁着眼,……里面有三个男子一齐跳出来了, 他们的眼睛发着火,坚决地紧闭着嘴,而冲激着的怒气却使鼻管起着掀动, 他们不声不响地把那罗冈村人抓了下来,叫他迅速地向着最深的水底往下沉 没,用了暴风雨的姿态,在他的头上大施冰雹。 全“篷厂子”的人们都涌动起来了,几十个人一样地紧张着,瘦黄的脸 变成了青蓝,但是一声也不叫喊,只有搏斗的声音,把地面都震撼了,“篷 厂子”也格格的响。 然而这紧张的场面突然地给惊破下来,十几个担任看守的汉子们走来 了,他们带着暴烈地向着羊群直奔的豺狼的气势,用木棍,用梭标的柄,急 切地毫不假贷地把当头碰着的每一个灾民制服下来。 “他们反了!……反了!……” 他们发狂了似的咆哮着。 另外,地保陈百川拿一条鞭子在指挥着: “你们有五个人处置他们就够了!——嚄,狗子们:散开点吧!要把全 个收容所都包围着,……” “快点,给我一条麻绳!我要捆缚了她,叫她一点不能动弹!”一个担 任看守的汉子把一个女人踩在脚底下,用木棍的端末猛力地撞击着她的胸 脯,但是还不满足似的,要把她抛掉了,去奔就第二个目的物。 有三个担任看守的汉子,把一个高大的家伙从收容所的门口抓出来,缚 在牛棚里的木柱上,反剪着手,把他的破烂的上衣剥开了,一只一只的数着 他的肋骨,用一柄稍为短些的木棍子,在他的第三只肋骨至第五只肋骨之间 拼命地使用气力…… 但是这里的情形是日趋复杂,几乎一个不留神,就要发生了新的突变, ——村子里的人们都哄动起来了:在西南角的小河那边,不知是谁家的人死 了,有一具女尸被发现—— 有人把这消息告诉了陈浩然那老头子,对于这样的奇奇突突的事情,老 头子要怎样决断好呢?万一发生了什么案件,这里距那小河还不到半里远, 恐怕免不了要受到多少牵累的吧,——那末只好叫人到梅冷去请林老师了, 如果没有他,什么都不好办—— ……老林所有的一切计划都遭了残酷的打击,“特种人工供应所”的广 告所起的作用也不过如此,——日子一天天的延长下去,那贴在壁上的“联 红纸”,在火一样的阳光的煎炙之下要变成焦黑了吧,要一片片的剥落了 吧,……他失望极了,只是关在那黑灰色的屋子里叹息着。 但是时候到了,“特种人工供应所”的广告,不晓得是在什么地方出现 的一张,它引动了一个人的注意,并且指示了他的方向,叫他一直走到老林 的家里来。 他曲着指头,“剥剥”的敲着门板。 过了一会,里面发出了一声咳嗽,却又静寂下去了,没有别的回应。 这人一点也不暴躁,并不急急地自己去推开那门子,或者一下子忿怒起 来了,什么都不管,回头就走。他很有耐心,其实对于他正也非有这种耐心 不可,找一个不曾找过的地点,或者会一个不曾会过的人,即使因为耗费的 精力太多,已经到了困苦颠连的地步,甚至把意志力完全折磨了也好,在这 极度的暴躁和忿怒中,总得保持着三分的悠然自得的气度,不要使样子失了 常态,不然,等一等,当这个人忽然让你会见了,又是非常客气地把你款待 着的当儿,如果你还是带着一张难看的面孔,甚至要对他复仇的样子,—— 凡是这样的客人,在主人那边,没有问题,大概总不会得到一点同情的吧。 当然这个人,智识又丰富,阅历又深远,可以放心,他不会连这一点也不顾 及,——他平心静气地再又把门板敲了一下之后,没有回应,就低声地,用 嘴巴挨着那门缝边轻轻的叫: “开门呀!静庵先生在家吗?……对不起!” “静庵”先生正在里面作着午睡。——自从那天碰到了那个“公司里的 掌柜”之后,这黑灰色的屋子就断了生客的足迹,门庭是冷落得很,过去热 烘烘地盘旋在脑子里的一切,恐怕正也在这些日子中发了圬,现在一听见那 生疏的敲门声,心里一阵震荡,他一翻身,从床上跳起来,刚才是和衣而睡, 现在用不着穿衣服,不会麻烦,这一跳的气势直到把门子开开之后还可以充 分地保持着,——他于是气汹汹地对来客喝问: “你是谁?” 但是,一睁开那惺忪的眼,就觉得有点吃惊,——这个人又高又大,戴 着白的草帽,穿着白的皮鞋,衣服也是白的,全套的洋服。 “你到我这边来,究竟是怀着什么居心?告诉你呀,你这个威武勇猛的 家伙,凡事总要放松三分,不要一味儿老是敲诈别人!” 他刚才那一声气汹汹的喝问显然是太“过火”了,这正是“过火”的好 处,——对于一个人,有时候如果不采取一种居高临下的绝对轻蔑的态度, 两间的平衡就无从确立,而“交道”也终于没法子“打”成。 那威武勇猛的家伙于是鞠躬,点头,满口的对不起。把“俯首贴服”当 作“谦恭礼让”的态度来待人,也并不是一种羞辱;社会上地位高一点的人 们就惯用这个派头,当然也无需乎多所惊怪。 这样主客两间都觉得非常调协,老林发言的态度也把握得很准,——这 些都是使一件事成功的不可少的条件,而且这黑灰色的房子,似乎也要比平 时来得光亮些,……对于这个时派①的客人,当然这光亮还是弱得很,——这 屋子里的难闻的气味,很足以使人把以前所有到过的地方都一一的追忆起 来,菲律宾?沙劳越?西贡?马来亚?要找到一种气味可以和这气味互相配 合就不大容易,不过这有什么呢,反正凡是到过了远方的人,对于无论什么, 总会无条件地加以爱悦或重视。 “请问,先生,你今天到敝舍来,有什么指教?”老林郑重的问。 这客人是什么都不觉得奇怪,就是最初第一次碰见的东西,这在他的认 识上也有一个原则,——等一等,这最初第一次碰见的东西,就中也可以找 出了一种不生疏的惯例;他也不希望主人会对他更加客气一点,不喝茶是好 的,身边摸不到一张凳子,那末,就这样站立好一会也没有什么关系。 “Ha—ha!他用日本式的腔调回答;静庵先生在这里吗?对不起,静庵 先生不就是你吗?” “正是!正是!” “很好!很好!……那末,先生所主持的‘特种人工供应所’,这是怎 样的呢?——嗄嗄,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老林心里想: “兔子呵,你的奶奶的,……这是上一次的教训,我总不能为着要过分 地自吹自擂之故,而同时也毫无条件地提高了你!” 他于是对他反问着: “先生,据你看,这个‘特种人工供应所’能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喔, 不错,我第一首先应该问你,先生如果有什么事情要我们帮忙的话,那到底 是属于什么性质的呢?” “是的呀,”他爽快地回答,似乎刚才正被一种无谓的客套所纠缠,以 致所有的意见都不能畅达地发表出来,现在他不能不紧紧的抓住了,这正是 一个可以自由发挥的机会。“我呢,是留学日本的一个医生,在东京帝国大 学医科毕业,又在御茶の水顺天堂医院见习了两年,现在无论什么——所有 一切的奇病异症,一到了我的手,都可以随便处理。不过我又变更了方针, 和一个台湾人到你们海隆县来采集标本,这当然和生物学的原理的证实上有 关,——但是这个台湾人中途走了,所以我到这里来请求先生帮忙,未知先 生能不能答应这个要求?——这里有一点要向先生声明,就是我所努力的还 是限定在人体学这一部门,和普通的生物学并没有什么大的关连。” 老林的耳管突然给塞进了这么多的东西,简直有点纷乱,不过他觉得这 样的事情也很奇特,——他就是不能帮他的忙,但是为着要和这样的人物做 做朋友,正也应该和他多谈一些话: “先生,这实在很好,可是这‘标本’到底从什么地方找得来?怎样的 ① 摩登。 找?” 那医生突然走近了老林的身边,似乎显示着。 “这就是一种阴谋了,喂,傻子,难道你还不知道?”他于是低声地说, “这个标本,是人体的‘骨骼标本’,如果你有法子替我找到了死人的尸体, 就容易办了,——不过,这尸体从什么地方找来,我可以完全不管,就连这 尸体所引起的一切案件,在法律上也要绝对地由你负责,我们所定的条件就 是这样。那末你开一个价目给我吧,每具尸体要多少钱?” 对于那医生的这种单刀直入的话,老林几乎是拍手欢迎着说: “你说得真痛快,你再多说一点吧!” 他于是把这个价目牢牢的抓住了,迅急地把这个价目思量了一番,—— 就定为三十元吧,但是当他快要说出口来的时候,心里又来了一种疑虑,— —我会不会太吃了他的亏呀?这样再加上二十元,变成了五十元;但是当他 快要说出口来的时候,心里的疑虑又来了,——我难道对这个人多敲一些竹 杠的本领也没有吗?这样再加上十元,变成了六十元。 “六十元,——就六十元好了!” 不想这六十元——在他以为已经敲了竹杠的价目也得到了那医生满口的 答应,他觉得这一切都幻梦得很,碰到了这样的事,他简直要神经错乱起来, 原有一切的平衡,都已经给破坏得干干净净,……正当这危急的当儿,福禄 轩那老头子派来传话的人——鬼知道为什么这样凑巧呵!——就踏进了门口 来。 他什么都得救了,因为有一个严重的难题恰恰得了最确当的回复…… “这的确是一个天赐的机缘呵!”他暗自地叫着,“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到底是交了什么运道!” 这个传话的人给老林打发回去之后,——老林带着那医生随即也赶到罗 冈村去了。这中间没有经过别的转折,只是那医生,他不能不请这“特种人 工供应所”的主人等一等,因为他还有一个很大的皮包必须携带着走。 “林老师,你很久不曾到我们这边来了。”老头子说:“现在事情很不 好,这些——大概你都已经知道了吧……” 老头子所说的“事情”,不但是指的那小河里的女尸的被发现,其中还 包含了别的一件,就是,从收容所里的灾民口中传出来的消息,有一个女人 突然逃走了,那已经是很早的事,而担任看守的人,却还没有一个知道。 林老师匆忙得很,雨伞在手里还没有放下,黄葛的长袍子紧贴着那弯曲 的背脊,湿漉漉地流着满身的汗,他一面要找出一句最简单最直截的话来回 答那老头子,叫他不要再在那里唠唠叨叨,一面又要关照那医生,——他于 是回头对那医生作了一个眼色,似乎叫他也进里面来歇息一下子吧,而那医 生却老是站在门口,并且显得很焦急的样子,几乎要对他催迫着,叫他什么 都可以不必理了,只要赶快带他到所要到的地方。 林老师现在简直没有空暇去和老头子作那无谓的应酬,他只能这样带喝 带骂似的哼了一声: “你看着我做吧!我请你静下来,在床上歇一歇怎么样?” 老头子不了解,为什么今天林老师的态度会突然地变得这样,而他带来 的那穿洋服的家伙又是怎样的人物呢?还有那个大大的皮包…… 老头子还想对他多说一点话,但是他带着那穿洋服的家伙出门去了,由 地保陈百川作着向导,——这其间,村子里的人们都拥出来了,他们对于这 样的情形,是疑异——然而又不能不立即加以承认,一切的事实是这样的像 一个铁盒子似的牢不可破,而里面是装了些什么?——要是如此等于如此之 外还有别的东西存在,那就是一个不可解的谜! “那末一切都由你一个人去处理好了,我有什么成见呢?……不过,那 个女人,到底是已经逃了出去了,会不会去控告就不得而知……” 看热闹的人们越来越多了,在福禄轩的门口充塞着—— 有一个瘦小的汉子,对老头子这样说: “那(女人逃走了的事)是谣言呀!有什么证据呢?……至于小河里的 死尸,那又是另外的一件事!” “如果真的像你这样说,那就好了,刚才林老师来了,还带来了一个人, 不知是那里来的官员,大概是一个验尸官,我看他有一点……要去验尸的模 样!” “他是一个验尸官吗?” “那还消说,他不是验尸官是什么!这是靠得住的,我曾经看过许多杀 人的案子,这样的验了尸,都把案子破了!……唉,我委实不晓得林老师所 开的到底是什么方子!要证明收容所里的灾民是不是会减少了一个,那只消 把他们点算一下就得了,——收容所里到底有多少灾民,不是大家都知道的 吗?” 在这里,事实的最重要的关键是:首先第一,收容所里是不是真的有一 个女人失踪,是可以有法子证明的,而这个失踪的女人是不是和那小河里的 死尸有关,那还是其次的事…… 那汉子的影儿于是在老头子的面前一闪,又混失在那混乱杂遝的人堆里 去了,——人堆里起初还很安静,许多人默默地在看,谁都不声不响。一下 子林老师带着那穿洋服的高个子走了,他们似乎就无所禁忌起来,只管嘈杂 地在嚷——地保陈百川发着命令,叫他的伙伴们要把收容所看守得更严密 些,……他们现在要到小河那边去了,那些看热闹的人们是一个也不准在他 们的背后跟着走。 好久没有下雨了,那小河,现在正是干涸了的时候。河底的石头给太阳 晒得发白,只有河心里开开一条小小的沟渠,一丝丝的流水,荡着最微弱的 波纹,发着最低的音响,——那具被抛进了河里来的女尸,正在这小沟渠的 岸边直躺着,——还不曾走近她的身边,就闻到了一阵阵扑鼻而来的恶臭。 她的头发散乱。突出了的双眼,像两颗玻璃珠子,呈着蓝色,在猛烈的阳光 下发射着令人震栗的微弱而死凝的光焰,上身的一件破烂的黑布衫,像缚在 瓷器上以便于操提的绳子似的,在她的颈上捆缚着,几乎卷成了一团,下身 的裤子已经脱落了一半,那黑灰色的肚皮高高的肿胀着。缚得紧紧的裤带子 是陷进肉里去了,看不见,只显着一条深深的横的小缝。无数的苍蝇,在出 着油腻的地方,像皮鼓上的铁钉儿似的一颗颗牢固地在钉着…… 医生开开了他的大皮袋,拿出了一大瓶的药水,洒在尸体的上面,这药 水有着非常浓烈的亚摩尼亚一样的气味,掩盖了从那尸体发出的恶臭,—— 他穿上了一件绿色的橡皮的吊褂子,像一个临着刀砧的屠夫,那大皮袋里还 放了一个箱子,箱子里装满着制造“人体骨骼标本”的利器,这利器,有着 说不清的非常复杂的式样,单单把那尸体的头盖上的皮肉剥掉,一共就不知 更换了多少次,而每一次所更换的都各有不同的式样,却是一样的锋利,几 乎是切萝卜似的,一来一往,都显得分外的快捷而且简便,刀梢一碰着骨头 的时候就瑟瑟的发响……陈百川在北边的河岸上望风,东奔西走的在制止看 热闹的人们的接近,老林则当起医生的助手来了,他目眩神晕,像坠入了催 眠术似的,无生命地听从着医生的使唤,而且做得很紧张,很出力,——医 生的刀,医生的手,医生的无表情的表情,现在是具体地表现了最洗炼最精 彩的一面,那是一点也不着慌,不纷乱;所有的动作都一一的配上了适度的 轻重和分寸,比之书本上所写的还要有条不紊,井井有条,……老林在旁站 立着,如果还有一条灵魂是属于他自己所有的话,那末他真要把这最末的一 条灵魂也打发出去了。——这医生的敏捷,精警的手腕,是怎样的令他拜服 而且惊叹! 这样不到两个钟头的工夫,那臃肿秽臭的尸体,已经变成了一架白皑皑 的骨骼,这骨骼现在给分成了许多零件,从大皮袋里取出了一大捆的棉花, 用棉花包扎着,再又一件件按照着次序装进那大皮袋里去。——这里还有一 把活动的小铁铲,现就是这小铁铲要使用的时候了,——医生使唤着老林: “在这边挖一个窟窿吧!” 老林依照着做了。铲子很好,他的手也够力,好容易把一个窟窿挖成了, 于是那再来的工作是: “把这些挖出来的肉都埋进去吧!要埋得干干净净,外面看不出一点什 么来!” 这其间,医生清洁了所有的用具,洗了手,……于是这最后的工作就轮 到了地保陈百川的身上。 “现在可以下来了!……这大皮袋不能装得太多,把那木箱分了出来, 对不起;请你帮我拿吧!” 地保陈百川当这些箱子是什么!他双手拿两个。 太阳早就下山了,夜幕慢慢地覆盖下来,——他们回到福禄轩来,已经 是上了灯火的时候。 看热闹的人们都散回去了,福禄轩的门口虽然还有几个人停着,在蠢笨 地作着反复互换的探询,但是大概都得不到什么要领。天黑了,又看不清楚。 一下子林老师带着同来的人回去了,这些都非常飘忽,——地保陈百川在找 一个人替他们挑箱子,为着等待这个挑箱子的人,他们在福禄轩停留的时间 还不到五分钟之久。 他们走后,在福禄轩的暗淡的灯光下,地保陈百川对陈浩然那老头子问: “你知道林老师今天起的什么主意呢?” “我实在一点也不知道。”老头子回答。 他随即对地保陈百川问: “他们今天在那小河边究竟干的什么事?” 地保陈百川于是把自己看到的情形告诉了他一点,那却是怪异极了,简 直是不可思议的一回事。 “关于那个死尸的事,我们暂且不管吧,我呢,是一点成见也没有…… 不过,那女人却到底逃走了,如果她真的跑到什么地方去控告去……唉…… (他沮丧地摇着脖子)也就无可如何!——有人又说是谣言,这到底是怎么 一回事呀?我这几天在夜里总是睡不着,饭量也减了一大半,脑袋,是痛得 劈劈的响,如果我把这些情形写一封信给国宣的话,我看……” 这其间,福禄轩的门口,有一个瘦小的黑影在徘徊着,有时又把身子紧 贴着墙壁,隐匿了,也可以说,他自始至终是这样的严守着自己,从也不曾 用清晰的面孔在人们的面前出现;这里显然有一种不能放手的企图,他要采 取着一种断然的手法,激起了惊人的突变……天上的星儿是一点也没有,这 又是一个作恶的天气,大概明天就要下雨了——明天…… 突然,在“蓬厂子”那边,有一种怪异的声音响了。——隐隐地,似乎 有什么人遇到了严重的灾害,他们正撕破了喉咙在叫喊,这喊声不久就沉寂 下去,而这里正发动了一种震撼一切的狂烈的音响: “火!……火!……” “救命呀!……救命呀!……” 随着这喊声的升高,黑空里迸出了一阵令人眼眯的浓烟,这浓烟,夹带 着攫夺一切,威吓一切的烈焰—— “虎呜——虎呜——” “救命呀!……救命呀!……” 老头子从福禄轩的门口踉跄地走了出来,像白天里出现的一只小耗子, 挺着耳朵, 着眼睛,要在千分之一秒钟的时间里把所有的一切都听,把所 有的一切都看,——但是他的神经似乎有些错乱,竟然发狂地叫着,忽而又 好像清醒过来了,他放低了叫的声音,凝视着那咆哮起来的火,他要平心静 气地对着那火的烈焰发问,但是火的烈焰却用了凶恶残暴的全貌喝退了他, 叫他只好衰颓地把背脊屈曲起来,蠢笨地瞠着双眼。他昏了过去,——一到 稍为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像泥土里的可怜的昆虫似的,发出了低微的声音在叫 着—— “百川!……百川!……” 仿佛是说: “百川!这又是你错了,百川!……” 但是地保不知哪里去,他的影子老早就已经不见。 全村子的人们都出动了,——还有各家所有的木桶,不过到外面的小河 边去汲水是来不及的,那末倾尽了水缸里所有的水吧,……火势是太凶狂了, 简直是从地上喷了出来的一样,——汉子们在火光里卑怯地跳跃着,蠢笨地 嘈嚷着,火的烈焰好像驱骡人的手里执着的一条恶毒的鞭子,无情地发着威 吓的命令,——又好像一支扫把,把一些救火的人们扫过这边,又扫过那边, 要把火扑灭,那实在只有徒然…… 现在,这里是一堆堆的焦黑的尸骸在留存着。灰末,腾着烟的熟了的肠 子,焦炭一样的骨头……数不清那被难的人数, 也忘记了以前在收容所里“收 容”着的灾民究竟有多少! ——慈善家,陈浩然那老头子的心地是软弱得很,他实在经不起这个震 人魂魄的灾难——不过,凡是有慈善家的世界,就不能没有灾难;这里正有 一件令人感动的事应该做:再拨一点款子下来吧,就是三堆黑骨头共一口棺 木,也得把它们好好地埋葬! (《火灾》,1937 年 3 月,上海潮锋出版社) 运转所小景 运转所在广西,看来是一个支配车辆的交通机关,我说的是设在柳州的 一个;那地点是在柳州的乐群社——沿着那通行长途汽车的马路,向东走过 一点。这一天,时候已经不早,太阳快要挂上了天的中央,但运转所门前的 车辆还是拥挤着,不曾开走半辆。对面,靠近一个树林那边,有一个储藏汽 油的小仓库,“开车的”戴着军帽,有时也穿着军服,人数是多极了,他们 不计一切,照常有的开油罐,有的修理着车的肠肝肺腑之类,总是把一种金 属物弄得砰砰的作响。而运转所里的许多公务人员们,他们爱的是嘈杂,放 开喉咙,尽量地喊出了最高音,在这震耳欲聋的极高的音调中还有更高的音 调,简直是互相地搏击着、战斗着,如果找不到对手,那么拿上电话听筒, 打起电话来,把声音传到一百九十里以外的地方去,这电话机一天到晚就没 有一刻儿空闲,——那小小的办公室里是纷乱极了……从司令部派来的副 官,把好些公务人员们踩在地下,而当公务人员遇到那从早到晚守候在运转 所的门口,恳求着在车里让给一个座位的老百姓们,则挥起了脚尖,像踢狗 似的把他们远远地踢开去,…… 这里来了一个颇有骨气的中年人——他的面孔很清秀,身材很高大,有 一种极诚恳恺切的近于可怜的态度,在乡下的“高等学校”的学生里边,有 一种年龄过高、但级数还是很低的人物,他用一种极高的德性,几乎是盲目 地毫不选择地泛爱着所有年龄较小的同学,而结果还是不能从别人的身上得 到更多一点的尊敬,像这样的一种悲哀的色彩,在刚才所说的那人身上,是 颇为浓厚的。他是一个广西人,但并不以山野的粗暴强蛮的气质为可贵,他 确实是文弱极了,起初,他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裹从那老百姓的人堆里走出来, 跑进了运转所的办公室里,与其说他是勇气很高,倒不如说他是太匆忙了, ——在那纷乱的办公室里,他绕过了许多的办事桌子,忍受着许多公务人员 的搽屁股纸一样的臭面孔,结果是从一个主任那边听得了这么一句。 ——没有位子了,都是军车。 他有着很迫切的行程,向那主任百般地恳求,可怜的是,他绝不顾惜自 己,他的媚态已经显见地暴露了。他绝望地走了出来,看着在运转所门口排 列着的车辆,无论载的是军火和兵士,的确,都已经一架架的往公路上开, 这时候,如果允许我偷偷地问他一声“你觉得怎样”?当心,他必定从鼻孔 里喷出火来! 但事出意外,他忽然走到一辆还在停着的车的旁边,眼睛变得很黄…… 这黄眼睛我刚才倒不曾发见,不想一下子黄得这样利害,在动物园里,我们 看到有一种极精警凶狠但时时爱走着极卑下的行径的家伙,它的眼睛正是同 样的黄,奇异,黄色本来会唤起人们对于一种尊贵崇高的东西的仰慕,在这 里却完全相反,它象征了一种不高明的龌龊的意念,一个可鄙的阴谋。他用 这黄色的眼睛利害地察看着,不知使过了若干的秘密,若干的狡计,最后是 低着上身,用着乘其不知,攻其无备的占上风的姿势,在最不受注意的千分 之一秒的瞬间里,脱离了形骸的鬼魂似的悄悄地潜进了车里去。 我们实在不能加以想像,在一架总共也不过八立方尺大小的容积的车 里,从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个极暗的角落,一个僻静的山谷,一座深邃的森 林,可以窝藏住这个严重的“秘密”呢!谅必他正在半声不响的坐着,把呼 吸也停止了,假装是死去就最好,在这千钧一发的严重的场合,他最高妙的 决策是莫过于否认了自己! 这时候,有一队兵士刚刚被派装运炮弹,许多伕子让沉重的木箱把背脊 压得弯弯地,那为首的一个已经最初把木箱装进车里去了。有一个特务长, 夹带着无始无终的硕大无朋的灵魂,挺着胸脯,跳上了车,在司机的座位上 皇帝一样稳固地坐下去,他不必鬼头鬼脑的去观察一点什么,仿佛这世界都 平静了,现在要使用一点职权去裁制一件什么,那么这极高的职权也只有让 给他自己似的,他是多么的恬静呵,他不说不动,连袖口擦在身上的声音也 没有,……有一个伕子用力竭声嘶的音调,这样严重地叫着。 ——滚开去! ——对不起,请让一个座位吧,——到大塘就下车!那可怜的家伙恳切 地要求着。 ——滚开去!滚开去!另一个兵士咆哮起来了,他以为这个人这样大胆 地走上车来,必定是什么长官的亲戚朋友之类,却更糟,这使他盛怒地骂着。 ——南宁出的布告你看吧!老弟,打你是总司令的朋友,还不是滚! 没有法子,那可怜的家伙只好拖着沉重的包裹从车的后门落下来,但他 不能心平气静地转回头向着原来的路上走,却绕了半个圈子,到那坐在司机 的座位上的特务长那边,看看是不是可以讨得一点人情,——那坐在司机的 座位上的特务长,面孔对着天空,眼睛望得很远,可是那讨厌的声音追迫着 他,他无声无息地从司机的座位上走下来,回头向乐群社那边走,仿佛心里 在痛苦地叫着, ——你胜利了,我现在只好退避了你呵! 这样他一连恳求了许多别的人,别的人都不约而同的退避了,把“胜利” 让给了他。 但这之间,他不幸跟两个抬炮弹的伕子冲突起来,大概是他背上的包裹 和他们抬着的炮弹相碰了吧,——有一个武装兵走来了,他拿下了肩上背着 的枪,凡是可以攻击的目标都给尽量地夸张了,他几乎要托起枪来对着那可 怜虫瞄准,枪一舞动,空气都几乎隐隐的起着震荡。…… 这情景非常的纷乱,有许多兵士把他包围起来了,连伕子都放下了木箱, 要去打他,……总之我没有法子去说明这军事性的事件的变动是怎样的急 激。这运转所的门前突然有三百以上的兵士在集拢着,潮水似的汹涌着,— —许多的老百姓都跑光了,但那可怜虫还给包围在兵队的里面,只留下了一 点可悲的幻影,……在那里,常常用了百姓的无知和卑怯描写出兵队的残暴! 一九三六,一二,一七 (选自《将军的故事》,1937 年 6 月,上海北新书局) 正      确 连长吹了哨子,叫全连的兵士集合。 兵士们,同一的焦黑的脸孔,同一的死灰色的军服,总之,同一的阴黯, 沉郁的典型,用绳子连串好了的便于携带的东西一般,从连部的门口“开步 走”,沿着那古旧、破烂而被投进于冬天的凄冷中的街,无生命地给带到一 个空阔的场所去。 连长是一个结实精悍的广东人,年纪约莫三十五光景,他十六岁当兵, 以后在行伍中一年一年的延接着钢铁般僵冷的生命;一个兵士在兵营中所必 须绝对遵守的节目,他至少已经重复地听过了一万五千次。 “绝对服从!” “遵守……!” 现在,轮到了他当连长,是他把这些节目背诵给别人听的时候了。 天沉重地压覆着,寒风卷动着雪花。兵士们排列在广场上,严 肃、静默, 保持着固定的角度和均齐,忘记了寒冷、疲劳、倦乏,忘记了一切,用全身 的力灌注在耳朵和眼睛中,——眼睛对着前面的连长注视,耳朵接受着连长 一字一句的训话,在训话的每一段落的结尾处用凄厉的声音作着回应。 “大家听到没有?” “听到!” 连长的训话,把铁条放在石板上般砰然作声的响着。那是正确的、完善 的,用过了对比,用过了推断,甚至用过了说话的熟练的高、低、疾、徐的 调腔;于是他判定了,他判定一个兵士必受严重的处分,因为这兵士有必受 严重的处分的罪过。 那正确、完善的道理所延接下来的是惨酷的刑罚。 受处分的兵士当场被牵出来了。 连长,当他说完了一切的道理的时候,一切的道理就成为不需要。 “剥掉他的衣服!” 他狂喝着。 接着,把那罪犯按在地上,屁股朝天,有三枝木棍在他的背脊上交替着。 木棍和肉响着急促的节拍,背脊着了木棍的地方起初凹下去,显出了一条条 的沟,随又肿胀起来,显出了一排排的高阜;最后是迸裂了,肉变成了泥浆, 血在泥浆里渗透着。 但是,连长却还以为那“执法”的人太存情了,而忿怒得暴跳起来。他 把一枝木棍抢在手里,把木棍的尾端点着背后的地上拼命地打下去,在那渗 透着血的泥浆排列起新的沟和新的高阜。而那罪犯,大约是在最初第一下木 棍就晕过去了;他裸露着破碎稀烂的身体在雪地上躺着;静穆、平和而且宽 容。 连长的训话又继续了。他微笑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已经把他消差了,消差的处分不能说不重,但是我为什么不叫他好 好地回去,却又要让他多吃这一顿呢?” 他对于自己所提出的问题的回答是: “因为我要使他第二次当兵的时候不要再触霉头,那是对他有好处的。 ” 过了几天,他们的队伍开拔了。 那被消了差的兵士因为全身的创口起了糜烂,倒死在距离那广场不远的 草丛中,他可以不必第二次又去当兵;他准不会再触霉头。——这是连长所 不知道的,他的死比连长所说的道理是正确而且完善得多了。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