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兵!…………”

类别:其他 作者:佚名字数:10608更新时间:23/03/24 12:20:05
“学堂里的学生军!” “从哪里来的呀?” 黄沙约的居民们,虽然强悍而且好斗,不过只差一点见识比别人低,脑 子比别人淤塞,每一个的肩上又给沉重的担子压着,在猛烈的阳光下,愚蠢 地一无所知地皱着眉头,卷着上下唇,张大着嘴巴,露出了牙齿,不能不呆 住了,让开了路,走出了路的两边,像碰见了归丰林的田主爷爷们骑着的马 一样,不过不能任意散布在罗冈村人所有的田圃上,更休说让脚跟踏进了罗 冈村人的麦田里,因为,要仔细的看呀!罗冈村人现在出尽了所有的老少男 女,和那“学生军”的行列密密相接,他们穿着新的衣服,扇着扇子,在路 上嬉嬉地笑着走。黄沙约的“山民”们当心些吧!平常在这狭窄的路上一碰 见了归丰林的马,你们对归丰林的白绉绉的少爷们不能直接泄忿,却迁怒在 路边的田圃上,不顾那麦的碧绿的嫩芽正在慢慢的滋长着,在上面任意践踏, 习为惯例,现在可就不行了!罗冈村人有权力干涉你们,要不是驯服地直着 担子在路边站定着——因为路是要让而田圃是再也不能践踏的了——那末举 起眼来看吧,那里不是正有一个黄沙约的山民,粗野地给按在路上敲打了吗? 童子军的旗顺着南风的势子招展着,而且泼啦泼啦的响,有时候翘起一 ① 以吹笛儿为职业的人。 个角子,有时候竟至全部卷成一团,但是一忽儿又招展起来了,而且又泼啦 泼啦的响起来了。——这旗子,象征着这些少年人们一个个的天真活泼的灵 魂,他们几乎要歌唱起来,在这条路上荣耀地目空一切地跳跃着前进,—— 这条路毕竟是绕着山边走,有时候虽则不免突然的低凹下去,但是有时候却 简直比所有的一切都来得高些,童子军的行列在这高高的山腰上横挂着,闪 闪烁烁,像一条纯金的链子,上面还饰着珍贵的玉珥,不要说是沿途一带的 居民,就是从最远的地方也可以望见了,而那喇叭,它的热烈而可喜的声音 现在就变了,变成了远自外地买回来的高价的皮鞭似的,一声声,鞭打着四 近的田野,鞭打着远近的山阜,仿佛还严厉地威吓着,再不许从任何处所发 出回声! 大约走了二十多里远的样子,行列前进的方向改变了,不是朝着正北, 已经朝着西北角岔开去,沿着那澎湃地奔泻着的溪流——黄沙溪的岸畔走, 在那荫翳的林子里,路径是变成狭小了,并且蜿蜒地曲折起来,苦竹儿的绿 叶揉拂着头额,脚底下则无怜惜地把那些繁茂地掩没了路石的含羞草践踏得 忍辱无声地东翻西倒,——每逢在一个村庄的旁边经过的时候,起初听见了 一阵狂烈的狗吠,接着是在秃脱了青草——白天里为牲口所栖息的小树丛下 的黄土堆那边,露出了好几个黄的——甚至有比从树枝上落下来的黄叶子更 黄的人面孔,羞涩地忸怩地 着那脓白色的双眼,再走近一些,就可以看到 好几个患黄疽病,或者疟疾,或者橡皮脚的整日里赋闲在家里的汉子,以及 一些金丝颈,大肚皮,露着赤条条身体的男女小孩子们。 童子军还是第一遭跑长路,他们都觉得有点乏力,几乎要偃旗,而鼓则 早已息了,现在正在深绿的浓荫下停歇下来,——大队长的面孔本来是青白 中泛着壮年人的红色,现在则变成了紫蓝,一讲究起姿势来,他的胸部尽可 以张得和雄鸡一样的挺,要是可以随便的放松一下子,则简直要像火油罐的 薄薄的白铁皮一样,卡啦的一响,雄鸡般挺着的胸部反过去,背脊像打一个 括弧似的弯弯地一拱,马上就要变成一个驼子了。现在他在一个四方石的上 面坐着,像一条泥虫在抗拒着敌人的时候一样,把长长的身体卷成一堆,一 味儿只管咳嗽,也没有心机会呼吸那流荡在溪边与绿树之间的最新鲜的空 气。队员们说话谈笑也似乎都不大起劲,只是默默地有的在树丛里小便,有 的临着溪边用手帕子洗脸,而那溪水的澎湃奔腾的声音,似乎又一阵比一阵 来得高涨,几乎要掩没了这疲乏的行列所有的呼吸和喘息的声音。 那些原来和童子军参杂在一起走的小孩子和闲人们,除了小孩子还在接 拢着之外,有许多已经落后了,现在正在断断续续的赶了上来,抬祭席的和 扛轿子的恐怕还离得更远,因为小路径是逶迤地在树林里流窜着走,一拐了 弯,就是登上别处的高坡上去了望也望不见。这的确因为童子军过于不懂得 爱惜精力,一开步就乘风破浪,浩浩荡荡的走,以致把后面的行列扯得七零 八落,若断若续,而他们自己正也有些不好过,象山涧里的流水似的,涨得 快也退得快,不过他们毕竟是一群元气充足,精神活泼的小孩子,只要歇息 了一会,一切又很快地恢复了常态了。他们自动的归了队,弄得那把身体卷 曲着打瞌睡的大队长也不好意思不跟着站起来,把手里在路上随便拾得的绿 枝子一挥,省得了叫一声“开步走”,因为溪里的水声太高,奏起军乐来也 不会有什么精彩,所以喇叭暂时决定不吹,铜鼓暂时不打,只将两把军旗子 扛着走就是,但是这在那些从林子里爬出来的山民们看来,已经是多够味儿 的情景呵! 行列现在从一处高高的斜坡上奔驰下来了,童子军在这辽远的长途中尽 了他们最后的一分勇猛,向着他们的目的地飞奔直进,——这里东、北、西 三方都有些高低不等的小山阜在环围着,沿着山麓一带,打一个半弧形,是 一线藓苔般的黝绿的树林,间或有一些烂疮口似的赤烂烂的小屋子在参合 着,无声息地像一片荒凉的坟场。小山阜的后面,小鹿耳的巍峨高耸的群峰 在排列着,天上则蔚蓝一片,看不见一点微云,至于南面,虽然有些比较高 起的田亩或小树林在作着阻梗,但是站在这里,朝南而望,总可以说是居高 临下,连那远远的滨海一带的山峦也可以隐约地望见,——有一条小小的流 泉,不晓得发源于什么处所,从北面玲玲瑯瑯地跳跃而来,在田亩的旁边通 过的时候,特别发散了一阵阴冷的寒气,把田里的泥浆冻成了一些冰水,使 插植着的禾苗,在脚胫上生起了红色的茸毛来,以至慢慢的枯死。葫芦草看 看得了机会,在田径上抖擞着精神,毫不客气地,把壮健的横根伸展到田里 去,而且普遍地布满了,到处的挺起了利剑般的尖叶子,犹如战胜军在所获 的土地上强横地插起来的旗帜,——那小小的流泉到了这里就再也不明白它 的去向,看来也确实有些险毒,从远远的地方特地跑到这里来,把所有的禾 田肆意地残害了之后,就隐潜了自己的行踪,不再令人知道了。而这些禾苗 的主人们为什么不到这里来为他们的被难者伸雪一声?恐怕正也成了自顾不 暇的“白虾”①——听说这里山野一带的瘴气非常利害,忽而全家数口子都死 得干干净净,外面的人谁会去过问,也不是只有天知道!和这些被残害了的 禾苗相连接,有一幅稍为高起的草原,长着又高又繁茂的红脚草,草皮里满 撒着泥泞未干的蚯蚓的泥卷,——有一架从久远的年代遗留下来,重修了又 重修的白坟子,在这草原的南边的一端,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不声不响的躲 着,这就是他们陈姓的祖宗的长眠地了。 陈浩然那老头子从轿子里爬出来了,前面的轿夫把轿篙子放下来,后面 的那个却拼命地把轿篙子顶得很高,使轿身向前面倾斜着,似乎是把那老头 子倒了出来的一样。接着是林昆湖老师,再后就是陈大鹏那跛子了。老头子 刚刚跨出了轿篙子,正想要找一个人来询问一声什么,却突然碰见了地保陈 百川,于是什么也不想询问了,只叫陈百川到他所坐的轿子里把罗经盘拿出 来,——陈百川,老头子,林老师,陈大鹏跛子,以及驼着背,再也不能把 胸部挺起来的大队长。当然老头子和林老师则常常居在正中,几个人莫名其 妙地互相簇拥着,到前后左右去勘察去了。许久之后,才聚集在那白坟子背 脊的正中上面,——老头子安一安罗经盘,匆促地还没有把指南针弄对子午, 就忽然发现了大不了的什么似的,随后从人堆里指出一个人来,对他命令着 说: “——你把那边的锄子拿来吧!” 这边的林老师看看老头子不十分管得了那罗经盘的样子,把罗经盘接了 过来,对准着一看,嘴里念着“癸山丁兼子午”,大队长因为觉得有点无聊, 只好拔了一条红脚草在手里玩弄着。陈大鹏精警地 着那薄薄的敏慧的眼 皮,看看林老师手里的罗经盘,又看看大队长手里的红脚草,视线于是停在 大队长的半青紫的脸上,作着暖昧不明——然而绝对善意的微笑,仿佛趁着 神不知鬼不觉的当儿,自己的身上多吃了一点亏也好,只要肯让他从那严重 的战阵里解脱下来,那末什么都可以无条件答应的一样。而陈百川则因为土 ① 广东东江一带的方言中有“白虾顾身不暇”之句,意同“自顾不暇”。 地爷那边的红脚草,不知怎样,忽然着了火,自己脱离出去,到土地爷那边 去救火去了,又因为草原上每一个角落里都站满了人;老头子、林老师、陈 大鹏、陈百川、大队长,陈国让等等这几位顶要紧的人物,究竟有常常互相 簇拥着或者站在一起没有,那简直也就无从判别了。 这样沉郁地混沌了好一会之后,这才慢慢的从中找出了一点端倪,纷乱 嘈杂的人们似乎现在就已经找定了一个适当的立足地点,再也不像刚才的乱 碰乱撞,三十余台的祭席摆上了祭台的前面,祭祀就开始了。 陈浩然做主祭,他的第二儿子国垂诵读祭文,林老师则在旁唱礼: “起——鼓——” 冬冬冬冬……小皮鼓轻佻地打了好几下。 “动——乐——” “底都打底都打”……又吹了好几声潇洒的笛儿。 “华——引——” “硼!——硼!——”把凶暴的火炮也燃起来了。 在这严肃的空气中,许多人被强迫着死板板地在听,死板板地在做,连 那林老师唱礼的声音也死板板地,仿佛不是从一个人的嘴里发出的一样。 在祭席的两旁紧紧地拥挤着的人们,突然地起了一种骚动,严肃静默的 空气里这边那边,迸出了一些急激简短,并且因为恐怕扰乱秩序的缘故而扼 制得很低很低的声音。但是乱子的根源似乎并不在这里,总之,这里所起的 变化是迅急得很,那急激简短的声音一下子静下来了,却并不是说乱子已经 终止。因为接着而起的是一种繁杂的简直无从臆测的更可虑的声音,这声音 并且在这边那边的蔓延起来,像一条诡谲的蛇,在最难窥破的地底里不停地 流窜着。 “今天实在热闹得很,恐怕已经有两千人左右了。” “你做梦!我们就是把罗冈村和将军山两村的人合在一起也没有多少!” “为什么看起来这样多,……我就有点不相信,这里,那边,呵,这一 幅草埔都装满了,两里内的小山上也站满了人,……怎么样——那边的童子 军在喊?……” “不得了,不得了!童子军和那里的一堆人作起战来了!” “快些,到那边去看一看呀!” “去看一看……” 祭台那边的严肃的空气,经过了这些无从扼制的声浪一次两次的侵蚀, 至少褪了色,恐怕还要紧紧的收缩起来,最终是给那高涨的声浪来了一个总 的否定,好几位绅士们正如蚂蚁受了水的包围,现在连最后所据守的这一点 干地也终于落陷了。那嘈杂的高涨得可怕的声浪把他们冲激起来,要使他们 也不能自主地随着那高高的浪头到处漂浮,…… “这是什么乱子呀?”老头子匆匆地把祭祀的节目结束下来,急得皱起 了眉头。 “我看一看去!”地保陈百川自告奋勇。 他于是摆动着双手,在那厚厚的人堆里打开了一条路,他的耳朵又精警, 双眼又晶明,还不曾冲出重围,就已经把一切的情况清楚地加以判定—— 原来是,俗语说人变地变!不知那一处所发生了饥馑的灾荒,现在是漫 山遍野地爬出了这么多的凶狠狠的灾民,他们半点也不知羞耻,瞪着贪馋的 锐眼,张开着嘴巴,滴着涎沫,还带着布袋箩之类,胆敢向着这神圣庄 严的祭礼企图掠夺,实行包围,…… “你们把这些土匪们都捉来吧!把这些土匪们……” 地保陈百川用脚跟沉重地喘着泥土,涨着面孔,在那里狂暴地直跳起来。 “捉呀!把这些土匪们都捉来吧!土匪们!” “把这些土匪们!土匪们!” “捉呀!……” 像在麦田里起了一阵飓风似的,密密地挤着的人头,各都为一种愚蠢的 直觉所指使,发疯了似的乱碰乱撞,又毫无自主地东歪西倒起来,几乎自相 践踏了。 “把这些土匪们……” “土匪们……” 人堆里的声浪更加汹涌起来了。现在,人和人的紧贴着的冲突已经弛缓 了一些,腿子臂膊,这些交织着的,轧砾着的,都已经松解了,等到每人平 均所占已经有两尺以上的空地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可以察看,脑子可以运用, 耳朵也聪敏了好一些,于是形成了大体上已经一致的动向,朝着山阜上的灾 民这边冲了过来。——灾民们似乎并不怎么反抗,愿意俯首就擒,除了女人 和孩子们悲惨地失声地在号哭,表示了他们的恐慌之外,其余一些较为坚定 的汉子们,对于这个袭击就表示了坦然的态度。因为他们有许许多多的事情 要向别的人们诉说,即使这诉说是完全无效的吧,——他们所要的不过是吃 剩下来的东西,当然这已经是卑贱到极点了,然而他们要活呵!而所要求于 人者只不过一点点! 他们软弱地,废弛地忍受这汹涌的波涛的来袭。有一个瘦小,赤色的臂 膊晶亮地在太阳光里刺目地起着反射的汉子,给四个人用钵子般大的拳头乱 揍着,同时有一个小孩子给殴打得额角青肿,鼻子出血,还有一个瘦骨落肉 的高个子在六七个人的围攻之下好像一口布袋给人扯着在那里装麦子似的幻 梦地喘息着,——为这些情形所激动的一些汉子,他们强健起来了,胆壮起 来了,有三个汉子合在一起,把一个罗冈村人围攻下来,他们青着脸孔,露 着牙齿,用力的臂膊索索地在抖动着,——另外,一个女人,发出尖锐的声 音,披散着头发,把背脊扼制得低低地,正和一个罗冈村人作着坚强不屈的 苦斗,……但罗冈村人像一个浪头逐过一个浪头似的加上来了,他们热烈地 鼓噪着,一个个渗进了灾民的队伍里,他们居高临下,仿佛在执行着一种惩 罚似的,理直气壮地打击着任何一个灾民。灾民们有一半倒下了,给践踏在 脚底下,许多破烂的衣物,箩子和竹筐,给抛到半空里去,女人紧紧地抱着 自己的孩子在那满铺着三角石的山地上乱滚。孩子的大大的头系在那小小的 颈上,恰如大大的瓜系在小小的藤上似的,在女人的身边倒挂着,动荡着, ——这边那边,童子军用着木棍子,早就给卷进了这战斗的漩涡里,而跟着 来的狗们,论起战斗力来,还要比童子军来得强些,……… 陈浩然那老头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祭台那边,给人堆里的漩涡儿卷到 水田边来,他哭丧着脸,挥着手,力竭声嘶地在叫着: “妈… ……” “致……和……” 妈 和致和是他的两个轿夫的名字,他叫他们赶快把轿子弄好,立即就 回转到罗冈村去。 “我们今天是大大的失策了,你知道吗?”老头子有意耸人听闻似的说。 “今天有什么呀?”地保陈百川回答。 老头子沉默了好一会,对小鹿耳的高深莫测的大山脉环顾了一下,—— 这大山脉向来是山贼的巢穴,是谁都知道的…… 老头子简直铁青了脸,战抖着嗓子说, “我们必须立刻就走呵!” “我们不在老祖的坟前吃席吗?” “混帐!你始终不说,这大祭礼必得在我们罗冈村的祠堂里举行才对! 才稳当!我要把今天的席延迟到晚上才开,你将怎么办?” 这时候,林老师和陈大鹏都已经恍悟过来了,大家暗自地点着头。 “对的呀!……” 老头子的轿子最先回到村子里来了,他匆匆地跨出了轿篙子,把许多迎 接他的家人们都置之不理,开口第一声就问: “后面的人都已经到齐了吗?” 许多人都莫名其妙,只是低声地互相问着: “怎么一回事呀?” 老头子也不恐慌,也不惶乱,只是在院子里前后左右急促地往复不停的 乱踱着,仿佛刚才还非常忿怒,   现在就发泄了一口气似的说,“老虎!馋狗!” ① 家里的人觉得很奇怪,可是谁都不敢向他寻问,——自从老太太死后, 在全家的儿媳们之间,老头子有时候简直就成为一个不可知的谜! 两个轿夫在大灰町那边埋头埋脑,专心致力地在拆卸轿子上的蓝布以及 各种的零件,都变了形,不说也不笑。大概是在路上跑乏了。 许多人走到东边的路口去等,看看所有到山上去的人们都断断续续的回 来了,像打了败仗似的,每一个都带着寻端肇衅的暴躁的面孔,童子军则远 远地落在后头,——他们直到最后还接受了地保陈百川的指挥,竭尽了所有 的力量,利用了身上带着的洋麻绳,把那些“土匪”捆缚了三十一个,当为 从战场里获得的俘虏一样,胜利地带回村子里来,——其余的则把他们赶得 七零八落,分散到别地去了。 村子东边的大榕树下,现在从山上回来的人们在那里大开筵席,没有什 么劲了,因为受了那些“土匪”的骚扰,不能在山上吃个痛快,大家都有点 兴致索然。——带回来的三十多名“俘虏”,则把他们连结起来,缚牢在榕 树的横根上。筵席吃完之后,一则肚子饱了,二则已经有了余暇,这些“土 匪”现在要怎样处理呢?那最好——有人这样提议了——还是把他们审判一 下吧!……老头子和大儿子国让,二儿子国垂,并列地坐在临时摆设下来的 凳子上,俨然是一个法庭的样子。林老师对于这件事也觉得很严重,他坐在 另一边做“陪审”,地保陈百川,不言而喻,他只好拿着木棍子在等待着什 么时候须要动手——他执着“刑具”。陈大鹏大约已经回他们将军山去了, 此刻没有在场。童子军则有的在看守着受审判的“俘虏”们,有的散布在外 围的地方担任站岗,维持秩序。 “你的姓名?”老头子作着检察官的样子问话了。 以后每逢“检察官”发出了一句简单的问话,地保陈百川就立即把这简 单的问话制成了雷电冰雹,向那囚徒的头子猛击下来: “你叫什么姓名?你假?——你还不直说吗?妈的,要老子饶你得等乌 ① 狼的土称。 龟叫呀!说!从实的说,你这强盗!” “没有呀!……”这是一个比谁都生疏的——从未见过的赤身的瘦子, 他的手只是随便缚着,没有反剪,他皱着面孔说,“我是好人,恳求太老爷 慈心,饶了我,还有我的小孩子和女人,都是求乞的,我姓黄,叫做黄娘宇。” “什么地方人?” “禀告太老爷,我们到这里很远,是五华。” “为什么要走的呢?” “我们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不能住。” “那末你一定偷了人家的东西了!——你们家里有牛没有?” “以前养了两只山牛,一只卖了,一只过桥的时候跌落桥下,跌死了。” “你的家里常常有客人来吗?你到小河边捉鱼没有?我看你很像一个捉 鱼的,记得在——什么地方呀?——在小河边看过你,你认得我吗?” “禀告太老爷,我看见你还是第一次。” “你肚子很饿吗?” “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那末你站在一边吧!……喂,那一个,——到这边来吧!你叫什么名 字?什么地方人?” 现在是一个给打落了鼻子的汉子,面孔太黑,看不出年岁,满身的泥土, 显得似乎很胖的样子。童子军很小心,而且洋绳子也充足,他们把这个人的 颈子两手以及腿子都牢牢的捆实了,洋绳子陷入了肉内,有些地方已经出了 血,几致不能把身子移动。 “我叫梁潭水,家在清远。” “你把女人都带出来吗?” “禀告太老爷,没有,我的女人在去年死了——但是留下了一个孩子。” “很好,我正想详细问一问他,——哪一个孩子是你的?” “现在没有了,孩子在半路上死了,干净了!”说着,他恶声地作了一 陈狂笑。 “那一边的,喂,不错,是你,到这边来吧!” 现在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她衣服破烂,几致分不出布的颜色,头发 则蓬松地散披在面庞上和肩背上,因为是女人,童子军似乎对她有所怜悯, 所以只缚了一只手。 “听说你抢我们的东西,——人家在祭墓,但是你抢……” “我不怕你怎么说!我已经预备好了!我要跟……跟你拼命!是你们自 己当土匪,你们抢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让你们用脚踩,踩得他肠头打嘴里 出,踩得他骨头变软,踩得他死……” 老头子今天太辛苦了,又碰到了这么多的事,这个“审判”自始至终就 不会叫他提起兴味,他简直非常的松懈,对于这个女人突然发出的野蛮而强 暴的态度,直到这一刹那为止——还不曾有过半点的准备。 “就是你抱在手里的一个?——怎么不把他抛掉,死了还有用场,混蛋, 你对我说假话啦!你抱来给我看看!” 女人用力地挥动了头发,把散乱不堪的头发都拨到后颈上,使她的凶恶 的面庞完全显露,并且把背脊扼制得低低地,一副泛着黄色光焰的眼睛像攫 取食物的鹰似的对那老头子的面孔迫射着,于是朝着老头子的身边没命地直 冲上去—— “交给你!我们子母仔①二人都交给你!——我要你们赔!你这杀千刀! 雷劈你们子子孙孙九十九代!我要你们赔呀!……” 吓得那老头子面孔发蓝,舍弃了那木凳子想走,几乎要摔了一交。 但是这边陈国垂突然站起了那壮大可怕的身躯,把高高的前胸迫临在女 人的面前,颤抖着嘴唇,作着怒吼: “你想到这里来报仇吗,——你这疯婆!” 女人正想退下来,并且在心里预备着退下来之后又怎么样……但是陈国 垂已经把全身的筋肉都绷得很紧,他看准着那女人的颞颥骨,猛力地一拳, 女人双手一松,丢下了孩子的紫黑色的小尸体,随即扑的一声跌倒下去,在 地上翻动了一下,露出了蛇一样蜡黄色的肚皮。 这一切都变动得非常利害,——陈浩然那老头子给许多人前护后拥的送 回福禄轩去了,那些强蛮的匪徒们——当心呵!——则还是交由那一百多名 的童子军在看守着。 趁着林老师在旁——一切的情形林老师也并不是不知道——老头子对地 保陈百川责骂着说。 “今天的事又是你错了!你怎么把这些灾民也捆缚了来?教我如何审判 他们?如果是给我的儿子国宣做县长,碰到了这样的案子的话,就一定非从 严究办不可的啦!” 空气突然转变得非常严重,陈国垂知道自己出了祸事,不晓得躲进哪里 去,地保陈百川是一个烧香敲断佛手的家伙,简直不中用;除了林老师之外, 处在这危难当头的当儿,只有大儿子国让在旁,——国让的身体太不行,精 神缺乏,脑子不能用,一用就痛,对于这样的事,简直不知所措,自始至终 就不曾发过一言一语。而况他今天往复一共跑了五十多里的路程,疲累得要 命,如果这里有人为他放置了一口棺木,那他简直乐得一倒身睡在那棺木的 里面,说一声“我倒愿意这样默默无闻的死了去!” 那末现在唯有听林老师的高见了。但是林老师沉着脸,他似乎觉得很为 难,他皱着眉头说: “要仔细考虑考虑,这是一条严重的人命案,办起来,那是非同小可, 况且,这许多人到底为什么要把他们抓来?既然抓来了,到底能不能判定他 们一个个都有罪,——譬如犯了抢劫一类的案子?但是我以为这些都不可 能。” “为什么会弄成如此呢?……唉,我的确糊涂了,是的,这是决不可能 的!”老头子大大的懊悔着。 “你对他们说话的态度就软弱得很,简直并没有当他们是犯法的来看, 现在关键就在这里,你是不是有办法弄出各种的证据,把他们送到梅冷区公 所,甚至县城也好,并且要从头到尾一只脚‘踏实’他们,他们一动,就把 他们一手打进酆都地狱去——有这样的办法没有呢?” “唉,这是怎么样?……而且,凭良心说吧,……” “所以事情就在这里弄糟了!他们也不是土匪,也不是什么,是一些平 常的灾民,——不过他们之中,如果有一个稍为识得些时务,突然起来说话 的话,那末会变成什么局面呢?——依我看来,他们是从五华,清远等处流 落到这边来的,俗语说,‘三日乞丐,十日流氓’,‘足过三都,天上偷桃’, ① 母子俩。 他们的见识会比我们来得少吗?你既然不能指证他们有罪,那末现在就由他 们来指证你了——你无故打死他们的人!” 这最末的一句把老头子吓得跳起来,他突然发晕了似的说: “该死!真是该死!唉,国宣呵,如果今日有你在,我什么都可以放手, 你一定不像我这样的糊涂!你怎么又不回来看我一下?你去得太远了 呀!……” 原来林老师所说的话是故意吓他的,当然这里是有着不便吐露的企图, 但是他觉得刚才把这老家伙迫得太紧,——突然给他一提起了国宣的名字, 想起了别的关系,如果不对那老头子稍为放松一下,事实也似乎有所不容许; 他于是转变了计策,用和缓了一些的态度说: “老人家,你放心,办法是有的,总不成我林秀才做了你家的姻亲,会 看着你落井而不顾之吗?” “既然有办法,你就得救我才好,自然这个恩德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忘记, 我要重重的答谢你!” 林老师对于这样的话并没有表示客气,只是冷冷地笑了笑,随就喃喃地 独自斟酌的说: “这个办法……你让我再想一想看呀!——喂,百川哥!” “我在——有什么事?” “你立刻到榕树脚那边去吧——吩咐童子军注意,不要让那些人走脱一 个,并且说等一等就有人来说话了,你立即去吧!” 把地保打发走了之后,随即用嘴巴附着那老头子的耳朵低声地说: “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给走脱了去,那末这个人一定是控告去的了!” 他于是告诉了老头子许多的计划,——老头子解了围,没有什么话说, 一味儿只是把头儿点着,点着,…… “再好也莫过于这样办了,”林老师又说,“至于其他的呢,那不要紧, 我的人手很多,现在梅冷公安局,区公所,善后委员会,还有汕尾盐务分局, 哪一处没有我的耳目在,——有什么可以担心的罗!千斤担都由我一人担上 好了!” 林老师告诉他的本来是一种计谋,但是他并不看它是计谋,他要把这件 事当为自己本来就决意这样做一样的做去,这里没有什么必须隐藏的秘密, 无论对什么人都可以坦然地表明,——因为,他的确不能不对这一次应付灾 民的事表示极大的遗憾,不过他已经有了补救的法子了,哪一种的人,天定 叫他去做哪一种的事,这的确和一个人生成的性格有关;听人家说,应该怎 样做,就怎样做,这叫做明理而行,有什么稀罕呢!必须说,因为自己知道 非这样做不可,只要自己觉得只有这样做是对的,那末就是和别的道理有点 距离,也没有什么关系! 老头子因为这里的人手太缺少,而自己则实在也太乏力,——那末还是 请林老师多跑一趟——由林老师去代达比较好吧……不过总不要忘记说,他 原来就是一位远近闻名的慈善家,他并不是存着什么恶意要来对付那些灾 民。 林老师到榕树脚这边来了,他完全用了另一个人的态度,很和气地对那 些灾民们说: “……他原来就是一位远近闻名的慈善家,——不过今日因为到他们祖 宗的坟地去祭扫,又值你们在旁经过,有人忽然说你们是土匪,其实山上的 土匪固然有,但也并不是你们,所以,这就是一种误会!——现在什么都非 常明白了,你们是可怜的灾民,而他呢,既然刚才是这么说了,你们也就得 相信!当然他是一位有钱有势的人物,梅冷镇,汕尾港,以及县城所有的衙 门机关,都和他很有来往。他的最小的儿子国宣——这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说他的官级,恐怕于你们就不好懂,是在潮州,上杭,饶平过去——还要再 远些吧,那宾隆地方的军队里当一个中尉书记,参谋是武,书记是文,那是 再好没有的位置了!至于我本人呢,你们一听就明白,我是国宣的岳父,是 梅冷归丰林林族的秀才,官名是林昆湖,这里的人都称我是林老师……说到 他们的家财,本来没有什么足以对大家夸耀,不过他和别处的财主有点不同, 他能够把钱用来造桥,修路,救济穷人,这一点就是他的好心肠,也就是他 令人敬重的地方,——现在他决意拿出一笔款子,在他的本乡,就是这里罗 冈村,设立一个灾民收容所,此刻已经打发工人去买材料,限定三日内就要 把这灾民收容所搭架起来,以后你们也有地方住,也有饭吃可以很安乐的过 日子,不过在这三日之内,你们男女大小,凡是会做的都得帮着做工,并且 还要计给你们一点工钱呢,你们大家都欢喜了吗?” 说完了,命令童子军把他们身上捆缚着的绳子都解脱下来。 他们我看你,你看我的,互相交头接语起来了: “他怎么说的呢?” “他哄骗我们了!” “恐怕这世界还有些好心肠的人呀!” “不,这是鬼话!我们的人让他们打死了,大家觉得怎么样——甘愿 吗?” “真的,甘愿吗?……你们想想看呀!——我们差点就要受他的骗了!” “是的,大人们,你们打死了我们的人又怎么办呢?” 于是大家咆哮起来了,罗冈村人也正在准备着这场决斗,谁都握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