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儿子在远地的军队里从一个录事升上了军需,不

类别:其他 作者:佚名字数:38787更新时间:23/03/24 12:20:05
书记。而第二个儿子是比那第一个当书记的还要坚定些,总之,就是问一问 他的第三的儿子也好,都已经长大了,而且恰恰是有了成就。这时候,南风 儿夹带着新的禾苗的气息,悠悠地向他的身上吹来,将他的刚刚为了吃饭而 把热度升高了的身体揉拂得一片凉爽。他也不气恼,平心静气地骂了一声两 声他的短工,并且对于那个曾经借过了他的钱后来却反而比他站得更高的一 个叫做什么的赌鬼,也怀下了深深的仇恨,于是把儿媳妇们或轻或重的分别 教训了一顿。 他的屋子位置在这村庄的南边,是一座旧的但是好些重要的部分都已经 一步步修整了的半新的矮屋子。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这矮屋子短暂地答应 着对别的许多屋子的友好,好像说,你们是多么的寒酸呀,不过,我也一样, 而它的主人,那老头子的气态和它正也有所吻合。他曲着背,肩膀后面的故 旧的筋肉高高的起着脊棱,作着什么都像受着极度的追迫或阻害的无可奈何 的怪样子。但是另一面,他要呼吸得比这村庄里所有一切的人们都舒畅些, 当他从那矮屋子的门口踱了出来的时候,他为了肚子里刚才多受了一番消 磨,周身正衰疲得像一只将死的狗;那末,他的心里究竟怀着多少碎碎屑屑 的奸计,自己也乐得由它一团模糊。这时候,许多的小孩子,牵着他们的牛 ——这些一辈子不懂得祖先的来踪和自身的去路的畜牲们,生活在一个最毒 的杀身的鬼计里面,却占据了人类所有的空间,把两片坚硬的蹄子在那石砌 的路上踏得比谁的脚步都要响些。这一队行列从他的身边经过了,他的心里 给震惊了一下,这震惊,一忽儿便过去了。那一下子给装满了强暴的蹄声的 耳管,正又开始了受着别的骚扰。 孩子们嘈嚷起来了,他们问他要不要鸟儿,那末他就顺口应答了他们, 这语气凶恶、厌烦或者虚假——不过这些都不必加以闻问。 “你们有鸟儿吗?” 他并且还要对孩子们反诘着。 “好得很呀!”孩子们爽快地回答,“明天吧,明天就有了!” 孩子们把牛牵到不远的草埔上,放纵了这班牲畜,于是一齐地集中到附 近的树林里去。 这树林里突然罩上了严重紧张的空气,开始响出了一片恐怖的噪音,那 绿叶子缩瑟地颤抖起来,终于摇动了全部的树梢。孩子们的迫切勇猛的企图, 穷尽了所有的效率,围攻着这树林里所有的新鲜活泼的生灵,结果,他们捉 得了一只斑鸠,而这斑鸠的生命的留存,却不能不陪衬着巨大的震惊、损害 和伤亡。 那最初坠入了可悲的穷途的,是一只纯良、朴质的白头莺。它的身子很 肥胖,披着黑灰色的毛羽,却贵重在那毛羽的端末衬着浅蓝色的织绒,两只 小小的脚儿是红色而且透明,像麻的又纤细又精巧的叶柄,头上戴着粉白的 帽子,黑眼儿的边缘,像女人所有的首饰,嵌着一线薄而贵重的黄金。它所 站立的地点要选定在那最细的树枝上面,突着那白色的丰满的胸脯,学着一 个有教养——但是并不能把青春完全地抛弃了的少妇之所为,到了一个空寂 无声的场所,不免要做出了一点破坏格调的令人爱悦的举动。它于是吱吱的 叫了起来,那衬着浅蓝色的织绒的毛羽,每一片的尖端上都轻微地起着颤抖, 这颤抖在最快的一忽中就达到了最高的次数。它的声音是那样的洪亮而且成 熟,和它的并未衰老的年纪似乎有点不相称。它的体态却又是太轻巧了,像 一位笨重肥胖的太太,遇到了非跳跃一下子不可的当儿,她得证实,这种种 的含有着人生的深奥的意义的一切,要是令人惊异,那才是一段不可理解的 奇闻。……这里,有一个小孩子,正是那孩子们中的一个,他的面孔给太阳 焙炙得像一块黑炭,完全丧失了人类为一切的感觉所唤起的表情。他体格雄 健,穿着滨海的渔民们所爱穿的自行染制的赤色可怕的怪衣服。这是一个奇 特的有意做成的躯壳,这躯壳里躲着的灵魂,总之并不比别的灵魂怎样的不 奸狡或者蠢笨。在那额角下开着的两个黑洞子——这里正透出了一双敏锐莫 测的黑瞳。他蹑足轻步的走上去,人类对于自然,果然是取着残酷无情的斗 争的形势,一种猎获品所加于战胜者的益处,正如盈篇累帙的史书的所载, 是那样的广博、高深而且巧妙。这时候,小孩子正张开了一副短弓,把箭尖 对着那一片羽毛和这一片羽毛之间的浅蓝色的织绒,那小灵魂必定用了一点 小小的机警,使这人类征服自然的前哨,多受了几次的折磨,养成了更可惊 的勇猛。它似乎得到了一种启示,觉察了一种阴谋的暗袭,于是匆促地逃逸 了,从那一条轻嫩的细枝逃过了这一条,带着那温暖地给包裹在那丰富的毛 羽中的灵魂;当它偶一回过头来向着小孩子的箭尖窥望的当儿,小孩子的晶 亮的黑瞳儿正发射着锐利可怕的凶焰。而别的许多的孩子们,正也一样忙碌 地在追寻着他们各自的目的物,严肃地学着兵队的沉默,取着纵横交错的不 同的方向,几乎要和他互相碰撞。那白头莺的影子突然在他的黑瞳里扩大起 来,它伸着颈儿,张开了那黑灰色的翅膀,……小孩子飕的把一箭发射了, 不偏不倚,这一箭正贯穿了它的盖着白色毛衣的胸膛! 从另一方向出发,另一个小孩子的勇猛和残暴,正也在这时达到了最高 点。这小孩子所追袭的是一只比那白头莺更加美丽的小鸟,它巍然地站立在 一棵松树的向下低垂的丫枝上,身子是比那白头莺要来得高贵而且清瘦,头 上戴着尖顶的贵重的冠冕,有一副赭褐色的嘴,那嵌在眼睛的边缘上的是一 线碧绿的绒毛,它的背上的毛羽是作着艳丽的青色,其中还绘着赤色的斑纹, 像一只从远海漂来的从未看到的贝类。这是一个伪造的从一种幻想中取得模 仿的无灵魂的物品,就是毫无自主地坠入了一种杀身的灾难,也要在这一种 圣洁的爱护中留存了晶莹的躯壳,……注意着,一个不留神,就要把这晶莹 的躯壳碰个粉碎!它神秘地察看着四周,嘴里唧唧的叫着,像受了一种魔术 的束缚和驱使,它要悄悄地向谁人的面前诉说,请求着给予一些怜悯,要不 然,它的神态越发美丽,而它的必将到临的厄运,就越发无从挽救。这是一 种火的燃烧的极端短暂的过程,手也不能把捉,情意也不能叫它多所停留。 这时候,它仿佛得到了一种启示,觉察了一种诡计的暗袭,它的晶亮的黑瞳 里必定起了一种沉郁的阴影。不过,这一切都是死灭以后的记录,它不能样 样都单凭自己的感觉去理解;一种杀身的暴力的来袭,最初就必先叫它的智 慧上了枷锁,就是要张着嘴高喊,也难以突出这精巧的非战斗的手法不能消 解的重围。……小孩子正从不远的地方窥伺着它,而他的手里所握着的是一 颗鹅蛋大小的石子,可怜他的技艺还脱不了原始的简单的方式,要想把它活 活地捉在手里,当作一个活的宝物,那未免是一件过于优美的企图。他一举 手,投出了那鹅蛋大小的石子,那近于幻想的华贵的鸟儿从那高高的松树上 跌落尘埃,它的小小的脚儿还在死命地抽搐着,但是那贵重而脆弱的翅膀却 已经折断,…… 这之间,第三个孩子对于一只小灵魂所暗怀着的毒计也正在施行。这是 另外的一只,并不像以前的……有着那么艳丽华贵的毛羽;它容貌丑陋,颜 色单纯,像一个不带衣物的无赖者,却同样的令人注目。它有着豪爽的气态, 灵巧的唇舌,不但唱着自己的俚歌,而且学着鹰的呼啸,狼的号陶。它是那 样的活泼、生动。在那丛密的浓荫里流窜不歇,仿佛是这座树林的脉搏,有 了它,这座树林将透出那沉郁压抑的气息,要在那广漠荒凉的原野里建立了 音响盈耳的热闹的世界。使一些洁身自爱的寄生者们也要承认自己并不是和 一切的丑恶绝然无关;到了他们也作为一种材料,和别的旧有的材料一起, 在生物界的语言中让人喋喋不休的当儿,究竟哪一方应受无情的鄙薄,恐怕 其中揭发这或辩护那的凭证,也就不大有用!……小孩子正用了比别人不同 的坚毅,舍不得把这可爱的猎取物一手放弃,他对于那流窜不定,不便捕捉 的小灵魂也不觉得厌倦,还是紧紧的在它的背后尾随着,在那纵横交错的树 枝的密条里,他发疯了似的迂回曲折的乱撞乱碰,忽而北,忽而南,忽而西, 忽而东,把这东西南北的方向搅动得无所凭择,而那不幸的小鸟,恐怕也正 在这时候,感觉着心里不很清爽,有点糊混。小孩子的紧张的情绪突然停止, 像一条中断的绳子,为着加上了最后的一点重量,……这是第三幕的惨剧的 终止,那小灵魂猛然碰在一枝横斜着的树枝上面,扑的一声落下了,它张开 着那黄色的象苦竹儿一般布满着斑点的嘴,一丝丝吐出了些儿的鲜血,些儿 的白沫。 现在这座树林已经堕人了巨深的恐怖,涂上了一重极浓的悲惨,小鸟们 除了那遇害的几只,其余的负伤,饱受了惊慌,拆散了温暖的家室,破灭了 居处的安宁,惶乱地逃到别处去的,正开不出这一笔糊涂账! 但是在这树林里的另一个角落里,有一只逸乐、怠惰,连自己的家也不 愿盖好,带着满颈子的红红绿绿的珠宝,镇日里“啯咕——啯咕”啼着的斑 鸠,却静悄悄坐享了这树林里的许多悲惨的史事中所支付的代价。它仿佛听 见了一声声的震荡心灵的啼叫,那是富有着攫夺或诱致的功能的异性的蛊 惑,一首长音节的抑扬不定的短歌,它播送着一种幸运的来临,要使柔情的 屈服者依据着空气里的每一个小环的结集,向着那隐约、缥缈的处所渐渐地 追溯到底,犹如钢铁之于磁石,那唯一的方向,无非是要消灭两者间的距离 ——在那不远的地方,它发见了,那是一个铜丝编成的奇异的笼子,它悬挂 在一条并不怎样高的胡桃树的丫枝上,为别一个孩子所看守……那笼子的里 面,住着一只年少美丽的斑鸠,它依然“啯咕——啯咕”的啼叫着,那带着 华丽的珠宝的颈儿一伸一缩,圆而丰满的下身作着一种令人窘惑的舞动,似 乎是不断地对着那可怜的冒失鬼下以警告:凡事不再三思维,失足是自己的 过错,也只好自作自受。但是那热情高涨的来者所听得的却并不是这,这里 本来就失去了明显的因果性,胆怯而虚伪的色情者对于他的对手就常常爱 说:我承认了自己所走的是可怕的歧途,然而使我走入了这歧途的却是你的 责任!这里的时间不能有一刻的延缓,那匆匆的来者一踏上了那笼子的门口, 触动了机关,扑的一声,就给关进了那笼子的里面。 第二天,在村庄的南边的矮屋子的门口那边,这里是那舒畅地生活下去 的老头子,而对面,正又是昨天和他相碰的那些看牛的小孩,此外就是那一 只活的斑鸠——老头子交给那带着斑鸠的小孩三个铜板,似乎还对他赞扬了 一顿,于是把斑鸠接在手里,高举着,一纵,那斑鸠象听受了一道尊贵的命 令的打发,扬长的飞去了。它不知什么时候会觉得精力的疲惫呢,它的背上 正累积着巨深的恐怖和笨重可悲的运命! 老头子于是怪声地笑了,拍着手,未必刚才染上了尘土,现在拍一拍, 就又变成了洁净! 孩子们嘈嚷起来了,他们依照着以往的口吻,问他要不要鸟儿。 “喔,还有——?”他惊异着。 “多得很呀,”孩子们爽快地回答,“明天吧,明天就有了!” (选自《长夏城之战》,1937 年 6 月,上海一般书店) 白马的骑者 谢金星当了马夫不久,有一天,副官长在司令部门口的广场上严厉地大 声地叫了, ——马夫!——马夫!…… 副官长的面孔骄傲地向着天空,向着屋顶,像发出了一个最单纯,最容 易懂的符号一样,这声音是正确,毫不夸张,而且一点疑问也没有。 这声音猛然地在对面的马棚那边起着剧烈的震荡,把马棚里的好几匹又 矮又瘦的劣马都吓得身上的毛一根根像海胆般的直刺起来。 谢金星当着猛烈的阳光,把那肥大,臃肿,轮廓不明的面孔缩成了一大 块,扁平的鼻子羞涩地藏匿在更低凹的地方,——他这个黑灰色的影子从一 个墙角边迟钝地爬了出来,喉咙里独自个在咕噜着。 ——他……可不是在叫我? 一个年纪幼小,面目清秀的小兵,看着谢金星这般如痴如梦的怪样子, 觉得又好笑又惊异,一面避开了副官长的注意,一面用锐利的目光迫射着谢 金星的面孔,几乎是毫不怜惜地对谢金星的脖子砍下了一斧似的严重地说, ——哼,叫你,还不去,……丢那妈,等一等就枪毙你! 谢金星像一只熊似的带着低劣而沉重的黑灰色的影子,走到副官长这边 来了,这时候,他的面孔泛出了妇人一样的柔顺的笑,笑得很久,嘴巴张得 阔阔地,连额上也起着疙瘩,——就这样,他惊慌得卜卜地跳着的胸脯才有 法子让它平静下来,惊慌也就减少了好一些,那么即使副官长现在用皮靴尖 踢他的屁股,或者用别的更利害的手法来凌迟他,仿佛那对于他都没有什么 不可以似的。 副官长是一个出色,有教养,毫无缺点的男子,他体格雄伟,面貌庄严, 所有一切的举止,动作都和操场上的一无二样,——他决不看轻自己,就连 对别的人甚至王八蛋一类的家伙也决不看轻,如果他们一旦做了他自己的部 下的话。比方那个庶务副官,肥胖,狡猾,面是扁的,走起来像鸭子一样, 那真是再混蛋也没有的家伙,而副官长却还是同样的尊重他。 副官长现在大声地几乎是喝彩一样的说, ——你这个马夫实在太好了! 哈哈,宝贝,我的舅子!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怕就没有一个会是这样的欢喜 你,——怎么?你的腿子害了脚气病没有呀?可惜我这里的军医官太流口水 (劣等),他总是请假到别地去,不然要叫他查查你的屁眼才对! 他于是把谢金星放在一边,大声地叫马夫班长。 马夫班长走来了。 马夫班长驼背,高个子,一对锐利的眼睛蛇一样的泛着毒液,他的面孔 在狞恶而凶暴的一点上几乎比一个正式的战斗兵还要及格些——不错,这是 副官长所欢喜的,副官长常常就这样说,蠢货们呀,还要把面孔张得更狞恶, 更凶暴一点!如果能够把鬼也吓死的时候,就最好了!…… ——现在,发给谢金星三日的粮食吧!怎么?你该是听见了?你的耳朵 会有什么缺点,那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我看你将来还有当高级参谋的希望呀! 原来,司令部的好几匹马都委实太劣等了,是那样的又矮又瘦,指挥官 已经托人在南宁买了一匹好马,如今是派谢金星这马夫到南宁去把那匹马带 回司令部来。 在谢金星临到要出发的前一晚,马夫班长躺在床上,他善意,恳切—— 叮咛地对谢金星说, ——如果你对我好一些呢,我要比你更好,如果你对我 凶一些呢,我要比你更凶,——黄来那家伙你是看过的了,他肥胖,高大, 面孔又漂亮,他的鼻子简直不像广西人,广西人的鼻子是四方的,扁的,扁 得和鸭嘴一样,但是他也不行,他患着心脏病,他说话的声音低得像蟹叫一 样。——只有李发这家伙比较有男子气,他体壮力健,胆略过人,但是他比 我却差得远了,…… 他深沉,狡猾,几乎不惜用了欺骗的手段,来抬高自己的地位,并且强 迫着谢金星一定要在他的面前立即有所表示,而他的声音是由粗暴变成低微 的了,简直还在卑怯地起着颤抖,仿佛必定要是这样,才能叫谢金星耳朵里 所听取的更有益些。 谢金星于是低着头,有时候用鼻音,有时候用呛咳,却正式地摒除了轻 佻,暴躁,或者嘻笑的成分,从马夫班长所说的每一句,每一段落中,按照 着一定的时间,毫不懈怠地回答了他,这时候,谢金星的肥大臃肿的面孔总 是陷进了一种沉郁,晕,甚至近乎睡梦的状态,必定要等到旁边并列地在坐 着的徐振雄对着马夫班长有所发问的时候,才能清醒过来,而马夫班长究竟 说了些什么,也只有在这时候才能够懂得了一点点。 徐振雄也是司令部里的马夫之一,他的脾气很坏,喜欢在别人的面前乱 暴地凌迟他所管辖的那一匹年龄衰迈的褐色马,仿佛那匹马不幸做了他自己 的儿子一样,一点也不懂得马的尊贵,有时候副官长写条子叫他装马也没有 能够弄得好,——总之他鄙视着马夫这个职务,他的见地要马夫班长来得高 些。 ——据我看,徐振雄这样说了;南宁在今日有着那么高的无线电台,是 前一代的人一辈子都梦想不到的!南宁,这个都会会比广州差一点吗?不说 别的,单说南宁的影相馆,——啥,不用骗我,我走过的地方多了,到处都 一个样,如果那边有一间漂亮的房子,那可以断定:不是教堂就是医生局, 不是医生局就是理发店,不是理发店就是影相馆,至于南宁的影相馆,是比 平常看到的漂亮的影相馆还要漂亮些,…… 谢金星这时候却困倦,乏力,他愚蠢地打着呵欠,几乎把满口发腐了般 的臭气都喷在马夫班长的狞恶而阴沉的脸上。 在广西,有着这样的富于天然景色的山野决不是一件奇事,从庆远过大 塘以至南宁,沿路不知有几千百里这样美丽的山野在接连着,——凡是到过 广西的人都知道,广西有什么景色呢?不是那些鳞峋交错,奇模怪样的石山 吗!不是那些从红色的土壤里生长着,一株株穿着绿色裤子的怪树吗!还有 那长着塘鹅样的大颈子的女人,……不,这是一种毁谤!是一些见短不见长, 毫无德性,专门在攻击广西的人们所说的!——毁谤,攻击,有什么用呢? 这对于我们的广西是一点损害也没有! 那么,石山,怪树,女人,……这些都不必再提了,只要是对广西稍微 有点尊重的人,就是有千百座石山,千百株怪树,千百个女人摆在面前,也 可以装作不曾看见的样子!——当然,这已经是一种虚伪的造作了,如果觉 得那些石山,怪树,女人什么的根本对于广西的景色无伤大雅,那却是尽可 不必的! 这里,是一座石山,一株怪树也没有,真的,一点也不骗你,——至于 长着塘鹅样的大颈子的女人,那是在百色,龙州等处才有;龙州和这里相距 很远,百色也是广西的边境,那地方和云南很相近,既然大家以为有了这百 色地方存在,——为了它是那些女人的出产地的缘故——对于整个的广西毫 无裨益,那么就忘掉了它吧!或者随便让它归入云南的境界里去也行!这里 都可以断言,那样的不名誉的女人是半个也没有,…… 下过了好几天的大雨,这天太阳一上山就显得特别亮——天幕像蒙上了 一重纸,是合着烟雾调得很匀的不常见的气体,从那里渗透过来的阳光,已 经失去了一丝丝的线,像一种破坏了纤维的窳败的物体,不过比之大雨倾盆 时还是很明亮,飘荡在空气里的一些微小的水点都照见了。 汽车冒着雨,在山谷里绕着高斜度的山坡走,——这汽车是很久以前一 个退职的旅长送给指挥官的,现在是老了,破旧了,脾气也变得坏了些,走 起路来总是卡通卡通的响,骄倨,自大,把所有的毛病都溶化在自己的性格 里面,只有那车夫却镇日里对着它诅咒,毒骂,在全中国最坏的广西的公路 上,让它在崎岖不平的石头和罅隙之间悲惨地作着绝望的怒吼,而自己却兴 灾乐祸地在驾驶着,——这一次,副官长派了一个中尉副官带两枝坏了的匣 子枪到南宁军械处去修理,而有一位做政治工作的少年,不知为了什么事, 也要到南宁去,副官长于是把车夫叫到面前,对他说, ——怎么?你觉得当 马弁好呢?还是抬轿子好呢?在我这里当一个司机总不会辱没了你吧?—— 来!把汽油倒进油缸里去!开开它! 车夫——那又矮又肥胖的贵州人默默地听从着副官长的吩咐,嘴里咕噜 地念着婊子!山贼!饭匙铳!……这一串稀奇古怪的名辞,装了油,走进那 黑色,满身破烂,在木头和铁相接的地方起着茸毛的老旧的汽车里。 ——Kala——Kala——K……K…… 不一会,那汽车呛咳,呻吟,像一个受伤的人给触痛了创位,痛楚地挣 扎了一阵,至于混身都颤抖着。 ——它能够走多少里?副官长毫无憎恶,并且几乎是宠惜地问。 ——八百里……九百里……大概是这样了!车夫悻悻地回答。 ——行!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只要它走九百里就足够了! 当汽车向南宁出发的时候,副官长对那携带枪械的中尉副官说,  ——我 知道全司令部中只有那司机是最混蛋的家伙,你给我监视监视他吧!如果那 汽车中途发生故障,一定是这混蛋出的鬼计,——至于那个学生,我要教他 知道在这军书傍午,交通断绝的时期,还能够坐在汽车的软垫子上,完全是 我对来宾的好意。马夫谢金星,他这一次到南宁完全是为了公事,他要坐我 的汽车在一天的工夫一直赶到南宁去,是谁都不能加以阻止的! 天又变成了晦暗,雨点一阵阵在窗外横扫着,汽车叫出了比雨声更高的 音响,显得勇猛起来了,像一只为狡猾的敌人所围困的怪兽,它正要夺路而 走,卑怯地用背脊去接受敌人的袭击,但是前头一受了高高突起的山陇的阻 挡,路总是弹簧似的弯曲着,这样教它在悲惨地挣扎着的当儿,也还不能不 睁开大眼,对后面的敌人不断地作着回顾,它于是变成了更勇猛的样子,叫 的比前更响,——这时候,雨又忽而变大了,天空是沉重而且低压,几乎和 太阳的光亮完全隔绝起来,只有在闪电一闪的刹那间,这阴暗的山谷里才忽 而光亮了一阵,并且把天上一块块还未溶解的云卷也照得透明,但是过后却 又陷进了更深的黑暗,那怪兽不得已把额上的电炬也开放了,集密的雨点在 这电炬的迫射中一颗颗像灿烂的明珠般的滴溜溜地滚动着,在空中交迸着, 一颗颗的分解了,碎裂了,飞散了,在雨点中布起了一重浓白色的雾震。雨 水从山上奔泻下来,混着红色的泥土,在山谷里的绿草与碧树之间流成了红 色而华贵的小河。 谢金星坐在车里,非常兴奋,是不是因为他坐这乌龟样的小汽车还是最 初第一次的缘故,他欢喜极了,蠢笨的成分减少了好一些,又非常爱说话, 而当话还不曾说出口的当儿,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奇特地怪笑着。 他说, ——伍金子那人实在没有用,什么都不懂,又喜欢跟人家吵嘴, ——嘎,你看怎么样,我想带他到广州香港去逛一逛—— 这时候,汽车正走过一个坳口,据说这是一个在军事上颇占位置的重要 的地区,右边,在一个特别高起的山阜上,有许多兵士看押着无数征发而来 的农民们在挖散兵壕,他们像没命地经营着巢穴的蚂蚁一样,曲着背脊,高 举着锹子,在穿蚀那红色而美丽的土壤,也不顾大雨在身上倾注着,——做 政治工作的少年对中尉副官解释着广西的抗×运动在整个的救国阵线中是属 于如何重要的一环,夹什着车行的卡通卡通的声音,这解释在一种郁闷,沉 重,几乎令人呕吐的空气里进行着,而当问题一从政治转入了军事的时候, 中尉副官就坦然地说出了:在这一点上,所有的“学生仔”们都得听受他的 教训!做政治工作的少年对于这样的难以控制的场面实在不能不将它把握得 更准些,他并不轻视这样的一个有见地的军人,他只要把任何一个人都当作 一种宣传的对象之后,就振振有辞起来了,这样他的话说得更加唠叨,简直 是滔滔不绝的样子,直至那中尉副官再也不想发出任何妄自尊大的狂语为 止,也不管那中尉副官在沉默中蕴蓄着多少忿怒。 少年在中尉副官的身上所做的政治工作既然告一段落之后,趁着这留存 下来的余暇,就开始对谢金星发问了。 ——怎么?你还不下车?你是要到柳州去的呢?还是要到桂林去的呢? ——柳州?桂林?哦,副官长并不曾对我说过,那匹马是在柳州,桂林, 那么我为什么要到柳州桂林去的呀? ——很好。不过我要问你,那是一匹什么马呢? ——一匹什么马?喔,我看那一定是一匹很坏的马,在广西,真真好的 马是没有的,——我一生就只有看过一匹好马,但是我的姊夫已经把它杀掉 了! ——为什么杀掉的呢? ——它在麦田里踩死了我的姊夫的孩子。 ——那你的姊夫真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家伙,他为什么要把马杀死?他岂 不是一下子死了一个孩子,又死了一匹马? ——不,我的姊夫一点也不愚蠢。他把那匹马杀掉之后,一个人走到日 里去,在一只很大的过洋船上发了财。有一个看相先生对他说,他如果不杀 掉那匹马,他的第二个孩子也要死掉,可不一定要让马脚踩倒。 少年很惊异,他冷冷地笑了笑,但是他的兴趣并不低减半点,他转变了 语调,说出了更多的话,每当汽车驶过不平坦的地方,叫出了更响的声音的 时候,他说话的声音也就提高了些,简直是在演说,并且双手都舞动起来了, ——这是一个政治教育非常充分的少年,他到过俄国,据说在广西的几十个 俄国留学生之中,他是颇有希望的一个。他个子高耸,不瘦不胖,面孔漂亮, 态度严肃,除了政治理论之外,其他什么都不想谈,如果和他做了朋友,当 两相睽隔了很久之后,忽而又碰见的时候,对他问起“你好?——喔,我曾 经在什么地方碰见你的令弟,他现在那里去了?”他是绝然地不回答你半个 字;如果你连他的姊夫都问起的时候,那简直是侮辱他了。 中尉副官显见得很没趣的样子,他好几次打断了谢金星的话头,又对车 夫攀谈起来,以图分散那令人生厌的少年的谈锋,再没有法子的时候就用自 己的中尉副官的身份和这里全车的人作个对比,叫谢金星刻刻的谨记着自 己,无论怎样,总不过是一个马夫而下午六时三十分,他们抵达了南宁,汽 车一直驶进青云街苏家祠指挥部后方办事处的门口来。 雨是老早就停了,天色慢慢的黑下来。后方办事处的电灯,忧郁地放射 着黄色的亮光,潮湿的尿酸气从那窳败而泛着铅白色的墙壁上强烈地发散 着,充塞着满座屋子。凭着一点夤缘,一张推荐书或履历表,远远地从外省 跑入了广西来的朋友或宾客们,白色的衬衣之下穿着短裤子,拖着木履,面 孔,手指,一应都弄得非常洁净,带着三分游手赋闲的样子,并且保持着各 人特有的风度,有的不顾一切,拼命地在研究桌子上的报纸,有的双手插在 袋子里,高高地拱着背脊,对任何人都表示谦让,当耳朵听到一点声息的时 候就不断地把脑袋耸动着,或者有意地把声音弄得很低,碰见什么人的时候 就珍重地问,“你好?——饭吃过了?” 他们听见一架汽车突然在办事处的门口停了下来,各人的寂寞,空虚, 并且像泥沼一样乱糟糟的心里都吓了一跳,为着要取得一点新的刺激,都集 中到楼下的厅子里来。 ——从前方指挥部回来的! 每一个都用低而急促的声音互相地把消息传递看。于是静静地窥伺着从 汽车里爬出来的什么人,看看他们的动静,——最初爬出来的是中尉副官, 他精神焕发,态度紧张,瘦小的面孔很白净,年纪还不大,眼睛放射着轻蔑 骄傲而难以亲近的光焰,有两枝匣子枪和一枝左轮在背着,他对于这些陌生 人决不理会,他从汽车里一爬了出来,就趾高气扬的跑上楼上的主任室里去 了。第二个爬出来的是那做政治工作的少年,他面貌虽然很漂亮,却黯淡地 毫无光彩,他爬了出来之后似乎还在办事处的门口停了一下子,态度的严肃 性毫不低减,这严肃中所包含着的是:神秘,莫名其妙,绝大的秘密。但是 他也匆匆地走了,走到别的地方去,看来是一个和后方办事处毫无关系的家 伙。第三个爬出来的是马夫谢金星,他懵懂,纷乱,一爬了出来就立即给四 周的生疏的气氛包围着,…… 有一个面孔黎黑,瘦小,嘴唇很厚的家伙,他轻着脚步,低着腰,—— 似乎并不是不知道谢金星是一个下等人物,因而轻蔑地对谢金星挥着手,从 那厚的嘴唇里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使谢金星迟钝而单纯的目光不能不受他 挥着的手所引动,——旁的人却每一个的面孔都泛出了轻松的微笑,把目光 集中在谢金星的肥大臃肿的脸上。 当谢金星走近那厚嘴唇的面前的时候,厚嘴唇低声地对着谢金星说,  — —总指挥有信给我了……有一位,他名叫何国君,当的是上尉书记,我们总 指挥部的布告就是他起草的,你认得他吗?有一位,他名叫钟维岳,是刚刚 从德国回来的,怎么?你连他也不认得?还有一位,他名叫蔡霖,…… ——蔡霖?谢金星愚蠢地反诘着,当别的人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很惊惶, 而当他对别的人说话的时候,他就平静下来了,因而也从愚蠢中变得精警了 些。 ——是的,蔡霖!还有一位,他的年纪顶小,他名叫郑国杰, 别的人也 来询问了,把谢金星包围着。 谢金星也不再反诘,他冷静,平和,间或说出了自己的糊,纷乱,谁都 不能懂得的意见,使旁的人都喜欢他,并且对他发出了更多的询问。 第二天,大约是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中尉副官把谢金星叫去了。 中尉副官的面孔带着怒气,用短促的声音对谢金星喝问着,随即带谢金 星向总司令部的马房那边走。 ——你应该是在今天早上就出发的,但是你迟了,……中尉副官严厉地 对谢金星责骂着。 在马房的左边,有一列低矮而细小的房子,墙壁涂着黑灰色,每一间的 门边都钉着长长的蓝色的木牌子,写的是和马路的墙壁上或电杆上平常所见 一无二样的抗×救国的标语。中尉副官在第二间房里找出了一个小兵,小兵 又从别的地方找出了一个马夫,——为着要在马房里鉴别出指挥官新买的那 匹马,马夫又找到了他们的马夫班长一同来。 马夫班长,一个精警而有决断的壮年人,身体瘦小,声音宏亮,他胸有 成竹地呼着另一个马夫的名字,把另一个马夫也找出来了。 马夫班长站立在那些小房子和马房之间的一幅小小的旷地上,和中尉副 官作了一阵友谊的交谈。他的态度并不如中尉副官那样的紧张。他询问了中 尉副官关于前方的一些情形,而当中尉副官正准备着作更详细的回答的时 候,他就点点头,表示自己是早就知道了,于是对中尉副官笑了笑,像狡猾 的成年人在一个小孩子的身上取得了一点便宜之后,从而设下了更深的诡 计,而自己是始终对那卑怯可怜的灵魂居高临下地俯瞰着。 中尉副官莫名其妙地紧张着,至于红了脸。他于是回转头对谢金星发出 更严厉的怒喝,——谢金星已经随着那最后出来的马夫的指引,从马房里把 指挥官的马牵了出来。 这是一匹雄伟,壮健的白马,身上的毛衣白得很纯净,一根什色的毛也 没有,额上的鬃毛和马尾都是新剪的,它对于这生疏的友伴也不畏惧,也不 自骄,却带着一种神秘的人与马不同类的隔阂,在一转身一举足之间,显出 了一种宽宏,柔美的气度,时而把他的友伴谢金星放在一边,高高地举起了 那长而秀丽的颈脖,对深远面蔚蓝的天空凝视着。 谢金星骑着指挥官的新马,在这天的下午离开了南宁。 一出了南宁的北门,他就爽爽快快地把他的马快跑了一阵。 回头一望,南宁城的赭褐色的屋瓦向天空喷着灰色而疏薄的气体,—— 无线电台变成了和天幕相距很远,整个的南宁城似乎都已经陷进了深凹的低 地里去,山野像潮水一样,一个浪头逐过一个浪头的在前面涌上来了,天地 的中心却显然地正跟随马的狂奔而移动着。 谢金星快活极了。他骄傲地扬着鞭,叫这匹落吧的白马跑得更快些。 他觉得混身松动,筋骨里充满着新的活力,一点别的拘束也没有。而当 那白马驰缓了下来,在慢慢地走着的时候,他就唱—— 银瓶山顶呀……一对呀——活的鲤鱼, 砍柴阿兄呀……割草阿姊…… 鹰飞,鸟叫,…… 呵呀,呵呀,…… 落难的馋狗无人睬, 谁呀?呵,王八,我的皇帝呀…… 在路上步行的学生军,听了谢金星的歌,都哈哈的笑了起来。谢金星带 笑地喝问着, ——嚄,那里去? ——芦圩,你呢? ——庆远。 ——你们是谁的部队?学生军接着问。 ——我们的指挥官叫夏威。 ——伟大!他们都挺起了大拇指。 ——你们到芦圩去干吗? ——宣传。 谢金星觉得很好玩,立即又唱了起来。 宣呀传——传呀宣…… 哎……哎… 玲——东 玲——东 玲东玲东丁…… 这时候,谢金星的马已经走过学生军的队伍的前头;学生军对他的背影 飞起了石子。谢金星对他们装了装鬼脸,又扬着鞭,叫他的马向着前面高起 的山坡冲了上去,回头一望,学生军的队伍远远地落后在低凹的水田边,像 一群可怜的蚂蚁。 和芦圩相距不远,这里有一幅布满坟墓的原野,车路沿着旧的路基,跨 过原野的中间,路的两边,有无数古老高大的松树在排列着,黝绿而浓密的 树梢隔绝了猛烈的阳光,——一辆黄色的长途汽车,从路的那一端奔驰着来 了,发疯了似的,在崎岖不平的石头罅隙之间跳跃着,并且狂暴地呼叫着, 这声音迅急地自远而近,叫这阴凉,寂静的处所立即失了常态,在一种刺耳 的巨大而烦闷的音响中震荡着,——汽车在极短的时间里停了一停,下车的 是一个二等身材的中年人,穿着广西流行的灰色制服,手里带着一个很小的 藤箧。汽车随又开行了,叫得更响,这声音狂暴而且顽强,地壳都几乎起着 颤抖,整个的松林的寂静完全给破坏了。谢金星骑着他的白马刚好急急地跑 上了来,他这下子的马应该是跑的最快的,两边的松树往后面飞动着,风在 耳朵里呼呼的响,他还扬起了鞭,要叫他的马跑得更快,企图在那汽车刚好 在停着的当儿,从它的身边挨擦而过,但是汽车终于开得太快,使谢金星难 以叫他的马躲闪起来,几乎要和它迎头相碰,幸而这是一匹好马,而况一路 上遇到的汽车正也不少,它决不会为这样的一辆汽车所吓倒,而至于惊惶起 来。 ——喔,金星,停下!……金星!…… 因为始初离开那颠簸不定的车而呆呆地站立在路旁的中年人,突然大声 地叫了。 这声音谢金星是听见的,但是他的马跑得太快,听来也很含糊,他仅仅 对这声音起了一点疑异而已。他于是把马勒了下来,——他骑马的技术还算 不坏,不然他的马跑得那么快,在那样突然地一勒转来的时候老早就摔下去 了。那中年人看看谢金星一下子去得那么远,也不再叫,免得叫破了喉咙, 只是摆动着他的手。 谢金星骑着他的马走近了来,他看出那中年人正是他的表亲刘玉余。 ——喔,原来是你——我倒看不见,…… 说着,谢金星连忙下了马。 ——我们大概有三年不曾见面了!刘玉余说。 ——是的,足足三年…… 那时候谢金星在他们的山货行里做工,贪吃,懒做,是一个愚蠢,劣等, 绝不会被人爱好的家伙,就是那一次离开他们的山货行,星居然混进军队里 去了,并且变得这样高大,强壮,又骑了一匹漂亮的白马。 ——那么,你现在比从前好了!喂,表侄,怎么样?比从前好得多吧? 刘玉余暗暗地觉得有点惭愧,至于说话的声音都微微地颤抖着,他于是 又问, ——你现在是在……什……么……人的部队里呢? ——我们的指挥官叫夏威。 现在刘玉余也不说不什么的,只是独自个在点点头而已,这样他决定了 自己的主意,他要请谢金垦此刻就到他的村子里去。 ——很近,往那边走,朝南,……喔,那村子以前你不是到过的吗? 谢金星牵着他的白马,这白马现在变得有点不自检束起来,它全身都蕴 蓄着强盛的力,使它像梭子般的不是向前彪就是向后退,忽而又蹬着前脚, 高高地直立起来了,——谢金星为着要扼制扼制它一下,把它勒得更紧些, 但是他显然没有马的力气,马的脖子一摆动,他反而跟随马跳跃着,而且有 点纷乱起来,只管前后左右的变更着站立的位置,几乎要把脚跟踩在刘玉余 的脚掌上,因之刘玉余也跟随那马在跳跃着。 刘玉余说话的声音总是很低,他苦于不能把话说的更清楚一点,好教他 的表亲很快地就听得见,现在更不行了,那匹马似乎已经发了狂,它每一次 跳跃着,每一次叫刘玉余把放在唇边的话抛到别地去,并且从而紧张了面孔 严厉地对马怒喝着,那是一种变态的沙哑的声音,在马的耳朵听来,那是纷 乱的难懂的,简直是一种错误。 刘玉余趁着马稍为平静下来的时候,重又对谢金星说出了刚才的意思, 但是这下子是呛咳和喘气阻碍了他,谢金星始终不曾听出他说的是什么,也 始终不曾受他的话所引动,——而况马并不是真的就平静下来,它作着从也 不曾有过的凶暴中带着三分游玩的奇特的姿势,猛然地一耸声,叫谢金星抛 弃了为扼制一匹马所必须站立的位置,谢金星这下子才好笑,他竟然陷落在 马的前胸下面,至于毫无解脱的办法,让马从他的身上一彪而过,好在他心 里还镇静,知道把脑袋放低下来,而马却已经从他的手里挣脱了,它一无返 顾,笔直地向着西南角的村子奔去。 刘玉余简直吓青了脸,他纷乱极了,一边重重的推谢金星的身子,叫谢 金星赶快去追马,一边又发出沙哑的声音喝制谢金星不要动,几乎要唱起以 前在山货行里的老调子,动辄就给谢金星来一个老祖宗九十九代。 这实在是懵懂得很,他直到此刻才清楚地意识着,——那马跑去的村子, 不就正是他们的村子吗? ——对了,刘玉余轻舒地呼出了一口气说,那么,我现在也不必再强拉, 你也非到我们的村子里去玩一玩不可了!——但是这会不会误了你的公事? 谢金星沉吟了好一会,他说, ——也好,我不怕赶不到庆远去,这匹马 快得很! 在广西,有着这样富于天然景色的山野,决不是一件奇事,从庆远过大 塘以至南宁,沿路不知有几千百里这样美丽的山野在接连着,——这里向西, 可以望见一座雄伟壮丽的大山,一排排的山峰,向那深不见底的蓝天里高耸 着,从上到下,全身富裕地打着贵重的盛装,呈着苍翠华美的颜色,在初秋 的晶亮的阳光下,不管那山和这里相距有多少远,也可以显明地看出那上面 所绘画着的灿烂夺目的一切,以及每一条新的还未曾消失过的指纹。东南, 向着郁江沿岸一带的地区追索下去吧,那苍郁的层叠不绝的山峦,那幻梦一 样飘浮在蓝天里的一朵朵的游云,那清泉里的小鱼似的一点点蠕动着的飞 鸟,——要是你的眼睛过于受了眩惑,觉得有点疲惫的样子,不能不向近处 把视线收缩回来,那么这当儿,你就要突然地给惊住了,像发见了宝藏的贼, 贪婪地把这宝藏里的每一件宝物都用了锐利的目光深深地刻上了记号,不自 觉地呼唤起来,却恐怕为旁人所觉察,只好不自然地保持着难以忍煞的沉默, 每当旁人在疯狂地不能自己地拍手叫绝的时候,就叫你不能不用鄙夷的目 光,讥笑他是怎样的浅薄无知,自己却只好暗暗地私自叹息着,觉得人类的 语言是如何的拙劣无用,因而就变成了更加沉默…… 谢金星身体很好,他跑得很快,不过因为心里忙乱,手一挨擦额上的汗 点,把军帽子也弄翻了,军帽子跌进路边的水田里去。他跑得太快了,一时 之间很不容易把步子停下来,直到距那跌下了军帽子的水田有十几步远的地 方,才回转来,想要拾回那军帽子,但是刘玉余在后面挥着手,恐怕谢金星 再还不懂得他的意思的时候,就拼命地往前面伸长了脖子,叫谢金星可以不 必去理那军帽子,随后他自己会跟他拾,那么尽管飞步去赶那匹马就是。 谢金星跑过了一条石桥,在一排很高的篱笆下碰见了一群正要到附近的 镇里去投市的女人,突然觉得一阵冷风吹上头来,猛然地意识着自己的磨光 的满留着烂疮疤的脑袋并没有戴帽子,心里更加着了慌,脚尖冷不防碰着了 高起在路上的石钉,上身向前面飞进的速度突然增加了一千倍,立即一个人 都猛撞下去了,扑通一声,水花高高地飞溅起来,——这里可并不是水田, 而是一个池塘,正满满地装着一池塘绿色的水。 女人们吓了一跳,至于尖着喉咙怪声地叫起来。好在那池塘并不深,而 且有许多死狗死猫以及破烂的竹具木器之类在填塞着,那绿色的水载着一重 厚厚的绿色的萍,显得很受拘束的样子,只是泛起了几条粗大的波纹,并不 曾破口大笑起来。 谢金星从池塘里爬了起来,刘玉余还在很远的地方没有赶到,他慌乱到 了极点,也不敢对那些女人回看一眼,急急地就跑过篱笆的尽天处,依旧去 追他的马。 这里有一个漂亮的花圃,向日葵和鸡爪菊正在盛开着,靠着那用破旧的 木板搭成的横栏的近边,有五株并不怎么高大的木瓜树,正结着累累的木瓜, 都已经长大而且黄熟,仿佛那细小的瓜柄已经不胜其赘累似的,如果风一吹 动,或者地上一震荡,就几乎要对那黄熟的木瓜实行撤手,让它们一个个的 滚下去。花圃的看守人是一个勇猛、自大、整日里背着步枪的小伙子,他看 着谢金星从池塘那边匆匆地走了来,满身的军服都湿了,脑袋的烂疮疤泛着 水影,在阳光下起着刺目的反射,也不戴军帽子,觉得实在好笑。 谢金星的肥大臃肿的面孔呈着蓝色,他气汹汹地对着那花圃的看守人 问, ——你看见我的马没有呀? 岂知不问还好,一问就激起了突变。花圃的看守人暴烈地揪住谢金星的 胸脯,他力气很大,手一和谢金星的湿落落的军服接触,那湿落落的军服就 不胜其压榨似的痛苦地溅出了水花,至于喷出了白沫。花圃的看守人于是把 谢金星猛力地一推,谢金星为了一路上带跑带跌,过于劳顿,完全失去了控 制自己的能力,他这一跌更加紧要,后脑硼的一响碰在坚硬的土块上,眼里 也跟着发起火来。却不想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事,——花圃的看守人已经拿下 了身上背着的枪,毫不宽贷地对谢金星作起瞄准射击的姿势。 一分钟过后,就晓得这严重的场面不过是一种玩艺而已;花圃的看守人 放下了他的枪,对谢金星挥着胳膊说, ——我已经饶了你了,你此刻就走你 的吧!不过我要警告你,如果你下一次对你的马这样放纵,——喂,狗子, 这橄榄核是准给你吃的! 谢金星完全丧失了抵抗的能力,这是没有法子的,他甚至还对那花圃的 看守人赔了个笑脸,湿落落的军服上粘满着砂粒和烂泥,就连把精神抖擞一 下,让这些不成样子的砂粒和烂泥从他的身上脱落下来的力气也没有! 他爬了起来,还是继续去追他的马。迎面是一条直通村子的田径,猛烈 的太阳并没有把这被泥泞的烂泥淹盖着的田径晒干,为那花圃的看守人所威 吓的马,正在这田径上留下了狂奔疾驰的马蹄印,这些马蹄印都很深,但是 马上就给装满了黄色的水,现在是这黄色的水也和谢金星开起玩笑来了,谢 金星一个不留神连二接三的把脚底踩中那马蹄印,那黄色的水像火箭似的飞 溅着,交射着,叫谢金星满身嵌镶着砂粒烂泥的军服添上了更多的花朵。 这其间,在村子的另一端,为了一匹马的事正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这匹马不但有那样的壮健而雄伟的外貌,并且还有着它的泼辣而奔放的 性格,它是一匹不折不扣的好马。它跑进了这村子,在池边站立着——这又 是另一个池,毫无拘束地喝它的水,并且把前脚的蹄蹴着池岸上的石块,蹴 得劈劈的响。村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爱看它,——他们,只要是留在屋里的 都跑出来了,在距离马稍远的巷口站了一大堆,却没有一个不对着那马喝彩。 ——这是那里来的一匹马!一个患橡皮脚的中年人这样赞叹着;这样的 好马我是从来都不曾看过,你看,它的毛是白得那么洁净,像一只白兔一样 的白! ——不,像一只鹭鸶一样的白!一个患黄疽病的小伙子也跟着说;你看 那马身吧,有一处抽根结核的地方没有?那马尾又多么好!…… ——我看路上必定有军队开过,这匹马是从队伍中跑出来的。有见地的 人这样说。 ——这样的一匹好马,没有当排长的人还能够骑吗? ——当排长的人有马骑!真是笑死人!那至少也该是连长吧! ——或者是团长也不一定。副官也有马骑,不过不见得有这样好的马, 这匹马委实太好了! 这当儿,人堆里突然有人掷给那马一个石子,破坏了马的宁静,它于是 响着蹄儿,沿着池畔向东跑去,长而繁茂的尾巴在它的后腿上斜挂着,青色 的池水映出了它的贵重而柔媚的倒影,像一片洁白的云彩一样,——从背后 玩赏着它的人们,现在都受了这从未有过的美景所吸引,变成了静默默地, 再也不响出半声。…… 刘玉余的屋子是这村子里顶漂亮的一座,一连三间,建造还不久,墙壁 上的石灰还是白的。它位置在这村子南面的外皮,如果稍一留心,从很远的 地方就可以望到那白色的墙,而白色的墙,在这村子中是只有刘玉余的屋子 才有。屋子的前面有一幅大灰町,靠左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坞,香蕉开了红色 而斑斓的花,像牛的脏腑般的在悬挂着。 如今刘玉余把那匹马拴在他的窗柱上,让它整天高举着那长长的颈脖, 那马似乎很不好受,它的颈脖大大的暴胀着,筋肉起着脊梭,刘玉余正想藉 此惩戒它一下。人们(其中有一大半是小孩子)站立在和马相距约五步的地 方,作着环围的形势。刘玉余每隔了一会总是从他的门口探出头来,不辞繁 冗地对那些人们作着“站远些!”“不要用手动它!”的警告。他的屋子里 也非常热闹,稍为有了年纪的人,比较懂得礼貌些的,都乐意走进来对他问 讯。他的老婆一时忙死了,她烧了一锅热水给谢金星洗澡,接着又要烧饭和 菜,……她的丈夫为着忙于应酬邻人,不曾对她说过一句话,她觉得很郁闷 的样子,而她的家姑——那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却欢喜得跳跃着。满屋子嘈杂 的声音中,不时的只听见刘玉余在得意地高声地狂笑着。 ——你们知道,刘玉余说;在我们全国中,广西是一个最有荣誉的省份。 关于广西的建设,民团,学生的军事训练等等的情形,在上海,并且在日本 的报纸上,都有着极详细的记载,凡是外省人都对广西表示羡慕,他们说世 界上真的社会主义是没有的,如果有,那只存在于我们广西这块土地上!广 西的将领从来没有叫过社会主义,在某一时候他们并且是打击红军最有力的 健将,……但是广西的社会主义却老早就成功了!我们的白副老总是一个最 利害的家伙,他把全国所有的俄国留学生都罗致在广西一省里,俄国留学生 是最好的,现在广西全省各县的县长都是俄国留学生,试问有一县的县长不 是俄国留学生的没有? 人们静默了一下,有一个已经开始对刘玉余问起了前方的战事。 ——梧州的公安局长也是俄国留学生吗——我好像听见什么人说过?又 有人这样问。 ——哼,公安局长,那还消说!所有的区长,稽查,——连我们宾阳的 警察长都是俄国留学生了! 当他说起了前线的战事的时候,他就把谢金星介绍到人们的面前。 ——这个人是我的老表,他说;他现在当了北路总指挥夏威将军的部下, 是抗×的战士,没有人不敬仰他,没有人能够蔑视他为人的价值,那匹白马 就是他骑的! 谢金星洗了澡,把他的湿落落的军服换去了,刘玉余分给他一套政务人 员穿的灰色制服,这制服左边的口袋上有一个金属徽章在挂着,取着青天白 日的十二角形,黑色,上面镌着“抗×救国”四个字。谢金星的左腿刚才不 过受了一点微伤,谢金星这下子几乎把那创位都忘掉了,他的脸上焕发着光 彩,他感觉得非常快活。…… 谢金星决定在刘玉余的家里歇息一夜,预备着在明天赶路。刘玉余因为 有要紧的公事,他只能在家里停留了两个钟头的时间,又乘上了长途汽车, ——他非在今天午后六时以前赶到南宁去不可。 晚上,刘玉余的邻人王爷御大伯伯请谢金星去吃饭。 王爷御大伯伯壮健而且高大,在这村子中,除了刘玉余之外,要算是一 个最有意义的人物。他曾经到过汕头和香港。那时候他的儿子是一个革命党 员,可是不久就在汕头给钟景棠抓去枪毙了。他只有这个儿子,这个打击几 乎要使他发狂,此后他完全生活在一种沉痛,压抑,毫无精彩的日子中。他 曾经好几次向县政府请求帮助,他要到香港去探寻他的仇人,可是都没有弄 得成,他临到了最后的绝望。他的思想受了他儿子的影响,在和他一样年纪 的人们之中要算是最进步的一个。为了他的儿子之死,他体验过这一代的年 轻人的身上所课与的危难,这使他对于任何年轻人都感到爱悦。他喜欢到处 的打探消息,尤其是一种秘密,从报纸上得到的消息决不会受他所重视,因 为那知道的人太多了,如果有人把一点消息告诉他,同时又对他说明着这是 一种秘密,他的神经就立即起了极大的兴奋,至于严重地站起身来,轻着步 子走近四窗口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偷听,并且事后他一定绝对地严守这个秘 密,无论这秘密是伪造的也好。 现在他和谢金星并排地坐在一起,——这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不愿意谢 金星的座位和自己隔得太远,他的夫人却只好坐在他的对面。 他们有一个刁狡的女佣人,她什么都不会,只会在投市的时候打他们的 斧头。她的手脚很迟钝,如果他们的家里来了什么客人,她决不会把开饭的 时间弄得早些;如今天是全黑了,壁上的挂灯的玻璃罩也没有挨干净,灯光 在黑暗中只占了很淡薄,很狭小的地位,在这昏黄的灯光下,谢金星的面孔 显得非常臃肿,王爷御的沉郁的眉头也显得更加痛苦,而他的夫人却简直在 哭泣着。蚊子在满屋子里飞旋着,叫得翁翁的响。 王爷御突然把嘴巴挨着谢金星的耳朵低声地问, ——你以前在你们表亲 的山货行里当伙计,现在却在夏威将军的部队里当起连长来了,我恭喜你。 这消息刚才正从别人的嘴里传到,那是果真的吗? 谢金星不知怎样回答好,他急得张大了嘴巴。 不想王爷御这下子和谢金星挨得更紧些,并且摆动着双手,似乎是把谢 金星制止着,叫他不要将嗓子震得太响。 谢金星踌躇了起来,他没有什么,只是点点头而已但是王爷御已经满足 了,这时候,他可以毫无忌惮地提高了嗓子,谈起别的话来,或者把他的蠢 笨,愚蒙,什么都不懂的夫人严厉地教训一顿,而当谢金星这样大声地说, “在庆远,没有一条桥梁不埋下了地雷,没有一座山不开了战壕,没有一间 店子不驻扎了兵队,——飞机场用石灰写“抗×救国”四个字,捉到的汉奸 都枪毙了!”的时候,他也知道:这的确是一种很可宝贵的消息,但是一经 在众人的面前说了出来,就值不上半文钱! 王爷御不断的给谢金星斟酒,他把好一点的菜都推在谢金星的面前,叫 谢金星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一点也不要客气。 这时候,半掩着的板门给推开了,随即走进了一个人,是王爷御最好的 朋友蔡定程,——他面目黛黑,样子丑陋,没有像王爷御那样的文雅,他并 不是一个纯粹的农民,不久之前他还在梧州经营着贩卖洋货的生意,他的性 格和王爷御恰好相反,他豪爽,坦直,说话的声音宏大,并且凡是装在肚子 里的东西都可以干干净净的倒泻出来,他不懂得什么叫做秘密。一踏进了门 口就大声地嚷着说, ——我听说刘玉余的家里来了一位抗×军的连长—— 这使王爷御急得直站起来,连忙摆动着双手,在制止他的朋友的狂妄的 说话。 蔡定程一看了这屋子里的情形,就晓得自己的唐突,他几乎红了脸,想 着自己为什么这样消息不灵通,这伟大的客人竟让别人先请了,又怨恨起自 己来,于是变了口气说, ——哦,……真是对不起连长,失敬了! 王爷御立即给蔡定程斟了一杯酒,又斟满了谢金星的一杯。 ——一位是商界的领袖,他说;一位是抗×的英雄,你们都干一杯吧! 谢金星觉得很好笑,他只是默默地喝着,吃着,——这是一种误会,他 心里想;但是他们也许要因此而受骗了! ——凡是汉奸都应该把他枪毙!谢金星沉着脸严重地说;庆远的汉奸现 在多极了,他们有的藏在妓馆里,有的假装星相先生,有的在马路上乱跑, 他们到处的捣我们抗×政府的蛋,拒用我们抗×政府的钞票,挖散兵壕,筑 城,都冷淡得很! 蔡定程为一种凛然的空气所压迫,始终不能表白出自己的意见,他向来 喜欢对人家说笑话,有时简直忘记了自己有多少年纪,以为还是和小孩子一 无二样,王爷御就常常告诫他说,如果是这样,他将来一定非吃亏不可,因 为世界上并没有一个人预备同他玩。王爷御这下子却保持着更深的沉默,如 果谢金星这时候允许他把嘴巴挨近耳朵说一句真实话,那他一定对谢金星表 示极热烈的赞同,正如别的人鼓掌,喝彩一样。过了一会,他就提高了嗓子 说, ——听说蔡廷楷和翁照垣都到我们广西来了,我们是表示欢迎,还是拒 绝好呢?我看,蔡廷楷和翁照垣两将军都是当代不折不扣的民族英雄,我们 决不能不欢迎他们,你们看,我们的白副老总真是一个精干的家伙,他已经 拨了五万几的军队让他们带了! 当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毫不奇特的消息,是在对着客人应酬的时候说 的。 太阳从东山上爬了起来,——天气是比昨天还要晴明些。朝南而望,郁 江沿岸一带的高空泛着翠羽般的青色,没有半点云丝,布列在田头陇畔的繁 茂的小树丛,像沉落在低空里的一幢幢碧绿的云彩,新鲜的阳光照得那云彩 一片片晶亮地在发闪。晨风从西方辽阔而平坦的原野上一阵阵吹来了,一阵 阵吹拂着水田里的禾苗,把禾苗的令人陶醉的气息撒遍了这村子的四周。村 子里安适而宁静,连鸡和狗的声息都没有。——碧绿的禾苗舞动了,一缕缕 掀起了金丝织成般的浪涛,和那些碧绿的小树丛溶成一片,广泛地在村子的 四周布起了碧绿的云雾。 谢金星睡在他表亲的房子里,这房子是正屋中靠东的一间,向南有一个 窗,这窗虽则开了也等于没有,因为那中间的三条直柱太大了,把窗隔成了 四条很小的缝,又恐怕夜里有什么歹人到这窗口窥望,把这四条透风的小缝 也用禾秆子塞住了。——谢金星带了三分酒意,一夜睡得很舒畅,中间不曾 发生过什么事,连做梦,半夜小便,捉虱子的事都没有。那黑色的蚊帐很好, 不曾漏进了半只蚊子。总之他一爬上了床铺之后,很快地就入睡了,并且是 根深很甜的沉睡。这是一张油着红漆的漂亮的新床铺,充塞着桐油和女人的 发香的气味,——他自从爬上了这床铺以至从床铺上跳下来,这两个时间几 乎可以说是紧密地接合在一起,他忘掉了昨晚是怎样的一夜。 111 这房子的窗既然给塞得很牢,屋顶上也不开半个明窗,白天里也是一团 阴暗,谢金星还以为早得很,——他从睡梦里醒转了来,呆了半晌,一时之 间几乎想不清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掉进这房子里来。 他自己开开了房门,让白昼的阳光透射进这黑灰色的房子里来。厅子里 泛着饭香和热水的白汽。太阳升得更高了,人类对于这些美好的光阴似乎总 是白白地空过了的,他们困倦,怠情,缺乏生活的能力,永远找不到更深刻 更确当的生活方式,这些——所有一切的错误构成一种沉重的空气在人们的 头上高压着,使他们疲劳地沉进了毫无光彩的深坑里,至于可怕地感受到无 聊和单调。 表婶是一个小心而柔顺的中年女人,她低低地呼叫着, ——这是洗脸的 热水…… 谢金星粗野地应答着,狂暴的声音像雷响一般。 这时候,蔡定程那绅士就像接到了通知似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昨晚是穿着平常的短布衫,今天却换了线绒的长袍子,挂在后脑上的 一排短发似乎经过了梳洗,黧黑的面孔仿佛也变白了一些。他一踏进来就对 谢金星鞠了个躬,嘴里呼着“连长早呀!”于是说明了他自己的意思,他是 特意来请连长到他的家里去吃早饭。 如今在座的,谢金星和蔡定程不用说,有蔡定程的父亲,蔡定程的兄弟 ——蔡学贤,蔡作勳和蔡立胜,蔡定程的儿子,还有为着躲避战争,从前方 跑到此地来的两个中学生,他们是蔡定程的亲戚。 谢金星不怎么说话,态度很得体。蔡定程向来爱说话,一进了这严肃的 场面就变成了沉默。但是这席上是颇为热烈的,有蔡定程的小弟蔡立胜和两 个中学在辩论着。 问题是这样引起的。 蔡立胜最近以前曾经在南宁逛了半个年头,结识了一个当政治领袖的怪 杰,这怪杰在南宁总司令部中有着极高的职位,挂少将衔,他的身体非常高 大,鼻子笔直,颈子似乎生了什么毛病,用白纱布绷着,大概还敷着药,…… 有一天,他叫蔡立胜到乐群社某会议上去参加选举,蔡立胜奉命投了黄 翰华的票,黄翰华是一个托洛斯基派。 就这样,蔡立胜面红耳赤地把他的叙述进行着,中学生很欢喜说话,他 爱在蔡立胜的叙述还没有完了的时候就插嘴,而所说的——据蔡立胜的判 断,是一点价值也没有。他们于是吵得很利害,几乎要把满桌子的饭菜都推 翻下来。他们各都有着一种强烈的冲动,这在谢金星拍拍他们的肩膀,对他 们实行规劝的时候是更为显著地表现着,…… 蔡定程不断地替谢金星斟酒,——谢金星的酒量是不坏的,他常常把杯 子高举着,向满桌的人们挑战。而当他的面孔偶一对正着蔡定程的父亲的时 候,蔡定程的父亲总是摇荡着他的秃光而起着粗点的劣斑的脑袋,并且像猴 子般的耶耶地作着怪声的叫,——此外是蔡学贤,他很爱说话,他曾经到过 宁波,上海,懂得好几种的方言,并且连日本语和英语都懂得了一点点,现 在他把凡是自己所懂得的各种方言都一无遗漏地使用着。 吃过了早饭,已经十点左右,谢金星知道花去的时间太多,决不能在这 里再作逗留,现在就非走不可了。——蔡定程叫人把他的白马喂得很饱,如 果不是在路上嫌累赘,蔡定程还要送给他一麻袋的马料。 谢金星骑上了他的白马,这白马现在显得更加雄伟,谢金星比来的时候 也变得简直是判若两人,他在全村子的人们的眼中是一个最有意义的人物, 没有人不对他抱着热烈的敬仰和羡慕。他穿的还是他的表亲送给他的灰色制 服,却束着自己原来的腰带,黑色的金属徽章在左胸上荣耀地闪烁着,这灰 色制服并不比他自己原来的军服来得坏些。军帽子也洗得很干净,他的表婶 自己有熨斗,并且似乎曾经亲自把这原来像一块烂麻饼般的军帽子好好地用 熨斗熨过,不然这军帽子不会变得这样漂亮。 他威武地骑着他的白马,离开了他表亲的新屋子,走过池塘的岸畔,— —全村子的人们,无论老少男女,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