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别:其他 作者:佚名字数:39508更新时间:23/03/24 12:20:05
第二天的早上,大约是八点钟的时候,克林堡为着一夜没有睡得着,正 沉没在酸痛晕疲中,突然有许多人涌进酒楼里,把他从床铺上揪下来,拉到 街道上,街道上的人成千成万地拥挤着,克林堡在群众的殴打下找不着半点 掩护,脸孔变成了青黑,张开着的嘴巴,喊不出声来,只是在肠肚里最深的 地方“呃呃”的哼着。 墙壁上的布告已经预先贴出了。 今天,有一百七十二个参加叛乱的罪犯给处决死刑。 有着华特洛夫斯基的亲弟克林堡在作证明。克林堡是叛党的主要负责 者,但是他自首了。 如今在和克林堡为难的是那一百七十二个的亲属,他们要为他们可悲的 被难者向克林堡索命,分吃克林堡的肉。 克林堡的耳朵还是有点儿清醒的。 那边,远远的响着震人心脾的号声,一百七十二个囚徒排着长长的行列, 像两枝青竹夹着一技柳条的篱笆般给一连保卫队夹在中间。总队长华特洛夫 斯基骑着他的雄健的白马殿在背后。慢慢的,这行列分开了那拥挤着的人群, 在克林堡所站立的街道上直伸而过。 克林堡双手抱着痛苦的头,有无数只绝命的手在对他挥舞着。 要是克林堡还有一件事应该做,那便是牺牲了他自己,救回那一百七十 二个。 克林堡于是向着那相距不远的行列奔去,他摆动着双手在群众的重围中 打开了他的路。 克林堡一只手揪住了华特洛夫斯基的白马的头辔,一只手高举着。他对 着前头的行列高喊: “停止!停止!” 华特洛夫斯基以为遇到刺客,立即拔出了他的手枪。他对着克林堡的面 孔眈视了一分钟之久…… 群众的声音太嘈杂了,克林堡的声音没有人听得见。 克林堡当着群众的面前质问华特洛夫斯基:那一百七十二个给定了死 罪,到底是谁人去作证明。 华特洛夫斯基是有着他的过人之处的,他命令保卫队驱散了群众之后, 随即把克林堡捆缚了,给五个保卫队送回家里去。 因为,他说: “克林堡今日得了疯狂的病症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保卫队便枪决了那一百七十二个。 (选自《沉郁的梅冷城》,1935 年 9 月,上海天马书店) 多嘴的赛娥 赛娥出世的时候,那将一切陈旧的经验都神圣化了的催产婆,把耳朵里 的痛苦的呻吟声搁在一边,冷静地吩咐着, “尾审仔,来啦!……” 同时,一条指头指着那土灶旁边的小铁铲,眼睛 了 ,用一种特有 的符号发着命令。 尾审仔拿着小铁铲到屋子背后去了①。回来的时候,赛娥那不幸的婴孩带 着巨深的忧郁怪声地啼哭着。 催产婆突然丑野地笑了。 “菩萨保佑,这是个牛古儿②呀!” 赛娥的母亲听了,几乎要跳将起来。伊用肮脏的指头拼命地揉着那泪水 湿着的眼睛。 “我喜欢了!真的呵,我这一次决不会受骗了,尾审仔!……” 接着是那催产婆的名字,还有其他(凡是伊所认识的人)的名字都给虔 敬地、恳切地呼叫着。菩萨的名字倒给遗漏了。 但是赛娥的母亲不能不受骗。 赛娥是一个女的,这半点也没有变,和伊以前两位姊姊一样是女的。 伊的母亲把伊丢在村东的大路边的灌木丛下,让一个乞食的老太婆拾了 去。 赛娥慢慢儿长大了,而且出嫁。大概是做了人家的童养媳吧,但是谁也 不知道伊的事。 母亲负着重重的苦痛,有机会的时候就打听着。只有一点消息是一个小 铜匠所带来的。 那小铜匠每天从梅冷城出发到乡下来,到处摆设着小小的修理摊。他耸 着那高高的肩甲骨,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拼命地卖气力,一把锉子像七月的 龙眼鸡①一样,加略加略的叫着。那转动着的石轮子在光线稍为平淡的地方发 射着点点火星。 对于赛娥的母亲的探问,他向来没有回答什么,反而时时的盘诘着,而 赛娥的母亲却只管对他点头称是。赛娥的消息几乎是从那小铜匠的盘诘中发 出疑问,再从母亲那边得到回答,然后才一点一点地受到了证实的。 有一天,赛娥拿着小木桶走出门口,恰好有一队从甲场回来的保卫队在 巷子里经过,有一个兵士抬着一条从尸体上割下来游行示众的大腿,伊清楚 地瞧见着。 伊吓得跑了回来。有一个装麦糟料的小钵子放在门阈上,赛娥这下子变 成了冒冒失失的样子,把那小钵子一脚绊倒了,麦糟料和碎瓷片一齐飞溅着。 中午的时候,谭广大伯伯从保卫队部那边回来了。有人告诉他关于赛娥 的事。 谭广大伯伯把一顶保卫队的军帽子挂在壁钉上,然后,他卷着袖口叫赛 娥来到面前,爽快地臭打了伊一顿,像在盆子里洗手一样。 经过了这件事,赛娥再又在什么地方瞧见了许多被杀的尸体。特别在市 ① 乡间的惯俗,一种催胎的迷信方法。 ② 男孩子的别称。 ① 一种专歇在龙眼树上的昆虫,美丽,叫得很响。 门口的石桥上,有一具尸体是给剖开了胸腔的,在桥头的石柱上高贴着的布 告叱咤着说,什么人从这里经过,一定要用脚去踏一踏(那尸体),赛娥也 跟着用脚去踏过了。 但是一个晚上,正在用晚饭的时候,赛娥的筷子在菜汤里捞起了一片切 得很薄的萝卜,心里突然想起了有一次,伊在保卫队部的门口经过,瞧见那 檐角下悬挂着示众的两片血淋淋的耳朵,不行,喉咙里作怪了,哇的一声把 刚才装在肚皮里的东西一齐呕吐出来,喷在桌子上。 赛娥的焦红色的头发给揪住了,…… 这其间,小铜匠因为住在隔邻的关系,不时的听见赛娥在没命的哭喊着。 那小铜匠是奇异的,他知道凡是小孩子都有一点坏处。 他在巷子里瞧见了赛娥。 “是呵,赛娥,你说什么人要打你,为什么?你一定多嘴,我顶怕小孩 子多嘴,我要打多嘴的小孩子,不要多嘴呵,唉,我瞧见许多小孩子都是多 嘴的,像木桂那样有缺点的小孩子几乎到处都是,他多嘴啦,他什么都爱说, 而且不尊重年纪,是吗,赛娥,你一定也是的呀,……” 他只管独自个喃喃的说着,仿佛在白天里见鬼。 赛娥停了哭,给小铜匠带到一个食物摊上去吃了一点东西。但是伊简直 做了一回把自己出卖的勾当;小铜匠的慈蔼的态度叫伊深深地感动了,对于 那随意加上的罪名决不会有所辨白。 那小铜匠依照着自己所断定的对赛娥的母亲说了。 赛娥的母亲虽然听到赛娥常常挨打,但是伊决不怜悯。因为赛娥多嘴呵! 赛娥终于从谭广大伯伯的家里给赶走了,逃回了母亲的家里。 母亲是决不怜悯这样没出息的孩子的。 况且伊又躁急、又忙碌。伊必须和别的人们一齐去干那许许多多的重要 的事。 晚上,村子里的人们有一个重要的集会。赛娥没有得到许可,偷偷地跟 着母亲走到会场里去。 在一张高高的临时摆设的桌子上面,那第一个说话的人站起来了。 “大家兄弟!”这声音很低,轻轻地把全场的群众扼制着,“今天我们 的村里初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人,是来自梅冷的。现在要立即查出这个人, 最好不要让他混进我们的会场里。” 在无数骚动起来的人头中有人高举了一只手。 “同志,是赛娥!是赛娥!” 这是赛娥的母亲的声音,伊硬着舌头,像捉贼一样带着恐怖的痉挛在叫 着。 赛娥颤抖了。接着给抓了出来。 母亲像野兽一样的暴乱地殴打伊。 当伊给赶出会场去的时候,母亲在背后怪声地号哭着,因为有着这样的 女孩子的母亲应得羞辱。 赛娥的受检举是出于另外的一种意义,但是伊本身就有坏处。伊多嘴。 虽然这只有伊的母亲自己一个人知道——另一个人是小铜匠,小铜匠的脑子 被赋予了特殊的感觉,他知道凡是小孩子都有一种坏处。 “是呵,赛娥,你说什么人要打你,为什么?……像木桂那样有缺点的 小孩子几乎到处都是,他多嘴啦,他什么都爱说,而且不尊重年纪,是吗, 赛娥,你一定也是的呀!” 是呵,这是小铜匠自己造的谣! 赛娥在田径上走着,又悲哀、又恼怒。 伊在草丛里赶出了一只小青蛙,立刻把它弄死,残暴地切齿着,简直要 吃掉了它一样。 接着,有一群拖着沉重的屁股的天鹅给恶狠狠地赶到池塘那边去。 赛娥一面发泄着心里的愤恨,一面偷偷的哭着。 在那高高的石桥上,伊瞧见了小铜匠。 小铜匠从这个村子到那个村子的搬运着他的活动的小摊子,劳顿地喘息 着。 他歇了担子,在一束葫芦草的上面坐下来,那有着特殊功能的大拇指和 食指像铁钳儿一样钳着自己的两颊,两颊给钳得深深的凹陷着。 他对着赛娥招手,使唤伊帮着拔去了裤上的草虾①。 赛娥跪在小铜匠的脚边拔草虾。小铜匠的眼睛对着远远的浅蓝色的山张 望着,冷静,悠然,不被骚扰。小铜匠的灰黄色的难看的面孔引起赛娥一种 有益于自己思索的感动。 一会儿,小铜匠搬运着小摊子走了。突然又停了下来,对着赛娥招手。 当赛娥走来的时候,他的嘴里嚼着一条长长的红脚草似乎有助于他的思 索什么的。但是他决定了。他把赛娥带到梭飞岩妇女部那边去。 “这个女孩子是有缺点的,伊多嘴,但是你们好好的加以教练吧!” 小铜匠说着,又搬运着小摊子到别处去。 赛娥驯服,静默,没有反驳,直到伊干起了一件差事。 冬天,赛娥在一个村子里见了总书记林江。 伊稍微的曲着背脊,嘴里呼着白色的气体,间或望着窗外的渺无边际的 雪,静默地听着林江的吩咐。而林江这时正被一种不能渗透的迷惑所苦恼, 他松弛下来,嘴里说着的话好比一张纸,上面写着的字一遇到错误就立即加 以修改,甚至一手把它撕碎,间或又短短地叹息着,把嘴里的白色气体喷在 赛娥的脸上。赛娥更加静默了。伊凝视着林江的一点也不矜持、不矫装的奇 异的长脸孔,像一只在马的面前静心地考察着而忘记了啄食的鸡一样。 赛娥出发了。伊的任务,要通过梅冷和海隆的交界处的敌军的哨线,到 达龙津河的岸畔,去打听当地的×军怎样和从别方面运来的军火的输送者取 得联络的事。 雪下得更大了,天空和地皮像戏子一样涂着奸狡的大白面。赛娥走得很 慢,伊的黑灰色的影子几乎总是和那小村庄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不过一霎眼 的工夫,赛娥的影子在雪的地平线上远下去了,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在雪地里 蠕蠕地作着最困苦的移动,像一只误入了湿地的蚂蚁一样。 下午,赛娥到达了另外的一个神秘的村子。梭飞岩的工作人员的活动, 和从梅冷方面开出的保卫队的巡逻,这两种不同的势力的混合,像拙劣的油 漆匠所爱用的由浅入深,或者由深出浅,那么又平淡又卑俗的彩色一样,不 鲜明,糊涂而且混蛋……这样的一个村子。但是从梅冷到海隆,或者从海隆 到梅冷的各式各样的通讯 员们却把她当作谁都有份的婊子一样,深深地宠爱着,珍贵着,而那婊 ① 一种爱粘在行人的裤上的草子。 子,伊利用伊的特有的色彩,把那一个对手好好地打发走了之后,随即接上 了这一个性质完全相反的对手,依然是那么温暖,那么热炽;对于战斗,伊 是一块蓬松的棉花,这棉花的功能,要使从天空里掉下来的炸弹也得到不炸 裂的保证。 赛娥现在受着一位神经质的老太婆所招待。这老太婆正患着严重的失眠 症。伊用水烟筒吃烟,教赛娥喝酒,又恬静地,柔和地, 用着对每一个“过 往人”都普遍地使用的——然而并不如母性的洁净的情分,对赛娥的家境, 赛娥的一切都加以询问。而当这询问还没有得到回答的时候,伊就已经满足 了,点点头,喷去了水烟筒上的火末,这当儿,伊的眼睛还有一点青春的火, 是那么的微弱,像一支火柴的硝药的炸裂一样,飘忽地闪一闪就失去了,于 是学像悲观者的消沉的叹息,转变了语气,对赛娥作着更深刻的询问。 伊烧了一点茶给赛娥吃,又分给了赛娥两块麻饼。赛娥正式地受了爱抚, 显得特别的美丽而且高大。伊说着一个少年战士如何倔强地战死的故事,怎 样他的枪坏了,从什么人的手上夺来的枪,配着又从什么人的手上夺来的不 合度数的子弹,怎样在同一个时候里不知发生了多少故障,…… “枪坏了,就该退下来才对,要把那坏的枪修整一下,但是他不退,” 伊的眼睛明亮地闪耀着,驾御着伊的故事从一个高点驶进那悲惨的深谷里 去,“他拿着一块石头,敲着枪杆上的螺丝钉,而他蹲着的那地方,正是敌 人集中着火力冲锋的最要紧的第一线,有三个敌人同时扣着枪上的扳机对他 瞄准,这却是他所不知道的……” 赛娥的声音有时很高,遇到窗外有什么人走过的时候就吐一下舌头,却 不在意,接着飞快地把身子旋了好几转,像跳舞一样。 现在,那老太婆送赛娥出去了。 赛娥离开那温暖的村子,继续滚入那雪堆里去。 但是在赛娥的对面,有一队保卫队正沿着赛娥所走的路,对赛娥这边开 来。老太婆要隔着那么远的地方叫伊,对伊重新地加以吩咐,好几个手势都 预备好了,但是赛娥大胆得很,伊绝不回转头来望一望。保卫队和赛娥迎面 相碰了,他们抓住了伊,检查伊的头发和口袋。最后是什么也没有的走了, 临走的时候却又把赛娥一脚踢倒。赛娥滚进那路边的干涸了的泥沟里去。 老太婆站立在一片石灰町边旁的竹林子下,眼看着赛娥从一个患难中跳 过了第二个患难,那将各个手势都预备好的手没有动过一动,却痉挛地交绊 在背后,嘴里喃喃的说着: “喂,赛娥,你怎么不爬起来呀!他们走得很远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 知道你是替×军带消息的,因为你是一个谁都不注意的小孩子呢!……” 但是,那老太婆的失眠症太严重了,伊的背后有两个保卫队在站着,他 们是刚刚从村子的背后绕过了来的,从伊的嘴里,他们把赛娥识破了。 赛娥,伊就是这样的被抓在保卫队的手上的,而伊在最后的一刻就表明 了:伊坚决地闭着嘴,直到被处决之后,还不会毁掉了伊身上所携带的秘密。 (选自《长夏城之战》,1937 年 6 月版,上海一般书店) 一个小孩的教养 永真的父亲都猴友,和马福兰全境所有的村民一样,一面种田,一面结 草鞋。都猴友有着比其他的人熟练的手法,而又得到了永真的一些零件上的 帮助,他一天至少能够出产二十双草鞋。马福兰地方出产的草鞋的坚实耐久, 在某一个空间里代替了文明国土的工厂所制作的橡皮底,为军队所乐用。都 猴友的草鞋,比马福兰全境所出产的更要坚实些。都猴友一生没有参加过战 斗,却在战斗中存有着特殊的勋劳,因此,都猴友没有例外,他的积极的行 动,终于不能逃出敌对者的精警的嗅觉和视听。 都猴友,马福兰地方的一个村民,用草鞋接济自卫军的叛逆分子。 在梅陇的保卫队方面的秘密通缉的名单上,都猴友的名字给开列着。 有一天,梅陇的保卫队开到马福兰地方来了。 马福兰的村民在一幅广阔的草地上剥麻皮,当着烈日,有许多剥好的麻 皮刚刚晒干,就立刻给使用在结草鞋的粗劣的机械上,产生出新的富于麻皮 的香味的草鞋。对于这种职务的操作,无论老、少、男、女,一致的参与着。 向马福兰方面进发的保卫队,在树林里隐没,在山岗上显现,终于惊动 了那聚集在草地上的人群。 现在,保卫队已经对他们的目的物取得了极短的距离,而且开始跑步了。 黄色的影子,夹带着杀人的利器的光焰,在烈日下闪耀着。最后是散兵式。 马福兰的村民舍弃了他们的工场,像可悲的羊群一样,负着巨深的灾祸 逃命。 骚乱、颤栗、绝望的祈求,震动山谷的哭声。 保卫队对那四散飞奔的人群展着巨臂,按照着战斗的方式,确定了对他 们的目的物的绝对的包围。 作为这恐怖的展开的中止,保卫队的长官用着平和无事——惯于为人类 所亲近的笑脸在人群中出现了。 ——你们看,他说,保卫队一个个的枪都是背在肩上的,他们决不对你 们开枪,你们的恐慌是毫无意义的,懂吗? 接着,他说明了保卫队的到来,只是为着调查户口的一件事。 有另一个背皮包的长官跳出来了,他拿下了军帽子,用手巾擦去了里面 的水蒸汽;头是秃的,下巴却长满了胡子,显得又老实又奸狡,看来似乎是 一个走红运的骄傲的小商人。他的嘴里哼出的声音常常是那第一个长官的声 音的语尾,这声音的作用,要使村民了解那军事式的微笑的背面,正有着铁 一样的严峻而无可违背的命令。 “你的姓名?” “丘妈送。” 第 一 个 被 盘 问 的 村 民 的 名 字 给 那 背 皮 包 的 长 官 用 铅 笔 记 在 本 23 子上。 “你呢?” “谭水。” 照样。 “那末,你说吧!” “高君龙。” 照样。 “靠左。隔着下一个。说,快说!” “法相卯。” 照样。 直到一百二十一个。 完了,剩下来的是一些小孩子和女人。 第一个长官开始用一种严峻的眼光查察着。 “你们隐匿了,马福兰地方还有人,但是你们秘密着,……” 全部的村民互相地呆视着。 空气突然的紧张起来。 但是那第一个长官有着固定不变的笑脸,这笑脸正在不惮烦地指示着一 种灾祸向何处预谋解救的途径。 这当儿,有一个小孩子从人群中出现了。 这小孩子头大,身长,背脊有点驼,脸上有着无数的赤斑,双眼像驴子 一样对不可知的一切发问着。但是他是镇静的;他有着原始的、以毫无警觉 的官能去亲近仇敌的、绝对的忠诚和善意。 “还有一个,那便是我的爸爸都猴。” 都猴友的儿子永真说出了,有无数只睁得圆而且大的眼睛对他凝视着。 永真现在有一种神秘的、变态的、义勇的冲动,对于那长官的再次的盘 问,他直言不讳的作着如次的回答: “都猴友今日运货物到黄沙方面去了,他很忙碌,并且爱用黄沙地方出 产的烟草,还有,他回来的路上有一个专门让行人歇息的茶亭,……” “那茶亭距离这里很远的吧?” “不,”永真欣喜自己所叙述的话有了 着落,一只手向北指着,“这边,过了一条独板的石桥,有一个旱园子是种 甘蔗的,再转一个弯,那里……” 两个长官的直竖着的耳朵正确可靠地在听取着,那微笑的面孔像复杂难 懂的机械,尽着微妙的功能,把永真的供辞引向更重要的方面…… 得了! 他们和永真分别的时候,远远地还扬着手,对永真嘉赞着。 永真胡乱地呆站着,有一个人用嘴巴附着他的耳朵低声地说: “你错了。你不能把你的父亲的行径那么愚蠢地就告诉了他们……” 现在要看永真如何挣扎他的痛苦的生命了。 永真像凶狠的猫头鹰般的蹲在一个三角石的上面,双眼向着天空里最 远、最深的地方直射着。 永真的痛苦是无可比拟的,他忏悔的仪式履行在恰恰逼临着绝灭的一瞬 间。 在这里,没有一个人会给与永真一点帮助,保卫队临走的时候曾经对全 部的村民警告着: “在我们离开这里以后三个钟头的时间内,你们必须回家里去躲着,不 能走出门口一步。” 永真的忿恨把这警告粉碎了。他熟悉着马福兰地方的最偏僻、最直捷的 路径,他沿着一个干涸了的山溪的沙坝,利用着低凹的地形迅急飞跑,身边 鼓起了云雾,风在耳朵里呼呼的叫着,遇着高而显露的地方时,他卧倒了, 作着蛇的样子前进,好几次他像田鼠一样躲在路边的乱草丛里,听着在附近 经过的保卫队咳嗽,喷嚏,以及放小便等等的声音,终于他越过了保卫队的 前头,到了比保卫队所到更远的地方,然后,他在那路边的旱园里蹲着,作 着刈草的样子,一面用全身的力集中在眼睛上,对那路的两端警戒着。 保卫队必定是到那有着茶亭的地方就停止的,他放心了,只是远远地眺 望着那路的前头。 太阳刚刚从天空的正中向西倾斜,空气热得沸起了白色的泡沫,蚱蜢到 处的弹动着那怪异的大腿,发出爆炸的声音。永真的背脊给太阳烤炙得发疼, 汗水淹没了他的头发,再又向颈下冲洗着,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只是 对着那路的前头眺望。路上的行人一来一往,那白色的沙土有如一条长长的 蛇,它翻着肚皮,在行人的践踏下痛苦地蜷曲着,痉挛着。 时间拖着长长的尾巴过去了,永真那孩子背着巨深的灾难站在他的父亲 的归路的前头,用发火的眼睛远远地指示着。他至少等过了三个钟头,太阳 已经加强了倾斜的角度,光线渐渐的衰褪了,周遭的小树林里仿佛开始有了 初夏的晚凉在流荡着。永真兴奋得有如一瓶丢了塞子的酒精,强烈地蒸发着, 胸腔里开始不安地突跳起来,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恐怕他的父亲的影子 已经很早就从他的眼底里溜过去了。 他问了好几个从黄沙方面回来的行人,但是太生疏了,他们连永真的父 亲的面孔的轮廓还不能回答出来。 永真的心里焦的地焚烧着。 他变得非常软弱,简直要掉下了眼泪。 这当儿,他仿佛望见远远地有一个人在对他招手。他向着那对他招手的 人走,……那是永真的父亲的朋友,一个忠实的邻人。他告诉了永真:永真 的父亲都猴友的可悲的凶讯。 都猴友,一如以上所述的情形,在他的无教养的儿子永真的蠢笨中送了 命。他躺在那茶亭的边旁,无可挽救地给保卫队杀害了。然而,这就是无教 养中的教养呵! (选自《长夏城之战》,1937 年 6 月,上海一般书店) 红花地之守御 我们的队伍有一个奇特的标帜,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底背上都背着江平 客籍的居民所特有的箬帽,这箬帽,头是尖的,有着一条大而牢固的边,上 面是一重薄而黄色的油纸,写着四个字,“银合金记”。我底朋友们也戴这 样的箬帽,并且也在上面写着四个字,什么“浪合诸记”,“补合冻记”之 类,大概都是自己安的番号,冠首的两个字还没有什么,所觉得珍贵的是那 “合”和“记”两个字,几乎无论怎样都不能把它们抛掉。江平客籍的居民 平常安的是短带子,短带子只适合于把箬帽戴在头上而已。我们把这短带子 改造了一下,安成长带子,不戴的时候可以在背上背,这是从军队里传染到 的气习。我们,几乎每一个都觉得非把箬帽背在背上不可,头上呢,有日头 的时候让日晒,下雨的时候让雨淋,都没有什么关系,大概是我们现在都自 以为已经变成军队了的缘故吧。我们都很年轻,而且一大半脱离学校生活的 日子还不久,大家都有点孩子气,爱学人家的一点皮毛上的东西,而况我们 向来对于一切工作所取的态度正也是这样。虽然一面是严肃地并且几乎是机 械地在功利上讲究效率,别一面,却像小孩子戏玩似的,样样都觉得很有趣, 很生动。因为这战斗无论怎样野蛮,残酷,对于我们,却都有着更深一层的 东西,我们竟能在这野蛮残酷的里面去寻出饶有趣味的消遣,从战斗的本身 就感受到一种刚强的美,沉毅的美!…… 杨望所带的箬帽是新的,安着绿色的长带子, 那上面所写的四个字是“猫 ① 合狗记”。他的结实而坚硬的脚穿着“千里马” 。“千里马”的带子也是鲜 艳的绿色,就连系在墨水笔上的一条小绳子也是绿的。墨水笔上系着绳子, 好教在夜行或跑步的时候不会把墨水笔丢掉。本来是为着实用,慢慢的也就 成为一种时髦的习气了。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是绿色,那可并不是他自己的嗜 好。当然,绿色在鲜艳的一点上和杨望总指挥老大哥的粗野而壮健的体态就 已经太不相称了。但是他管不了这些,他忙得很。在这些日子中,从他一身 所发泄的精力是强劲而有近于暴戾的。虽然有时候,他的沉着和精细,可以 使一件严重的事也化为一种轻快的美谈……并且,凭着少年人的充沛而奔放 的感情,他可以有一种异乎别人的嗜好。这不单指的是所用的带子一定要是 绿色,就是别的也一样。例如尽管手紧握着枪杆子,而嘴里却还老哼着引逗 田边少女的情歌;或者,如一般的朋友们所最易染到的习气,木棍般的黑色 而粗糙的脚也穿起最漂亮的绯红色的袜子来了;诸如此类。但是对于杨望总 指挥老大哥,可不要冤枉他吧,他连对自己的箬帽上的带子看一看,鉴别它 是红是绿的时间都没有!而况这箬帽又是别人给他的。他身上几乎没有一件 物品是通过自己的嗜好、用自己的钱去购买来的。他穿着一件黑灰色而有着 极难看的黄色花纹的短衫,据说这短衫是在广州的时候,一个莫名其妙的车 仔佬朋友给他的。而他的裤却是有点怪异了,那是一件十足的日本货,赭褐 色,有着鲜黄色的细小的条纹,条纹上还闪闪发亮。这些乱七八糟的颜色涂 在一个总指挥底身上,多少要使他变成一个戏子,在动作上显得矫揉造作了 吧。这又越说越和他底性格离得远了…… 从这一次战役中发生了的特殊事件所昭示,杨望,这总指挥老大哥的钢 般坚硬的格调是造成了!这之前,我从他的身上所得的印象还是有点杂乱。 ① 用树胶制成的特别牢固的草鞋。 他从广州回来的时候,背上背着的是正规的队伍所用的铜鼓帽,穿着蓝布衣 服,很脏,赤足,腰边歪歪地背着一个黄色皮袋,面孔是比现在还要黑,头 发的芜长和杂乱还是一个样,不过那严厉而沉郁的神情比现在还要老一点。 我们第三区梅陇市有一个类似邮差的替人送信的人物,那样子是和他相肖极 了,并且连他睁圆着长睫毛的大眼,狞恶地笑了起来的表情也很相肖。他说 话的时候,曲着五指,像抓住了一件什么,眼睛向前面直射,牢固的双颚互 相地作着有力的磨动,磨动得很痛苦,以至嘶嘶地喷着口沫。那一次,他的 样子有点卤莽,一径冲入我们的“俱乐部”来,也不按门铃;那时我在这“俱 乐部”里当着秘书长的职务,我是有权力阻止他的,但是他抗拒了,仿佛他 是百年来长居在此间的老主人,而我不过是一个新近才被雇佣的仆役一样。 我不认识这个人就是我们的老大哥杨望,而他在广州的××情报《先锋》上 面每次发表的文章,却已经读过不少了。……他曾经请我和女朋友慧端去茶 馆里喝茶,他说他身上有八个大洋。在茶馆里谈起了一些有趣的事,竟至露 出了他的一排整齐得,洁白得类似女人的牙齿,哈哈地大笑起来。一只手把 他的皮袋揉动得吱啁吱啁的响,这吱啁吱啁的响声非常新颖,好几次使我们 停止了对其他一切的注意,立意地去寻究这响声发出的源头。的确,他全身 都发散着新的气息,他的谈话使我对于远方从未见过的情景也开始思索和想 象了。我起初是有点怕他,以后却很亲近他,由怕他到亲近他,我可摸不出 此中的界线。有一次,我在自卫军的总指挥部遇见他,他热烈地接待着我; 这时候恰巧他的母亲来向他要钱,说自从他的父亲死后(父亲是眼看这儿子 做出了许多残暴的事情,恐怕将来要累及自己,所以自杀死去的),她的日 子很苦。杨望在自己的袋子里搜寻了半天,卒至把袋于捣翻了,许多碎屑发 臭的东西都跌落下来,只得到一个铜板。杨望把这个铜板交给他的母亲之后, 挥着手叫他的母亲“走!”像我们平时对付乞丐一样。这些事情,在我们许 多朋友中都很喜欢谈起,有时甚至还激起了小小的争论,参谋团的主席董仲 明就不齿他的所为。例如有一次,杨望叫他的弟弟去放哨,他的弟弟是一个 什么都不懂,驼背,鹭鸶脚,又患着“发鸡盲”①的可怜虫。那一夜恰巧是杨 望自己去查步哨,那可怜虫忘记了叫口令,杨望竟然立即一枪把他结果了。 像这样的事,主席董仲明就讥笑他过火,或者做假!以后,关于杨望,还有 种种的谣传:据说杨望有一次到碣石、金厢沿海一带的地区去解决了许多军 事上的困难问题,当地的农民竟然像信仰菩萨一样的信仰他。“这是不吉利 的现象,”那时候有人投给县政府的匿名信是这样写着,“因为,我为什么 要那样激烈的反对他呢?岂不是,如果长此下去,民众的整个的信念,要转 移到个人的信仰上去了吗?……”而总指挥杨望,他一向是这样的朴素,他 决不在口头的声辩上去费工夫,他着着实实的工作着,他渡过了不少的难关, 也爬过不少历史的极高的顶点。他所取的全是一种阔达、高远、俯瞰的态度。 他仿佛脚上穿着厚而牢固的皮靴,不管脚底下有多少荆棘,只是向前迈步着, 这在他几乎是失却感觉而麻木了的一样,…… 但是不管怎样,我却要重复地再说,从这次战役中发生了的特殊事件所 昭示,杨望,这总指挥老大哥的钢般坚硬的格调是造成了! 我们,背上背着江平客籍的居民所特有的箬帽的队伍,在九月初旬某日 的下午,乘着日将下山,暮气笼罩的黄昏,从夏风城出发到红花地前线去。 ① 一到晚黑就变成瞎服的病症。 我们没有在公共体育场集合,开欢送会,演说等事,一点也没有。我们从各 分队的驻地独自出发,分散了外间的注意力,到距县城二十多里的双桂山地 方才作一个总的汇合。我们决定和敌人接触的时候作一次不怎么认真的轻兵 战,服装和所带的物品都力求简单,一点多余的东西都不带。平时我们作一 次示威游行就预备了一些救伤队,现在却什么救伤队都不用;工读学校的女 生几乎全都愿意在救伤队里服务,她们都是些体格壮健、胆略过人的女朋友, 但是我们不需要。如果她们诚恳地请求着要跟我们来,我们也拒绝。我们现 在最着重的是轻便,像单单只剩了两手两脚时的轻便。在黑夜中进军,我们 愿意我们的队伍是一条黑——和黑夜一样,不要参进别的任何色彩,就是农 民的梭标队也不要。看来,总指挥杨望是有着这个企图:因为我们这新组织 成的三个分队担任作战还是第一次,总指挥杨望要给我们这新的队伍以最干 脆的考验,他要看清这个新队伍的机能,如果战斗一旦摆在它的面前,在它 上面所唤起反应是怎样。这些,他都非从一次最单纯的战斗中去细心地加以 试练不可。其实我们夏风城的军队都开到别地去应战去了,如今要守御红花 地的阵线,这职务就只好留给了我们。 在双桂山集合的时候,总指挥杨望对我们的说话简单得很: “诸位,”他的声音遏制得低低地,他仿佛知道我们在初次上火线之前 都有着可怕的死的凝思,以至成为一种有力的沉醉,这样他的声音一高了起 来,就要把我们从这沉醉中惊醒似的,“我们的阵地在红花地,你们知道红 花地距离县城不过三十多里远吗?如果红花地不能守,就逃回县城去挖自己 的墓穴去吧!……喂,记得吗?在路上要静,连一点咳嗽也不准有!”于是 挥动了他的右手,“走吧!”低低地叫着。他的面孔堆着怒容,似乎很忧郁。 但是他平静地说完了他的话,声音没有抑扬,始终不曾稍为有所激动。他的 怒容也始终没有改变多少。 我们很静默,不过都没有立正,用各人自己喜欢的姿势站立着,大家互 相地来一个壮健的微笑,有近于散懒或松懈的样子。这时候,太阳发出粗线 条的光焰向我们平射着来,整个的队伍呈着腐败可怕的白色,总指挥杨望的 黑面孔几乎有半边也变成白的。别的人却避免了夕阳的猛射,把面孔躲在灰 黯的阴影里去。枪尾的刺刀有的有,有的没有,很不整齐;弹药带有的是皮 革制的,有的是蓝布制的,围在各人的背上。此外是在胸前作着交叉的红红 绿绿的箬帽带子,简单,明了,再没有别的更复杂的配备了。……当我们在 撒满着粗粒的砂石的小路上走着的时候,总指挥杨望默默地走在我们的前 头,他的身边跟随着的两个武装的传令兵,自觉得很寂寞的样子,当队伍一 弯曲的时候总是频频地对我们回顾着。我们整个的队伍都静静地走着,路上 的砂砾在草鞋的践踏下互相地磨动着,跳跃着,低低地发出了一片暗哑的噪 音,这嘈音并且还似乎标志着我们队伍行进的速率。的确,我们的队伍是行 进得意外的急促。夏风城的屋宇本来不成样子,是那样的又破烂又低矮,离 开了它,就显见得更加干瘪了,回头一望,只有一些高低不等的树梢在地平 线上耸立着,仿佛是一座废圩,踪迹不明似地模糊下去了,疏远下去了;苍 色而阔大的天,冷淡地毫无异样地把这个给千万人的热血冲激着的城覆盖 着,简直是有意抛掷了它,从而干脆地忘掉了它似的。这个城现在却也变得 很寂静,所能望见的深蓝色的树梢,正和近边的一些死灰色的小山阜衔接着, 简直是荒原一片。天是一阵黑似一阵,而那深蓝色的树梢,也很快地变成了 一簇簇的阴影。我不晓得我们和夏风城离别的那个黄昏为什么是这样的忧郁 无声,……我们的队伍也是这样出奇地静默着。战斗,似乎只是可以远远地 传闻着而不会在自己的近边发生的事。我们现在是亲自地承受着,担当着; 并且,从这里所将要发生的一切变动,我们是亲自地承受着,担当着。就这 样,我们静默着,我们要用这静默来陪伴那静默的城,来安慰那静默的城,…… 最初出现的星儿,辽远地发射着壮健而充溢的光亮,并且默默地互相鼓 涌着,激动着,发出了誓言似的,要用那光亮来延接已经过去的白昼,渡过 这个夜晚,以抵达明天的晨晓;这个活跃而生动的挣扎使夜幕变改了黄昏的 衰颓而沉进了更深的黑暗,星儿们也因之更加鲜亮,更加企图着把黑暗区别 在光亮以外的地方。路上的白色的砂砾渐渐地在黑暗中显现了,不过泛出了 河水一样的油光色,教我们像看见了磷火一样的怵惕着,然而我们行进着的 草鞋却还是急促地一步步踏实着它。——冰冷的夜风送来了远近的村落的狗 吠声,这狗吠声总是那样的若断若续,似乎是疑惧不定,又似乎是故意发出 的讯号,这讯号仿佛要使一切秘密地行使着的暴力都失去效率。——黑夜中 的树林,猫头鹰学着最古旧最可怖的声音,骄倨,自大,拉长地重复地呼叫 着,仿佛所有一切黑暗的势力都被召集来了。路边的小沟渠,爽朗地弹动着 喉咙,长远不息地歌唱着,…… 当天色微妙地从黑暗开始慢慢地变白的当儿,我们,还不到两百人的三 个小小的分队,就在红花地的深邃的森林里掩藏好了,  红花地是夏风城北面 莲花山麓底一幅长达五十多里的斜坡,浓密地长着由老鼠畏①、杉木、黑山绸 ②、白土藤、有刺的麻竹等等混合而成的大森林。我虽然在夏风这一小块的 土地上出世,是一个道地的夏风土人,但是这有名的红花地大森林于我却还 是生疏得很。这里面,一向给夏风的乡民认为神怪的地区。樵子和“割草婆” 们的口中,关于这神怪的地区有令人慑栗的可怖的故事在传闻着,这些传闻 使所有的樵子和“割草婆”们都趑趄不前,教全夏风十数万人群把这富饶的 森林抛掷不用,而他们在日常生活上所需要的燃料、木具,以及建设上所需 要的木材,就只好仰给于外境。在那些不能一一命名的种类复杂的树木里面, 不晓得有多少凭仗了那可怖的传闻的威力,和世人隔下了强固的长城,保全 了几千百年的寿命。这实在是一座森林的最古的城垒,现在,为着军事上的 需要,我们把这城堡占据了。这里有一条小路是夏风县境西面一个颇重要的 进入口,据确实的探报,敌人的进袭夏风,除了用他们的主力向后门、梅陇 一带推进之外,他们的别动队正采用了这条小路。这别动队的前头队伍约在 这天(我们从夏风城开拔的次日)午前到达边境。我们是这样匆匆地,冒失 地走着来了,依照一句叫喊了很久的口号——欢迎敌人的来临! 临晨的北风吹得更紧了,这古旧的大森林咻咻地呼着长气,间或又深深 地叹息着。我们——实数一共一百八十五名的队伍,按照着复杂多样的计划, 单薄地分散在不同的地点。随着天色渐次的明亮,我们躲避了所有显露而易 于被觉察的地方,接连变换了不少次掩藏的地点。梅陇人高伟、莫愁、彭元 岳,捷胜人刘宗仁、刘友达和我,一共六个人,在一条山涧的岸边,面对那 相距有六七步左右的小石桥据守着。这山涧的两岸、涧底,总之它全身的骨 骼都是一些奇模怪样的乱石所造成。奔泻着的流泉,从上到下,十分威猛地 披着瀑布,飞溅着,怒喷着,废除了所有的节拍和韵律,疯征的叫嚣着;两 岸,在黑色的大石的边旁,长长的红脚草很有礼貌地、隔着那疯狂的流水, ① ②都是树名。 互相的点着头;一种不知名的深绿色的土藤,用厚而多汁的怪异的躯干,悄 悄地从石底裂缝里爬了出来,分了支,又各自据着不同的方向出动,在石底 每一突出的部分,前行的蛇似的高举着头,互相的窥探着,浑身发散出一种 强烈得几乎令人喷嚏不止的奇臭。水面上升腾着白烟,仿佛那疯狂的流水是 真的在沸着。上面,森林的巨粗的木条交织着集密的楹栋,楹栋上又给枝叶 铺成了极厚的屋顶,隔绝了天空,新的阳光从这屋顶的缝隙漏下来,斜斜地 从这一边射过那一边,奄奄地变成了蛛丝一样的嫩弱了,……就在小石桥那 边,来了三个敌人的尖兵。他们,一样高低的个子,穿着一律的黄色制服, 戴着赭褐色的钢盔,敏捷、精警、要觉察别人,不要被别人所觉察。走起路 来,像精警的野兽,可以完全听不见脚步的声音。正规的队伍,受了严格的 军事教育,在操场上和讲堂里所学得的一切都可以搬到山林里来应用了,瞄 准,射击,都可以依据着一定的姿势;弹道在空气里所绘画的弧形都可以分 出最准确的角度来! 但是我们却从最不易被觉察的地方在窥伺着他们。我们看得很清楚:开 望远镜,耳语,糊里糊涂地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卤莽起来就拔足挺进的 表情和动作都一无遗漏地映入了我们的眼帘。……我的胆子大起来了,不知 怎样,急于要放小便似的,浑身总觉疴痒得难以忍煞,情绪已经变成了极度 的暴躁和野蛮。——在这里,我觉得除了宗教二字之外,当战士在处理他们 的猎获品的当儿,再没有更虔诚更果决的形容辞了。想到敌人在临死的千分 之一钞钟的时间以前还可以不觉察自己将至的运命,而这运命是恰好在自己 的手里掌握着,什么是强劲,什么是胜利的真谛也深深地领悟了。这又是唯 有战士才能享受的幸运! 六个人中的首领,梅陇人高伟,一个当木炭伕出身的壮健的少年人,他 的圆大的眼睛,像下等动物的复眼,拚命地去凝视敌人,并且拚命地把敌人 的影子扩大着;他是委实太卤莽了,他对于这战斗的范围的大小是可以说毫 无计算,就是处理一件最微小的事,也不惜动员了毕生的精力。对于他,战 斗和世间上所有一切有趣的玩艺完全两样,他是彻头彻尾地把战斗当作一个 最残暴、最严重的主题在发挥着;他对于战斗的凶恶,战斗的丑野毫无忌讳, 他喜欢赤裸裸地在战斗的红焰焰的光辉中濯浴着。……他斜斜地倚靠在大石 边的上身摆动了,他在瞬息间所决定的主意,不单是他自己,而且还有我们 五个人在绝对忠诚地一同执行着!这是一个奇迹:彭元岳、莫愁、刘宗仁、 刘友达和我,我们五个人在战斗中和我们的分队长高伟,完全地互相配合, 高伟的左手紧紧地握住了枪杆,枪尾的白色的刺刀分外地发亮着。 约莫过了吃一顿饭那么久的时间,什么都完毕了。总指挥杨望所决定的 最初施行的计划,成功得像无意之间从路上拾得的一样。当然,敌人的密集 队伍这时候是可以安心放胆地向这神秘的大森林里长驱直进了,而他们安在 额上的触角给我们悄悄地拔掉了却还不知道! 西面,距我们这里约莫二十里远的地方,大森林像突然暴病了似的暗哑 地深隐地叫号着,因为老大哥杨望所直接带领的战士们已经把紧密的排枪放 射了! 战士们利用了复杂神秘的地形,并且凭着极短的距离,他们在每一颗子 弹放射之前都握有着沉着地正确地瞄准的余裕,当每一次的猛烈的排枪放射 之后,趁着敌人的队伍狼狈地分散的当儿,他们学着敌人的兵士所能懂的方 言,喊出了清晰的最高音:“缴枪!欢迎投降!”……和敌人仓皇地还击的 杂乱的枪声交换着……这火线是从最远的地方点燃起,随之迅速地蔓延到近 边的地方,我们这里要算是火线的终点,而我们六个人的排枪,也已经远远 地和最前头的排枪呼应起来。 我们发现了从那整列的队伍中分出来的一队敌人,他们的人数约莫在三 十左右,他们显然很镇静,在这样深邃的大森林里面,东西南北的方向还能 够认清,但是他们一味儿只是夺路而走的企图却被我们阻止了!在这里,我 庆幸着,我发现了高伟的战斗的天才,他的胆量又好,射击又准确,他每一 次从“静”入“动”,从沉默着至挥动着臂膊奋力高呼,其中都有着很足以 使我长远地记忆着的明确的特点。而我却实在抱憾得很,我终于没有把这些 都微妙地加以雕塑的能力,总之,他作为一个战士的威武是淋漓尽致地表现 了。他在敌人的面前最先出现,他奔向敌人的时候,上身总是过分地向前面 突进着,而他使用刺刀的姿势,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有他父亲教给他的自己 的手法在应用着!他的父亲在他们的村落中是一个有名的拳师,无怪他向来 就鄙视着举枪,瞄准,射击之类的军事教育。我好几次看见他的刺刀还未对 敌人的身上实行劈刺之前,敌人的枪尖就已经对着他瞄准了,射击了,不, 其实(如果可能!)这还是千分之一秒钟以后的事,而高伟却正在这千分之 一秒钟的时间之内,利用了最难于被觉察的优势,把敌人制服着!他杀死一 个敌人,总是用刺刀拚命地冲进敌人的胸膛,然后,他决不把刺刀很快地就 拔出来,他要亲眼看定他的对手是怎样的在他的刺刀之下确实地死了去。而 他的对手从身上着了刺刀的一瞬间起,继之倾斜着身体躺倒下来,以至于在 地上仰卧或俯伏,这些变动,几乎没有一点不是直接地受了他的刺刀的威胁 的结果。 其次是彭元岳,他有点肥胖,个子不高,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农民,正 和通常的农民一样,没有受教导的习惯,一种有力的教导到了他的身上,就 要成为一种迟钝而不能深入的东西,几乎是一种天定的性格使他和教育隔绝 了。他的面孔是又圆又大,表情很皮相,看不出更深的东西!他又爱笑,不 管和谁人交谈,总是听见他哈哈地笑着。但是他也有着他自己的特点,他的 射击是比高伟还要准,对于敌人,他有着很确当的轻蔑。为什么这轻蔑是确 当的呢?因为他在轻蔑中并没有半点放纵敌人的意念在留存着;他的动作虽 然有点近乎迟钝,但是和敌人的惶急而仓卒的动作相比,这迟钝在战斗的效 用上是恰恰成为了必要,而他爱笑的面孔也已经正式地紧张着! 刘宗仁和刘友达在射击的位置是自头到尾地并排着,他们两位是同出一 家的堂兄弟,面孔却像亲兄弟一样的相肖,在陆安师范,他们是高我一年级 的同学,他们同样是出人头地的体育家,直到进了我们的队伍,体育家的身 份还是保持着。 那夺路而走的数十名敌人,严正地保持着他们的成行的纵队,而且是一 个颇为严紧的纵队,他们在危急的时候惶乱地散开了,这当儿,他们一个个 都几乎要为路边的大石或大树的横根所绊倒,甚至手脚忙乱得枪也开不成, 把整枝枪杆抛掷到我们这边来了!但是一经集合而又成为纵队之后,他们的 失去的胆量重又恢复,他们总是斜斜地向我们的近边横冲着。这横冲所加于 我们身上的决不是一种直接有力的压迫,不过我们却并不以为这样就对我们 本身有利。我们要奔过他们的前面,迎头拦住他们的去路,利用着他们鱼贯 而成的直线,使我们所发射的每一颗子弹都能够杀死他们两个至三个以上。 于是那最激烈的“白刃战”①开始了,……我们,预早就给派定了负担这特务 工作的六个人,每一个的枪尾都挂着雪亮的刺刀。在这里,莫愁,那很早以 前就在军队里混过的高个子,和我实行了最微妙最确当的合作。好几次我们 用两把刺刀去逆袭同一个敌人,而当另一个敌人决定了他自己的方向,单独 对着他或者对着我直扑而来的当儿,我们似乎从中取得了约会的余裕,又是 一齐地用两把刺刀去迎接着! 三十名左右的敌人已经有三分之一倒下,还有三分之一失去了战斗力, 其余的三分之一也正在急速地分解着的当儿,从我们的背后忽然又出现了三 个敌人。他们取了适当的地形,三杆枪沉着地一同对准着高伟的背影发射。 高伟在刚要爬过一个平斜面的大石的时候,毫无防备地用他的阔大的上身去 接受那三颗子弹的横袭,他无能为力地倒下了,在倒下的一瞬间,他的枪还 在手里高擎着。于是战斗突然地陷进了危险的境界,原先被我们所追袭的敌 人,好像一时有了新的警觉似的,他们已经转回了枪口向我们采取攻势。彭 元岳不知怎样,他刚刚一闪过了一株大树干的背面就立身不稳起来,卒至摇 摇不定的倒了下去。他是左胸上受伤了,但是他很镇静,他利用这一跌转变 了射击的方向,出其不意地使那从我们背后袭来的三个敌人中的一个很准确 地在太阳穴上接受了一颗子弹,其余的两个竟然狼狈地舍弃他们受伤的兄弟 而走了!紧随着他们的背后猛袭上去的是刘宗仁和刘友达两兄弟,大概已经 用完了身上的子弹了吧,他们决不放枪,他们这一去是只管挺着血污淋湿的 刺刀,一径向那两个逃走的敌人直奔着。不知怎样,这两个逃走的敌人竟然 失去了他们原来的镇静和勇猛,而为刘宗仁刘友达他们直奔而进的可怖的气 势所慑服,他们变成了毫无战斗的能力。当跑在前头的刘宗仁的刺刀接近他 们还不到五步的时候,他们便发觉了,虽然武器在手里紧执着也等于无用, 都把枪杆子抛开了去,不知愧赧地在两位胜利者的面前屈膝下跪。但是这得 不到刘宗仁和刘友达的饶恕,他们是毫无怜惜地结果了这两个俘虏,给高伟 复了仇! 这其间,西边一带的枪声慢慢地减少,在中部担任作战的兄弟和我们取 得了联络。战斗似乎很早就失去了重心。对我们进行反攻的敌人,火力非常 单薄。中部的兄弟有五个已经加上了我们的阵线,我们突然增加了一倍以上 的火力,不消说,战斗的胜利从这一瞬间起就已经决定了下来! 二十分钟后,红花地全线的战斗情形,了如指掌地摆在我们的面前:我 们小小的三分队,一共还不上两百人的队伍,奇迹地克服了敌人两团的兵力。 遗留在后头,还未开进这森林里来的敌人的大队受了这意外的震惊,已 经一拉而断,向西撤退到三里外的布心圩地方去。当然,我们的队伍在这时 被发现,对于他们正也是一种很好的情况,因为他们只要抓住了我们这个目 标,进攻这事就有了着落。我们呢,对于敌人的更严重的进攻之防御,是从 这一刻起就必须紧密地准备着,但是我们整个的队伍却开始了忧愁! 我们,在这一次初始的战斗中除了必须支付的正常的牺牲——死伤之 外,剩下了一百四十三个人,用这一百四十三个人去接待敌人更严重的进攻, 那是绝对地没有问题!只是还有一件更繁重的任务,就是看押俘虏。这俘虏 的人数有三百多,超过我们全数一倍的数目,我们就是用整个的队伍来担当 看押俘虏的任务也还不够。我们全部八个分队的武力,有五个分队已经开到 ① 肉搏。 梅陇方面去应付那更严重的战斗。在后方,全是赤手空拳的群众,可以说是 一兵一卒也没有,我们还能有援兵么!那么,我们只好把红花地的宝贵阵地 断送了,我们根本就够不上守御! 杨望,我们的老大哥,这时候毫不动摇地决定了。三百多的俘虏的黄色 制服,强烈地、占多数地在我们的服装不一律的、近乎败坏了的队伍中参合 着!学生出身的兄弟们比在火线上呼口号更进一步的宣传工作也开始了。三 百多俘虏几乎九成九是下级军官和兵士,他们的态度是驯服得很;战斗,已 经共同地都认为是过去了的事,他们一般地都陷于一种愁苦而疲乏的状态, 有的用手巾在包扎手上或脚上的轻伤,有的在山涧边喝水,虽然一堆堆地聚 集着,而可惊的企图在他们之中可以说是半点也没有。他们也许多半都已经 打消了各种的疑虑,静待着我们的处理。我们对他们并不曾用过任何强暴的 压制手段。他们之中,间或互相地发出了谈话,我们一给他们一个眼色也就 把谈话停止了。但是总指挥杨望所发出的命令,秘密地,像强烈的电流,在 我们彼此的耳边交流着,为着神圣的防御之继续,并且为着一百四十三名的 秘密(在这神秘的大森林里面,敌人始终不明了我们到底有多少兵力),不 要在这三百多的俘虏中被发露。总指挥杨望秘密地把他的命令发出之后,就 屹然不动地在我们的侧边站立着,一只手拚命地把他的长长的睫毛揉动着, 似乎在叫他的两只圆大的眼睛要把这不容易控制的场面把握得更准些。 太阳光从树梢的缝隙向下直射,时候已近正午,森林里的冷气低退了不 少,我们也多少感到一种烘势的气流。我的头脑却沉重着,胸腔里起了在战 斗中还不曾有过的气喘,呼吸也不容易起来,几乎感受到窒息的痛苦。…… 我好几次想要对杨望提出异议,但是一看到杨望的一副钢般的黑而冷的面孔 时,内心似乎又受了一阵强烈的警醒和启示,因之我的头脑也变成冰冷了, 几乎是指头触摩杨望的冷面孔而起的感应。我得为自己庆幸——在杨望所领 导的战斗中,我和我手里的冰冷而犀利的武器是自始至终紧紧地结合着。 这惊人的场面是终于痛楚地展开了! 我们,一百四十三人一齐地发射了一阵最猛烈的排枪。这排枪有着令人 身心颤动的威力,黄色的俘虏崩陷的山阜似的一角一角地倒下了。随着那数 百具尸体笨重地颠仆的声音,整个的森林颤抖了似的起着摇撼,黄叶和残枝 簌簌地落了下来,而我们的第二轮排枪正又发出在这当儿。 回顾我们自己的队伍,是在森林里的丛密的大树干的参合中,弯弯地展 开着,作着对那黄红交映的尸堆包围的形势,像一条弧形的墙,…… (选自《长夏城之战》,1937 年 6 月,上海一般书店) 通讯员 一 林吉的门口,长着一株高大的柠檬树。六月初间,曾在这柠檬树下杀死 一个收租的胖子。他的尸身横架在树根上,嘴巴还在一下一下的张合着;但 是背步枪的已经回去了。在四面站着的人,望着林吉腰边带着的皮盒子说: “哼,我说你哪里去!——来啦,你的曲尺到现在还不曾用过?……还 不来,你这傻爪!” 于是,林吉拔起了他的曲尺,对准那胖子的前额。 “砰!”林吉觉得手里有点震荡,那胖子的头颅便裂开了一个角。 “第一!”许多人都举起手来,挺着一只大拇指。 经过这样的事情以后,林吉便给大家称做一个最有胆量的人了。 二 林吉当了江萍区的通讯员,很少回到家里来。他每天都是跑路。就是回 到家里,至多也是吃一餐饭,或者上半夜和妻子睡一觉就走了。 邻居的人常常到他的家里来看他吃饭。林吉在一张跛脚的木凳上坐着, 只是吃自己的饭,并不向他们打招呼,他们自己也随便找一张小木凳来坐。 大概这样的小木凳只有一张,其他的便背着门板站了。他们常常用咳嗽作一 作声,有的却半声不响,也有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口的。 这时候,林吉的妻一面向灶子里送草,一面给丈夫添菜。她用袖口挨一 挨眼睛,便懒散地向他们招呼一声,大多是这样说: “大家吃过了?” 或者是: “早?” 以后,她便微微的笑着,自己一个人踏出门口,两只手交绊在背后,背 脊靠着墙,一只脚站着一只脚向后蹬在墙上。这样,她留心地了望那远远的 插在山堆上的一枝青竹;这青竹每天有人在那里轮流看守,倘若看守的人把 青竹倒下,那便是敌军来了。 趁着他的妻踏出外面,这许多人便向他问起一些秘密的事。 “听说,××落船出香港的时候,他的卫队有十五枝手机关枪放在碣石, 现在已经给我们掘出来了,那是在地底下掩埋着的;但是很奇怪,半点也不 曾生锈,不过有几颗油珠在枪柄上粘着咧!你听过吗?” 有时,他们也说: “法琉山脚有一条崔坡桥,你也走过的吧?近这边,有两架摆茶水的摊 子,喔,你也不曾看过,那里不是有一个歪了鼻子的妇人在走来走去的吗? 呸,你也跟人说是通讯员!有许多轿夫坐在那里等客的,那摊子的下面有许 多破碎的电杆上的白瓶子丢在那里,你也不曾看过?十五天前,喔,不错, 十五天前,那里来了一个营长,——从东海来的?那是一定!——,到了不 走运的时候,不前不后,他一经过这里,就恰好我们的——喔,那班家伙! ——在那个乡里吃了芋头刚才出来。哈哈,鸭笼里还有隔夜的蚯蚓吗!在那 竹林里抢出来,连人带马都牵到法琉山上。哈哈,不多不少,齐齐整整缴十 枝驳壳!你想得到吗?他有八名护兵,一名马弁。用什么机关不机关,这一 边只消十二个人,三个空手的,两个拿锄头,六个拿梭标,只有一个是带着 一枝不会响的土曲尺——我看过了,没有你的那么好;你那一枝是德国的, 不是会连放?” 但是,林吉一面把嘴里的鱼骨吐在地上,一面只是对他们把箸微笑,从 来是不多说话的。 他往灶子上的铜锅里再装一碗饭,把筷子敲一敲桌子的破板,又吃起来 了。倘若他没有吃完饭——不,倘若他没有离开这里,这些邻居的人,总是 非常喜欢和他一起的。一定的,他们又有话说“嚄,我问你,林吉!有人说, 一只耳朵可以藏起三封信,这是可以相信的事吗?我想,这信是细到怎样? 还有藏在眼膜里的,等到碰见敌人的时候,一定赶快装做瞎子吧?” “你说,我是瞎子!但是,你身上没有带布袋,也没有带铜锣子,他们 能够相信吗?” “读熟甲子乙丑的甲子花要紧咧!布袋和铜锣子还是闲事!哈哈 哈!……” 他们说到好笑的时候,林吉也就笑了起来;但是,他把煞尾的那一口饭 咽下肚里之后,掉过身来又装饭了。 “喔,老林,你一定不肯告诉我们的,仙机不可泄漏咧!譬如,你的通 讯员是给我当了什么的,我说譬如!那时候,我要经过一个关口,好像黄土 墩的茶店一样,每天一定有许多敌军在那里把守的,那末,你看我要拿出什 么计策呢?你猜啦,叻?——没有什么,单单一个轿斗!——什么,你倒说 大吗?通讯员永久只好带信!送宣言,送传单,这有什么办法呢?哼,一个 轿斗,你看其中有几条大竹管!不要说传革,宣言;我要在那里藏左轮,你 有法子看出吗?不过,我说,头一回经过那个关口,是驮着一个轿斗;第二 回经过那个关口,又是驮着一个轿斗,这样有点不便罢了!要做轿夫是容易 的事咧:我不能把屁股拉长一点吗?……叻,老林,这全靠我们自己变化就 是了,你说怎么样?” 林吉经过了许多的微笑之后,这才回答一声: “那是一定!” 三 林吉走路的时候,大抵是打扮做平常人的。他穿的是浅蓝色的短衫,黑 柳条的裤;左脚的裤放下来,右脚的裤却折到大腿上去。这一回,他的工作, 是带一个人从江萍到梅冷。这是一个担任政治工作的少年,非常喜欢说话。 林吉告诉他,在夜间行走,连脚底踏到地上都不许发出声来,因为,他说: “敌人的尖兵,有时会把耳朵紧贴在地上,半里远的步声还可以辨别出 来。” 但是,要是不能给他说话,他便时时的咳嗽着了。 从江萍到梅冷,必须经过一处很危险的山坳,两边的山上有许多敌军在 那里放哨,林吉打算趁这天还没有亮以前,走过那里的虎口。 “嚄——”林吉拉住那少年的手,把嘴巴挨近他的耳朵说,“你的脚— —哼,你半点也没有经验!倘若你找不到实地便踏下去,你说翻一个斤斗就 了事吗?给敌人听见了,你将怎么办?” 那少年正要发出声来答应他,林吉已经用一只手来掩闭了他的嘴。于是, 他又跟在林吉的背后走了。 月亮早下山了,但是天空还有星光照耀,山坡上的树林,在他们的前面 显出幢幢的黑影。平时十分沉默的林吉,到这里就变成灵精的狼,后面的少 年,在灰暗的夜色中看出林吉的头是不住的转动着。他当心在辨别林吉先行 的足迹。要是林吉突然停止脚步,他便吓得突跳起来了。 “你,”林吉仍旧把嘴巴挨近少年的耳朵,“你看住我吧——我现在要 你蹲下去,你听出了吗?” 少年蹲下了,林吉却是向下卧倒,前面的树木都从那清朗的星空显映出 来,林吉的眼睛,像尺子一般在打量前面所能看到的黑影。这时候,仿佛周 遭已经绝灭了一切的秋虫,林吉的耳朵,全为夜的沉默所穿透。 这样的过了一会,林吉把脚尖的拇趾触一触少年的颈,叫他起来;林吉 在他的前面,他又跟着走了。 但是,突然,前面响出了野兽的叫声, “口令!”周遭是更加沉寂了, 然而,接着又是响出了一声严厉的“口令!” 林吉往后退了一步,正要蹲下来,就听见“扑通”一声,后面的少年已 经跌进左边的水涧里去。林吉刚把身闪开一下,前面的手电和子弹已经一齐 射来,他只好赶快把身伏下,爬进附近的山坑里去隐匿着。 林吉隐匿的山坑距遇事地点并不远,那被捕的少年怎样结果,他是听得 十分清楚的。 四 这一天的早上,大约是八点钟的时候,林吉已经回到江萍,报告那少年 的死事。一个同志偶然遭了意外,其实这算得什么!横竖这一辈子是准备拿 “死”做出路的了。那负责的人,认为这样的事情是十分平常的,对于林吉, 不但没有半点责骂,而且恳切地加以安慰。然而从此以后,林吉的心里便好 像起了不可排解的苦痛,他的形状是突然改变了。 起初,他决意向人寻问那个和他一同遇事的少年,是叫做什么名字。他 的神情好像变成疯狂了。许多人因为自己的工作太忙碌,都不同他说话。当 他踱过区公所的门口时,碰见一个武装的人,好像队长,他立刻上前去拉了 他的手,请求他答应一句话。 “嚄,兄弟,你一定是他的朋友吧!那孩子,要我带他到梅冷去的,你 晓得他的名字吗?” “你看清楚了吗?你不是认错了人?” “哦,认错,谁呢?不,我问你是不是晓得他的名字,你不能答应我吗?” 他万想不到对面的人,突然便生气起来,撒了手;又掉过忿怒的面孔, 叱骂着说: “哼,你这王八!” 这时候,他的心里觉得突然受了一种痛苦的谴责,两只手抱着颈脖,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