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英

类别:其他 作者:佚名字数:5518更新时间:23/03/24 12:11:33
  马才子,顺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闻有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亲有一二种,为北方所无。马欣动,即刻治装,从客至金陵。客多方为之营求,得两芽,裹藏如宝。归至中途,迂一少年,跨蹇从油碧车,丰姿洒落。渐近与语。少年自言陶姓,谈言骚雅。因问马所自来,实告之。   少年曰:“种无不佳,培溉在人。”   因与论艺菊之法。马大悦,问:“将何往?”   答云:“姊厌金陵,欲卜居于河朔耳。”   马欣然曰:“仆虽固贫,茅庐可以寄榻。不嫌荒陋,无烦他适。”   陶趋车前,向姊咨禀。车中人推帘语,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顾弟言:“屋不厌卑,而院宜得广。”   马代诺之,遂与俱归。   第南有荒圃,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日过北院,为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无不活。然家清贫,陶日与马共饮食,而察其家似不举火,马妻吕,亦爱陶姊,不时以升斗馈恤之。陶姊小字黄英,雅善谈,辄过吕所,与共纫绩。   陶一日谓马曰:“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为常。为今计,卖菊亦足谋生。”   马素介,闻陶言,甚鄙之,曰:“仆以君风流高士,当以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   陶笑曰:“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   马不语,陶起而出。自是,马所弃残枝劣种,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复就马寝食,招之始一至。未几,菊将开,闻其门嚣喧如市。怪之,过而窥焉,见市人买花者,车载肩负,道相属也。其花皆异种,目所未睹。心厌其贫,欲与绝;而又恨其私秘佳本,遂款其扉,将就诮让。陶出,握手曳入。见荒庭半亩皆菊畦,数椽之外无旷土。劚去者,则折别枝插补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细认之,皆向所拔弃也。陶入室,出席馔,设席畦侧,曰:“仆贫不能守清戒,连朝幸得微资,颇足供醉。”   少间,房中呼“三郎”,陶诺而去。俄献佳肴,烹饪良精。因问:“贵姊何以不字?”   答云:“时未至。”   问:“何时?”   曰:“四十三月。”   又诘:“何说?”   但笑不言。尽欢始散。过宿,又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之,苦求其术。陶曰:“此固非可言传;且君不以谋生,焉用此?”   又数日,门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载数车而去。逾岁,春将半,始载南中异卉而归,于都中设花肆,十日尽售,复归艺菊。问之去年买花者,留其根,次年尽变而劣,乃复购于陶。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厦屋。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渐而旧日花畦,尽为廊舍。更于墙外买田一区,筑墉四周,悉种菊。   至秋,载花去,春尽不归。而马妻病卒。意属黄英,微使人风示之。黄英微笑,意似允许,惟专候陶归而已。年余,陶竟不至。黄英课仆种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二十顷,甲第益壮。忽有客自东粤来,寄陶函信,发之,则嘱姊归马。考其寄书之日,即妻死之日;回忆园中之饮,适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书示英,请问致聘何所。   英辞不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赘焉。马不可,择日行亲迎礼。黄英既适马,于壁间开扉通南第,日过课其仆。马耻以妻富,恒嘱黄英作南北籍,以防淆乱。而家所需,黄英辄取诸南第。不半岁,家中触类皆陶家物。马立遣人一一赍还之,戒勿复取。未浃旬,又杂之。凡数更,马不胜烦。   黄英笑曰:“陈仲子毋乃劳乎?”   马惭,不复稽,一切听诸黄英。鸩工庀料,土木大作,马不能禁。经数月,楼舍连亘,两第竟合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马教,闭门不复业菊,而享用过于世家。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为卿所累。今视息人间,徒依裙带而食,真无一毫丈夫气矣。人皆视富,我但祝穷耳!”   黄英曰:“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然贫者愿富,为难;富者求贫,固亦甚易。床头金任君挥去之,妾不靳也。”   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丑。”   黄英曰:“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贫也。无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害。”   乃于园中筑茅茨,择美婢往侍马。马安之。然过数日,苦念黄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辄至,以为常。黄英笑曰:“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   马亦自笑,无以对,遂复合居如初。   会马以事客金陵,适逢菊秋。早过花肆,见肆中盆列甚繁,款朵佳胜,心动,疑类陶制。少间,主人出,果陶也。喜极,具道契阔,遂止宿焉。马邀之归。陶曰:“金陵,吾故土,将婚于是。积有薄资,烦寄吾姊。我岁杪当暂去。”   马不听,请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无须复贾。”   坐肆中,使仆代论价,廉其值,数日尽售。逼促囊装,赁舟遂北。入门,则姊已陈舍,床榻桫褥皆设,若预知弟也归者。   陶自归,解装课役,大修亭园,惟日与马共棋酒,更不复结一客。为之择婚,辞不愿。姊遣两婢侍其寝处,居三四年,生一女。陶饮素豪,从不见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无对。适过马,马使与陶相较饮。二人纵饮甚欢,相得恨晚,自辰以讫四漏,计各尽百壶。曾烂醉如泥,沉睡座间。   陶起归寝,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于拳。马骇绝,告黄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甚此!”   覆以衣,邀马俱去,戒勿视。既明日而往,则陶卧畦边。马乃悟姊弟皆菊精也,益爱敬之。而陶自露迹,饮益放,恒目折简招曾,因与莫逆。值花朝,曾来造访,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约与共尽。   坛将竭,二人犹未甚醉。马潜以一?E续入之,二人又尽之。曾醉已惫,诸仆负之以去。陶卧地,又化为菊。马见惯不惊,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久之,叶益憔悴。大惧,始告黄英。英闻骇曰:“杀吾弟矣!”   奔视之,根株已枯。痛绝,掐其梗,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马悔恨欲绝,甚怨曾。越数日,闻曾已醉死矣。   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以酒则茂。后女长成,嫁于世家。黄英终老,亦无他异。   异史氏曰:“清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尽借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植此种于庭中,如见良友,如对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div style="text-align: right;"> --《聊斋志异》 小翠   王太常,越人。总角时,昼卧榻上。忽阴晦,巨霆暴作。一物大于猫,来伏身下,展转不离。移时晴霁,物即径去。视之,非猫,始怖,隔房呼兄。兄闻喜曰:“弟必大贵,此狐来避雷霆劫也。”   后果少年登进士,以县令入为侍御。生一子,名元丰,绝痴,十六岁不能知牝牡,因而乡党无与为婚。   王忧之。适有妇人率少女登门,自请为妇。视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喜问姓名。自言:“虞氏。女小翠,年二八矣。”   与仪聘金。曰:“是从我糠核不得饱,一旦置身广厦,役婢仆,餍膏梁,彼意适,我愿慰矣。岂卖菜也,而索值乎!”   夫人大悦,优厚之。妇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嘱曰:“此尔翁姑,奉侍宜谨。我大忙,且去,三数日当复来。”   王命仆马送之。妇言:“里巷不远,无烦多事。”   遂出门去。   小翠殊不悲恋,便即奁中翻取花样。夫人亦爱乐之。数日,妇不至,以居里问女,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遂治别院,使夫妇成礼,诸戚闻拾得贫家儿作新妇,共笑姗之;见女皆惊,群议始息。   女又甚慧,能窥翁姑喜怒。王公夫妇,宠惜过于常情,然惕惕焉惟恐其憎子痴;而女殊欢笑,不为嫌。第善谑,刺布作园,踏蹴为笑。着小皮靴,蹴去数十步,绐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属。一日,王偶过,圆轰然来,直中尔目。女与婢俱敛迹去,公子犹踊跃奔逐之。   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王以状告夫人;夫人往责女,女惟俯首微笑,以手?\床。既退,憨跳如故,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夫人见之,怒甚,呼女诟骂。女倚几弄带,不惧,亦不言。夫人无奈之,因杖其子。元丰大号,女始色变,屈膝乞宥。夫人怒顿解,释杖去。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扑衣上尘,拭眼泪,摩挲杖痕,饵以枣栗。   公子乃收涕以欣。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艳服,束细腰,扮虞美人,婆婆作帐下舞,或髻插雉尾,拨琵琶,铮铮缕缕然,喧笑一室,日以为常。王公以子痴,不忍过责妇;即微闻焉,亦若置之。   同巷有王给谏者,相隔十余户,然素不相能;时值三年大计吏,忌公握河南道篆,思中伤之。公知其谋,忧虑无所为计。一夕,早寝,女冠带,饰冢宰状,剪素丝作浓髭,又以青衣饰两婢为虞候,窃跨厩马而出,戏云:“将谒王先生。”   驰至给谏之门,即又以鞭挞从人,大言曰:“我谒侍御王,宁谒给谏王耶!”   回辔而归。比至家门,门者误以为真,奔白王公。公急起承迎,方知为子归之戏。怒甚,谓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反以闺阁之丑登门而告之,余祸不远矣!”   夫人怒,奔女室,诟让之。女惟憨笑,并不一置词。挞之,不忍;出之,则无家:人妻懊怨,终夜不寝。时冢宰某公赫甚,其仪采服从,与女伪装无少殊别,王给谏亦误为真。屡侦公门,中夜而客未出,疑冢宰与公有阴谋。次日早朝,见而问曰:“昨夜相公至君家耶?”   公疑其相讥,惭颜唯唯,不甚响答。给谏愈疑,谋遂寝,由此益交欢公。公探知其情,窃喜,而阴嘱夫人,劝夫改行;女笑应之。   逾岁,首相免,适有以私函致公者,误投给谏。给谏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万金,公拒之。给谏自诣公所。公觅巾袍,并不可得;给谏伺候久,怒公慢,愤将行。忽见公子兖衣旒冕,有女子自门内推之以出。大骇;已笑而抚之,脱其服冕,襆之而去。公急出,则客去已远。闻其故,惊颜如土,大哭曰:“此祸水也!指日赤吾族矣!”   与夫人操杖往。女已知之,阖扉任其诟厉。公怒,斧其门。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翁无烦怒!有新妇在,刀锯斧钺,妇自受之,必不令贻害双亲。翁若此,是欲杀妇以灭口耶?”   公乃止。给谏归,果抗疏揭王不轨,衮冕作据。上惊验之,其旒冕乃粱秸心所制,袍则败布黄袱也。上怒其诬。   又召元丰至,见其憨状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   乃下之法司。给谏又讼公家有妖人,法司严诘臧获,并言无他,惟颠妇痴儿,日事戏笑;邻里亦无异词。案乃定,以给谏充云南军。王由是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使夫人探诘之,女但笑不言。再复穷问,则掩口曰:“儿玉皇女,母不知耶?”   无何,公擢京卿。五十余,每患无孙。女居三年,夜夜与公子异寝,似未尝有所私。夫人舁榻去,嘱公子与妇同寝。过数日,公子告母曰:“借榻去,悍不还!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气不得;又惯掐人股里。”   婢妪无不粲然。夫人呵后令去。   一日,女浴于室,公子见之,欲与偕;女笑止之,谕使姑待。既出,乃更泻热汤于瓮,解其袍裤,与婢扶入之。公子觉蒸闷,大呼欲出。女不听,以衾蒙之。少时,无声,启视,已绝。女坦笑不惊,曳置床上,拭体干洁,加复被焉。夫人闻之,哭而入,骂曰:“狂婢何杀吾儿!”   女冁然曰:“如此痴儿,不如勿有。”   夫人益恚,以首触女;婢辈争曳劝之。方纷噪间,一婢告曰:“公子呻矣!”   夫人辍涕抚之,则气息休休,而大汗浸淫,沾浃?P褥。食顷,汗已,忽开目四顾,遍视家人,似不相识,曰:“我今回忆往昔,都如梦寐,何也?”   夫人以其言不痴,大异之。携参其父,屡试之,果不痴。大喜,如获异宝。至晚,还榻故处,更设衾枕以觇之。公子入室,尽遣婢去。早窥之,则榻虚设。自此痴颠皆不复作,而琴瑟静好,如形影焉。   年余,公为给谏之党奏劾免官,小有诖误。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价累千金,将出以贿当路。女爱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惭而自投。公夫妇方以免官不快,闻之,怒,交口呵骂。   女忿而出,谓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尔翁庇翼;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曩恩、了夙愿耳。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   盛气而出,追之已杳。公爽然自失,而悔无及矣。   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遗钗,恸哭欲死;寝食不甘,日就赢悴。公大忧,急为胶续以解之,而公子不乐,惟求良工画小翠象,日夜浇祷其下,几二年,偶以故自他里归,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园,骑马经墙外过,闻笑语声,停辔,使厩卒捉??,登鞍以望,则二女郎游戏其中。云月昏蒙,不甚可辨。   但闻一翠衣者曰:“婢子当逐出门!”   一红衣者曰:“汝在吾家园亭,反逐阿谁?”   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妇,被人驱遣,犹冒认物产耶?”   红衣者曰:“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   听其音,酷类小翠,疾呼之。翠衣人去曰:“姑不与若争,汝汉子来矣。”   既而红衣人来,果小翠。喜极。   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见,瘦骨一把矣!”   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女言:“妾亦知之,但无颜复见家人。今与大姊游戏,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   请与同归,不可;请止园中,许之。公子遣仆奔白夫人。夫人惊起,驾肩舆而往。启钥入亭,女即趋下迎拜。   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过,几不自容,曰:“若不少记榛梗,请偕归,慰我迟暮。”   女峻辞不可。夫人虑野亭荒寂,谋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诸人悉不愿见,惟前两婢朝夕相从,不能无眷注耳。外惟一老仆应门,余都无所复须。”   夫人悉如其言。托公子养疴园中,日供食用而已。   女每劝公子婚,公子不从。后年余,女眉目音声,渐与曩异,出象质之,迥若两人。大怪之。女曰:“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美?”   公子曰:“今日美则美,然较昔则似不如。”   女曰:“意妾老矣!”   公子曰:“二十余岁人,何得速老。”   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   一日,谓公子曰:“昔在家时,阿姑谓妾抵死不作茧。今亲老君孤,妾实不能产育,恐误君宗嗣。请娶归于家,旦晚侍奉翁姑,君往来于两间,亦无所不便。”   公子然之,纳币于钟太史之家。吉期将近,女为新人制衣履,赍送母所。   及新人入门,则言貌举止,与小翠无毫发之异。大奇之。往至园亭,则女已不知所在。问婢,婢出红巾曰:“娘子暂归宁,留此贻公子。”   展巾,则结玉?i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携婢俱归。虽顷刻不忘小翠,幸而对新人如觌旧好焉。始悟钟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   异史氏曰:“一孤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顾失声于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圆,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 <div style="text-align: right;"> --《聊斋志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