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渐

类别:其他 作者:佚名字数:4840更新时间:23/03/24 12:11:32
  张鸿渐,永平人。年十八,为郡名士。时卢龙令赵某贪暴,人民共苦之。有范生被杖毙,同学忿其冤,将鸣部院,求张为刀笔之词,约其共事,张许之。妻方氏,美而贤,闻其谋,谏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胜,而不可以共败:胜则人人贪天功,一败则纷然瓦解,不能成聚。今势力世界,曲直难以理定。君又孤,脱有反复,急难者谁也!”   张服其言,悔之。乃婉谢诸生,但为创词而去。质审一过,无所可否。赵以巨金纳大僚,诸生坐结党被收。又追捉刀人。张惧,亡者。   至凤翔界,资斧断绝。日既暮,踟蹰旷野,无所归宿。?_睹小村,趋之。老媪方出阖扉,见生,问所欲为。张以实告,妪曰:“饮食床榻,此都小事;但家无男子,不便留客。”   张曰:“仆亦不敢过望,但容寄宿门内,得避虎狼足矣。”   妪乃令入,闭门,授以草荐。   瞩曰:“我怜客无归,私容止宿,未明宜早去,恐吾家小娘子闻知,将便怪罪。”   妪去,张倚壁假寐。忽有笼灯晃耀,见妪导一女郎出。张急避暗处,微窥之,二十许丽人也。及门,见草荐,诘妪;妪实告之。女怒曰:“一门细弱,何得容纳匪人!”   即问:“其人焉往?”   张惧,出伏阶下。   女审诘邦族,色稍霁,曰:“幸是风雅士,不妨相留。然老奴竟不关白,此等草草,岂所以待君子!”   命妪引客入舍,俄顷,罗酒浆,品物精洁;既而设锦?P于榻。张甚德之,因私询其姓氏。妪曰:“吾家施氏,太翁、夫人俱谢世,止遗三女。适所见,长姑舜华也。”   妪既去。   张视几上有《南华经》注,因取就枕上,伏榻翻阅。忽舜华推扉入。张释卷,搜觅冠履,女即榻上抚生曰:“无须,无须!”   因近榻坐,?`然曰:“妾以君风流才士,欲以门户相托,遂犯瓜李之嫌,得不相遐弃。否?”   张皇然不知所对,但云:“不敢相诳,小生家中固有妻耳。”   女笑曰:“此亦见君诚笃,顾亦不妨。既不嫌憎,明日当烦媒妁。”   言已,欲去。张探身挽之,女亦遂留。未曙即起,以金赠张,曰:“君持作临眺之资。向暮,宜晚来,恐为傍人所窥。”   张如其言,早出晏归,半年以为常。   一日,归颇早,至其处,村舍全无,不胜惊怪。方徘徊间,忽闻媪云:“来何早也!”   一转盼则院落如故,身固已在室中矣,益异之。舜华自内出,笑曰:“君疑妾耶?实对君言:妾,狐仙也,与君固有宿缘。如必见怪,请即别。”   张恋其美,亦安之。   夜谓女曰:“卿既仙人,当千里一息耳。小生离家三年,念妻孥不去心,能携我一归乎?”   女似不悦,曰:“琴瑟之情,妾自分于君为笃,君守此念彼,是相对绸缪者,皆妄也!”   张谢曰:“卿何出此言?谚云:‘一日夫妻,百日恩义。&#39;后日归而念卿,亦犹今日之念彼也。设得新忘故,卿何取焉?”   女乃笑曰:“妾有褊心:于妾,愿君之不忘;于人,愿君之忘之也。然欲暂归,此复何难,君家固咫尺耳。”   遂把袂出门,见道路昏暗,张逡巡不前。女曳之走,无几时,曰:“至矣。君归,妾且去。”   张停足细认,果见家门。逾??垣入,见室中灯火犹荧。近以两指弹扉。内问为谁,张具道所来。   内秉烛启关,真方氏也。两相惊喜,握手入帷。见儿卧床上,慨然曰:“我去时儿才及膝,今身长如许矣!”   夫妇依倚,恍如梦寐。张历述所遭。问及讼狱,始知诸生有瘐死者,有远徙者,益服妻之远见。方纵体入怀,曰:“君有佳偶,想不复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   张曰:“不念,胡以来也?我与彼虽云情好,终非同类;独其恩义难忘耳。”   方曰:“君以我何人也?”   张审视,竟非方氏,乃舜华也。以手探儿,一竹夫人耳。大惭无语。女曰:“君心可知矣!分当自此绝矣,犹幸未忘恩义,差足自赎。”   过二三日,忽曰:“妾思疾情怜人,终无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适欲至都,便道可以同去。”   乃向床头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闭两眸,觉离地不远,风声飕飕。移时,寻落。女曰:“从此别矣。”   方将叮嘱,女去已渺。   怅立少时,闻村犬鸣吠,苍茫中见树木屋庐,皆故里景物,循途而归。逾垣叩户,宛若前伏。方氏惊起,不信夫归,诘证确实,始挑灯呜咽而出。既相见,涕不可仰。张犹疑舜华之幻弄也;又见床卧一儿,一如昨夕,因笑曰:“竹夫人又携入耶?”   方氏不解,变色曰:“妾望君如岁,枕上啼痕固在也。甫能相见,全无悲恋之情,何以为心矣!”   张察其情真,始执臂唏嘘,具言其详。问讼案所结,并如舜华言。方相感慨,闻门外有履声,问之不应。盖里中有恶少,久窥方艳,是夜自别村归,遥见一人逾垣去,谓必赴淫约者,尾之而入。   甲故不甚识张,但伏听之。及方氏亟问,乃曰:“室中何人也?”   方讳言:“无之。”   甲言:“窃听已久,敬将执奸耳。”   方不得已,以实告。甲曰:“张鸿渐大案未消,即使归家,亦当缚送官府。”   方苦哀之,甲词益狎逼。张忿火中烧,把刀直出,剁甲中颅。甲仆,犹号;又连剁之,遂死。方曰:“事已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妾请任其辜。”   张曰:“丈夫死则死耳,焉能辱妻累子以求活耶!卿无顾虑,但令此子勿断书香,目即暝矣。”   天明,赴县自首。赵以钦案中人,姑薄惩之。   寻由郡解都,械禁颇苦。途中遇女子跨马过,一老妪捉??,盖舜华也。张呼妪欲语,泪随声堕。女返辔,手启障纱,讶曰:“表兄也,何至此?”   张略述之。女曰:“依兄平昔,便当掉头不顾;然予不忍也。寒舍不远,即邀公役同临,亦可少助资斧。”   从去二三里,见一山村,楼阁高整。女下马入,令妪启舍延客。既而酒炙丰美,似所夙备。又使妪出曰:“家中适无男子,张官人即向公役多劝数觞,前途倚赖多矣。遣人措办数十金,为官人作费,兼酬两客,尚未至也。”   二役窃喜,纵饮,不复言行。日渐暮,二役径醉矣。   女出,以手指械,械立脱;曳张共跨一马,驶如飞。少时,促下,曰:“君止此。妾与妹有青海之约,又为君逗留一晌,久劳盼注矣。”   张问:“后会何时?”   女不答。再问之,推堕马下而去。   既晓,问其地,太原也。遂至郡,赁屋授徒焉。托名宫子迁。居十年,访知捕亡浸怠,乃复逡巡东向。既近里门,不敢遽入,俟夜深而后入。及门,则墙垣高固,不复可越,只得以鞭挝门。久之,妻始出问。张低语之。喜极,纳入,作呵叱声,曰:“都中少用度,即当早归,何得遣汝半夜来?”   入室,各道情事,始知二役逃亡未返。言次,帘外一少妇频来,张问伊谁,曰:“儿妇耳。”   问。“儿安在?”   曰:“赴都大比未归。”   张涕下曰:“流离数年,儿已成立,不谓能继书香,卿心血殆尽矣!”   话未已,子妇已温酒炊饭,罗列满几。张喜慰过望。居数日,隐匿房榻,惟恐人知。   一夜,方卧,忽闻人语腾沸,捶门甚厉。大惧,并起。闻人言曰:“有后门否?”   益惧,急以门扇代梯,送张度垣而出,然后诣门问故,乃报新贵也。方大喜,深悔张遁,不可追挽。张是夜越莽穿榛,急不择途;及明,困殆已极。初念本欲向西,问之途人,则去京都通衢不远矣。   遂入乡村,意将质衣而食,见一高门,有报条粘壁上,近视,知为许姓新孝廉也。顷之,一翁自内出,张迎揖而告以情。翁见仪貌都雅,知非赚食者,延入相款,因诘所往。张托言:“设帐都门,归途遇寇。”   翁留诲其少子。张略问官阀,乃京堂林下者;孝廉,其犹子也。   月余,孝廉偕一同榜归,云是永平张姓,十八九少年也。张以乡、谱俱同,暗中疑是其子;然邑中此姓良多,姑默之。至晚解装,出“齿录”,急借披读,真子也,不觉泪下。共惊问之。乃指名曰:“张鸿渐,即我是也。”   备言其由。张孝廉抱父大哭。许叔侄慰劝,始收悲以喜。许即以金帛函字,致各宪台,父子乃同归。   方自闻报,日以张在亡为悲;忽白孝廉归,感伤益痛。少时,父子并入,骇如天降。询知其故,始共悲喜。甲父见其子贵,祸心不敢复萌。张益厚遇之,又历述当年情状,甲父感愧,遂相交好。 <div style="text-align: right;"> --《聊斋志异》 促织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值,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   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得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旬余,仗至百,两股间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香于鼎,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   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旁一蟆,若将跳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折藏之,归以示成。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   细瞻景状,与村东大佛阁逼似。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后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   冥搜未已,一癞头蟆猝然跃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遽捕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壁不啻也。土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掷径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覆算耳!”   儿涕而出。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   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葬,近抚之,气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复苏。夫妻心稍慰。但儿神气痴木,奄奄思睡。成顾蟋蟀笼虚,则气断声吞,亦不复以儿为念。自昏这曙,目不交睫。   东羲既驾,僵卧长愁。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才举,则又超忽而跃。急趁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间。   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值,亦无售者。径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拚搏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   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敌领。少年大骇,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以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卒莫知所救,顿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翌日进宰,宰见其小,怒诃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靡,又试之以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即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   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复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   抚军亦厚赍成。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N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以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 <div style="text-align: right;"> --《聊斋志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