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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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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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字数:7829更新时间:23/03/24 12:11:32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慧,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
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捻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
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快快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
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密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划。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贿,计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
生闻之,不觉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绪。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
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
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
生又咐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生由此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凋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简招之。吴支托不肯赴召。生恚怒,悒悒不欢。
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
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犹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
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捻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生骤喜,但念无以阶进。
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
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
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
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
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
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茵藉几榻,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
外有婢子声而应。坐次,具展宗阀。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
曰:“然。”
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又无三尺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
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
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亦为庶产。渠母改蘸,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
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
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
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
媪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
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
生问:“妹子年几何矣?”
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才如婴儿。”
生曰:“小于甥一岁。”
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
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
答云:“无之。”
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耶?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
生无语,目注婴宁,不暇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
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
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补被,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
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
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
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
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
问:“存之何意?”
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
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
生曰:“妹子痴耶?”
女曰:“何便是痴?”
曰:“我非爱花,爱捻花之人耳。”
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
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
女曰:“有以异乎?”
曰:“夜共枕席耳。”
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
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
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啁嗻乃尔?”
女曰:“大哥欲我共寝。”
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
生曰:“此背人语。”
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
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
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山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
呼婴宁,宁笑至。
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
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
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
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妹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姐,何以得甥?”
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
母曰:“我一姐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复存?”
因细诘面庞痣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
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
生然之。吴极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间,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
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生。”
吴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垄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
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将为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
至日,使华妆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其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邻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邻子谓女意已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邻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仆。
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间,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火烛窍,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遂释而归。
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糊涂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
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
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之,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侍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
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
刻日,夫妻舆榇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
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
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果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
由是岁至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值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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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罗刹海市
马骏,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十四岁,入郡痒,即知名。父衰老,罢贾而居。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儿可仍继父贾。”
马由是稍稍权子母。
从人浮海,为飓风引去。数昼夜,至一都会,其人皆奇丑;见马至,以为妖,群哗而走。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人之骇己也,遂反以此欺国人。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余。久之,入山村。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褴褛如丐。
马息树下,村人不敢前,但遥望之。久之,觉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马笑与语。其言虽异,亦半可解。马遂自陈所自。村人喜,遍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
然奇丑者望望即去,终不敢前;其来者,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共罗浆酒奉焉。
马问其相骇之故。答曰:“尝闻祖父言:‘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率诡异。'但耳食之,今始信。”
问其何贫,曰:“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若我辈初生时,父母皆以为不祥,往往置弃之;其不忍遽弃者,皆为宗嗣耳。”
问:“此名何国?”
曰:“大罗刹国。都城在北去三十里。”
马请导往一观。于是鸡鸣而兴,引与俱去。
天明,始达都。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此相国也。”
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
以次各指其官职,率狰狞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
无何,马归,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说,市人始敢遥立。既归,国中无大小,咸知村有异人,于是缙绅大夫,争欲一广见闻,遂令村人邀马。然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隙中窥语;终一日,无敢延见者。村人曰:“此间一执戟郎,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不以子为惧。”
造郎门。郎果喜,揖为上宾。视其貌,如八九十岁人。目睛突出,须卷如猾。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尝至中华。今一百二十余岁,又得睹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然伏卧林下,十余年不践朝阶,早旦为君一行。”
乃具饮馔,修主客礼。酒数行,出女乐十余人,更番歌舞。貌类夜叉,皆以白锦缠头,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
主人顾而乐之,问:“中国亦有此乐乎?”
曰:“有。”
主人请拟其声,遂击桌为度一曲。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得未曾闻。”
翌日,趋朝,荐诸国王。王欣然下诏。有二三大臣,言其怪状,恐惊圣体。王乃止。郎出告马,深为扼腕。居久之,与主人饮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
主人以为美,曰:“请君以张飞见宰相,宰相必乐用之,厚禄不难致。”
马曰:“嘻!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
主人国强之,马乃诺。主人设筵,邀当路者饮,令马绘面以待。未几,客至,呼马出见客。客讶曰:“异哉!何前媸而今妍也!”
遂与共饮,甚欢。马婆娑歌“弋阳曲”,一座无不倾倒。
明日,交章荐马。王喜。召以族节。既见,问中国治安之道,马委曲上陈,大蒙嘉叹,赐宴离宫。酒酣,王曰:“闻卿善雅乐,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
马即起舞,亦效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
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时与私宴,恩宠殊异。久而官僚百执事,颇觉其面目之假;所至,辄见人耳语,不甚与款洽。马至是孤立,憪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许;又告休沐,乃给三月假。于是乘传载金宝,复归山村。村人膝行以迎。马以金资分给旧所与交好者,欢声雷动。村人曰:“吾侪小人受大夫赐,明日赴海市,当求珍玩,以报大夫。”
问:“海市何地?”
曰:“海中市:四海鲛人集货珍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中多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贵人自重,不敢犯险阻,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今其期不远矣。”
问所自知,曰:“每见海上朱鸟往来,七日即市。”
马问行期,欲同游瞩。村人劝使自重。马曰:“我顾沧海客,何畏风涛?”
未几,果有踵门寄资者,遂与装资入船。船容数十人,平底高栏。十人摇橹,激水如箭。凡三日,遥见水云幌漾之中,楼阁层叠;贸迁之舟,纷集如蚁。少时,抵城下,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敌楼高接云汉。维舟而入,见市上所陈,奇珍异宝,光明射眼,多人世所无。
一少年乘骏马来,市人尽奔避,云是“东洋三世子”。世子过,目生曰:“此非异域人。”
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临,缘分不浅!”
于是授生骑,请与连辔。乃出西城。方至岛岸,所骑嘶跃入水。生大骇失声,则见海水中分,屹如壁立。
俄睹宫殿,玳瑁为梁,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下马揖入。仰见龙君在上。世子启奏:“臣游市廛,得中华贤士,引见大王。”
生前拜舞。龙君乃言:“先生文学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烦椽笔赋‘海市',幸无吝珠玉。”
生稽首受命。授以水精之砚,龙鬣之毫,纸光似雪,墨气如兰。生立成千余言,献殿上。龙君击节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国多矣!”
遂集诸龙族,宴集采霞宫。酒灸数行,龙君执爵向客曰:“寡人所怜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
生离席愧荷,唯唯而已。龙君顾左右语。无何,宫人数辈,扶女郎出。
佩环声动,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实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时酒罢,双鬟挑画烛,导生入副宫。女浓妆坐伺。珊瑚之床,饰以八宝;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软。天方曙,则雏女妖鬟,奔入满侧。生起,趁出朝谢。拜为驸马都尉。以其赋驰传诸海。诸海龙君,皆专员来贺,争折简招驸马饮。生衣绣裳,驾青虬,呵殿而出。武士数十骑,背调弧,荷白??,晃耀填拥。马上弹筝,车中奏玉。三日间,遍历诸海。由是“龙媒”之名,噪于四海。
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梢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檐卜。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侧人肺腑。
生每闻之,辄念故上。因谓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间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从我归乎?”
女曰:“仙尘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容徐谋之。”
生闻之,泣不自禁。女亦叹曰:“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
明日,生自外归。龙君曰:“闻都尉有故土之思,诘旦促装,可乎?”
生谢曰:“逆旅孤臣,过蒙优宠,衔报之诚,结于肺肝。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耳。”
入暮,女置酒话别。生订后会。女曰:“情缘尽矣。”
生大悲,女曰:“归养双亲,见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虑中馈乏人,纳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嘱:自奉裳衣,似有佳朕,烦君命名。”
生曰:“其女耶,可名龙宫;男耶,可名福海。”
女乞一物为信。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君当泛舟南岛,还君体胤。”
女以鱼革为囊,实以珠宝,授生曰:“珍藏之,数世吃着不尽也。”
天微明,王设祖帐,馈遗甚丰。生拜别出宫。女乘白羊车,送诸海涘。生上岸下马,女致声珍重,回车便去。少顷便远。海水复合。不可复见。
生乃归。自浮海去,家人无不谓其已死;及至家,人皆诧异。幸翁媪无恙,独妻已他适。乃悟龙女“守义”之言,盖已先知也。父欲为生再婚;生不可,纳婢焉。谨志三年之期,泛舟岛中。见两儿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动亦不沉。近引之,儿哑然捉生臂,跃入怀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
细审之,一男一女,貌皆俊秀。额上花冠缀玉,则赤莲在焉。背有锦囊,拆视得书,云:“翁姑计各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青鸟难通。结想为梦,引领成劳,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姮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思及此,辄复破涕为笑。
别后两月,竟得孪生。今已啁啾怀抱,颇解笑言;觅枣抓梨,不母可活。敬以还君。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闻君克践旧盟,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奁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嫠妇,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谓非琴瑟哉!独计翁姑亦既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亦属缺然。
岁后阿姑窀穸,当往临穴,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伏惟珍重,不尽欲言。“生反复省书揽涕。两儿抱颈曰:“归休乎!”
生益恸,抚之曰:“儿知家在何许?”
儿泣啼,呕哑言归。生望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抱儿返悼,怅然遂归。
生知母寿不永,周身物悉为预具,墓中植松??百余。逾岁,媪果亡。灵舆至殡宫,有女子????临穴。众方惊顾,忽而风激雷轰,继以急雨,转瞬间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长,辄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数日始还。龙宫以女子不得往,时掩户泣。一日,昼瞑,龙女忽入,止之曰:“儿自成家,哭泣何为?”
乃赐八尺珊瑚一树、龙脑香一贴、明珠百颗、八宝嵌金合一双,为作嫁资。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俄顷,疾雷破屋,女已无矣。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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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