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苗族

　　 　　西南诸族，最为错杂，而名称亦猥多。我国古代，通称为蛮，后世讹而为苗。近今之言种族者，亦多通称为高地族而已。不甚加以分别，此甚疏也。今就载籍可稽者，略加爬梳，析为五族：曰苗，曰粤，日濮，曰羌，曰藏，以次分论之。 　　苗者，盖蛮字之转音。我国古代，称四方之异族曰夷、蛮、戎、狄，原以其方位言，非以其种族言。既习以是为称，而其种族之本名遂隐。今所谓苗族者，其本名盖曰黎。我国以其居南方也，乃称之曰蛮；亦书作髳作髦；《书·牧誓》：“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诗·小雅》：“如蛮如髦。”《毛传》：“髦，夷髦也。”《郑笺》“髦，西夷别名。武王伐纣，其等有八国从焉。”《正义》：“彼髳此髦，音义同也。”案西夷种族，别无称髦者。若系国名，则不得与蛮对举。《毛传》例不破字，其称夷髦，正系以夷蛮为训。《韩诗》：“今夫肢体之序，与禽兽同节；言语之暴，与蛮夷不殊；混然无道，此明王圣主之所罪。《诗》曰：如蛮如髦，我是用忧。”亦以夷蛮训蛮髦，韩毛同义也。如蛮如髦，乃以双声之字为重言耳。近人或云：髳为马留二字合音，非。马留乃粤族，见下篇，与今所谓苗族，古称为蛮者无涉。晚近乃讹为苗。既讹为苗，遂与古之三苗国混。三苗姜姓。当五帝时，姬姜二姓之争甚烈。《晋语》：“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可见姬姜二姓，实为当时两大族。自黄帝战胜炎帝后，颛顼、帝喾、尧、舜、禹、契、稷，相继而有天下者，皆黄帝之子孙；姜姓望国，不过齐许申吕；盖姬成而姜败矣。”姜为姬败，乃南走。服九黎之民而君之，时曰三苗。近人既不察今之苗族与古之三苗之别，又不察古之姜姓，其君九黎而称三苗，实在北方战败之后；乃误以为初与姬姓战于北方者，即为后来之三苗，所用者亦即为后来九黎之民；遂有今之苗族，先汉族入中国，后乃为汉族所逐之说矣。今请得而辩正之。 　　何以知三苗为姜姓之国，而非种族之名也？案古之言三苗者：马融王肃云：“国名也。缙云氏之后为诸侯，盖饕餮也。”《书·尧典》释文。高诱云：“帝鸿氏之裔子浑敦，少昊氏之裔子穷奇，缙云氏之裔子饕餮，三族之苗裔，故谓之三苗。”《淮南子·修务训》注。韦昭云：“炎帝之后，诸侯共工也。”《书·吕刑正义》。其言苗民者：郑玄云：“苗民，谓九黎之君也。九黎之君，于少昊氏衰，而弃善道，上效蚩尤重刑。必变九黎言苗民者：有苗九黎之后，颛顼代少昊，诛九黎，分流其子孙，为居于西裔者三苗。至高辛之衰，又复九黎之恶。尧兴，又诛之。尧末，又在朝。舜时，又窜之。后王深恶此族三生凶恶，故著其氏而谓之民。民者冥也，言未见仁道。”《礼记·缁衣正义》引郑注《吕刑》。然则苗者氏族，民者贬辞。既不容望文解为人民，自无从凭臆断为种族。至于三苗本系，则高诱三族苗裔之说，似即缘三字而附会，别无确据。且即如所云，亦仍有缙云氏之裔在内。杜预注《左氏》，谓缙云为黄帝时官名，文十八年。此仅得为氏，以官为氏。而未详其姓，《史记集解·五帝本纪》。引贾逵云：“缙云氏，姜姓也。炎帝之苗裔。”与韦昭“炎帝之后”之说合。惟昭又谓为共工，似显与《书》之“流共工”“窜三苗”分举者背。然《周语》：太子晋谓“共工壅防百川”；又谓“共之从孙四岳佐禹，祚四岳国，命为侯伯，赐姓曰姜，氏曰有吕。”《韦注》引贾逵说，亦以共工为炎帝之后，姜姓。而据宋翔凤所考，则谓四岳即《左氏》“夫许太岳之胤也”之太岳；隐十一年。实即《尧典》之伯夷；《尚书大传》之阳伯；《墨子》《所染》篇。《吕览》《当染》篇。之许由、伯阳；《庄子》尧让天下于许由；实即《尧典》咨四岳逊朕位之事。其说甚为精核。又《韩非子·外储说》：“尧欲传天下于舜。共工谏曰：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举兵而诛共工于幽州之都。”而郭璞注《山海经》《海外南经》。亦曰：“昔尧以天下让舜，三苗之君非之。帝杀之。有苗之民，叛入南海，为三苗国。”然则共工三苗，皆当时姜姓之雠舜者；实仍姬姜之争耳。纵今韦昭以三苗当共工为误，而三苗之必为姜姓，则无疑矣。《后汉书·羌传》：“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其说与贾、马、韦、高合，盖必有所受之矣。《后汉书》又云：“其国近南岳，及舜流四凶，徒之三危，河关之西南羌地是也。”其说地理亦极合。案自来说三危者，多误以为在敦煌附近，而“至于三危入于南海”之黑水，遂至聚讼纷纭。今案《史记集解》引郑玄云：“《地理志》；益州滇池有黑水祠，而不记此山水所在，《地记》曰：三危山，在鸟鼠之西南。”又《水经注》两引《山海经》，以证《尚书》之三危。三十卷云：“三危山，在敦煌南，与岷山相接，南带黑水。”四十卷云：“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广圆百里，在鸟鼠山西。”又“江水东过江阳县，洛水从三危山道广魏洛县南，东南注之。”洛县，今四川广汉县。三危山，在鸟鼠西南，岷山之西，明系今青海地方，长江上源以北，黄河上源以南之山。黑水在三危之南，明即今金沙江。金沙江古名泸水，泸从卢，卢即黑也。滇池有黑水祠，滇池固在金沙江南岸也。《禹贡》雍梁二州，皆以黑水为界，盖雍州西南，抵今青海地方江源之北；梁州西界，抵今西康之江东岸；故雍州得包有析支。所谓入于南海者，乃夷蛮戎狄谓之四海之海，非洋海之海也。古代命山，所包至广，非如后世，但指一峰一岭言之。云三危在敦煌南，犹云河水出敦煌塞外；以敦煌为当时中国最西北境，故云。非谓必在敦煌附近也。自《左》昭九年“允姓之奸，居于瓜州，”杜《注》谓“允姓阿戎之祖，与三苗俱放三危者；瓜州，今敦煌；”于是移敦煌南之三危于敦煌境内；《括地志》因之，凿言“三危山在敦煌县东南四十里，”而异说始滋矣，其实前《汉书·地理志》，及《续汉·书郡国志》，敦煌郡下，均不言有三危山也。《后书·羌传》，言三危析支，地理皆与经义密合。清圣祖以哈剌乌苏为黑水，因谓康，卫，藏为三危，犹中国之三省。其说殊为荒缪。然世多信之者，以哈剌乌苏译义为黑水耳。其实舍泸水之泸字不取，而转以哈剌二字相附会，真所谓舍近而求远也。 　　何以知三苗之君为姜姓，而其民则为今之苗族也？案郑注《吕刑》，明言苗民为九黎之君，则九黎二字，系指人民可知。马融，高诱，伪孔，以蚩尤为九黎之君；其用蚩尤二字，虽少涉含混；然九黎二字，系指人民言则同。参看下文。高注《淮南子》，于三族苗裔之说之外，别举一说曰：“一曰窜三苗国民于三危。”郭注《山海经》亦曰：“尧诛三苗，其民叛入南海，”皆以君与民分别言之。三苗君民之实非同族，亦隐隐可见。虽郑注谓“有苗九黎之后，”又谓“颛顼代少昊，诛九黎，分流其子孙，为居于西裔者三苗。”又谓“至高辛氏之衰，又复九黎之恶。”一似九黎亦为君名，而为苗民之祖；然此九黎二字，自以代九黎之君四字用。其言“有苗九黎之后，犹言九黎之君之后。颛顼诛九黎，犹言诛九黎之君。又复九黎之恶，犹言又复于少昊氏衰而弃善道上效蚩尤重刑之九黎之君之恶。古人文字简略，上文既明言之曰“苗民谓九黎之君，”又紧承之曰“九黎之君，于少昊之衰，而弃善道”云云，故下文遂省去“之君”二字耳。《后汉书·南蛮传》“建武十二年，九真徼外蛮里张游，率其种人，慕化内属。封为归汉里君。”《注》：“里，蛮之别号，今呼为俚人”是也。里、俚皆即黎，字变而音未变。盖姜姓既败于北，乃南走而臣九黎，犹月氏破于匈奴，乃西走而臣大夏耳。 　　何以知姜姓之君九黎，必在其北方既败之后也？案近人误以与黄帝战于北方者，为今日之苗族，皆为“蚩尤九黎之君”一语所误，殊不知古之称人，惟重氏族；子孙父祖，同蒙一号者甚多。即如战于阪泉之野之炎帝，岂得以为“斲木为耜，揉木为耒”之炎帝乎？伪孔及高诱《秦策》注。之释蚩尤，但曰“九黎之君，”“九黎民之君，”诚少涉含混。然马融则明著之曰：“少昊之末九黎君名，”《书·吕刑释文》。实本《楚语》“少昊之衰，九黎乱德”之语，则不以为与黄帝战于涿鹿之蚩尤可知。郑更明著之曰：“九黎之君，于少昊氏衰，而弃善道，上效蚩尤重刑，”则蚩尤在九黎之君之前可知。其释蚩尤也，则曰“霸天下，黄帝所伐者；”《吕刑正义》。绝不言为九黎之君；则与黄帝战之蚩尤，实未尝君临九黎可知。《韩诗》称三苗之国曰：“衡山在南，岐山在北；左洞庭之陂，右彭蠡之泽；”《史记·吴起列传》，《战国策·魏策略》同。《史记·五帝本纪》则云：“在江淮荆州；”从古无以三苗为在北方者。则战于涿鹿之蚩尤，虽为三苗国君之祖，而其身实未尝君临三苗，又可知矣。且郑玄既以蚩尤为霸天下，应劭又以蚩尤为古天子，《吕刑正义》。而《史记·五帝本纪》述黄帝与炎帝、蚩尤之争，其词又颇错乱。其文曰：“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擒杀蚩尤。而诸侯成尊帝为天子，代神农氏。”夫既云“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弗能征”矣，又云“欲侵陵诸侯，”其事弗类；而以“习用干戈”“诸侯宾从”之轩辕，阪泉之役，犹必“三战然后得其志，”转与最暴莫能伐之蚩尤，酷似一人，是则可疑也。今世所传《大戴记》，虽未必可信，然要为古书；其述五帝事，多与《史记》同，尤足以资参证。今案《五帝德篇》，只有与炎帝战于阪泉之文，更无与蚩尤战于涿鹿之事。然则《五帝本纪》之蚩尤、炎帝，究为一人，抑为二人？殊未易定。崔氏适谓《易·系辞》之“黄帝垂衣裳，”《风俗通》《声音》。引作皇帝：又《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篇》。亦以轩辕为皇帝，足征皇黄二字，古可通假；《吕刑》之“皇帝遏绝苗民，”实即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事，殊为有见。然则谓蚩尤用九黎之民，即今日之苗族，与黄帝驰驱于幽、冀之域者，其为武断无据，概可见矣。 　　三苗与黎民之关系既明，则黎族古史，可以进考，案今之所谓苗族者，实为汉长沙武陵蛮之后。其种族原始，《后汉书》备载之。曰：“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乃访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将吴将军头者，购黄金万镒，邑万家；又妻以少女，时帝有畜狗，其毛五采，名曰盘瓠。下令之后，盘瓠遂衔人头造阙下，群臣怪而诊之，乃吴将军首也。帝大喜。而计盘瓠不可妻之以女，又无封爵之道；议欲有报，而未知所宜。女闻之，以为帝王下令，不可违信，因请行。帝不得已，乃以女配盘瓠。盘瓠得女，负而走入南山，止石室中，所处险绝，人迹不至。于是女解去衣裳，为仆鉴之结，著独力之衣。帝悲思之，遣使寻求；辄遇风雨震晦，使者不得进，经三年，生子一十二人；六男六女。盘瓠死后，因自相夫妻。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制裁皆有尾形。其母后归，以状白帝。于是使迎致诸子。衣裳班阑，言语侏离；好入山壑，不乐平旷。帝顺其意，赐以名山广泽，其后滋蔓，号曰蛮夷。外痴内黠，安土重旧。以先父有功，母帝之女，田作贾贩，无关梁符传租税之赋；有邑君长，皆赐印绶；冠用獭皮。其渠帅曰精夫，相呼为姎徒。今长沙武陵蛮是也。”注：“今辰州卢溪县西有武山。”黄闵《武陵记》曰：山高可万仞，山半有盘瓠石室，可容数万人。中有石床，盘瓠行迹。今案山窟前有石羊石兽，古迹奇异尤多。望石窟，大如三间屋。遥见一石，仍似狗形。俗相传云是盘瓠像也。案唐卢溪县，在今湖南泸溪县西南。此说一望而知为汉人所附会。然干宝《晋纪》、范成大《桂海虞衡志》，皆谓苗人杂糅鱼肉，扣槽而号，以祭盘瓠。《文献通考·四裔考》引。则盘瓠确为苗族之祖。近人或云：“吾国古帝，踪迹多在北方；独盘古则祠在桂林，墓在南海。”《述异记》。又今所传盘古事迹，或谓其与开辟俱生，《三五历记》：“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或谓其以一身化为万有，《五运历年记》：“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支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氓。”《述异记》略同。亦与其余缪悠古说，设想逈殊。现在粤西岩洞中，尚时有崇宏壮丽，榜为盘古庙者，中祀盘古及天皇、地皇、人皇。旧历六月二日，相传为盘古生日，苗族远近咸集，致祭极虔。则盘古殆即吾族所谓盘瓠，与天、地、人三皇，皆为苗族古帝；而其传说，转见于吾族之载籍欤。《遁甲开山图》谓：“天皇氏被迹在柱州昆仑山下；地皇氏兴于熊耳龙门之间；人皇氏兴于刑马山，提地之国。”柱州，以昆仑山高，若天柱然，故名。刑马山，旧说在蜀。俱见《通鉴外纪》。《尚书璇玑铃》：谓“人皇氏乘六羽驾云车出谷口；”而《华阳国志》：谓“蜀之为国，肇自人皇。然则此族殆自中亚高原沿江东下者，地皇之迹，至于熊耳龙门，则彼族初封，初不局于洞庭、彭蠡间矣。”予案盘古名号，雅记无征。司马贞作《补三皇本纪》，从郑玄说，以伏羲、女娲、神农为三皇；又据《河图三五历》，列天皇、地皇、人皇之说于后；可谓好用纬候矣；然亦不采盘古。而《三五历记》及《五运历年记》之说，与《摩登伽经》所谓：“自在以头为天，足为地，目为日月，腹为虚空，发为草木，流泪为河，众骨为山，大小便利为海；”《外道小乘涅槃论》所说：“本无日、月、星辰、虚空及地，惟有大水。时大安荼生，形如鸡子。周匝金色。时熟破为二段。一段在上作天，一段在下作地”者，顾极相类。疑为象教东来以后，窃彼外道之说而成。案厄泰梨雅优婆尼沙昙（Aitareya Upanishab）云：“大古有阿德摩（Atman），先造世界，世界既成，后造人。此人有口，始有言，有言乃有火。此人有鼻，始有息，有息乃有风。此人有目，始有视，有视乃有日。此人有耳，始有听，有听乃有空。此人有肤，始有毛发，有毛发，乃有植物。此人有心，始有念，有念，乃有月。此人有脐，始有出气，有出气，乃有死。此人有阴阳，始有精，有精乃有水。”其思想亦相类，盖本印度民族旧说，各种神教哲学，同以为蓝本也。既非吾族固有之词，亦非苗族相传之说。至于三皇，则古书所载，一似异说纷如，其实理而董之。仅得两说：一为今文家言，《尚书大传》所谓“遂人为遂皇，伏羲为戏皇，神农为农皇”是也。一为古文家言，《白虎通义》或说，以伏羲、神农、女娲为三皇是也。详见第一篇附录《三皇五帝考》。然则安有所谓被迹昆仑之天皇，兴于熊耳、龙门之地皇，乘六羽，驾云车，出谷口之人皇与？又古所谓昆仑，实在青海境内。详见第一篇附录《昆仑考》。其地与三危，同为西徼。然三危实三苗所流放，而非其发祥之所也。神州种族，多自西来。谓苗族之兴，亦在中亚高原，说或可信，又盘瓠，盘古，音读相同；扣槽之仪，千载未泯；则谓盘古实为彼族古帝，或亦非诬。然必据百家言不雅驯之书，即为彼族十口相传之说，则未免失之早计矣。 　　苗族古代疆域，似未越洞庭、彭蠡之间。或引《吕览·召类》“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谓此族曾到南阳附近。然汉江上游，在古代实为濮族之地。见第十章。南蛮二字，为南方异族之通称，不能即断为苗族也。观熊赀迁郢而启濮，则夷陵以西，亦为濮族所据。惟熊渠东伐扬粤，至于鄂；粤为今马来人种，当时踪迹，似未能至夏口，见第九章。或实为此族欤。然自楚人拓地而南，又沿江东下，此族遂并洞庭彭蠡间地而失之，而退入今湖南境内矣。 　　洞庭流系，古称九江。其独立入湖者凡四：湘，资，沅，澧是也。四水之中，湘江流域，地最平坦，故其开辟独早。秦、汉时已无蛮患。盖自楚辟湖南后，湘江流域，即逐渐开化矣。参看第一篇。自汉以后，中国所致力者，乃在今川、鄂、湘三省之交。《后汉书》云：吴起相悼王，南并蛮、越。遂有洞庭、苍梧。秦昭王使白起伐楚，略取蛮夷置黔中郡。汉世改为武陵。今湖南沅陵县。岁令大人输布一匹，小口二丈，是谓賨布。虽时为寇盗，而不足为郡国患。光武中兴，武陵蛮夷特盛。建武二十三年，精夫相单程等，据其险隘，大寇郡县。遣刘尚击之，败没。二十五年，马援乃破平之。章、和、安三世，澧中溇中诸蛮，溇水，今澧水支流九溪河。数为寇盗。顺帝永和元年，武陵太守上书：以为蛮夷率服，可比汉人，增其租赋。其冬，澧中溇中蛮反。以李进为太守，讨破之。进简选良吏，在郡九年，得其情和。桓、灵时，长沙、武陵、零陵蛮，零陵，今湖南零陵县。复数反叛焉。三国而后，纲纪废弛，此族遂大为侵寇。《南史》述其事曰：“东连寿春，今安徽寿县。西通巴、蜀，北接汝、颍，往往有焉。其于魏氏，不甚为患。至晋之末，稍以繁昌。渐为寇盗。刘、石乱后，诸蛮无所忌惮，其族渐得北迁。宛、洛萧条，略为丘墟矣。”案夷陵以西，本为濮族所据。夏口附近，亦有氐羌居之，各见本篇。不尽此族。惟当时此三族者，实已混合而不可分耳。马贵与说。晋时，于荆州置南蛮校尉，雍州置宁蛮校尉以治之，宋孝武初，罢南蛮，而宁蛮如故，大抵在今河南境者，常叛服于南北朝间；又数为内寇。在今湖北境者，深山重阻，人迹罕至，为患尤深。甚至屯据三峡，断遏水路。荆蜀行人，为之假道焉。其居今湖南境者：顺附者一户输粟数斛，余无杂调。而宋人赋役严苦。贫者不堪，多逃亡入蛮。蛮无徭役，又不供官税。结党连群，动有百千。州郡力弱，则起为盗贼。种类渐多。户口不可知也。其后居楚、豫间者，南北朝末，渐与汉人同化。居楚、蜀间者，周武帝天和末，命陆腾讨破之。惟在今湖南境内者，至隋、唐之世，始加以经略焉。 　　今湖南境内，湘江流域，开辟最早；而沅、资流域较晚。雄、樠、武、辰、酉之域，尤为群蛮荟萃之区，所谓五溪蛮也。隋时，始于今沅陵县地置辰州，唐时进置锦州、今湖南麻阳县。溪州，今湖南永顺县。巫州、今四川巫山县。叙州、今湖南黔阳县。唐末，群蛮分据其地，自署为刺史。宋有天下，任徭人秦再雄招降之。于是沅江流域之地，分为南北江。北江蛮酋，彭氏最大。南江蛮酋，舒氏、田氏、向氏最大，而资江流域，则为梅山峒蛮所据。其地东接潭，南接邵，西接辰，北接鼎澧，最为腹心之患。又有杨氏者，据今靖县地，号十峒首领，神宗始任章惇，招降梅山蛮，置安化、新化二县。今县同。又平南江蛮，置沅州。今芷江县。降十峒首领，置诚州。北江之地，亦归版籍，于是今湖南全境，未定者仅西北一隅，与湖北西南境毗连之地。明时，辟施州。今湖北恩施县。永顺，今湖南永顺县。保靖。今湖南保靖县。清康熙时，增辟乾州，今湖南乾城县。凤凰今湖南凤凰县。二厅，雍正时，改永顺为府。又辟永绥，今湖南永绥县。松桃今贵州松桃县。二厅。其初蛮民畏吏如官，畏官如神。有司因之，恣为侵暴。汉人移居其地者又日多。三四十年间，地几尽为所占。苗民忿怒，倡言逐客民，复故地。遂有乾隆六十年之苗乱。调四川、云南、湖南、广西兵数十万，然后破之。未及大定，而川、楚教匪起。官军北调，苗患益滋。后傅鼐总理边务。乃修碉堡；创屯田；练汉民为兵；购收苗人军器；又设学塾以教之；苗民始戢戢向化焉。 　　贵州一省，地最闭塞。其地：自湖南入者，经镇远、平越而至贵阳；自滇、蜀入者，经泸州会于毕节；自广西入者，则经郁江上流；皆蛮族盘据之地。故其开辟为独晚。元时，始于其地设土司。明初，元所属思州来降。分设思州、思南二司。思州，今贵州思县。思南今贵州思南县。后相仇杀。乃于永乐十一年，分其地为八府、四州，设贵州布政司，都指挥使以治之。贵州始列为内地。贵阳附近诸土司，以安氏、宋氏为最大，安氏居水西，宋氏居水东，分统诸土司。后宋氏衰，安氏独盛。天启时，其酋安位之叔邦彦，结永宁宣抚奢崇明叛。永宁，今贵州关岭县。围贵阳。至崇祯元年，乃平之。贵州东南境，以古州为中心，古州，今贵州榕江县。环寨千三百余，周几三千里，谓之苗疆。清雍正时，鄂尔泰主改流，任张广泗招抚之。后广泗移督湖广。继任者易苗事。十三年，苗叛。讨之无功。高宗立，复任广泗经略。蹙之丹江、丹拱、都匀间之牛皮大箐中，杀戮殆尽。自是贵州之苗，不复为大患矣。 　　苗族虽为汉人所征服，然今湖南、贵州境，其族犹不少。其派别至繁，彼此不通婚姻，故不能抟结。其于汉人，有深闭固拒，不肯通婚者；亦有慕与汉人结婚者。然汉族多鄙视之，不愿与通婚姻。今贵州男子，有取苗女者，犹多为亲族所歧视；甚至毁其宗祠。至汉女嫁苗男者，则可谓绝无矣。以是故，其种类颇纯，迄今不能尽与汉人同化。然汉族之流徙其间者，究属不少。故混合之事，亦时有之。今之论苗族者，或分为纯苗族、不纯苗族。纯苗族，言语、风俗，皆与汉人绝殊。不纯苗族，则介乎汉与苗之间者也。诸土司多非苗族，大率汉人为大长于蛮夷中，故颂土司之功者，多称其“赶苗脱籍”云。苗人皆知田种。亦或猎牧，不以为正业。平地率为汉人所占。其人多居山地。垦田力作，劳苦倍而收获半。以能勤苦；又不见纷华异物而迁；大抵惟土物爱；一切奢侈诈伪之事，几于绝无，如烟赌，苗人即几绝无。故犹足以自给云。其族古代本与汉族相接近，又其进化较迟，故多存汉族古俗。食必先祭；台拱之苗，以手抟饭而食，穆然见三古之遗风焉。女子衣服多华丽，好采色；或用五色线绣成，此《后书》所谓“衣裳斑阑”者邪？无文字，每聚族致祭，祝词必数先祖之名，能致祝者将老，则择族之强识者传焉。或不及传而死，祭时遂无致祝者，则他族姗笑之。案此似亦中国古俗，《周官》所谓瞽矇诵世系者也。故视之颇谨。然究不足恃，故其古事传者甚少云。巫鬼之习，自古即然。《淮南子》谓“荆人鬼，越人禨，”荆人盖苗族也。《墨子·非攻》：“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龙生于庙。犬哭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谷变化。民乃大震。高阳乃命玄宫。当作高阳乃命禹于玄宫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电诱祗。孙氏诒让云：疑雷电誖振之误。有神，人面鸟身，若瑾以待。孙氏云：若瑾疑奉珪之误。搤矢有苗之祥。孙云：祥疑当作将。苗师大乱。后乃遂几。”孙云：几，微也。言三苗之后世，遂衰微也。此苗族最古之传说，几充塞之以妖祥矣。日宵出雨血等，必彼族先有是说，而后吾族从而传之也。今苗人疾病，犹不知医，壹听于巫。俗谓其人能畜毒虫，造蛊以害人，则未必有此事。或苗人所用毒药，有为吾国人所不知者，乃故神其说与？ 　　又有所谓猺者，蔓衍于湖南之永明、江华、宁远、蓝山、道县、武冈、城步、郴县；广东之连县、连山、肇庆、罗定、合浦；广西之桂林、庆远、马平、平乐。居平地者曰平猺，居山地者曰山猺。平猺多化于汉人。山猺则自率其俗，居于岩洞之间。所谓猺峒也。近亦渐事农业。旧峒往往为匪徒所据，猺人转为所苦焉。猺亦出于苗。旧说谓因其不事征徭，故称为猺，说似难信。然其俗亦祀盘瓠，谓其与苗同祖，当不诬也。 　　又有所谓畲民者：在浙江福建两省。浙江之旧处州府属最多，衢严亦有焉。其俗亦祀盘瓠。祭时为竹箱二：一盛红布囊，刻木为狗头，朱漆之，饰以金箔，置囊中。福建人称畲民为狗头蛮，盖以此？一置画象。所画皆其族故事，如盘瓠衔吴将军首，高辛以女妻盘瓠等。其族传说，谓“其祖初化为狗，后又化为龙”云。予案畲畲同音，犹茶荼本一字，《史记·儒林传》：董仲舒弟子吕步舒。《集解》：引“徐广曰：一作荼，亦音舒。”则舒荼同音。今之畲民，或古之群舒乎？《春秋大事表》卷五：今江南庐州府舒城县，为古舒城。庐江县东百二十里，有古龙舒城。舒蓼、舒庸、舒鸠及宗四国，约略在此两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