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类别:
其他
作者:
孙了红字数:5777更新时间:23/03/02 14:34:39
据说是这样:一个素不害病的人,不害病则已,一旦害病,要比一般人更重。不知道这种说法,到底是否有理。
而这一次,我们这个故事中的主角,却遭遇到了类如上述的事情。
这个故事中的主角,连名带姓,叫作余慰堂。
这里并不说他真的害什么病,而是记着他所遭遇到的一件事。我们这个主角,一生所走的路,都是平坦顺利的路,从来不曾遇到一件事情,可以称为奇事。然而这一次,他竟遇到一件事情,比任何人所遇到的奇事还要奇。
你们曾在古书上,看到过那些借尸还魂之类的故事吗?那些不很可信的故事,大半含着一些骇人的意味。根据传说:有些人在某种情形之下,自己的灵魂竟会走进另外一个躯壳而演出许多骇人听闻他的事!这样的事,听听似乎不足凭信。然而,我们这个故事中的主角,他竟有这种经历。虽说那件事的背后,另有一种内幕,可是,单就开场时的情景而论,那已尽够加上神秘恐怖之类的字样了!
故事揭幕的时候,我们的主角,他正独自一个,在一条马路上面摇摇晃晃地走着。
以下,就是我们的主角在某一夕中,他所亲身遭遇到的怪事件。
奇怪的是,他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来?他不知道,他将到什么地方去?他也不知道,眼前他的身子,是在什么地点了?他更不知道凭什么理由,他要把他自己,带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地点来?
再看下去一二页,连你,也要感到非常奇怪了!
那条马路好像很幽静,路边的行人道,平坦而宽阔。可是,在他疲软的脚下,却并不发生平坦的感觉。他像一个幼孩,在一张装着强度弹簧的长椅上面学走路。
记着,这故事的发生,是在时代开始动荡的时节。都市之夜不同于以前的情调。时代的晦黯,正自钻进每一个街角;街角的晦黯,也正自钻进每一颗人心。于是,在这一种晦黯的背景之下,却使我们这个晦黯的故事,更增加了一重晦黯的色彩。
他这僵化的状态,如果没有一些东西唤醒他,简直不知道将要维持到怎样长久。可是,在这昏迷错愕的瞬间,那个离奇突兀的语声,紧接又幽幽然像叫魂那样起于他的座后,那个声音清楚地在说:总之,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而且,所做的梦,还是一个并不十分清楚的梦。如果这时候,有人向他注视,那一定可以看出:他的发直的眼光,不像一个平常人的眼光;他的走路的姿态,也分明带着一种梦游病的姿态。
天际有些稀疏的星;路上有些稀疏的人;街面有些稀疏的灯。路灯从道旁一排外国梧桐的树荫中,把惨淡的光线挤进来,却在平坦的行人道上,画了一些漆黑的剪影。这时,我们的主角,就在这种黑沉沉的树影之下,拖着他的梦游的步子,像一个魅影那样,在扶墙摸壁地走过来。
想念未已,突然,一个更严重的声气,忽又直刺进他的耳朵,那个声音很害怕地在说:他恍惚记起:不久以前,他好像曾从一辆汽车中走下来。至于那辆汽车是白牌?是黑牌?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这些,他竟完全不知道。
不!比较妥当该这样说!被这微风一吹,让他恍恍惚惚,记起了一点梦中经过的片段。
他又恍惚记起:在汽车上走下来的时候,好像有一个人,曾经搀扶着他走了几步路。至于那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这些,他也完全记忆不起。
以上的问题,他很想从头到底思索一下,但是,他竟绝对无从思索。稍微想一想,他觉得他的脑内,就像斧劈一样的痛。他还觉得他的耳边,一阵阵,像泼翻了一片海水那样在发响。
这同样的可怕的语声,好像一连说了两遍。在第二遍上,他让“危险”两字从那面迷离的镜子里把惊魂唤回来。他再度旋转眼光,急剧地寻找这语声的来源。但是,他依旧没有找到。
他开始觉得有些怕!
听到汽车的喇叭,使他想起了自己的汽车;因为想起了汽车,紧接着他想起:自己在这路上孤零零地走,到底他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四面看看,路灯是那样的暗。树影横在地下,显着一种可怕的幽悄。身前身后,“突!突!突!”有些稀零的脚步声,送到耳边,使他引起异样的感觉。
每一个路人的影子,在他身旁闪过,都像憧憧的鬼影!
有一个意念紧接着害怕的感觉而走进他的脑海:“回去!”抬眼看到对街正有一辆人力车,他不禁半意识地发喊。
正在这个时候,他的耳边,忽然送来一个意外的语声:“喂!不行!坐黄包车太危险!”
此人将以什么方式和自己过不去呢?
他不明白这个新进来的角色,为什么要把这种阴险可怕的眼光来威胁他?
一切的事情,都是那样离奇而突兀,仿佛在他昏迷的脑壳里,接连在放焰火,使他越弄越不懂。
周遭的环境,越看越像一个迷离的梦境!
他并没有看到背后这个离奇的情形。
时候似乎已经不很早,那条幽悄悄的马路上,车子简直特别少。摇晃晃的身子,在行人道上呆立了片晌,结果,他并没有雇到一辆他所需要的人力车。
事情真的有些可怪,在这一个离奇的晚上,他不但失落了他的自备汽车,甚至,他连后来不屑一坐的人力车也坐不成。
无可奈何,他只得重新拖着他的灌铅似的脚步,昏昏然,重新再向梦境一样的路途上走下去。
“喂!听到没有?我叫你别乱想啊!”
一个意念飞速闪进他的脑海:“啊!有危险!还是赶快出开这地点!”
昏惘中的唯一的意念,他急于要找一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下,至于其他的一切,他已绝对没有功夫再去管。
这最后一次的语声已使他疑惑到那个向他发言的人就是隔座这个穿深色西装的家伙,但是,他来不及向这家伙加以更多的注意而已抬眼看到这咖啡馆的门口里,正有一个很可怕的角色在昂昂然走进来。
——口力口口非食官——
努力定神,他把缭乱的视线缚住了那些跳跃的字体,他方始看清,这是“咖啡馆”几个字。——当然,在这三个字上,另外还有一些别的字。
总之,那个人的相貌,简直凶恶得可怕!
脚步还只刚刚停下,就有一个很响亮的声气,像从半空飞下来,直飞进了他的耳朵,那个声音说:“喂!站在这里做什么?进去坐一会儿不好吗?”
他让那个意外飞来的建议提醒了他。他想:好,就到这家咖啡馆里去坐一会儿。
他不禁抬起迷惘的视线,向这西装男子看了一眼。同时那个西装男子却也有意无意向他回看了一眼。
他以神经病者踏进疯人院的姿态,他摇晃地向那门口里走来。
一个孩子,穿着整洁的制服,恭敬地替他拉门,却把一种诧异的目光,投上了他的脸。
今天晚上,到底碰到了什么恶鬼?他这样想。
屋内和屋外,真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音乐在响;器皿在发光;座客们在笑语;一些像凤凰那样美丽的女侍应生,穿着一式的服装,在柔和的灯影下,穿花一样在忙碌。
他完全没有看到那个女侍应生睁大了眼在向他发愣。
我们的主角余先生,平常,习惯出入于这大都市中的一些最豪华的所在。对于这种带点贵族化的娱乐处所,一向相当熟悉。但是,在他此刻的眼光里,一切的一切,都觉迷离而惝恍;一切一切,都觉缭乱而陌生。——他像一个童话中的苦孩子,被推进了一座光怪陆离的魔宫。
女侍应生退下以后,他把他的疲倦而又刺促的眼球,茫茫然,看着四周的一切。他看出这一处装饰瑰丽的所在,是一座长方形的大广厅。四角列着四支大方柱;柱的周围,镶嵌着晶莹的镜子。他的座位和其中一支方柱,距离得相当近。他的眼光,偶然落到镜面上,只见里面的人影,像是华德狄斯耐笔下的东西,花花绿绿地在旋转。多看一眼,就使他的眼球,格外增加眩晕的感觉。
一大杯流汁和一盆西点,托在一个银盘里面,送到了他的桌上。那个凤凰似的侍应生,放下了东西,却像逃遁一般,轻捷地旋转身子就走。一面,她还回眸向他偷看了一眼。
自从这个大汉进门之后,奇怪,余先生的注意力,似乎全部已被这个家伙所吸住。这时候,他已全部遗忘了过去的一切,在不知不觉之间,竟屡次举眼,偷看这个新的角色,他每次看到那双红筋满布的怪眼,每次在增加不安的感觉,最后,他简直越看越觉害怕;越看越觉不敢再看。
我们的余先生,他,当然不知道。
喝了一口冷饮,心里感觉很畅快。因这冷饮的刺激,他的神志,好像醒了一点。如果不是耳边的声音太嘈杂,他几乎快要找到他已失去的经过;仿佛,他已屡次将要找到一些什么;但是,仿佛屡次快要找到什么而一下子却又轻轻滑走了!嗳!思想始终那样昏沉,头脑始终那样胀痛;耳边始终像泼翻潮水那样的响。
但虽如此,他终于迷迷糊糊,抓住了一些失去的记忆。这时候,他的眼光,正自失神地停滞在对座一个啤酒瓶上。突然,有一个意念,轻轻闪进他的脑角;他像在无边黑暗的长空里,看到了一颗星。
他心里在喊:“瓶!”
那是梦里的事情吗?他自己迷惘地问。
他苦苦思索下去。他再下意识地擎起那只玻璃杯,猛喝了一口冷饮。
不!那不像是梦里的事!他自己迷惘地回答。
走进来的新角色,是一个魁梧大汉子。如果说,眼前这满咖啡馆的座客身材都不及新进来的这人那样高大,这话也不算武断。此人头戴一顶黑呢帽,身穿一件深青色的哔叽长袍,两个袖子,连着里面白纺绸短衫的袖口一同不规则地卷起,在他强壮且多毛的臂腕上,右腕露出一个阔带的大手表。此人的面颊上,长着大块的横肉;像是两枚橘子的样子。他的一双向外突出的眼珠,完全是三角形;好像上帝在安置他这三角怪眼的时候,怕他这双眼珠因过于突出而脱离眼眶。因之,顺便在他眼膜的四周,络上了些粗粗的红筋,让它不至于掉下来。
如果你有那种幸福,你能常常走进这座屋子,不久,你就会发现:在这广厦中的一些废置不用的空屋之中,囤着大量的食品,大量的用品,以及大量不为自己所需要的西药品。
看着对面那只啤酒瓶,他的神思,不觉深入于他所失落的迷离的梦境之中。不料,过去的哑谜,还没有解决,眼前的奇事却已接踵而来!——而且,那些奇事,竟像穿在一根绳子上,简直成串而来了!
第一遍的声音他似乎并没有听到;即使听到,他也决不以为这是向他说的话。可是,第二次的语声紧接着又在说:“喂!听得没有?余先生,你要留心你的危险呀!”
那个突兀的声音,不但近得像是凑在他的耳边所说;而且,语声之中还清清楚楚指出他的姓。他被那个声音猛然从迷离的思索中唤回。他不等那个声音歇绝,就愕然抬起他的视线;他向近身的一个小圈子里四面找过来。只见:那些桌子上的人,有的在吃,有的在喝,有的在谈笑,有的在把烟圈吐在热烈的空气里。结果,他并没有找到那个喊他“余先生”而向他发言的人。
迎面夜风吹来,使他昏乱的脑子,比较更清静了些。
于是他仅仅把困扰的眼色,在隔座这个家伙身上轻轻一掠而过。他只模模糊糊看到那个人,是个阔肩膀的人,年纪并不十分老。穿的是一套深色的西装。——不过,也许他连如上模糊的印象也不曾留下。
其实,如果余先生的脑力能够清醒些,他就可以看出:隔座这个穿西装的家伙,正是即刻在这门口高声说话的人;如果他的脑力再清醒些,他一定还可以记起这个人,也就是从汽车上把他扶下来的人;如果他的脑力,能再清醒得和平常的人一样,他一定早已觉察:在路上的时候,这个神秘的家伙,一直是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在暗地里追随着他的。
实际上,他从一辆汽车之中,莫名其妙被扶下来,连着,他又莫名其妙,无形被迫走进这家咖啡馆,其间他只走了绝短的一段路;多说些,也不过六七个门面。——至于他在这个离奇的晚上,毕竟已遭遇到了一桩何种的事件?那也只有坐在他隔座的这个家伙——就是从汽车里把他扶下来的那个人——能够解答这个太神秘的问题。
这时候,他的迷惘的意识,已被那个突兀的语声,从苦思之中拉回来。他无暇再找他的已失落的记忆,而只顾抬起视线,昏乱地,在寻觅那个和他说话的人。
四周仍有许多异样的眼光,乱箭一样地飞集于他的一身。这些眼光,包括着许多座客,女侍应生,身旁那个穿深色西装的怪客,以及对方那个三角眼的大汉。
扩声机中,在放送一片繁杂的音乐,把满座上的笑语声都盖住了。
一双皮鞋,那也值得惊异吗?未免太多惊异了!然而不!说出来是自有可惊异的理由的:原来,我们的主角,他有一个古怪的性情,他一向最不喜欢穿皮鞋;也可以说,他的一生,从来不曾有过一双任何式样的皮鞋穿上过他的脚;不料眼前,他竟发现自己的脚上,不知如何,竟已换上了一双他所从来不曾穿过的东西;并且,那双皮鞋擦得那样光亮,一望而知这是十分摩登的式样。
当时,他的呼吸有点急促,他的额上,有些汗液在流出来。他把两个眼瞳,扩张得很大,错愕地向四周乱望,他像一头受惊的野兽,在找寻出路。他又像准备向身旁的大众提出如下的问句:哎呀!一定遇见绑票了!——他这样暗喊。
不久,他又完全丧失了知觉。
因为摸着右边的衣袋,顺便他把他的左手,再向左边的衣袋里伸进去。他的指尖,碰到了一件坚硬的东西上,那是一件金属品的东西;分量似乎相当沉重。仔细一摸,手指的触觉告诉他:那东西不是别的,却是一把冰冷的手枪!哎呀!衣袋里面,怎么会有这种危险的物品呢?他的胆子一向就很小;并且,他自生手指以来,一生也从没有接触过这种东西。他怕这支不知来历的手枪,没有关上保险门,一不小心会触动枪机而闯出祸来。他赶快把手从衣袋里伸出来。
一时他的目光,本能地飘落到附近那支方柱上。他从镜子里面,呆呆照着他的影子。他不照这镜子还好,一照之后,只觉全身的汗毛,每根都已竖起来!原来,他在镜子里面,发现一个奇怪的影子,那个影子,却绝对不是他本人的影子!——他本人的影子不见了!
这时街面上已比之前更冷静。
而现在呢,他从那面神秘的镜子之中看出来,他又看到了一些什么情形呢?——说出来真是太觉可怪了!
以上,便是我们这位余先生的一个速写像。
一个闻人,必然的也是一个忙人,一夜不归,那有什么稀罕呢?也许,他是高兴住在他的“袖珍公馆”里;也许,他已被挽留在特种的所谓“生意上”;也许,他有外交上的应酬,而在研讨什么“四方形的战略”。凡此种种,不是都有一夜不归的可能吗?急什么?
镜子里的那个家伙,太漂亮啦!
再说一遍:镜子里的影子,完全不是他!
他的最尊贵的八字小须失踪了!
一响尖锐的枪声从那支向天的枪管中急骤地发出而划破了街面上的幽悄的空气!
你想,一个素向穿中装而很旧派的人物,他在照镜子的时候,竟发现了如上那样一个神秘的影子,你想吧,他将发生如何昏迷错愕的感觉?
总之,镜中人的面貌,在他略带近视的眼光里,轮廓还有点像他;而镜中人的样子,却已经绝对不像是他!
隔座那个穿深色西装的人,正自低着头,在把一些糖块,用心地调在一杯咖啡里。
如果说,镜中的影子就是他,他怎么竟会变成这种样子呢?
“赶快把你的头旋过去!不要只管看着我!”
但是他尽力抹抹他的眼眶,尽力再凝视这镜中的迷离的影子:清清楚楚,这是一个穿西装的人!低头看看身上,没有错;用手摸摸身上,也没有错!
于是,事态渐见严重,公馆里的小扰乱,渐渐进入于惊魂的阶段。
由于来宾气宇的华贵,必然地使二位主人在招待他时引起一种心理上的优待。
“赶快看门口!”
看样子,他们对于自己,分明正有什么诡秘的谈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