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五日

类别:其他 作者:蒋光慈字数:5860更新时间:23/03/02 14:34:27
阴雨。今天天气很冷,有点冬季的意味了。…… 同一个下宿住着的,有一个高丽人今早到我的房里来看我。他略略会说几句英语。为人似乎很和气。但我不知道他的真相,只简单地应酬他几句。也许他是革命党人,也许他是日本警察的侦探……明天是伊藤博文殁世的二十周年纪念。亡了国的高丽人对之将做如何的感想呢?…… 读了Thus and Thus的题辞。巴比塞说:××th Century——a Century that may be deseribed as the Age of Gold,of Steel, or of the Jazz Band, but above all, as the Age of Blood!真的呵!现在的我们的这个世纪就是一个血的世纪呵! 秋雨萧萧,愁人心绪;孤灯默坐,倍觉凄凉。这令人难耐的旅中的寂寞呵!……灯下读了几十页《马克思主义对于文学和艺术的阐明》,然而因为心绪烦乱的原故,即读了也不知所读的是什么。 十月二十六日 镇日地呼啸着恼人的秋风秋雨…… “每一个具着重量的艺术天才,在很大的程度上,会扩大自己的力量,如果他能深入于我们时代的伟大的解放的思想。不过需要的是,这些思想能够溶解在他的血肉里,能够被他表现出来,如被一个艺术家所表现出来的一样。”——普列汉诺夫。 读了诸名家的艺术批评,我不禁慨叹我们国内批评坛的幼稚…… 十月二十七日 如果昨天的天气是那样地恼人,那末今天的天气就未免太使人愉快了。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这真可算东京的佳日了。 下午王、吴两女士来约游明治神宫,这正合我的意思。此外还有一个陈君同去,他是我们的向导。 明治神宫所供养的是一个什么神,我们大家没有一个人知道。参拜的人很多。当我们进入神宫内时,王、吴两女士也走上阶前去参拜了一下,——她们是真心参拜呢,还是以为如此做着有趣?我可就不得而知了。神宫的所在地,可以说是一个很大的公园,其大小与上海的兆丰公园差不多,可是高大的林木丛立,为上海所难见。园内的路道很整洁,为东京其它的公园所不如,从此可见日本人信神的程度。我们在园内游了很久,可惜树林内不准人进入,草地上也不准人坐卧,这未免有点令我们扫兴了。 游过公园之后,我们步行至新宿驿。我实在有点走得疲倦了。归来后即躺卧了一会。 和我同饭馆包饭吃的有三个中国学生。我已经考察他们很久了。第一个的神气象劣绅或是什么委员,第二个——买办,第三个——北方的土豪(他是直隶人呵!),但是没有一个象研究学问的学生。他们的谈话对象,不是跳舞场,吊膀子,房东的姑娘,就是回国后怎样活动……我从来没听见他们谈论过学校的功课,或什么哪一种学问的事情。因之我也就一直到现在还不能断定他们是学习哪一科的。今晚我又将他们各自详细地审视一番,不禁暗自想道,这些留学生有什么用处呢?除开回国后做一些于社会没有益处的事情,他们能给社会一些什么呢?…… 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听说有数千之多,这其间当然有许多好的,有希望的,真正研究学问的,但是我恐怕很多的都是象这三位先生一样罢?……日本政府近来逮捕了一百多中国学生,据说因为他们有不稳的思想,而如具着“稳”的思想的这三位先生,虽然于日本的治安没有害处,可是将来对于中国的社会,也不知要做出多少的罪恶来呵!…… 又很久了没接到国内友人的信。他们近来的状况怎样? 我要回到上海的心情,一天一天地逐渐加厚!异国的秋深了,故园的景物未知已凄凉寥落否耶?…… 十月二十八日 晴。 读了《Marxism对于艺术和文学的阐明》,一方面觉得惟有用Marxism才能解释艺术和文学的真价,一方面又惊异社会运动家,伟大的革命的领袖,如Marx, Lassale, Mehring,Lafargue, Plehanov, Luxemburg, Lenin, Lunacharsky,他们对于文学和艺术是这样地有兴趣,是这样地深切地了解。其他如专门文艺研究家Friche, Cogan,对于文艺的认识,非一般资产阶级的学者所能及,那更不必说了。 R. Luxemburg(罗·萨卢森堡)的《俄国文学的精神》一文,不但证明她了解俄国的文学,而且证明她差不多读尽了俄国各名家的著作。她是一个实际运动家,从什么地方她有这些闲时间和兴趣,来读这些文学的著作呢?这真是为我所不明白的事情。 Lassale(拉萨尔)作了一篇戏剧《Fonzin kingen», Marx和Engels却异常地重视此事,写了很长的信给他,表示自己对于该剧的意见:不但称赞该剧的好处,而且很详细地指出它的缺点,以及如何修正才能排演等等。这可见得伟大的Socialists,不但尽全力于哲学(辩证法的唯物论)的阐明,即对于艺术也很注意呢。 Marx和Heine(海涅)曾有过很深的友谊,Lenin对于Gorky(哥尔基)也特别地加以注意……伟大的革命的天才,他们的天才当然是多方面的,为一般人所不能企及。他们不但具着坚强的意志,确定的人生观,而且包容着各方面的知识,富裕着精神的生活。…… Lenin的案头时常放着Pushkin, Nekrasov, Tolstoy等人的作品,这是很奇怪的事吗?不,这并不足奇,伟大的社会改造者,不但要在艺术中找出社会学的资料,而且要在艺术中得着美学的感觉,以丰富自己的精神的生活。 如果有些人以为读了点文学书,就无异于是反革命,那我们又将如何来批评Lenin呢?…… 十月二十九日 阴雨。 不知为什么我近来越起身越晏了。今早起身时已经是九点了。这样下去,一定要恢复到在上海时的程度。一个人的惰性是很容易增长的。 下午至森堡处看有无信件。适遇着两三年前所认识的郑君。他的神情依旧,未知他的心志已变更了否耶?……我很着急,还没有一封信来。在谈论了许多关于个性在历史过程中的作用问题之后,我又为他们大概地说了一说文学的作用,及普洛文学发生的必然性。 郑君请我们数人到一家食堂吃很便宜的西餐。餐后顺便至他的寓处坐了一会。辞了郑君,森堡便送我回来,一路中他为我述说他是怎样地将短篇小说改作了。他说,如果再有缺点的话,他还是要继续改作下去……我觉得他的这一种忍耐的精神,对于自己作品的慎重和忠实,的确是为一般青年作家所少有的。 灯下又读了几十页普列汉诺夫的文集。他批评别林斯基的思想,为人,功绩,是那样地多方面而正确,给了我一个整个的别林斯基的印象。别林斯基是俄罗斯的伟大的文学批评家,然而因为俄罗斯的文学是与社会运动相联系着的,所以他也就是俄罗斯社会运动史上的最不可忘却的伟大的战士。我们的文学以及我们的社会,正需要着象别林斯基的这样一个人,但是他什么时候才出现呢?我祷告着,希望着…… 翻开报纸一看,太平洋的和平会议开幕了。这会议显然是美日帝国主义的分赃会议,愚弄太平洋弱小民族的把戏。最不要脸,最怯懦的中国资产阶级,也腼然派了代表参加这种宰割中国的会议,真要令我感觉得万分的肉麻。中国的资产阶级梦想着和平,梦想着帝国主义的施惠,这结果只是一种梦想而已。 世界上各国的资产阶级有如中国的资产阶级这样地不要脸,这样地怯懦的吗?……即退一万步说,我们立在狭义的爱国主义的立场上,那我们也不能希望着中国的资产阶级会将中国弄得强盛起来的呵!中国的资产阶级是不会爱国的!…… 十月三十日 下午到藏原的家里。我和他又谈论了一些关于文学上的问题。后来我们谈起翻译的事情,他说,日本有许多的翻译太坏,简直比原文还难读……我笑起来了。我说,在这一种关系上,那中国的翻译界更要莫明其妙了。近来中国有许多书籍都是译自日文的。如果日本人将欧洲的哪一国的作品带点错误和删改译到日本来,而中国人又将这部作品带点错误和删改从日文译到中国去,试问这作品岂不是要变了一半的相貌吗?如果俄国的作品先由德国人带点错误和删改译成德文,如此辗转地而英文,而日文,最后再由中国人集其“错误和删改”的大成,并再加上一点或者更多些,试问这部俄国的作品到底变成了一部什么东西了呢?!……谈到此地,我俩觉得不禁好笑起来了。 我向他又借了一本马查著的《文学与西方的无产阶级》。我问他有没有工夫和我到藤森成吉的家里去看看他,因为我觉得他是东方的普洛作家的老前辈,我应和他谈一谈,但是藏原说,近来的环境有点不方便…… 从藏原家里出来,我到日本桥丸善书店逛了一逛,那里还是没有什么新的英文书。我买了一本很精致的写本,将来我或者要在上面写一部日记体的小说。 晚间到王、吴两女士的家里。适遇着陈君和另外一位新见面的何君。我们谈起现代中国社会的状况,以及一般知识阶级的饭碗问题。何君的思想很清楚,据他说,他是一个苦读的学生。陈君的思想摇荡而模糊,他想向上,然而他没有向上的勇气。我们又谈到日本“金解禁”的问题。这两天的日本的金价又增高起来了,一百三十元的中国银元,才能抵百元的日本金元。如此下去,一般自费的留日学生,如果他们的经济来源不充足的话,一定都要卷起被盖回到中国去。 灯下读了一章《文学与西方的无产阶级》。马查指明出辛克莱的意识上的缺点,但他说,辛克莱究竟是与我们很接近的作家,他的文学上的功绩实不可掩没。在辛克莱的作品中,我们可找出下列的肯定的优点来:第一,他比较正确地观察主人翁的心理,气分,和社会的实际生活之相互间的关系;第二,他用写实主义的手腕,表现出现代美国资本主义的实际。如《北与南》,《石炭王》,《四百》,《交易所员》等等,均为表现美国资本主义之最好的作品。 十一月一日 午饭后打算到森堡、建南的寓处,路中不料遇见了王女士和陈君,他们是送吴女士到日光旅行,刚从车站才回来的。我便和他们一块到王女士的寓所坐了一会。王女士拿了许多画片给我看。中间谈起未来主义和写实主义来。我说,在绘画上,除开写实主义而外,我反对一切乱七八糟的什么立体派,未来派,印象派……因为我,不,不仅止我一个人,见不出他们的好处来。记得我在一本书上读了一段故事:有一个,或者一群雕刻家,我记不清楚了,提议要在某一广场上为Marx塑铜像,Lenin甚表示同意。不过他向提议的人说:“这是很好的事情,不过请将Marx的头部塑得象一点才好,千万别要弄成四不象了!……”Lenin的这一种担心是有根据的,因为照着未来派或其他什么派塑起Marx的像来,那结果你说象什么都可以,可是不会象Marx的。 从王女士的寓所出来,未走几步路即碰到了森堡和建南。他们是来找我的。到我的寓所坐了一些时,天已经晚了,我便请他们出去吃晚饭。晚饭后我们到神田逛了一会马路。我们本想逛神田夜市的,可是等我们将夜市找到了之后,天公恶作剧。下起雨来了。我们急速跳上电车,怅然而归。 我的胃部这两天又生了毛病,不时地发痛。这两天的食量也不好。养了这些时候的胃病:难道又发作了不成吗?天哪,那将又是如何的糟糕呵!近来水果,尤其是苹果,吃得太多了,这或者是又将胃部弄坏了的原因。我对于我自己的卫生太不注意了!少不得又要加紧多吃一两瓶Help,这是一种很好的胃病药呵。 十一月二日 午后同森堡、建南到日比谷公园参观帝都复兴展览会。表册和模型甚多,若详细参观,非尽一日之功不可。因为人众拥挤的原故,我们只得大概地参观一下。其间陈列最令我不能忘却的,那要算德永柳州氏的二十四巨幅油画了。德永柳州氏完全把当时地震恐怖的现状表现出来,令七年后的今日我们观其画者,也不禁感觉得如身临其境,神经为之紧张起来。如《海啸》,《吊死者》,《尸骨之山(?)》尤能深入人的记忆。我素来以为日本人不能产生出伟大的作品,然而德永柳州氏却将我的这种观念消灭了。据我看来,德永柳州氏的确是一个伟大的画家。 日本的大地震当然是日本全民族的不幸,然而由此大地震能够产生出如德永柳州氏的这样一个伟大的画家,那也未始不是日本文化的光荣了。 参观了帝都复兴展览会以后,我不禁感到日本的资产阶级以及为它服务的知识阶级,是非常地爱勤劳而努力向上。虽然他们重要的是他们本身的阶级的利益,然而在他们的利益之下,他们同时却为着全日本民族做了不少的开化的事业。不错,日本的资产阶级现在开始反动了,然而它的反动如欧美各先进国的资产阶级的反动一样,自有其相当的文明的手腕,决不如中国的资产阶级那般地野蛮,愚蠢,和卑怯。…… 十一月六日 久负盛名的富士山及富士湖,今天算是被我一睹面目了。 昨晚吩咐了下女,今早五点多钟的辰光,她即将我叫醒了。七点钟和同伴者在新宿驿会齐。我反来比蔡张女士等先到。于七点半钟时上了火车。火车渐渐将我们送出东京以外了。火车在山谷中行走,两侧尽是山峦,际此初冬之际,只见红叶如云,别具一种自然的情调。讨厌的是,沿路山洞甚多,火车的烟气令人难耐。约十点钟的辰光到了大月,我们即下了火车,改乘汽车。沿路经过许多纯日本风的镇市。这已经是日本的内地了。然而居民的装束差不多与东京的一样,可以说没有什么分别。在汽车上共坐了一个多钟头之久。到湖畔时已将近十二点了。在湖畔略逗留了一会,便乘上汽船,开始游起湖来。 湖差不多即位于富士山的麓下,富士山的山巅已积了深厚的雪了。久仰大名的富士山,今日一见,觉得亦不过如是,我嫌它太单调了,太平庸了,而不能与人以伟大壮巍之感。其周围的蜿蜒俯伏的群山,我觉得倒比它清秀幽丽得多了。它的带有雪帽子的影子倒映于湖中,隐约可见。湖水清澈见底,波平如镜。因为位于群山之下,不能一眼见到彼岸,其弯曲引人入胜,“红叶满秋山,绿波荡舟影”,不禁令游者几疑身入桃源之境了,同伴者还有两个日本女郎,这时坐在船头,轻曼地唱起歌来,不禁令我为之神往。汽船达到了对岸之后,我们便走上山去。山并不见得很底,然而因为路径平正,又加之游兴正浓,所以登至山巅时,并不感觉得疲倦。山巅上有一洞,洞口那边是富士的第二湖,名为“西湖”,因为天已不早了,我们打算当天回东京,所以只能在这“西湖”畔徘徊了一下。因为被山峦隔住了,我们看不清这所谓“西湖”者的面目到底如何,只领略了她一点侧面的微笑而已。明年我或有再来此地的机会,那是我将尽量地亲一亲富士五湖的怀抱。但是现在,暂且止于此罢!…… 我们穿过山洞,下了山,在山麓下一家小店吃了一点点心之后,又乘上汽船,顺着原路回来。时已夕阳西下,富士山渐为烟雾所笼罩了。上了岸之后,我买了两褶富士湖的风景画片,及四块富士特产的羊羹,作为我送给我房东的礼物。 于是又是汽车……火车……山洞……京东……我回到寓所时,已是九点钟了。在归途的火车中,张女士说起日光的风景来……我答应了蔡女士:明年重来日本时,于暑期间我一定和她们到日光去旅行去。 “回去告人无别语, 此邦山水最温柔。……” 十一月七日 今天是十月革命的十二周年纪念日。莫斯科当然有一番盛况也。…… 在今昨的两天日本报上,宣布了对于共产党第二次的大检举…… 两相辉映,要令人起一种什么感想呢? ………… ………… 十一月九日 我已经决定在本月十五日动身回国了。我知道那里是没有什么愉快可以给我的,但是当无数万万被压迫的群众受着痛苦的时候,我有权利向我的祖国要求愉快吗?别人可以向它要求,然而我,我这个为祖国服务的人,是没有这种权利的!…… 友人们在那里奋斗着……他们也许不了解我,也许要嘲笑我,鄙视我……呵,让他们去!重要的不是在于他们对我的关系!如果他们的行动能将被压迫的中国,我所眷怀着的贫苦群众,从敌人的手中解放出来,那已经是他们对于我的深恩大惠了,我还要要求他们一些什么呢?!如果他们不了解我,不能明白我,那也只是我个人的不幸,历史的必然,而不是他们的罪过。 呵,我应当归去,我应当归去, 重新投入那悲哀的祖国的怀抱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