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邦与故国
类别:
其他
作者:
蒋光慈字数:2621更新时间:23/03/02 14:34:26
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五日
得了友人的帮助,好容易才把房子租好了。地点很幽静,窗外树木繁多,空气新鲜,倒还宜于养病,做事。
从今天起,我算在东京安住下来了。我能在此地住得许久呢?这连我自己也不能决定,也许要住三个月,也许要长住下去……老实说,我并不喜欢东京,然而我觉得在东京比在上海要自由些。虽然在事实上,东京并不是自由的地方,但是,我的天哪,那可要比上海自由得多了!唉,我的黑暗的祖国!……
吃了柏村博士所制的胃病药“海尔补”,我的胃病似乎好了些,食欲也增进些。我想,若慢慢地保养下去,不胡乱吃东西,大概不久就会全愈起来的。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我能成为一个很康健的人!一个病夫有什么用处呢?不但妨害自己,并且妨害别人,简直是莫大的罪过!
讨厌!我不懂得日本话,真正是大不方便。有事情要叫下女做,然而表示不出来。一切零零碎碎的事情,如果不是宪章帮我的忙,那我可真是糟了。我初来的时候,只当用英语可以通行,不料此邦的英语是太不通行了。我什么时候才学会日本话呢?我想一定要将它学好才是。
今天除收拾房间外,没做什么事。
八月二十六日
今天写了一封信给杏邨。我离国的时候,他进了监狱,现在算来,该是他要出狱的时候了。我身虽在异邦,可是我的心实未有片时曾将我的在祖国内的朋友们忘记过。而况杏邨是我最好的朋友,又在过着监狱的生活吗?……我忘记不了他的三个小孩子,我忘记不了他的夫人的那一副因焦虑而瘦削了的面相。我由此更忘记不了我的悲哀的祖国……
当我写这几行字的时候,我的窗外的树枝上的鸟儿在婉叫着,我的对面的房间内的日本女郎在曼妙地歌唱着。我感觉到异国的温柔。我就终身居留在异国里不好吗?然而我的一颗心,总是忘记不了祖国的苦味,总是时常飞到黑暗的,残酷的上海去。令我怀恨的又令我怀念的上海呵!……
房东向我要房钱,我很慷慨地把这个月的房钱交给他,我想,他或者要招待我比较好些。
同住的都是日本人,我们完全不说话。还有一个朝鲜人,但我认不出哪一个是的。朝鲜亡国纪念日,八月二十九日,快要到临了,你这位亡国的朋友呵,应当做什么感想呢?
日本人太客气了,有点讨厌。
八月二十七日
今天开始译了几页书。谅在十日之内,大概可以将《一周间》完稿了。版税已经预支了许多,书局老板恐怕要等待得不耐烦了。
下午天热,头昏,不能多做事。下女将房间打扫了一下,我见着她的强健的身躯,不禁联想到其余的日本女子。似乎日本女子都具着很强健的体格,不象中国女子那种弱不禁风的样子。同时,日本女子又是这般地温柔,这般地和顺……日本山川的秀气,恐怕都钟到女子身上来了。我觉着日本男子很讨厌,他们常给我以粗暴的,局促的感觉。
离国时连一本书都没带。在日本又买不到俄文书籍,这倒怎么办呢?现在我手边有一本朵斯托也夫斯基的Poor People,然而已经看得厌倦了。朵氏初出世的时候,即得着了别林斯基的知遇,这真是他大大的幸运!连一本小小的书经过别林斯基的推荐,即刻使朵氏成了名,这不是伟大的幸运吗?中国也许有朵氏,然而别林斯基是谁呢?
八月二十八日
今天天气很风凉,我的精神比昨天好些。已经有一点秋意了。上海现在是怎样呢?
我的食量虽然并不大坏,可是我的胃病并没有什么大的起色,有时还痛得利害。唉,我不知我为什么得了这一种讨厌的病!两年以前,我差不多没有生过病,就是生病,也是于最短期间就好了的。不料近两年来时常生病:去年生了三四个月的病,今年又是这样地不幸。这究竟是一回什么事呢?
日本的西瓜真好看,是那样地鲜红!然而我有胃病,我不敢去尝试……天哪,这真是苦煞人!我意想中的日本西瓜是多末地甜美而好吃呵!
今天我发觉了我们的下女并不是雇来的,原来就是房东自己的女儿。她几乎镇日地劳动着不息,无怪乎她的身体是那样地强壮。
我的生活似乎有点单调,然而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很想去找一找藤枝丈夫和藏原惟人两君,因为一个会说中国话,而别一个会说俄国话。我想一方面报告他们一点关于中国文化运动的现状,一方面对于日本的文坛有所询问。而且藏原君的俄文书籍一定是很多的,我想向他借几本。一本书都没有得看,岂不是要寂寞死人吗?
但是转而一想,也许要因此发生不便的事情……等些时再说罢。唉,我是中国人,一个不幸的中国人!就是旅居在异国里,也没有什么自由的可言。这较之当年羁留在巴黎的海涅,流浪在意大利的拜轮如何?他们虽然是愤慨,他们虽然是不见容于祖国,然而他们在异国里究竟是自由的人呵!……
八月三十日
今日天气很凉,简直是有点秋意了。时间过得真快,“一年容易又秋风,”无论古今,皆同此感,现在我的窗外的树叶还是在绿着,还是在时时刻刻对着我微笑。但是再过一礼拜,或半月,或一个月……那时将完全是另一种景象,将都要变成苍凉的模样了。草木如此,人何不然?!我不禁想起来了我的青春,我愿我所有的一切将宝贵的青春重新换来!呵,这是可能的吗?呵,如果这是可能的!……
我的日本话简直不会长进:一,没有先生教授;二,不同日本人接近;三,我自己也不努力自习;这样,如果我的日本话会学好,那除非是上帝的魔力了。每天译了一点书之后,便什么都不想做。这样下去倒怎么结局呢?
我的生活实在很单调,如果我会说日本话,那我至少也可以时常同我们房东的女儿谈谈。她很有趣,是一个很天真烂漫的姑娘。我很喜欢听她那一种小孩子式的撒娇的话音。
在上海时,与友人们谈政治谈得太多了,现在我想把中国的事情暂时忘记。已经有一个月不读中国报了,也没有听见什么消息,不知现在又闹到什么样子?
我不愿意谈起中国的事情,我愿将中国忘记掉,但是我不能够。我的一颗心总是在遥念着那些在很苦的争斗中的朋友们……我深深地抱愧着我现在旅居在异国里。
杏兄还没有信来,令我念念!他是否已经出了监狱呢?可恨的是灵菲、平万他们也不给我来信!很忙吗?他们应当知道他们的来信,对于我是有怎样大的意义!……
九月一日
今天是日本大震灾七周年纪念日。
今天是国际青年纪念日。
听说今天特别地戒严……
沈叶沉君告诉我说,大山郁夫氏本是日本劳动界的领袖,可是他主张再重新组织合法的新劳农党以后,在他的家里便不时有劳动者的叫骂……我不禁觉得有点好笑:这天天有劳动者在家里叫骂,如何能令人受得了呀?!这种滋味实在是不好尝的,我不晓得大山郁夫氏,所谓劳动界的领袖,何以对之。
我由大山郁夫联想到欧战后的柯茨基,普列汉诺夫……
今天午后洗了澡。在日本洗澡真便宜,每次只要五分钱。澡堂内没有任何的,象中国那样的陋习。我在上海时,很不高兴进澡堂子,因为那些茶房和擦背人的面孔,令我太感觉得不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