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堂游记

类别:其他 作者:朱自清字数:14175更新时间:23/03/02 14:33:06
小.说.t|xt.天+ 松堂游记 去年夏天,我们和S君夫妇在松堂住了三日。难得这三日的闲,我们约好了什么事不 管,只玩儿,也带了两本书,却只是预备闲得真没办法时消消遣的。 出发的前夜,忽然雷雨大作。枕上颇为怅怅,难道天公这么不做美吗!第二天清早,一 看却是个大晴天。上了车,一路树木带着宿雨,绿得发亮,地下只有一些水塘,没有一点尘 土,行人也不多。又静,又干净。 想着到还早呢,过了红山头不远,车却停下了。两扇大红门紧闭着,门额是国立清华大 学西山牧场。拍了一会门,没人出来,我们正在没奈何,一个过路的孩子说这门上了锁,得 走旁门。旁门上挂着牌子,“内有恶犬”。小时候最怕狗,有点趑趄。门里有人出来,保护 着进去,一面吆喝着汪汪的群犬,一面只是说,“不碍不碍”。 过了两道小门,真是豁然开朗,别有天地。一眼先是亭亭直上,又刚健又婀娜的白皮 松。白皮松不算奇,多得好,你挤着我我挤着你也不算奇,疏得好,要像住宅的院子里,四 角上各来上一棵,疏不是?谁爱看?这儿就是院子大得好,就是四方八面都来得好。中间便 是松堂,原是一座石亭子改造的,这座亭子高大轩敞,对得起那四围的松树,大理石柱,大 理石栏干,都还好好的,白,滑,冷。由皮松没有多少影子,堂中明窗净几,坐下来清清楚 楚觉得自己真太小,在这样高的屋顶下。树影子少,可不热,廊下端详那些松树灵秀的姿 态,洁白的皮肤,隐隐的一丝儿凉意便袭上心头。 堂后一座假山,石头并不好,堆叠得还不算傻瓜。里头藏着个小洞,有神龛,石桌,石 凳之类。可是外边看,不仔细看不出。得费点心去发现。假山上满可以爬过去,不顶容易, 也不顶难。后山有座无梁殿,红墙,各色琉璃砖瓦,屋脊上三个瓶子,太阳里古艳照人。殿 在半山,岿然独立,有俯视八极气象。天坛的无梁殿太小,南京灵谷寺的太黯淡,又都在平 地上。山上还残留着些旧碉堡,是乾隆打金川时在西山练健锐云梯营用的,在阴雨天或斜阳 中看最有味。又有座白玉石牌坊,和碧云寺塔院前那一座一般,不知怎样,前年春天倒下 了,看着怪不好过的。 可惜我们来的还不是时候,晚饭后在廊下黑暗里等月亮,月亮老不上,我们什么都谈, 又赌背诗词,有时也沉默一会儿。黑暗也有黑暗的好处,松树的长影子阴森森的有点像鬼物 拿土。但是这么看的话,松堂的院子还差得远,白皮松也太秀气,我想起郭沫若君《夜步十 里松原》那首诗,那才够阴森森的味儿——而且得独自一个人。好了,月亮上来了,却又让 云遮去了一半,老远的躲在树缝里,像个乡下姑娘,羞答答的。从前人说:“千呼万唤始出 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真有点儿!云越来越厚,由他罢,懒得去管了。可是想,若是一个 秋夜,刮点西风也好。虽不是真松树,但那奔腾澎湃的“涛”声也该得听吧。 西风自然是不会来的。临睡时,我们在堂中点上了两三支洋蜡。怯怯的焰子让大屋顶压 着,喘不出气来。我们隔着烛光彼此相看,也像蒙着一层烟雾。外面是连天漫地一片黑,海 似的。只有远近几声犬吠,教我们知道还在人间世里。(原载1935年5月15日《清华 周刊》第43卷第1期) 初到清华记 。小%说^t*xt-天.堂 初到清华记 从前在北平读书的时候,老在城圈儿里呆着。四年中虽也游过三五回西山,却从没来过 清华;说起清华,只觉得很远很远而已。那时也不认识清华人,有一回北大和清华学生在青 年会举行英语辩论,我也去听。清华的英语确是流利得多,他们胜了。那回的题目和内容, 已忘记干净;只记得复辩时,清华那位领袖很神气,引着孔子的什么话。北大答辩时,开头 就用了furiously一个字叙述这位领袖的态度。这个字也许太过,但也道着一点 儿。那天清华学生是坐大汽车进城的,车便停在青年会前头;那时大汽车还很少。那是冬末 春初,天很冷。一位清华学生在屋里只穿单大褂,将出门却套上厚厚的皮大氅。这种“行” 和“衣”的路数,在当时却透着一股标劲儿。 初来清华,在十四年夏天。刚从南方来北平,住在朝阳门边一个朋友家。那时教务长是 张仲述先生,我们没见面。我写信给他,约定第三天上午去看他。写信时也和那位朋友商量 过,十点赶得到清华么,从朝阳门哪儿?他那时已经来过一次,但似乎只记得“长林碧 草”,——他写到南方给我的信这么说——说不出路上究竟要多少时候。他劝我八点动身, 雇洋车直到西直门换车,免得老等电车,又换来换去的,耽误事。那时西直门到清华只有洋 车直达;后来知道也可以搭香山汽车到海甸再乘洋车,但那是后来的事了。 第三天到了,不知是起得晚了些还是别的,跨出朋友家,已经九点挂零。心里不免有点 儿急,车夫走的也特别慢似的。到西直门换了车。据车夫说本有条小路,雨后积水,不通 了;那只得由正道了。刚出城一段儿还认识,因为也是去万生园的路;以后就茫然。到黄庄 的时候,瞧着些屋子,以为一定是海甸了;心里想清华也就快到了吧,自己安慰着。快到真 的海甸时,问车夫,“到了吧?”“没哪。这是海——甸。”这一下更茫然了。海甸这么难 到,清华要何年何月呢?而车夫说饿了,非得买点儿吃的。吃吧,反正豁出去了。这一吃又 是十来分钟。说还有三里多路呢。那时没有燕京大学,路上没什么看的,只有远处淡档的西 山——那天没有太阳——略略可解闷儿。好容易过了红桥,喇嘛庙,渐渐看见两行高柳,像 穹门一般。十刹海的垂杨虽好,但没有这么多这么深,那时路上只有我一辆车,大有长驱直 入的神气。柳树前一面牌子,写着“入校车马缓行”;这才真到了,心里想,可是大门还够 远的,不用说西院门又骗了我一次,又是六七分钟,才真真到了。坐在张先生客厅里一看 钟,十二点还欠十五分。 张先生住在乙所,得走过那“长林碧草”,那浓绿真可醉人。张先生客厅里挂着一副有 正书局印的邓完白隶书长联。我有一个会写字的同学,他喜欢邓完白,他也有这一副对联; 所以我这时如见故人一般。张先生出来了。他比我高得多,脸也比我长得多。一眼看出是个 顶能干的人。我向他道歉来得太晚,他也向我道歉,说刚好有个约会,不能留我吃饭。谈了 不大工夫,十二点过了,我告辞。到门口,原车还在,坐着回北平吃饭去。过了一两天,我 就搬行李来了。这回却坐了火车,是从环城铁路朝阳门站上车的。 以后城内城外来往的多了,得着一个诀窍;就是在西直门一上洋车,且别想“到”清 华,不想着不想着也就到了。——香山汽车也搭过一两次,可真够瞧的。两条腿有时候简直 无放处,恨不得不是自己的。有一回,在海甸下了汽车,在现在“西园”后面那个小饭馆 里,拣了临街一张四方桌,坐在长凳上,要一碟苜蓿肉,两张家常饼,二两白玫瑰,吃着喝 着,也怪有意思;而且还在那桌上写了《我的南方》一首歪诗。那时海甸到清华一路常有穷 女人或孩子跟着车要钱。他们除“您修好”等等常用语句外,有时会说“您将来做校长”, 这是别处听不见的。 1936年4月18日作 (原载1936年《清华周刊》副刊第44卷第3期) 绥行纪略 小``说"t:xt..天 堂 绥行纪略 十八日奉教职员公会会长冯芝生先生之命,携带同仁捐款二千元,前往绥远及平地泉慰 劳前方抗战将士。晚六时许,在清华园站上车,偕行者有学生自治会代表王达仁先生,燕大 中国教职员会代表梅贻宝先生,学生会代表朱焘谱先生,新闻学系同学王若兰女士。三等车 有卧铺,有暖气,褥子及枕头均洁白;惟室中未免太暖耳。十九日早过平地泉,有受伤官长 一人,用绷架抬上火车。车门嫌窄,抬入极为不易。后知此受伤之人乃三十五军二一八旅参 谋席卓先生,系在红格尔图被飞机掷弹炸伤胸部,用载重汽车送至平地泉,再由火车送绥。 席先生经百余里之颠簸,上火车时绷架又再三转侧,当时情形极为痛苦,但不能言。抵绥后 即送往教会所办之公医院,经打三针,惟失血过多,势甚危险。记此以见前方医药及救护之 缺乏也。 车离平地泉,遇合众社访员瑞典苏德邦先生,谈话甚多。证以后来所闻,其语亦不尽 确。但谓十八晚曾晤傅主席,傅主席有决心与自信,又谓绥远人心极安定,则皆实情也。又 谓北平英文《时事日报》曾传卓资山美教士夫妇被掳,绝无其事。彼昨犹晤该教士。惟该教 士因报载被掳消息,反觉疑惧。苏谒傅主席时曾谈及此事,傅主席谓绥境治安毫无问题。时 苏又云,车过卓资山,该教士或在站台上,当即以此告之。 惟彼谈话兴致过浓,言下探首窗外,则卓资山站已过矣。 十二时许抵绥,将行李送至绥新旅舍,即至饭馆用午饭,并邀归绥中学霍世休校长至饭 馆谈话。霍先生系本校研究院毕业同学。霍先生来时,梅先生即托其代约新闻记者及各校校 长,于晚八时至旅社茶会。霍先生即作午饭东道主。午后三时至省政府。事先梅先生有一电 来。至是省府派王斌先生招待,晤曾厚载秘书长。曾秘书长见告,红格尔图于王道一乱后, 即筑有土圩一道。此次匪军三千压境,我方惟骑兵两连约二百人驻守。另有保卫队十人。此 十人皆系退伍兵士,用以联合并指导已受训练之壮丁,俾资保卫乡土。匪军飞机坦克车应有 尽有。我方只由骑兵及保卫队壮丁等各任土圩两面防守之责。历一日一夜,屹然不动,死伤 甚少。其后援军始至。骑兵作用原在攻,而竟能坚守若此,可见士气之旺也。 曾秘书长谈至是,因纵论绥省壮丁训练情形。谓第一期时人民多观望不前;第一期毕 业,傅主席特召集诸壮丁父老来省参观。诸父老见其子弟所受待遇甚佳,诸壮丁见其父老, 亦均欣然述其所受教益;其原有嗜好者,至是且已戒除。父老皆欢忭。故第二期时,壮丁莫 不踊跃入省受训。此项壮丁,名为防共自卫团,不曰“抗敌”者,避敌注意也。曾秘书长又 谈乡村建设委员会训练向导员情形。谓此种向导员皆曾受高小教育之青年。受训既毕,即分 往各本乡服务。一面辅助乡长办理本乡事务,一面联合壮丁,一面兼任小学校长。过去乡村 保卫团多由乡长主持,费多而效少;今行向导员制,方能实收民众组织之利,且上下感情亦 不致扞格不通也。 嗣复论及此次抗战。谓半年来绥境所作防御工事甚多。有时日夜工作。如碉堡等,皆以 铁筋洋灰为之,并均自以小炮试验,确系坚固。若仅匪军来扰,可保万无一失。至前线兵 士,皮大衣大致已备,但天气如再寒冷,鞋袜耳套手套等,恐甚为需要。绥地买不出许多, 且制作工人太少;此事颇盼平津及他处同胞帮忙。又谓绥地民众极能与政府合作,即如近日 为前方制烧饼,全城饼师,皆加紧工作,且互相谓曰:“这是给我们弟兄们吃的,得烤熟 些。”据吾人观察,绥省军政民三方面确能打成一片,通力合作,不仅一时一事为然。 曾秘书长又谈及半年来察北民众因不堪匪伪压迫,携带老小及动产来绥东者甚众。又谓 近来接各处慰劳信件款项等,平均每日二十份,极为感念。末谓十八日红格尔图击伤匪方飞 机一架,机尾有特种标志,惜被其逃去云。 自省府归后,有英记者布朗来访。其人代表英国《新闻时事报》北美通讯社及瑞典通讯 社。自云甫自日本来。梅先生即告以国人决心,绥远不能再让,任何牺牲亦所不辞云云。晚 六时,教育厅厅长阎伟先生招宴,宴毕回旅舍开茶会,到新闻记者及各校长约二十人。梅先 生述两校代表来绥之使命有三:一、对抗战诸将士表示敬佩,并表示绥远乃全国人之绥远; 二、视察绥远实况,以便告知平津同胞;三、调查前方所最需要之物品,俾后援知所措手。 各代表亦详述两校募捐停火绝食等事。新闻记者有答辞,并报告前方情况,归绥中学霍校长 亦有答辞,谓绥教育界已具决心,愿与土地共存亡;教育界深知绥远为国家命脉,决不能让 寸土尺地。又谓学生将组织自卫团,在后方服务。 二十日晨,清至归绥中学演讲,请学生切实受军事训练并养成组织力。讲毕,与梅先生 等同至防共自卫团常备队。民政厅厅长袁庆曾主任及李大超副主任即召集该队三千六百余人 列队请各代表演讲。各队员皆年轻力壮,满面红光;朴质之中,透出忠慤。听讲约一小时, 始终整齐严肃,毫不懈怠。袁主任见告,第一期壮丁大都是高小毕业生;此系第二期,真正 老百姓。李副主任见告,训练程序,学科方面共分四段:首教新生活,次教社会常识,次教 帝国主义压迫史,次教民族奋斗史。术科则注重游击战术。队中政训员则由乡建会训练; 分发各乡即为向导员。 午省政府招宴。当将顾一樵先生嘱携来之防毒面具样品一件交专司此类事之杨处长。据 云,前曾电燕大寄来一具,适亦于是曰寄到。宴毕,参观乡建会,即训练向导员之处。惟该 会因向导员已足用,顷已暂停训练矣。时闻傅主席已回省,即往晋谒。傅主席略述战况,谓 王英部已消灭,匪等此次企图完全失败;此后或有短期间之平静,但再来时力量必更加厚。 清及王达仁先生即将捐款汇票呈上;梅先生等亦言正在募捐中。傅主席表示谢意,并希望吾 人从科学方面帮忙,如防毒设备等。 晚应各厅长各官长宴,宴毕,即上车至平地泉。省府派王先生陪同前往。夜一时余抵 站,暗中摸索,投宿县政府。二十一晨,二一八旅部得省政府电,派陈世杰参谋偕同樊涤清 军法官来接洽;《大公报》绥远特派员范希天先生(长江)及绥远第二师范郭吉庵校长亦同 至。郭校长约早饭。平地泉本只有二三人家,铁路通后,始渐有粮店;但出门一望,平沙莽 莽,犹是十足边塞风味也。席间谈及此次战事,知我方以攻为守;十六、七两日,夜间以汽 车运步兵三团,又有骑兵三团,约共二万余人一同开往前方。十九日晨二时施行总攻击。匪 军约二万人,皆乌合之众,不能力战。经我军驱逐退去,死伤甚众;后发见死者中有伪团长 二人。时我方战壕中军士皆出壕大呼“中华民国万岁”。骑兵出发时,范希天先生曾亲见, 兵士皆着皮帽,有尾,高踞马上,行色甚壮。此次战役,我方伤兵共一百十余人,重伤者分 送绥远及大同后方医院,轻伤者留本地野战病院疗养,但医药与救护均极缺乏。此不独有关 人道,且受伤者比较多,医药设备太差,治疗不易,战斗力之损失亦甚大也。至兴和方面, 非匪主力所在。我方有六十八师部队驻守,匪屡有小股来犯,皆被击退云。 早饭后,至第二师范,适平地泉各界自卫会在此开会,遇留守司令苏开元团长。苏东北 人,爱国心极热烈,虽匆匆一谈,印象颇深。论及学生救国会事,谓可加入自卫会共同工 作;如有与他处学生救国会联系之处,亦可单独办理,俾仍不失其独立性。此意见甚为切 实。是日师范学生亦绝食一日,并议决下周停火一周;平地泉停火,又非北平可比,而仍毅 然仿行,甚为可佩。十二时学生救国会开会,余等亦参加,各有简短之演辞。旋至野战病院 慰问伤兵。伤兵约八九人,共住一室,两校代表合赠五元,作购买食物之用。又有官长二 人,另居一室,代表等亦加慰问。诸人均非重伤,有已将就痊者。出病院,即乘赵承绥骑兵 司令派来之汽车前往城外晋谒。赵司令谈话坦白,无城府;派赵参谋伴同往观防御工事,规 模甚大。观毕,入城应旅部宴会。董旅长在前方,即由陈参谋代表。席间遇蒙藏委员会调查 员陈佑城先生,据云在西北工作已年余,觉蒙古问题甚大;惜将上车,不及详谈。下午五时 许登车,送行者甚众。二十二日晨六时余返校。此行计在绥留一日半,在平地泉留一日,多 承傅主席及各军政长官与地方人士予以种种调查及视察之便利,并承厚待,极为感谢也。 1936年11月22日作 (原载1936年11月26日《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792号。) 蒙自杂记 ×小×说×t××xt×天×堂 蒙自杂记 我在蒙自住过五个月,我的家也在那里住过两个月。我现在常常想起这个地方,特别是 在人事繁忙的时候。 蒙自小得好,人少得好。看惯了大城的人,见了蒙自的城圈儿会觉得像玩具似的,正像 坐惯了普通火车的人,乍踏上个碧石小火车,会觉得像玩具似的一样。但是住下来,就渐渐 觉得有意思。城里只有一条大街,不消几趟就走熟了。书店,文具店,点心店,电筒店,差 不多闭了眼可以找到门儿。城外的名胜去处,南湖,湖里的崧岛,军山,三山公园,一下午 便可走遍,怪省力的。不论城里城外,在路上走,有时候会看不见一个人。整个儿天地仿佛 是自己的;自我扩展到无穷远,无穷大。这教我想起了台州和白马湖,在那两处住的时候, 也有这种静味。 大街上有一家卖糖粥的,带着卖煎粑粑。桌子凳子乃至碗匙等都很干净,又便宜,我们 联大师生照顾的特别多。掌柜是个四川人,姓雷,白发苍苍的。他脸上常挂着微笑,却并不 是巴结顾客的样儿。他爱点古玩什么的,每张桌子上,竹器瓷器占着一半儿;糖粥和粑粑便 摆在这些桌子上吃。他家里还藏着些“精品”,高兴的时候,会特地去拿来请顾客赏玩一 番。老头儿有个老伴儿,带一个伙计,就这么活着,倒也自得其乐。我们管这个铺子叫“雷 稀饭”,管那掌柜的也叫这名儿;他的人缘儿是很好的。 城里最可注意的是人家的门对儿。这里许多门对儿都切合着人家的姓。别地方固然也有 这么办的,但没有这里的多。散步的时候边看边猜,倒很有意思。但是最多的是抗战的门对 儿。昆明也有,不过按比例说,怕不及蒙自的多;多了,就造成一种氛围气,叫在街上走的 人不忘记这个时代的这个国家。这似乎也算利用旧形式宣传抗战建国,是值得鼓励的。眼前 旧历年就到了,这种抗战春联,大可提倡一下。 蒙自的正式宣传工作,除党部的标语外,教育局的努力,也值得记载。他们将一座旧戏 台改为演讲台,又每天张贴油印的广播消息。这都是有益民众的。他们的经费不多,能够逐 步做去,是很有希望的。他们又帮忙北大的学生办了一所民众夜校。报名的非常踊跃,但因 为教师和座位的关系,只收了二百人。夜校办了两三个月,学生颇认真,成绩相当可观。那 时蒙自的联大要搬到昆明来,便只得停了。教育局长向我表示很可惜;看他的态度,他说的 是真心话。蒙自的民众相当的乐意接受宣传。联大的学生曾经来过一次灭蝇运动。四五月间 蒙自苍蝇真多。有一位朋友在街上笑了一下,一张口便飞进一个去。灭蝇运动之后,街上许 多食物铺子,备了冷布罩子,虽然简陋,不能不说是进步。铺子的人常和我们说,“这是你 们来了之后才有的呀。”可见他们是很虚心的。 蒙自有个火把节,四乡是在阴历六月二十四晚上,城里是二十五晚上。那晚上城里人家 都在门口烧着芦秆或树枝,一处处一堆堆熊熊的火光,围着些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孩子们手 里更提着烂布浸油的火球儿晃来晃去的,跳着叫着,冷静的城顿然热闹起来。这火是光,是 热,是力量,是青年。四乡地方空阔,都用一棵棵小树烧;想象着一片茫茫的大黑暗里涌起 一团团的热火,光景够雄伟的。四乡那些夷人,该更享受这个节,他们该更热烈的跳着叫着 罢。这也许是个拔除节,但暗示着生活力的伟大,是个有意义的风俗;在这抗战时期,需要 鼓舞精神的时期,它的意义更是深厚。 南湖在冬春两季水很少,有一半简直干得不剩一点二滴儿。但到了夏季,涨得溶溶滟滟 的,真是返老还童一般。湖堤上种了成行的由加利树;高而直的干子,不差什么也有“参 天”之势。细而长的叶子,像惯于拂水的垂杨,我一站到堤上禁不住想到北平的十刹海。再 加上崧岛那一带田田的荷叶,亭亭的荷花,更像十刹海了。崧岛是个好地方,但我看还不如 三山公园曲折幽静。这里只有三个小土堆儿。几个朴素小亭儿。可是回旋起伏,树木掩映, 这儿那儿更点缀着一些石桌石墩之类;看上去也罢,走起来也罢,都让人有点余味可以咀嚼 似的。这不能不感谢那位李崧军长。南湖上的路都是他的军士筑的,崧岛和军山也是他重新 修整的;而这个小小的公园,更见出他的匠心。这一带他写的匾额很多。他自然不是书家, 不过笔势瘦硬,颇有些英气。 联大租借了海关和东方汇理银行旧址,是蒙自最好的地方。海关里高大的由加利树,和 一片软软的绿草是主要的调子,进了门不但心胸一宽,而且周身觉得润润的。树头上好些白 鹭,和北平太庙里的“灰鹤”是一类,北方叫做“老等”。那洁白的羽毛,那伶俐的姿态, 耐人看,一清早看尤好。在一个角落里有一条灌木林的甬道,夜里月光从叶缝里筛下来,该 是顶有趣的。另一个角落长着些芒果树和木瓜树,可惜太阳力量不够,果实结得不肥,但沾 着点热带味,也叫人高兴。银行里花多,遍地的颜色,随时都有,不寂寞。最艳丽的要数叶 子花。花是浊浓的紫,脉络分明活像叶,一丛丛的,一片片的,真是“浓得化不开”。花开 的时候真久。我们四月里去,它就开了,八月里走,它还没谢呢。 1939年2月5—6日作 (原载1939年4月30日《新云南》第3期) Www.xiaoshUotxt.net 北平沦陷那一天 {小}{说}{t}{xt}{天}{堂 北平沦陷那一天 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七日的下午,风声很紧,我们从西郊搬到西单牌楼左近胡同里朋友的 屋子里。朋友全家回南,只住着他的一位同乡和几个仆人。我们进了城,城门就关上了。街 上有点乱,但是大体上还平静。听说敌人有哀的美敦书给我们北平的当局,限二十八日答 覆,实在就是叫咱们非投降不可。要不然,二十八日他们便要动手。我们那时虽然还猜不透 当局的意思。但是看光景,背城一战是不可免的。 二十八日那一天,在床上便听见隆隆的声音。我们想,大概是轰炸西苑兵营了。赶紧起 来,到胡同口买报去。胡同口正冲着西长安街。这儿有西城到东城的电车道,可是这当儿两 头都不见电车的影子。只剩两条电车轨在闪闪的发光。街上洋车也少,行人也少。那么长一 条街,显得空空的,静静的。胡同口,街两边走道儿上却站着不少闲人,东望望,西望望, 都不做声,像等着什么消息似的。街中间站着一个警察,沉着脸不说话。有一个骑车的警 察,扶着车和他咬了几句耳朵,又匆匆上车走了。 报上看出咱们是决定打了。我匆匆拿着报看着回到住的地方。隆隆的声音还在稀疏的响 着。午饭匆匆的吃了。门口接二连三的叫“号外!号外!”买进来抢着看,起先说咱们抢回 丰台,抢回天津老站了,后来说咱们抢回廊坊了,最后说咱们打进通州了。这一下午,屋里 的电话铃也直响。有的朋友报告消息,有的朋友打听消息。报告的消息有的从地方政府里得 来,有的从外交界得来,都和“号外”里说的差不多。我们眼睛忙着看号外,耳朵忙着听电 话,可是忙得高兴极了。 六点钟的样子,忽然有一架飞机嗡嗡的出现在高空中。大家都到院子里仰起头看,想看 看是不是咱们中央的。飞机绕着弯儿,随着弯儿,均匀的撒着一搭一搭的纸片儿,像个长尾 巴似的。纸片儿马上散开了,纷纷扬扬的像蝴蝶儿乱飞。我们明白了,这是敌人打得不好, 派飞机来撒传单冤人了。仆人们开门出去,在胡同里捡了两张进来,果然是的。满纸荒谬的 劝降的话。我们略看一看,便撕掉扔了。 天黑了,白天里稀疏的隆隆的声音却密起来了。这时候屋里的电话铃也响得密起来了。 大家在电话里猜着,是敌人在进攻西苑了,是敌人在进攻南苑了。这是炮声,一下一下响的 是咱们的,两下两下响的是他们的。可是敌人怎么就能够打到西苑或南苑呢?谁都在闷葫芦 里!一会儿警察挨家通知,叫塞严了窗户跟门儿什么的,还得准备些土,拌上尿跟葱,说是 夜里敌人的飞机许来放毒气。我们不相信敌人敢在北平城里放毒气。但是仆人们照着警察吩 咐的办了。我们焦急的等着电话里的好消息,直到十二点才睡。睡得不坏,模糊的凌乱的做 着胜利的梦。 二十九日天刚亮,电话铃响了。一个朋友用确定的口气说,宋哲元、秦德纯昨儿夜里都 走了!北平的局面变了!就算归了敌人了!他说昨儿的好消息也不是全没影儿,可是说得太 热闹些。他说我们现在像从天顶上摔下来了,可是别灰心!瞧昨儿个大家那么焦急的盼望胜 利的消息,那么热烈的接受胜利的消息,可见北平的人心是不死的。只要人心不死,最后的 胜利终久是咱们的!等着瞧罢,北平是不会平静下去的,总有那么一天,哨们会更热闹一 下。那就是咱们得着决定的胜利的日子!这个日子不久就会到来的!我相信我的朋友的话句 句都不错! 1939年6月9日,昆明。 (原载1939年7月5日《中学生战时半月刊》第5期) www.xiaoshuotxt。net 这一天 。小%说^t*xt-天.堂 这一天 这一天是我们新中国诞生的日子。 从二十六年这一天以来,我们自己,我们的友邦,甚至我们的敌人,开始认识我们新中 国的面影。 从前只知道我们是文化的古国,我们自己只能有意无意的夸耀我们的老,世界也只有意 无意的夸奖我们的老。同时我们不能不自伤老大,自伤老弱;世界也无视我们这老大的老弱 的中国。中国几乎成了一个历史上的或地理上的名词。 从两年前这一天起,我们惊奇我们也能和东亚的强敌抗战我们也能迅速的现代化,迎头 赶上去。世界也刮目相看,东亚病夫居然奋起了,睡狮果然醒了。从前只是一大块沃土,一 大盘散沙的死中国,现在是有血有肉的活中国了。从前中国在若有若无之间,现在确乎是有 了。 从两年后的这一天看,我们不但有光荣的古代,而且有光荣的现代;不但有光荣的现 代,而且有光荣的将来无穷的世代。新中国在血火中成长了。 “双十”是我们新中国孕育的日子,“七七”是我们新中国诞生的日子。 1939年7月7日。 WWw.xiAosHuotxt.net 重庆一瞥 ?小说/tXt|天堂 重庆一瞥 重庆的大,我这两年才知道。从前只知重庆是一个岛,而岛似乎总大不到哪儿去的。两 年前听得一个朋友谈起,才知道不然。他一向也没有把重庆放在心上。但抗战前二年走进夔 门一看,重庆简直跟上海差不多;那时他确实吃了一惊。我去年七月到重庆时,这一惊倒是 幸而免了。却是,住了一礼拜,跑的地方不算少,并且带了地图在手里,而离开的时候,重 庆在我心上还是一座丈八金身,摸不着头脑。重庆到底好大,我现在还是说不出。 从前许多人,连一些四川人在内,都说重庆热闹,俗气,我一向信为定论。然而不尽 然。热闹,不错,这两年更其是的;俗气,可并不然。我在南岸一座山头上住了几天。朋友 家有一个小廊子,和重庆市面对面儿。清早江上雾濛濛的,雾中隐约着重庆市的影子。重庆 市南北够狭的,东西却够长的,展开来像一幅扇面上淡墨轻描的山水画。雾渐渐消了,轮廓 渐渐显了,扇上面着了颜色,但也只淡淡儿的,而且阴天晴天差不了多少似的。一般所说的 俗陋的洋房,隔了一衣带水却出落得这般素雅,谁知道!再说在市内,傍晚的时候我跟朋友 在枣子岚垭,观音岩一带散步,电灯亮了,上上下下,一片的是星的海,光是海。一盏 灯一个眼睛,传递着密语,像旁边没有一个人。没有人,还哪儿来的俗气? 从昆明来,一路上想,重庆经过那么多回轰炸,景象该很惨罢。报上虽不说起,可是想 得到的。可是,想不到的!我坐轿子,坐洋车,坐公共汽车,看了不少的街,炸痕是有的, 瓦砾场是有的,可是,我不得不吃惊了,整个的重庆市还是堂皇伟丽的!街上还是川流不息 的车子和步行人,挤着挨着,一个垂头丧气的也没有。有一早上坐在黄家垭口那家宽敞的豆 乳店里,街上开过几辆炮车。店里的人都起身看,沿街也聚着不少的人。这些人的眼里都充 满了安慰和希望。只要有安慰和希望,怎么轰炸重庆市的景象也不会惨的。我恍然大悟了。 ——只看去年秋天那回大轰炸以后,曾几何时,我们的陪都不是又建设起来了吗! 1941年3月14日作 (原载1941年11月10日《抗战文艺》第7卷第4、5合刊) wWw。xiaoshuo txt.net 新中国在望中 小.说.t.xt.天.堂 新中国在望中 抗战的中国在我们的手里,胜利的中国在我们的面前,新生的中国在我们的望中。 中国要从工业化中新生。我们要自己制造飞机,坦克车,军舰;我们要有自己的天,自 己的地,自己的海。我们要有无数的“机器的奴隶”给我们工作;穿的,吃的,住的,代步 的,都教它们做出来。我们用机器制造幸福,不靠神圣以及不可知的力量。 中国要从民主化中新生。贤明的领袖应该不坐在民众上头,而站在民众中间;他们和民 众面对面,手挽手。他们拉着民众向前走,民众也推着他们向前走。民众叫出自己的声音, 他们集中民众的力量。各级政府都建设在民众的声音和力量上,为了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而 努力。这是民治,民有,民享。 中国要从集纳化中新生。地广民众的中国要统一意志与集中力量,必得靠公众的喉舌, 打通层层的壁垒。报纸将和柴米油盐并肩列为人们的“开门”几件事之一。这就是集结化。 报纸要表现时代,批评时代,促进时代;它不但得在四万万人的手里,并且得在四万万人的 心里。它会给你知识,给你故事,给你诗,教导你,安慰你,帮助你认识时代,建立自己, 建立国家。 是的,在我们面前的是胜利的中国,在我们望中的是新生的中国。可是非得我们再接再 厉的硬干,苦干,实干,新中国不会到我们手里! 1942年12月7日作 w w w/xiao shu otx t.net 外东消夏录 小~说~t.xt`天~堂 外东消夏录 引子 这个题目是仿的高士奇的《江村消夏录》。那部书似乎专谈书画,我却不能有那么雅, 这里只想谈一些世俗的事。这回我从昆明到成都来消夏。消夏本来是避暑的意思。若照这个 意思,我简直是闹笑话,因为昆明比成都凉快得多,决无从凉处到热处避暑之理。消夏还有 一个新意思,就是换换生活,变变样子。这是外国想头,摩登想头,也有一番大道理。但在 这战时,谁还该想这个!我们公教人员谁又敢想这个!可是既然来了,不管为了多俗的事, 也不妨取个雅名字,马虎点儿,就算他消夏罢。谁又去打破沙缸问到底呢? 但是问到底的人是有的。去年参加昆明一个夏令营,营地观音山。七月二十三日便散营 了。前一两天,有游客问起,我们向他说这是夏令营,就要结束了。他道,“就结束了?夏 令完了吗?”这自然是俏皮话。问到底本有两种,一是“耍奸心”,一是死心眼儿。若是耍 奸心的话,这儿消夏一词似乎还是站不住。因为动手写的今天是八月二十八日,农历七月初 十日,明明已经不是夏天而是秋天。但“录”虽然在秋天,所“录”不妨在夏天;《消夏 录》尽可以只录消夏的事,不一定为了消夏而录。还是马虎点儿算了。 外东一词,指的是东门外,跟外西,外南,外北是姊妹花的词儿。成都住的人都懂,但 是外省人却弄不明白。这好像是个翻译的名词,跟远东、近东、中东挨肩膀儿。固然为纪实 起见,我也可以用草庐或草堂等词,因为我的确住着草房。可是不免高攀诸葛丞相,杜工部 之嫌,我怎么敢那样大胆呢?我家是住在一所尼庵里,叫做“尼庵消夏录”原也未尝不可, 但是别人单看题目也许会大吃一惊,我又何必故作惊人之笔呢?因此马马虎虎写下“外东消 夏录”这个老老实实的题目。 夜 大 学 四川大学开办夜校,值得我们注意。我觉得与其匆匆忙忙新办一些大学或独立学院,不 重质而重量,还不如让一些有历史的大学办办夜校的好。 眉毛高的人也许觉得夜校总不像一回事似的。但是把毕业年限定得长些,也就差不多。 东吴大学夜校的成绩好像并不坏。大学教育固然注重提高,也该努力普及,普及也是大学的 职分。现代大学不应该像修道院,得和一般社会打成一片才是道理。况且中国有历史的大学 不多,更是义不容辞的得这么办。 现在百业发展,从业员增多,其中尽有中学毕业或具有同等学力,有志进修无门可入的 人。这些人往往将有用的精力消磨在无聊的酬应和不正当的娱乐上。有了大学夜校,他们便 有机会增进自己的学识技能。这也就可以增进各项事业的效率,并澄清社会的恶浊空气。 普及大学教育,有夜校,也有夜班,都得在大都市里,才能有足够的从业员来应试入 学。入夜校可以得到大学毕业的资格或学位,入夜班却只能得到专科的资格或证书。学位的 用处久经规定,专科资格或证书,在中国因从未办过大学夜班,还无人考虑它们的用处。现 时只能办夜校;要办夜班,得先请政府规定夜班毕业的出身才成。固然有些人为学问而学 问,但各项从业员中这种人大概不多,一般还是功名心切。就这一般人论,用功名来鼓励他 们向学,也并不错。大学生选系,不想到功名或出路的又有多少呢?这儿我们得把眉毛放低 些。 四川大学夜校分中国文学、商学、法律三组。法律组有东吴的成例,商学是当今的显 学,都在意中。只有中国文学是冷货,居然三分天下有其一,好像出乎意外。不过虽是夜 校,却是大学,若全无本国文化的科目,未免难乎其为大,这一组设置可以说是很得体的。 这样分组的大学夜校还是初试,希望主持的人用全力来办,更希望就学的人不要三心两意的 闹个半途而废才好。 人 和 书 “人和书”是个好名字,王楷元先生的小书取了这个名字,见出他的眼光和品味。 人和书,大而言之就是世界。世界上哪一桩事离开了人?又哪一桩事离得了书?我是说 世界是人所知的一切。知者是人,自然离不了人;有知必录,便也离不开书。小而言之,人 和书就是历史,人和书造成了历史;再小而言之就是传记,就是王先生这本书叙述和评论 的。传记有大幅,有小品,有工笔,有漫画。这本书是小品,是漫画。虽然是大大的圈儿里 一个小小的圈儿,可是不含糊是在大圈儿里,所叙的虽小,所见的却大。 这本书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传记,第三部分也是片段的传记,第二部分评介的著作还 是传记。王先生有意“引起读者研读传记的兴趣”,自序里说得明白。撰录近代和现代名人 轶事,所谓笔记小说,传统很长。这个传统移植到报纸上,也已多年。可见一般人原是喜欢 这种小品的。但是“五四”以来,“现在”遮掩了“过去”,一般青年人减少了历史的兴 味,对于这类小品不免冷淡了些。他们可还喜欢简短零星的文坛消息等等,足见到底不能离 开人和书。 自序里希望读者“对于伟大人物,由景慕而进于效法,人人以亚贤自许,猛勇精进”。 这是一个宏愿。近来在《美国文摘》里见到一文,叙述一位作家叫小亚吉尔的,如何因《褴 褛的狄克》一部书而成名,如何专写贫儿努力致富的故事,风行全国,鼓舞人心。他写的是 “工作和胜利,上进和前进的故事”,在美国文学中创一新派。他的时代虽然在一九二九以 前就过去了,但是许多自己造就的人都还纪念着他的书的深广的影响。可见文学的确有促进 人生的力量。王先生的宏愿是可以达成的,有志者大家自勉好了。 成 都 诗 据说成都是中国第四大城。城太大了,要指出它的特色倒不易。说是有些像北平,不 错,有些个。既像北平,似乎就不成其为特色了?然而不然,妙处在像而不像。我记得一首 小诗,多少能够抓住这一点儿,也就多少能够抓住这座大城。 这是易君左先生的诗,题目好像就是“成都”两个字。诗道: 细雨成都路,微尘护落花。据门撑古木,绕屋噪栖鸦。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 承平风味足,楚客独兴嗟。 住过成都的人该能够领略这首诗的妙处。它抓住了成都的闲味。北平也闲得可以的,但 成都的闲是成都的闲,像而不像,非细辨不知。 “绕屋噪栖鸦”,自然是那些“据门撑”着的“古木”上栖鸦在噪着。这正是“入暮” 的声音和颜色。但是吵着的东南城有时也许听不见,西北城人少些,尤其住宅区的少城,白 昼也静悄悄的,该听得清楚那悲凉的叫唤罢。 成都春天常有毛毛雨,而成都花多,爱花的人家也多,毛毛雨的春天倒正是养花天气。 那时节真所谓“天街小雨润如酥”,路相当好,有点泥滑滑,却不至于“行不得也哥哥”。 缓缓的走着,呼吸着新鲜而润泽的空气,叫人闲到心里,骨头里。若是在庭园中踱着,时而 看见一些落花,静静的飘在微尘里,贴在软地上,那更闲得没有影儿。 成都旧宅于门前常栽得有一株泡洞树或黄桷树,粗而且大,往往叫人只见树,不见屋, 更不见门洞儿。说是“撑”,一点儿不冤枉,这些树戆粗偃蹇,老气横秋,北平是见不着 的。可是这些树都上了年纪,也只闲闲的“据”着“撑”着而已。 成都收市真早。前几年初到,真搞不惯;晚八点回家,街上铺子便劈排拍拍一片上门 声,暗暗淡档的,够惨。“早睡早起身体好”,农业社会的习惯,其实也不错。这儿人起的 也真早,“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是不折不扣的实录。 北平的春天短而多风尘,人家门前也有树,可是成行的多,独据的少。有茶楼,可是不 普及,也不够热闹的。北平的闲又是一副格局,这里无须详论。“楚客”是易先生自称。他 “兴嗟”于成都的“承平风味”。但诗中写出的“承平风味”,其实无伤于抗战;我们该嗟 叹的恐怕是别有所在的。我倒是在想,这种“承平风味”战后还能“承”下去不能呢?在工 业化的新中国里,成都这座大城该不能老是这么闲着罢。 蛇尾 动手写《引子》的时候,一鼓作气,好像要写成一本书。但是写完了上一段,不觉再三 衰竭了。倒底已是秋天,无夏可消,也就“录”不下去了。古人说得好。“乘兴而来,兴尽 而返”,只好以此解嘲。这真是蛇尾,虽然并不见虎头。本想写完上段就戛然而止,来个神 龙见首不见尾。可是虎头还够不上,还闹什么神龙呢?话说回来,虎头既然够不上,蛇尾也 就称不得,老实点,称为蛇足,倒还有个样儿。 1944年8月30日作 (原载1944年9月2—6日《新民报》晚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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