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王善瑾君

类别:其他 作者:朱自清字数:7929更新时间:23/03/02 14:33:06
,小说_t_xt天堂 悼王善瑾君 我与王善瑾君相处确只一年,但知道他是一个勤苦好学而又具有正确判断力的人。 他现在死了!他的朋友告诉我他的死信的时候,真使我失惊:这样一个有为的青年,竟 这样草草完了他的一生!生死的道理,真是参不透的么? 但他的病来得这样快,只腹痛了两日,一切便都完了!他死在江苏阜宁县城;他家在离 城很远的乡下。没有和家人见一面,他便撒了手,阜宁是个偏辟的地方,只有几个不中用的 医生。他的病,没有人知道名字;他便这样糊里糊涂地死了。 他家本可勉强过活;但他一读书,便不得不负债了。他独自挣扎着,好容易才得到大学 待了一年。他实在不能支持下去了,只得忍了心休学,想做点事,积些钱,过一年再来; 他自己和我们,谁会想到他永远不能再来呢? 但若仍在清华,而不去办那一身兼编辑、校对、发行的报纸,或许不会有这样的病吧? 就有,也不至于不可救吧?他在清华病过两三个月,后来似乎好了。这回或是复发的旧病, 或是袭来的新病,无论如何,他若不在那样偏僻的地方,我们的希望总要多些。 他这几年的日子真不好过。他家因他受累,他不能不时时感到自己的责任;一面还得为 自己张罗着。而家乡的腐败情形。他也十二分关心。他曾经使得绅士们不安,他们恨他,直 到现在。 这种种引导他到死路上去,病或者只是一个最近的原因吧?我说生死的道理是参不透 的,但他的生死却又似乎有些参得透的;所以更觉着可惜了。 他死后,他的朋友们告诉我他的一切;但他并不曾告诉过我什么,虽然我们是一个中学 校里的先后同学。这见得他是能谨慎能忍耐的人,值得我们想念的。 1928年3月11日作 (原载1928年3月16日《清华周刊》第29卷第6号) 白马湖 小_说[txt=_天.堂 白马湖 今天是个下雨的日子。这使我想起了白马湖;因为我第一回到白马湖,正是微风飘萧的 春日。 白马湖在甬绍铁道的驿亭站,是个极小极小的乡下地方。在北方说起这个名字,管保一 百个人一百个人不知道。但那却是一个不坏的地方。这名字先就是一个不坏的名字。据说从 前(宋时?)有个姓周的骑白马入湖仙去,所以有这个名字。这个故事也是一个不坏的故 事。假使你乐意搜集,或也可编成一本小书,交北新书局印去。 白马湖并非圆圆的或方方的一个湖,如你所想到的,这是曲曲折折大大小行许多湖的总 名。湖水清极了,如你所能想到的,一点儿不含糊像镜子。沿铁路的水,再没有比这里清 的,这是公论。遇到旱年的夏季,别处湖里都长了草,这里却还是一清如故。白马湖最大 的,也是最好的一个,便是我们住过的屋的门前那一个。那个湖不算小,但湖口让两面的山 包抄住了。外面只见微微的碧波而已,想不到有那么大的一片。湖的尽里头,有一个三四十 户人家的村落,叫做西徐岙,因为姓徐的多。这村落与外面本是不相通的,村里人要出来得 撑船。后来春晖中学在湖边造了房子,这才造了两座玲珑的小木桥,筑起一道煤屑路,直通 到驿亭车站。那是窄窄的一条人行路,蜿蜒曲折的,路上虽常不见人,走起来却不见寂寞— —。尤其在微雨的春天,一个初到的来客,他左顾右盼,是只有觉得热闹的。 春晖中学在湖的最胜处,我们住过的屋也相去不远,是半西式。湖光山色从门里从墙头 进来,到我们窗前、桌上。我们几家接连着;丏翁的家最讲究。屋里有名人字画,有古瓷, 有铜佛,院子里满种着花。屋子里的陈设又常常变换,给人新鲜的受用。他有这样好的屋 子,又是好客如命,我们便不时地上他家里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调也极好,每回总是满满 的盘碗拿出来,空空的收回去。白马湖最好的时候是黄昏。湖上的山笼着一层青色的薄雾, 在水里映着参差的模糊的影子。水光微微地暗淡,像是一面古铜镜。轻风吹来,有一两缕波 纹,但随即平静了。天上偶见几只归鸟,我们看着它们越飞越远,直到不见为止。这个时候 便是我们喝酒的时候。我们说话很少;上了灯话才多些,但大家都已微有醉意。是该回家的 时候了。若有月光也许还得徘徊一会;若是黑夜,便在暗里摸索醉着回去。 白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小马路的两边,一 株间一株地种着小桃与杨柳。小桃上各缀着几朵重瓣的红花,像夜空的疏星。杨柳在暖风里 不住地摇曳。在这路上走着,时而听见锐而长的火车的笛声是别有风味的。在春天,不论是 晴是雨,是月夜是黑夜,白马湖都好。——雨中田里菜花的颜色最早鲜艳;黑夜虽什么不 见,但可静静地受用春天的力量。夏夜也有好处,有月时可以在湖里划小船,四面满是青 霭。船上望别的村庄,像是蜃楼海市,浮在水上,迷离徜恍的;有时听见人声或犬吠,大有 世外之感。若没有月呢,便在田野里看萤火。那萤火不是一星半点的,如你们在城中所见; 那是成千成百的萤火。一片儿飞出来,像金线网似的,又像耍着许多火绳似的。只有一层使 我愤恨。那里水田多,蚊子太多,而且几乎全闪闪烁烁是疟蚊子。我们一家都染了疟疾,至 今三四年了,还有未断根的。蚊子多足以减少露坐夜谈或划船夜游的兴致,这未免是美中不 足了。 离开白马湖是三年前的一个冬日。前一晚“别筵”上,有丏翁与云君,我不能忘记丏 翁,那是一个真挚豪爽的朋友。但我也不能忘记云君,我应该这样说,那是一个可爱的—— 孩子。 七月十四日,北平。 (原载1929年11月1日《清华周刊》第32卷第3期。) 朱自清散文集赠言 ~小 说t xt 天,堂 赠言 一个大学生的毕业之感是和中小学生不同的。他若不入研究院或留学,这便是学校生活 的最后了。他高兴,为的已满足了家庭的愿望而成为堂堂的一个人。但也发愁,为的此后生 活要大大地改变了,而且往往是不能预料的改变。在现下的中国尤其如此。一面想到就要走 出天真的和平的园地而踏进五花八门的新世界去,也不免有些依恋彷徨。这种甜里带着苦 味,或说苦里带着甜味,大学毕业诸君也许多多少少感染着吧。 然而这种欣慰与感伤都是因袭的,无谓的。“堂堂的一个人”若只知道“仰足以事父 母,俯足以蓄妻子”,或只知道自得其乐,那是没多大意义的。至于低徊留连于不能倒流的 年光,更是白费工夫。我们要冷静地看清自己前面的路。毕业在大学生是个献身的好机会。 他在大学里造成了自己,这时候该活泼泼地跳进社会里去,施展起他的身手。在这国家多难 之期,更该沉着地挺身前进,决无躲避徘徊之理。他或做自己职务,或做救国工作,或从小 处下手,或从大处着眼,只要卖力气干都好。但单枪匹马也许只能守成;而且旧势力好像大 漩涡,一个不小心便会滚下去。真正的力量还得大伙儿。 清华毕业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大伙儿同心协力,也许能开些新风气。有人说清华大学毕 业生犯两种毛病:一是率真,二是瞧不起人。率真决不是毛病。所谓世故,实在太繁碎。处 处顾忌,只能敷敷衍衍过日子;整日兜圈儿,别想向前走一步。这样最糟蹋人的精力,社会 之所以老朽昏庸者以此。现在我们正需要一班率真的青年人,生力军,打开这个僵局。至于 瞧不起人,也有几等。年轻人学了些本事,不觉沾沾自喜是一等。看见别人做事不认真,不 切实,忍不住现点颜色,说点话,是一等。这些似乎都还情有可原。若单凭了“清华”的名 字,那却不行;但相信这是不会有的。 1933年3月作 (原载1933年《清华大学年刊》) 朱自清散文集春 小说"t(xT//天,堂/ 春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长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 来了。 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园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满 是的。坐着,躺着,打两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风轻悄悄的,草绵软软 的。 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 白的像雪。花里带着甜味,闭了眼,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花下成千成百的 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野花遍地是:杂样儿,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散在 草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 “吹面不寒杨柳风”,不错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风里带来些新翻的泥土的气息, 混着青草味,还有各种花的香,都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鸟儿将窠巢安在繁花嫩叶当 中,高兴起来了,呼朋引伴地卖弄清脆的喉咙,唱出宛转的曲子,与轻风流水应和着。牛背 上牧童的短笛,这时候也成天在嘹亮地响。 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 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树叶子却绿得发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傍晚时候,上 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乡下去,小路上,石桥边,撑起伞慢 慢走着的人;还有地里工作的农夫,披着蓑,戴着笠的。他们的草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 默着。 天上风筝渐渐多了,地上孩子也多了。城里乡下,家家户户,老老小小,他们也赶趟儿 似的,一个个都出来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各做各的一份事去。“一年之计在 于春”;刚起头儿,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 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他领着我们上前去。 (原载朱文叔编《初中语文读本》第1册1933年7月版) w 哀互生 小``说"t:xt..天 堂 哀互生 三月里刘薰宇君来信,说互生病了,而且是没有希望的病,医生说只好等日子了。四月 底在《时事新报》上见到立达学会的通告,想不到这么快互生就殁了!后来听说他病中的光 景,那实在太惨;为他想,早点去,少吃些苦头,也未尝不好的。但丢下立达这个学校,这 班朋友,这班学生,他一定不甘心,不瞑目! 互生最叫我们纪念的是他做人的态度。他本来是一副铜筋铁骨,黑皮肤衬着那一套大布 之衣,看去像个乡下人。他什么苦都吃得,从不晓得享用,也像乡下人。他心里那一团火, 也像乡下人。那一团火是热,是力,是光。他不爱多说话,但常常微笑;那微笑是自然的, 温暖的。在他看,人是可以互相爱着的,除了一些成见已深,不愿打开窗户说亮话的。他对 这些人却有些憎恶,不肯假借一点颜色。世界上只有能憎的人才能爱;爱憎没有定见,只是 毫无作为的脚色。互生觉得青年成见还少,希望最多;所以愿意将自己的生命一滴不剩而献 给他们,让爱的宗教在他们中间发荣滋长,让他们都走向新世界去。互生不好发议论,只埋 着头干父父,是儒家的真正精神。我和他并没有深谈过,但从他的行事看来,相信我是认识 他的。 互生办事的专心,少有人及得他。他办立达便饮食坐卧只惦着立达,再不想别的。立达 好像他的情人,他的独子。他性情本有些狷介,但为了立达,也常去看一班大人先生,更常 去看那些有钱可借的老板之类。他东补西凑地为立达筹款子,还要跑北京,跑南京。有一回 他本可以留学去。但丢不下立达,到底没有去。他将生命献给立达,立达也便是他的生命。 他办立达这么多年,并没有让多少人知道他个人的名字;他早忘记了自己。现在他那样壮健 的身子到底为立达牺牲了。他殉了自己的理想,是有意义的。只是这理想刚在萌芽;我们都 该想想,立达怎样才可不死呢?立达不死,互生其实也便不死了。 1933年5月12日作 (原载1933年7月1日《文学》第1卷第1号) 论说话的多少 t!xt-天\堂 论说话的多少 圣经贤传都教我们少说话,怕的是惹祸,你记得金人铭开头就是“古之慎言人也。戒之 哉!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岂不森森然有点可怕的样子。再说,多言即使不惹祸, 也不过颠倒是非,决非好事。所以孔子称“仁者,其言也讱”,又说“恶夫佞者”。苏秦张 仪之流以及后世小说里所谓“掉三寸不烂之舌”的辩士,在正统派看来,也许比佞者更下一 等。所以“沉默寡言”“寡言笑”,简直就成了我们的美德。 圣贤的话自然有道理,但也不可一概而论。假如你身居高位,一个字一句话都可影响大 局,那自然以少说话,多点头为是。可是反过来,你如去见身居高位的人,那可就没有准 儿。前几年南京有一位著名会说话的和一位著名不说话的都做了不小的官。许多人踌躇起 来,还是说话好呢?还是不说话好呢?这是要看情形的:有些人喜欢说话的人,有些人不。 有些事必得会说话的人去父,譬如宣传员;有些事必得少说话的人去父,譬如机要秘书。 至于我们这些平人,在访问,见客,聚会的时候,若只是死心眼儿,一个劲儿少说话, 虽合于圣贤之道,却未见得就顺非圣贤人的眼。要是熟人,处得久了,彼此心照,倒也可以 原谅的;要是生人或半生半熟的人,那就有种种看法。他也许觉得你神秘,仿佛天上眨眼的 星星;也许觉得你老实,所谓“仁者其言也讱”;也许觉得你懒,不愿意卖力气;也许觉得 你利害,专等着别人的话(我们家乡称这种人为“等口”);也许觉得你冷淡,不容易亲 近;也许觉得你骄傲,看不起他,甚至讨厌他。这自然也看你和他的关系,以及你的相貌神 气而定,不全在少说话;不过少说话是个大原因。这么着,他对你当然敬而远之,或不敬而 远之。若是你真如他所想,那倒是“求仁得仁”;若是不然,就未免有点冤哉枉也。民国十 六年的时候,北平有人到汉口去回来,一个同事问他汉口怎么样。他说,“很好哇,没有什 么。”话是完了,那位同事只好点点头走开。他满想知道一点汉口的实在情形,但是什么也 没有得着;失望之余,很觉得人家是瞧不起他哪。但是女人少说话,却当别论;因为一般女 人总比男人害臊,一害臊自然说不出什么了。再说,传统的压迫也太利害;你想男人好说 话,还不算好男人,女人好说话还了得!(王熙凤算是会说话的,可是在《红楼梦》里,她 并不算是个好女人)可是——现在若有会说话的女人,特别是压倒男人的会说话的女人,恭 维的人就一定多;因为西方动的文明已经取东方静的文明而代之,“沉默寡言”虽有时还用 得着,但是究竟不如“议论风生”的难能可贵了。 说起“议论风生”,在传统里原来也是褒辞。不过只是美才,而不是美德;若是以德 论,这个怕也不足重轻罢。现在人也还是看作美才,只不过看得重些罢了。 “议论风生”并不只是口才好;得有材料,有见识,有机智才成——口才不过机智,那 是不够的。这个并不容易办到;我们平人所能做的只是在普通情形之下,多说几句话,不要 太冷落场面就是。——许多人喝下酒时生气时爱说话,但那是往往多谬误的。说话也有两 路,一是游击式,一是包围式。有一回去看新从欧洲归国的两位先生,他们都说了许多话。 甲先生从客人的话里选择题目,每个题目说不上几句话就牵引到别的上去。当时觉得也还有 趣,过后却什么也想不出。乙先生也从客人的话里选题目,可是他却粘在一个题目上,只叙 说在欧洲的情形。他并不用什么机智,可是说得很切实,让客人觉着有所得而去。他的殷 勤,客人在口头在心上,都表示着谢意。 普通说话大概都用游击式;包围式组织最难,多人不能够,也不愿意去尝试。再说游击 式可发可收,爱听就多说些,不爱听就少说些;我们这些人许犯贫嘴到底还不至于的。要说 像“哑妻”那样,不过是法朗士的牢骚,事实上大致不会有。倒是有像老太太的,一句话重 三倒四地说,也不管人家耳朵里长茧不长。这一层最难,你得记住哪些话在哪些人面前说 过,才不至于说重了。有时候最难为情的是,你刚开头儿,人家就客屯气气地问,“啊,后 来是不是怎样怎样的?”包围式可麻烦得多。最麻烦的是人多的时候,说得半半拉拉的,大 家或者交头接耳说他们自己的私话,或者打盹儿,或者东看看西看看,轻乔敲着指头想别 的,或者勉强打起精神对付着你。这时候你一个人霸占着全场,说下去太无聊,不说呢,又 收不住,真是骑虎之势。大概这种说话,人越多,时候越不宜长;各人的趣味不同,决不能 老听你的——换题目另说倒成。说得也不宜太慢,太慢了怎么也显得长。曾经听过两位著名 会说话的人说故事,大约因为唤起注意的缘故罢,加了好些个助词,慢慢地叙过去,足有十 多分钟,算是完了;大家虽不至疲倦,却已暗中着急。声音也不宜太平,太平了就单调;但 又丝毫不能做作。这种说话只宜叙说或申说,不能掺一些教导气或劝导气。长于演说的人往 往免不了这两种气味。有个朋友说某先生口才太好,教人有戒心,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包围 式说话要靠天才,我们平人只能学学游击式,至多规模较大而已。——我们在普通情形之 下,只不要像林之孝家两口子“一锥子扎不出话来”,也就行了。 (原载1934年8月8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91期。) 朱自清散文集买书 小_说t-x-t_天/堂 买书 买书也是我的嗜好,和抽烟一样。但这两件事我其实都不在行,尤其是买书。在北平这 地方,像我那样买,像我买的那些书,说出来真寒尘死人;不过本文所要说的既非诀窍,也 算不得经验,只是些小小的故事,想来也无妨的。 在家乡中学时候,家里每月给零用一元。大部分都报效了一家广益书局,取回些杂志及 新书。那老板姓张,有点儿抽肩膀,老是捧着水烟袋;可是人好,我们不觉得他有市侩气。 他肯给我们这班孩子记帐。每到节下,我总欠他一元多钱。他催得并不怎么紧;向家里商量 商量,先还个一元也就成了。那时候最爱读的一本《佛学易解》(贾丰臻著,中华书局印 行)就是从张手里买的。那时候不买旧书,因为家里有。只有一回,不知哪儿来检《文心雕 龙》的名字,急着想看,便去旧书铺访求:有一家拿出一部广州套版的,要一元钱,买不 起;后来另买到一部,书品也还好,纸墨差些,却只花了小洋三角。这部书还在,两三年前 给换上了磁青纸的皮儿,却显得配不上。 到北平来上学入了哲学系,还是喜欢找佛学书看。那时候佛经流通处在西城卧佛寺街鹫 峰寺。在街口下了车,一直走,快到城根儿了,才看见那个寺。那是个阴沉沉的秋天下午, 街上只有我一个人。到寺里买了《因明入正理论疏》、《百法明门论疏》、《翻译名义集》 等。这股傻劲儿回味起来颇有意思;正像那回从天坛出来,挨着城根,独自个儿,探险似地 穿过许多没人走的碱地去访陶然亭一样。在毕业的那年,到琉璃厂华洋书庄去,看见新版韦 伯斯特大字典,定价才十四元。可是十四元并不容易找。想来想去,只好硬了心肠将结婚时 候父亲给做的一件紫毛(猫皮)水獭领大氅亲手拿着,走到后门一家当铺里去,说当十四元 钱。柜上人似乎没有什么留难就答应了。这件大氅是布面子,土式样,领子小而毛杂——原 是用了两副“马蹄袖”拼凑起来的。父亲给做这件衣服,可很费了点张罗。拿去当的时候, 也踌躇了一下,却终于舍不得那本字典。想着将来准赎出来就是了。想不到竟不能赎出来, 这是直到现在翻那本字典时常引为遗憾的。 重来北平之后,有一年忽然想搜集一些杜诗。一家小书铺叫文雅堂的给找了不少,都不 算贵;那伙计是个麻子,一脸笑,是铺子里少掌柜的。铺子靠他父亲支持,并没有什么好 书,去年他父亲死了,他本人不大内行,让伙计吃了,现在长远不来了,他不知怎么样。说 起杜诗,有一回,一家书铺送来高丽本《杜律分韵》,两本书,索价三百元。书极不相干而 索价如此之高,荒谬之至,况且书面上原购者明明写着“以银二两得之”。第二天另一家送 来一样的书,只要二元钱,我立刻买下。北平的书价,离奇有如此者。 旧历正月里厂甸的书摊值得看;有些人天天巡礼去。我住的远,每年只去一个下午—— 上午摊儿少。土地祠内外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地来往。也买过些零碎东西;其中有一本是《伦 敦竹枝词》,花了三毛钱。买来以后,恰好《论语》要稿子,选抄了些寄去,加上一点说 明,居然得着五元稿费。这是仅有的一次,买的书赚了钱。 在伦敦的时候,从寓所出来,走过近旁小街。有一家小书店门口摆着一架旧书。上前去 徘徊了一下,看见一本《牛津书话选》(The bo#k Lovers’Anthol ogy),烫花布面,装订不马虎,四百多面,本子也不小,准有七八成新,才一先令六便 士,那时合中国一元三毛钱,比东安市场旧洋书还贱些。这选本节录许多名家诗文,说到书 的各方面的;性质有点像叶德辉氏《书林清话》,但不像《清话》有系统;他们旨趣原是两 样的。因为买这本书,结识了那掌柜的;他以后给我找了不少便宜的旧书。有一种书,他找 不到旧的;便和我说,他们批购新书按七五扣,他愿意少赚一扣,按九扣卖给我。我没有要 他这么办,但是很感谢他的好意。 (原载1935年1月10日《水星》第1卷第4期) wWw.xiAoshUotxt.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