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天儿
类别:
其他
作者:
朱自清字数:67464更新时间:23/03/02 14:3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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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天儿
《世说新语·品藻》篇有这么一段儿:
王黄门兄弟三人俱诣谢公。子猷,子重多说俗事,子敬寒温而已。既出,坐客问谢 公,“向三肾熟愈?”谢公曰,“小者最胜。”客曰,“何以知之?”谢公曰,“‘吉人之 辞寡,躁人之辞多,’推此知之”。
王子敬只谈烫天气,谢安引《易系辞传》的句子称赞他话少的好。《世说》的作者记他 的两位哥哥“多说俗事”,那么,“寒温”就是雅事了。“寡言”向来认为美德,原无雅俗 可说;谢安所赞美的似乎是“寒温‘而已’”,刘义庆所着眼的却似乎是“‘寒温’而 已”,他们的看法是不一样的。“寡言”虽是美德,可是“健谈”,“谈笑风生”,自来也 不失为称赞人的语句。这些可以说是美才,和美德是两回事,却并不互相矛盾,只是从另一 角度看人罢了。只有“花言巧语”才真是要不得的。古人教人寡言,原来似乎是给执政者和 外交官说的。这些人的言语关系往往很大,自然是谨慎的好,少说的好。后来渐渐成为明哲 保身的处世哲学,却也有它的缘故。说话不免陈述自己,评论别人。这些都容易落把柄在听 话人的手里。旧小说里常见的“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就是教人少陈述自 己。《女儿经》里的“张家长,李家短,他家是非你莫管”,就是教人少评论别人。这些不 能说没有道理。但是说话并不一定陈述自己,评论别人,像谈论天气之类。就是陈述自己, 评论别人,也不一定就“全抛一片心”,或道“张家长,李家短”。“戏法人人会变,各有 巧妙不同”,这儿就用得着那些美才了。但是“花言巧语”却不在这儿所谓“巧妙”的里 头,那种人往往是别有用心的。所谓“健谈”,“谈笑风生”,却只是无所用心的“闲 谈”,“谈天”,“撩天儿”而已。
“撩天儿”最能表现“闲谈”的局面。一面是“天儿”,是“闲谈”少不了的题目,一 面是“撩”,“闲谈”只是东牵西引那么回事。这“撩”字抓住了它的神儿。日常生活里, 商量,和解,乃至演说,辩论等等,虽不是别有用心的说话,却还是有所用心的说话。只有 “闲谈”,以消遣为主,才可以算是无所为的,无所用心的说话。人们是不甘静默的,爱说 话是天性,不爱说话的究竟是很少的。人们一辈子说的话,总计起来,大约还是闲话多,费 话多;正经话太用心了,究竟也是很少的。
人们不论怎么忙,总得有休息;“闲谈”就是一种愉快的休息。这其实是不可少的。访 问,宴会,旅行等等社交的活动,主要的作用其实还是闲谈。西方人很能认识闲谈的用处。 十八世纪的人说,说话是“互相传达情愫,彼此受用,彼此启发”的①。十九世纪的人说, “谈话的本来目的不是增进知识,是消遣”②二十世纪的人说,“人的百分之九十九的谈话 并不比苍蝇的哼哼更有意义些;可是他愿意哼哼,愿意证明他是个活人,不是个蜡人。谈话 的目的,多半不是传达观念,而是要哼哼。”
“自然,哼哼也有高下;有的像蚊子那样不停的响,真教人生气。可是在晚餐会上,人 宁愿作蚊子,不愿作哑子。幸而大多数的哼哼是悦耳的,有些并且是快心的。”③看!十八 世纪还说“启发”,十九世纪只说“消遣”,二十世纪更只说“哼哼”,一代比一代干脆, 也一代比一代透彻了。闲谈从天气开始,古今中外,似乎一例。这正因为天气是个同情的话 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又无需乎陈述自己或评论别人。刘义庆以为是雅事,便是因为 谈天气是无所为的,无所用心的。但是后来这件雅事却渐渐成为雅俗共赏了;闲谈又叫“谈 天”,又叫“撩天儿”,一面见出天气在闲谈里的重要地位,一面也见出天气这个话题已经 普遍化到怎样程度。因为太普遍化了,便有人嫌它古老,陈腐;他们简直觉得天气是个俗不 可耐的题目。于是天气有时成为笑料,有时跑到讽刺的笔下去。
①Gentlememfs Magazine,173,P.198,据Will iam Mathews,Polite Speech in the Eightee nth Century引,见English.Vol.1,No.6,1937。
②J.P.Mahaffy,The Principlcs of the Art Conversation再版自序(18##)。
③Robert Lynt,Silence(散文)
有一回,一对未婚的中国夫妇到伦敦结婚登记局里,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天上云沉沉 的,那位管事的老头儿却还笑着招呼说,“早晨好!天儿不错,不是吗?”朋友们传述这个 故事,都当作笑话。鲁迅先生的《立论》也曾用“今天天气哈构构”讽刺世故人的口吻。那 位老头儿和那种世故人来的原是“客套”话,因为太“熟套”了,有时就不免离了谱。但是 从此可见谈天气并不一定认真的谈天气,往往只是招呼,只是应酬,至多也只是引子。笑话 也罢,讽刺也罢,哼哼总得哼哼的,所以我们都不断的谈着天气。天气虽然是个老题目,可 是风云不测,变化多端,未必就是个腐题目;照实际情形看,它还是个好题目。去年二月美 大使詹森过昆明到重庆去。昆明的记者问他,“此次经滇越路,比上次来昆,有何特殊观 感?”他答得很妙:“上次天气炎热,此次气候温和,天朗无云,旅行甚为平安舒适。”① 这是外交辞令,是避免陈述自己和评论别人的明显的例子。天气有这样的作用,似乎也就无 可厚非了。
①《中央日报》昆明版,1940年2月22日。
谈话的开始难,特别是生人相见的时候。从前通行请教“尊姓”,“台甫”,“贵 处”,甚至“贵庚”等等,一半是认真——知道了人家的姓字,当时才好称呼谈话,虽然随 后大概是忘掉的多——,另一半也只是哼哼罢了。自从有了介绍的方式,这一套就用不着 了。这一套里似乎只有“贵处”一问还可以就答案发挥下安;别的都只能一答而止,再谈下 去,就非换题目不可,那大概还得转到天气上去,要不然,也得转到别的一些琐屑的节目上 去,如“几时到的?路上辛苦吧?是第一次到这儿罢?”之类。用介绍的方式,谈话的开始 更只能是这些节目。若是相识的人,还可以说“近来好吧?”“忙得怎么样?”等等。这些 琐屑的节目像天气一样是哼哼词儿,可只是特殊的调儿,同时只能说给一个人听,不像天气 是普通的调儿,同时可以说给许多人听。所以天气还是打不倒的谈话的引子——从这个引子 可以或断或连的牵搭到四方八面去。
但是在变动不居的非常时代,大家关心或感兴趣的题目多,谈话就容易开始,不一定从 天气下手。天气跑到讽刺的笔下,大概也就在这当儿。我们的正是这种时代。抗战,轰炸, 政治,物价,欧战,随时都容易引起人们的谈话,而且尽够谈一个下午或一个晚上,无须换 题目。新闻本是谈话的好题目,在平常日子,大新闻就能够取天气而代之,何况这时代,何 况这些又都是关切全民族利害的!政治更是个老题目,向来政府常禁止人们谈,人们却偏爱 谈。袁世凯、张作霖的时代,北平茶楼多挂着“莫谈国事”的牌子,正见出人们的爱谈国事 来。但是新闻和政治总还是跟在天气后头的多,除了这些,人们爱谈的是些逸闻和故事。这 又全然回到茶余酒后的消遣了。还有性和鬼,也是闲谈的老题目。据说美国有个化学家,专 心致志的研究他的化学,差不多不知道别的,可就爱谈性,不惜一晚半晚的谈下去。鬼呢, 我们相信的明明很少,有时候却也可以独占一个晚上。不过这些都得有个引子,单刀直入是 很少的。
谈话也得看是哪一等人。平常总是地位差不多职业相近似的人聚会的时候多,话题自然 容易找些。若是聚会里夹着些地位相殊或职业不近的人,那就难点儿。引子倒是有现成的, 如上文所说种种,也尽够用了,难的是怎样谈下去。若是知识或见闻够广博的,自然可以抓 住些新题目,适合这些特殊的客人的兴趣,同时还不至于冷落了别人。要不然,也可以发挥 自己的熟题目,但得说成和天气差不多的雅俗共赏的样子。话题就难在这“共赏”或“同 情”上头。不用说,题目的性质是一个决定的因子。可是无论什么地位什么职业的人,总还 是人,人情是不相远的。谁都可以谈烫天气,就是眼前的好证据。虽然是自己的熟题目,只 要拣那些听起来不费力而可以满足好奇心的节目发挥开去,也还是可以共赏的。
这儿得留意隐藏着自己,自己的知识和自己的身份。但是“自己”并非不能作题目, “自己”也是人,只要将“自己”当作一个不多不少的“人”陈述着,不要特别爱惜,更不 要得意忘形,人们也会同情的。自己小小的错误或愚蠢,不妨公诸同好,用不着爱惜。自己 的得意,若有可以引起一般人兴趣的地方,不妨说是有一个人如此这般,或者以多报少,像 不说“很知道”而说“知道一点儿”之类。用自己的熟题目,还有一层便宜处。若有大人物 在座,能找出适合他的口味而大家也听得进去的话题,固然很好,可是万一说了外行话,就 会引得那大人物或别的人肚子里笑,不如谈自己的倒是善于用短。无论如何,一番话总要能 够教座中人悦耳快心,暂时都忘记了自己的地位和职业才好。
有些人只愿意人家听自己的谈话。一个声望高,知识广,听闻多,记性强的人,往往能 够独占一个场面,滔滔不绝的谈下去。他谈的也许是若干牵搭着的题目,也许只是一个题 目。若是座中只三五个人,这也可以是一个愉快的场面,虽然不免有人抱向隅之感。若是人 多了,也许就有另行找伴儿搭话的,那就有些杀风景了。这个独占场面的人若是声望不够 高,知识和经验不够广,听话的可窘了。人多还可以找伴儿搭话,人少就只好干耗着,一面 想别的。在这种聚会里,主人若是尽可能预先将座位安排成可分可合的局势,也许方便些。 平常的闲谈可总是引申别人一点儿,自己也说一点儿,想着是别人乐意听听的;别人若乐意 听下去,就多说点儿。还得让那默默无言的和冷冷儿的收起那长面孔,也高兴的听着①。这 才有意思。闲谈不一定增进人们的知识,可是对人对事得有广泛的知识,才可以有谈的;有 些人还得常常读些书报,才不至于谈的老是那几套儿。并且得有好性儿,要不然,净闹别 扭,真成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了。记性和机智不用说也是少不得的。记性坏,往往谈得忽 断忽连的,教人始而闷气,继而着急。机智差,往往赶不上点儿,对不上茬儿。闲谈总是断 片的多,大段的需要长时间,维持场面不易。又总是报告的描写的多,议论少。议论不能太 认真,太认真就不是闲谈;可也不能太不认真,太不认真就不成其为议论;得斟酌乎两者之 间,所以难。议论自然可以批评人,但是得泛泛儿的,远远儿的;也未尝不可骂人,但是得 用同情口吻。你说这是戏!人生原是戏。戏也是有道理的,并不一定是假的。闲谈要有意 思;所谓“语言无味”,就是没有意思。不错,闲谈多半是费话,可是有意思的费话和没有 意思的还是不一样。“又臭又长”,没有意思;重复,矛盾,老套儿,也没有意思。“又臭 又长”也是机智差,重复和矛盾是记性坏,老套儿是知识或见闻太可怜见的。所以除非精力 过人,谈话不可太多,时间不可太久,免得露了马脚。古语道,“言多必失”,这儿也用得 着。
①The World,1754,No,94,导言,P.6。
还有些人只愿意自己听人家的谈话。这些人大概是些不大能,或不? 者有“一锥子也扎不出一句话”的,可是少。那不是笨货就是怪人,可以存而不论。平常所 谓不能谈话的,也许是知识或见闻不够用,也许是见的世面少。这种人在家里,在亲密的朋 友里,也能有说有笑的,一到了排场些的聚会,就哑了。但是这种人历练历练,能以成。也 许是懒。这种人记性大概不好;懒得谈,其实也没谈的。还有,是矜持。这种人是“语不惊 人死不休”的。他们在等着一句聪明的话,可是老等不着。——等得着的是“谈言微中”的 真聪明人;这种人不能说是不能谈话,只能说是不爱谈话。不爱谈话的却还有深心的人;他 们生怕露了什么口风,落了什么把柄似的,老等着人家开口。也还有谨慎的人,他们只是小 心,不是深心;只是自己不谈或少谈,并不等着人家。这是明哲保身的人。向来所赞美的 “寡言”,其实就是这样的人。但是“寡言”原来似乎是针对着战国时代“好辩”说的。后 世有些高雅的人,觉得话多了就免不了说到俗事上去,爱谈话就免不了俗气,这和“寡言” 的本义倒还近些。这些爱“寡言”的人也有他们的道理,谢安和刘义庆的赞美都是值得的。 不过不能谈话不爱谈话的人,却往往更愿意听人家的谈话,人情究竟是不甘静默的。——就 算谈话免不了俗气,但俗的是别人,自己只听听,也乐得的。一位英国的无名作家说过: “良心好,不愧于神和人,是第一件乐事,第二件乐事就是谈话。”①就一般人看,闲谈这 一件乐事其实是不可少的。
(原载1941年1月20日《中学生战时半月刊》第38期)
①The World,1754,No,94,据William Mathe ws书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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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面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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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面谈
朋友送来一匣信笺,笺上刻着两位古装的人,相对拱揖,一旁题了“如面谈”三个大 字。是明代钟惺的尺牍选第一次题这三个字,这三个字恰说出了写信的用处。信原是写给 “你”或“你们几个人”看的;原是“我”对“你”或“你们几个人”的私人谈话,不过是 笔谈罢了。对谈的人虽然亲疏不等,可是谈话总不能像是演说的样子,教听话的受不了。写 信也不能像作论的样子,教看信的受不了,总得让看信的觉着信里的话是给自己说的才成。 这在乎各等各样的口气。口气合式,才能够“如面谈”。但是写信究竟不是“面谈”;不但 不像“面谈”时可以运用声调表情姿态等等,并且老是自己的独白,没有穿插和掩映的方 便,也比“面谈”难。写信要“如面谈”,比“面谈”需要更多的心思和技巧,并不是一下 笔就能做到的。
可是在一种语言里,这种心思和技巧,经过多少代多少人的运用,渐渐的程式化。只要 熟习了那些个程式,应用起来,“如面谈”倒也不见得怎样难。我们的文言信,就是久经程 式化了的,写信的人利用那些程式,可以很省力的写成合式的,多多少少“如面谈”的信。 若教他们写白话,倒不容易写成这样像信的信。《两般秋雨随笔》记着一个人给一个妇人写 家信,那妇人要照她说的写,那人周章了半天,终归搁笔。他没法将她说的那些话写成一封 像信的信。文言信是有样子的,白话信压根儿没有样子;那人也许觉得白话压根儿就不能用 来写信。同样心理,测字先生代那些不识字的写信,也并不用白话;他们宁可用那些不通的 文言,如“来信无别”之类。我们现在自然相信白话可以用来写信,而且有时也实行写白话 信。但是常写白话文的人,似乎除了胡适之先生外,写给朋友的信,还是用文言的时候多, 这只要翻翻现代书简一类书就会相信的。原因只是一个“懒”字。文言信有现成的程式,白 话信得句句斟酌,好像作文一般,太费劲,谁老有那么大工夫?文言至今还能苟偷懒,慢慢 找出些白话应用文的程式,文言就真“死”了。
林语堂先生在《论语录体之用》(《论语》二十六期)里说过:
一人修书,不曰“示悉”,而曰“你的芳函接到了”,不曰“至感”“歉甚”,而 曰“很感谢你”“非常惭愧”,便是噜哩噜苏,文章不经济。
“示悉”,“至感”,“歉甚”,都是文言信的程式,用来确是很经济,很省力的。但 是林先生所举的三句“噜哩噜苏”的白话,恐怕只是那三句文言的直译,未必是实在的例 子。我们可以说“来信收到了”,“感谢”,“对不起”,“对不起得很”,用不着绕弯儿 从文言直译。——若真有这样绕弯儿的,那一定是新式的测字先生!这几句白话似乎也是很 现成,很经济的。字数比那几句相当的文言多些,但是一种文体有一种经济的标准,白话的 字句组织与文言不同,它们其实是两种语言,繁简当以各自的组织为依据,不当相提并论。 白话文固然不必全合乎口语,白话信却总该是越能合乎口语,才越能“如面谈”。这几个句 子正是我们口头常用的,至少是可以上口的,用来写白话信,我想是合式的。
麻烦点儿的是“敬启者”,“专此”,“敬请大安”,这一套头尾。这是一封信的架 子;有了它才像一封信,没有它就不像一封信。“敬启者”如同我们向一个人谈话,开口时 用的“我对你说”那句子,“专此”“敬请大安”相当于谈话结束时用的“没有什么啦,再 见”那句子。但是“面谈”不一定用这一套儿,往往只要一转脸向着那人,就代替了那第一 句话,一点头就代替了那第二句话。这是写信究竟不“如面谈”的地方。现在写白话信,常 是开门见山,没有相当于“敬启者”的套头。但是结尾却还是装上的多,可也只用“此祝健 康!”“祝你进步!”“祝好!”一类,像“专此”“敬请大安”那样分截的形式是不见 了。“敬启者”的渊源是很悠久的,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开头一句是“太史公牛马走司马 迁再拜言,少卿足下”,“再拜言”就是后世的“敬启者”。“少卿足下”在“再拜言”之 下,和现行的格式将称呼在“敬启者”前面不一样。既用称呼开头,“敬启者”原不妨省 去;现在还因循的写着,只是遗形物罢了。写白话信的人不理会这个,也是自然而然的。 “专此”“敬请大安”下面还有称呼作全信的真结尾,也可算是遗形物,也不妨省去。但那 “套头”差不多全剩了形式,这“套尾”多少还有一些意义,白话信里保存着它,不是没有 理由的。
在文言信里,这一套儿有许多变化,表示写信人和受信人的身份。如给父母去信,就须 用“敬禀者”,“谨此”,“敬请福安”,给前辈去信,就须用“敬肃者”,“敬请道 安”,给后辈去信,就须用“启者”,“专泐”,“顺问近佳”之类,用错了是会让人耻笑 的——尊长甚至于还会生气。白话信的结尾,虽然还没讲究到这些,但也有许多变化;那些 变化却只是修辞的变化,并不表明身份。因为是修辞的变化,所以不妨掉掉笔头,来点新鲜 花样,引起看信人的趣味,不过总也得和看信人自身有些关切才成。如“敬祝抗战胜利”, 虽然人同此心,但是“如面谈”的私人的信里,究竟嫌肤廓些。又如“谨致民族解放的敬 礼”,除非写信人和受信人的双方或一方是革命同志,就不免不亲切的毛病。这都有些像演 说或作论的调子。修辞的变化,文言的结尾里也有。如“此颂文祺”,“敬请春安”,“敬 颂日祉”,“恭请痊安”,等等,一时数不尽,这里所举的除“此颂文祺”是通用的简式 外,别的都是应时应景的式子,不能乱用。写白话信的人既然不愿扔掉结尾,似乎就该试试 多造些表示身份以及应时应景的式子。只要下笔时略略用些心,这是并不难的。
最麻烦的要数称呼了。称呼对于口气的关系最是直截的,一下笔就见出,拐不了弯儿。 谈话时用称呼的时候少些,闹了错儿,还可以马虎一些。写信不能像谈话那样面对面的,用 称呼就得多些;闹了错儿,白纸上见黑字,简直没个躲闪的地方。文言信里称呼的等级很繁 多,再加上称呼底下带着的敬语,真是数不尽。开头的称呼,就是受信人的称呼,有时还需 要重叠,如“父母亲大人”,“仁兄大人”,“先生大人”等。现在“仁兄大人”等是少用 了,却换了“学长我兄”之类;至于“父母亲”加上“大人”,依然是很普遍的。开头的称 呼底下带着的敬语,有的似乎原是些位置词,如“膝下”,“足下”;这表示自己的信不敢 直率的就递给受信人,只放在他或他们的“膝下”,“足下”,让他或他们得闲再看。有的 原指伺候的人,如“阁下”,“执事”;这表示只敢将信递给“阁下”的公差,或“执事” 的人,让他们觑空儿转呈受信人看。可是用久了,用熟了,谁也不去注意那些意义,只当作 敬语用罢了。但是这些敬语表示不同的身份,用的人是明白的。这些敬语还有一个紧要的用 处。在信文里称呼受信人有时只用“足下”,“阁下”,“执事”就成;这些缩短了,替代 了开头的那些繁琐的词儿。——信文里并有专用的简短的称呼,像“台端”便是的。另有些 敬语,却真的只是敬语,如“大鉴”,“台鉴”,“钧鉴”,“勋鉴”,“道鉴”等,“有 道”也是的。还有些只算附加语,不能算敬语,像“如面”,“如晤”,“如握”,以及 “览”,“阅”,“见字”,“知悉”等,大概用于亲近的人或晚辈。
结尾的称呼,就是写信人的自称,跟带着的敬语,现在还通用的,却没有这样繁杂。 “弟”用得最多,“小弟”,“愚弟”只偶然看见。光头的名字,用的也最多,“晚”, “后学”,“职”也只偶然看见。其余还有“儿”,“侄”等:“世侄”也用得着,“愚 侄”却少——这年头自称“愚”的究竟少了。敬语是旧的“顿首”和新的“鞠躬”最常见; “谨启”太质朴,“再拜”太古老,“免冠”虽然新,却又不今不古的,这些都少用。对尊 长通用“谨上”,“谨肃”,“谨禀”——“叩禀”,“跪禀”有些稀罕了似的;对晚辈通 用“泐”,“字”等,或光用名字。
白话里用主词句子多些,用来写信,需要称呼的地方自然也多些。但是白话信的称呼似 乎最难。文言信用的那些,大部分已经成了遗形物,用起来即使不至于觉得封建气,即使不 至于觉得满是虚情假意,但是不亲切是真的。要亲切,自然得向“面谈”里去找。可是我们 口头上的称呼,还在演变之中,凝成定型的绝无仅有,难的便是这个。我们现在口头上通用 于一般人的称呼,似乎只有“先生”。而这个“先生”又不像“密斯忒”、“麦歇”那样真 可以通用于一般人。譬如英国大学里教师点名,总称“密斯忒某某”,中国若照样在点名时 称“某某先生”,大家就觉得客气得过火点儿。“先生”之外,白话信里最常用的还有 “兄”,口头上却也不大听见。这是从文言信里借来称呼比“先生”亲近些的人的。按说十 分亲近的人,直写他的名号,原也未尝不可,难的是那些疏不到“先生”,又亲不到直呼名 号的。所以“兄”是不可少的词儿——将来久假不归,也未可知。
更难的是称呼女人,刘半农先生曾主张将“密斯”改称“姑娘”,却只成为一时的谈 柄;我们口头上似乎就没有一个真通用的称呼女人的词儿。固然,我们常说“某小姐”, “某太太”,但写起信来,麻烦就来了。开头可以很自然的写下“某小姐”,“某太太”, 信文里再称呼却就绕手;还带姓儿,似乎不像信,不带姓儿,又像丫头老妈子们说话。只有 我们口头上偶而一用的“女士”,倒可以不带姓儿,但是又有人嫌疑它生刺刺的。我想还是 “女士”大方些,大家多用用就熟了。要不,不分男女都用“先生”也成,口头上已经有这 么称呼的——不过显得太单调罢了。至于写白话信的人称呼自己,用“弟”的似乎也不少, 不然就是用名字。“弟”自然是从文言信里借来的,虽然口头上自称“兄弟”的也有。光用 名字,有时候嫌不大客气,这“弟”字也是不可少的,但女人给普通男子写信,怕只能光用 名字,称“弟”既不男不女的,称“妹”显然又太亲近了,——正如开头称“兄”一样。男 人写给普通女子的信,不用说,也只能光用名字。白话信的称呼却都不带敬语,只自称下有 时装上“鞠躬”,“谨启”,“谨上”,也都是借来的,可还是懒得装上的多。这不带敬 语,却是欧化。那些敬语现在看来原够腻味的,一笔勾销,倒也利落,干净。
五四运动后,有一段儿还很流行称呼的欧化。写白话信的人开头用“亲爱的某某先生” 或“亲爱的某某”,结尾用“你的朋友某某”或“你的真挚的朋友某某”,是常见的,近年 来似乎不大有了,即使在青年人的信里。这一套大约是从英文信里抄袭来的。可是在英文 里,口头的“亲爱的”和信上的“亲爱的”,亲爱的程度迥不一样。口头的得真亲爱的才用 得上,人家并不轻易使唤这个词儿;信上的不论你是谁,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得来那么一 个“亲爱的”——用惯了,用滥了,完全成了个形式的敬语,像我们文言信里的“仁兄”似 的。我们用“仁兄”,不管他“仁”不“仁”;他们用“亲爱的”,也不管他“亲爱的”不 “亲爱的”。可是写成我们的文字,“亲爱的”就是不折不扣的亲爱的——在我们的语言 里,“亲爱”真是亲爱,一向是不折不扣的——,因此看上去老有些碍眼,老觉着过火点 儿;甚至还肉麻呢。再说“你的朋友”和“你的真挚的朋友”。有人曾说“我的朋友”是标 榜,那是用在公开的论文里的。我们虽然只谈不公开的信,虽然普通用“朋友”这词儿,并 不能表示客气,也不能表示亲密,可是加上“你的”,大书特书,怕也免不了标榜气。至于 “真挚的”,也是从英文里搬来的。毛病正和“亲爱的”一样。——当然,要是给真亲爱的 人写信,怎么写也成,上面用“我的心肝”,下面用“你的宠爱的叭儿狗”,都无不可,不 过本文是就一般程式而论,只能以大方为主罢了。
白话信还有领格难。文言信里差不多是看不见领格的,领格表现在特种敬语里。如“令 尊”,“嫂夫人”,“潭府”,“惠书”,“手教”,“示”,“大著”,“鼎力”,“尊 裁”,“家严”,“内人”,“舍下”,“拙著”,“绵薄”,“鄙见”等等,比起别种程 式,更其是数不尽。有些口头上有,大部分却是写信写出来的。这些足以避免称呼的重复, 并增加客气。文言信除了写给子侄,是不能用“尔”,“汝”,“吾”,“我”等词的,若 没有这些敬语,遇到领格,势非一再称呼不可;虽然信文里的称呼简短,可是究竟嫌累赘 些。这些敬语口头上还用着的,白话信里自然还可以用,如“令尊”,“大著”,“家 严”,“内人”,“舍下”,“拙著”等,但是这种非常之少。白话信里的领格,事实上还 靠重复称呼,要不就直用“你”“我”字样。称呼的重复免不了累赘,“你”“我”相称, 对于生疏些的人,也不合式。这里我想起了“您”字。国语的“您”可用于尊长,是个很方 便的敬词——本来是复数,现在却只用作单数。放在信里,作主词也好,作领格也好,既可 以减少那累赘的毛病,也不至于显得太托熟似的。
写信的种种程式,作用只在将种种不同的口气标准化,只在将“面谈”时的一些声调表 情姿态等等标准化。熟悉了这些程式,无需句斟字酌,在口气上就有了一半的把握,就不难 很省力的写成合式的,多多少少“如面谈”的信。写信究竟不是“面谈”,所以得这样办; 那些程式有的并不出于“面谈”,而是写信写出来的,也就是为此。各色各样的程式,不是 耍笔头,不是掉枪花,都是实际需要逼出来的。文言信里还不免残存着一些不切用的遗物, 白话信却只嫌程式不够用,所以我们不能偷懒,得斟酌情势,多试一些,多造一些。一番番 自觉的努力,相信可以使白话信的程式化完成得更快些。
但是程式在口气的传达上至多只能帮一半忙,那一半还得看怎么写信文儿。这所谓“神 而明之,存乎其人”,没什么可说的。不过这里可以借一个例子来表示同一事件可以有怎样 不同的口气。胡适之先生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裁缝,花了许多钱送他儿子去念书。一天,他儿子来了一封信。他自己不认识 字,他的邻居一个杀猪的倒识字,不过识的字很少。他把信拿去叫杀猪的看。杀猪的说信里 是这样的话,“爸爸!赶快给我拿钱来!我没有钱了,快给我钱!”裁缝说,“信里是这样 的说吗!好!
我让他从中学到大学念了这些年书,念得一点礼貌都没有了!”说着就难过起来。正在 这时候,来了一个牧师,就问他为什么难过。他把原因一说,牧师说,“拿信来,我看 看。”就接过信来,戴上眼镜,读道,“父亲老大人,我现在穷得不得了了,请你寄给我一 点钱罢!寄给我半镑钱就够了,谢谢你。”裁缝高兴了,就寄两镑钱给他儿子。(《中国禅 学的发展史》讲演词,王石子记,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六日《北平晨报》)
有人说,日记和书信里,最能见出人的性情来,因为日记只给自己看,信只给一个或几 个朋友看,写来都不做作。“不做作”可不是“信笔所之”。日记真不准备给人看,也许还 可以“信笔所之”一下;信究竟是给人看的,虽然不能像演说和作论,可也不能只顾自己痛 快,真的“信笔”写下去。“如面谈”不是胡帝胡天的,总得有“一点礼貌”,也就是一份 客气。客气要大方,恰到好处,才是味儿,“如面谈”是需要火候的。
1940年1月29日—2月1日作。
(原载1940年2月昆明《中央日报》《平明》副刊第16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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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集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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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话
在北平呆过的人总该懂得“人话”这个词儿。小商人和洋车夫等等彼此动了气,往往破 口问这么句话:
你懂人话不懂?——要不就说:
你会说人话不会?
这是一句很重的话,意思并不是问对面的人懂不懂人话,会不会说人话,意思是骂他不 懂人话,不会说人话。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干脆就是畜生!这叫拐着弯儿骂人,又叫骂 人不带脏字儿。不带脏字儿是不带脏字儿,可到底是“骂街”,所以高尚人士不用这个词 儿。他们生气的时候也会说“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还有“不像话”, “不成话”等等,可就是不肯用“人话”这个词儿。“不像话”,“不成话”,是没道理的 意思;“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还不就是畜生?比起“不懂人话”,“不说 人话”来,还少拐了一个弯儿呢。可是高尚人士要在人背后才说那些话,当着面大概他们是 不说的。这就听着火气小,口气轻似的,听惯了这就觉得“不通人性”,“不像人”,“不 是人”那几句来得斯文点儿,不像“人话”那么野。其实,按字面儿说,“人话”倒是个含 蓄的词儿。
北平人讲究规矩,他们说规矩,就是客气。我们走进一家大点儿的铺子,总有个伙计出 来招待,哈哈腰说,“您来啦!”出来的时候,又是个伙计送客,哈哈腰说,“您走啦,不 坐会儿啦?”这就是规矩。洋车夫看同伙的问好儿,总说,“您老爷子好?老太太好?” “您少爷在那儿上学?”从不说“你爸爸”,“你妈妈”,“你儿子”,可也不会说“令 尊”,“令堂”,“令郎”那些个,这也是规矩。有的人觉得这些都是假仁假义,假声假 气,不天真,不自然。他们说北平人有官气,说这些就是凭据。不过天真不容易表现,有时 也不便表现。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天真才有流露的机会,再说天真有时就是任性,也不 一定是可爱的。所以得讲规矩。规矩是调节天真的,也就是“礼”,四维之首的“礼”。礼 须要调节,得有点儿做作是真的,可不能说是假。调节和做作是为了求中和,求平衡,求自 然——这儿是所谓“习惯成自然”。规矩也罢,礼也罢,无非教给人做人的道理。我们现在 到过许多大城市,回想北平,似乎讲究规矩并不坏,至少我们少碰了许多硬钉子。讲究规矩 是客气,也是人气,北平人爱说的那套话都是他们所谓“人话”。
别处人不用“人话”这个词儿,只说讲理不讲理,雅俗通用。讲理是讲理性,讲道理。 所谓“理性”(这是老名词,重读“理”字,翻译的名词“理性”,重读“性”字)自然是 人的理性,所谓道理也就是做人的道理。现在人爱说“合理”,那个“理”的意思比“讲 理”的“理”宽得多。“讲理”当然“合理”,这是常识,似乎用不着检出西哲亚里士多德 的大帽子,说“人是理性的动物”。可是这句话还是用得着,“讲理”是“理性的动物”的 话,可不就是“人话”?不过不讲理的人还是不讲理的人,并不明白的包含着“不懂人 话”,“不会说人话”所包含着的意思。讲理不一定和平,上海的“讲茶”就常教人触目惊 心的。可是看字面儿,“你讲理不讲理?”的确比“你懂人话不懂?”“你会说人话不 会?”和平点儿。“不讲理”比“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多拐了个弯儿,就不至于影 响人格了。所谓做人的道理大概指的恕道,就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 “人话”要的也就是恕道。按说“理”这个词儿其实有点儿灰色,赶不上“人话”那个词儿 鲜明,现在也许有人觉得还用得着这么个鲜明的词儿。不过向来的小商人洋车夫等等把它用 得太鲜明了,鲜明得露了骨,反而糟蹋了它,这真是怪可惜的。
1943年5月25日作。
(原载1943年6月昆明《大国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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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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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废话
“废话!”“别费话!”“少说费话!”都是些不客气的语句,用来批评或阻止别人的 话的。这可以是严厉的申斥,可以只是亲密的玩笑,要看参加的人,说的话,和用这些语句 的口气。“废”和“费”两个不同的字,一般好像表示同样的意思,其实有分别。旧小说里 似乎多用“费话”,现代才多用“废话”。前者着重在啰唆,啰唆所以无用;后者着重在无 用,无用就觉啰唆。平常说“废物”,“废料”,都指斥无用,“废话”正是一类。“费” 是“白费”,“浪费”,虽然指斥,还是就原说话人自己着想,好像还在给他打算似的。 “废”却是听话的人直截指斥,不再拐那个弯儿,细味起来该是更不客气些。不过约定俗 成,我们还是用“废”为正字。
道家教人“得意而忘言”,言既该忘,到头儿岂非废话?佛家告人真如“不可说”,禅 宗更指出“开口便错”:所有言说,到头儿全是废话。他们说言不足以尽意,根本怀疑语 言,所以有这种话。说这种话时虽然自己暂时超出人外言外,可是还得有这种话,还得用言 来“忘言”,说那“不可说”的。这虽然可以不算矛盾,却是不可解的连环。所有的话到头 来都是废话,可是人活着得说些废话,到头来废话还是不可废的。道学家教人少作诗文,说 是“玩物丧志”,说是“害道”,那么诗文成了废话,这所谓诗文指表情的作品而言。但是 诗文是否真是废话呢?
跟着道家佛家站在高一层看,道学家一切的话也都不免废话;让我们自己在人内言内 看,诗文也并不真是废话。人有情有理,一般的看,理就在情中,所以俗话说“讲情理”。 俗话也可以说“讲理”,“讲道理”,其实讲的还是“情理”;不然讲死理或死讲理怎么会 叫做“不通人情”呢?道学家只看在理上,想要将情抹杀,诗文所以成了废话。但谁能无 情?谁不活在情里?人一辈子多半在表情的活着;人一辈子好像总在说理,叙事,其实很少 同时不在不知不觉中表情的。“天气好!”“吃饭了?”岂不都是废话?可是老在人嘴里说 着。看个朋友商量事儿,有时得闲闲说来,言归正传,写信也常如此。外交辞令更是不着边 际的多。——战国时触詟说赵太后,也正仗着那一番废话。再说人生是个动,行是动,言也 是动;人一辈子一半是行,一半是言。一辈子说话作文,若是都说道理,那有这么多道理? 况且谁能老是那么矜持着?人生其实多一半在说废话。诗文就是这种废话。得有点废话,我 们才活得有意思。
有但诗文,就是儿歌,民谣,故事,笑话,甚至无意义的接字歌,绕口令等等,也都给 人安慰,让人活得有意思。所以儿童和民众爱这些废话,不但儿童和民众,文人,读书人也 渐渐爱上了这些。英国吉士特顿曾经提倡“无意义的话”,并曾推荐那本《无意义的书》, 正是儿歌等档的选本。这些其实就可以译为“废话”和“废话书”,不过这些废话是无意义 的。吉士特顿大概觉得那些有意义的废话还不够“废”的,所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繁剧 的现代生活里,这种无意义的废话倒是可以慰情,可以给我们休息,让我们暂时忘记一切。 这是受用,也就是让我们活得有意思。——就是说理,有时也用得着废话,如逻辑家无意义 的例句“张三是大于”,“人类是黑的”等。这些废话最见出所谓无用之用;那些有意义 的,其实也都以无用为用。有人曾称一些学者为“有用的废物”,我们也不妨如法炮制,称 这些有意义的和无意义的废话为“有用的废话”。废是无用,到头来不可废,就又是有用了。
话说回来,废话都有用么?也不然。汉代申公说,“为政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多言”就是废话。为政该表现于行事,空言不能起信;无论怎么好听,怎么有道理,不能 兑现的支票总是废物,不能实践的空言总是废话。这种巧语花言到头来只教人感到欺骗,生 出怨望,我们无须“多言”,大家都明白这种废话真是废话。有些人说话爱跑野马,闹得 “游骑无归”。有些人作文“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但是离题万里跑野马,若能别开生 面,倒也很有意思。只怕老在圈儿外兜圈子,兜来兜去老在圈儿外,那就千言万语也是白 饶,只教人又腻味又着急。这种才是“知难”;正为不知,所以总说不到紧要去处。这种也 真是废话。还有人爱重复别人的话。别人演说,他给提纲挈领;别人谈话,他也给提纲挈 领。若是那演说谈话够复杂的或者够杂乱的,我们倒也乐意有人这么来一下。可是别人说得 清清楚楚的,他还要来一下,甚至你自己和他谈话,他也要对你来一下——妙在丝毫不觉, 老那么津津有味的,真教人啼笑皆非。其实谁能不重复别人的话,古人的,今人的?但是得 变化,加上时代的色彩,境地的色彩,或者自我的色彩,总让人觉着有点儿新鲜玩意儿才 成。不然真是废话,无用的废话!
1944年4月10—12日作。
(原载1944年5月28日《生活文艺》第2号)
朱自清散文集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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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
“很好”这两个字真是挂在我们嘴边儿上的。我们说,“你这个主意很好。”“你这篇 文章很好。”“张三这个人很好。”“这东西很好。”人家问,“这件事如此这般的办,你 看怎么样?”我们也常常答道,“很好。”有时顺口再加一个,说“很好很好”。或者不说 “很好”,却说“真好”,语气还是一样,这么说,我们不都变成了“好好先生”了么?我 们知道“好好先生”不是无辨别的蠢才,便是有城府的乡愿。乡愿和蠢才尽管多,但是谁也 不能相信常说“很好”,“真好”的都是蠢才或乡愿。平常人口头禅的“很好”或“真 好”,不但不一定“很”好或“真”好,而且不一定“好”;这两个语其实只表示所谓“相 当的敬意,起码的同情”罢了。
在平常谈话里,敬意和同情似乎比真理重要得多。一个人处处讲真理,事事讲真理,不 但知识和能力不许可,而且得成天儿和别人闹别扭;这不是活得不耐烦,简直是没法活下 去。自然一个人总该有认真的时候,但在不必认真的时候,大可不必认真;让人家从你嘴边 儿上得着一点点敬意和同情,保持彼此间或浓或淡的睦谊,似乎也是在世为人的道理。说 “很好”或“真好”,所着重的其实不是客观的好评而是主观的好感。用你给听话的一点点 好感,换取听话的对你的一点点好感,就是这么回事而已。
你若是专家或者要人,一言九鼎,那自当别论;你不是专家或者要人,说好说坏,一般 儿无足重轻,说坏只多数人家背地里议论你嘴坏或脾气坏而已,那又何苦来?就算你是专家 或者要人,你也只能认真的批评在你门槛儿里的,世界上没有万能的专家或者要人,那么, 你在说门槛儿外的话的时候,还不是和别人一般的无足重轻?还不是得在敬意和同情上着 眼?我们成天听着自己的和别人的轻轻儿的快快儿的“很好”或“真好”的声音,大家肚子 里反正明白这两个语的分量。若有人希图别人就将自己的这种话当作确切的评语,或者简直 将别人的这种话当作自己的确切的评语,那才真是乡愿或蠢才呢。
我说“轻轻儿的”,“快快儿的”,这就是所谓语气。只要那么轻轻儿的快快儿的,你 说“好得很”,“好极了”,“太好了”,都一样,反正不痛不痒的,不过“很好”,“真 好”说着更轻快一些就是了。可是“很”字,“真”字,“好”字,要有一个说得重些慢 些,或者整个儿说得重些慢些,分量就不同了。至少你是在表示你喜欢那个主意,那篇文 章,那个人,那东西,那办法,等等,即使你还不敢自信你的话就是确切的评语。有时并不 说得重些慢些,可是前后加上些字儿,如“很好,咳!”“可真好。”“我相信张三这个人 很好。”“你瞧,这东西真好。”也是喜欢的语气。“好极了”等语,都可以如法炮制。
可是你虽然“很”喜欢或者“真”喜欢这个那个,这个那个还未必就“很”好,“真” 好,甚至于压根儿就未必“好”。你虽然加重的说了,所给予听话人的,还只是多一些的敬 意和同情,并不能阐发这个那个的客观的价值。你若是个平常人,这样表示也尽够教听话的 满意了。你若是个专家,要人,或者准专家,准要人,你要教听话的满意,还得指点出 “好”在那里,或者怎样怎样的“好”。这才是听话的所希望于你们的客观的好评,确切的 评语呢。
说“不错”,“不坏”,和“很好”,“真好”一样;说“很不错”,“很不坏”或者 “真不错”,“真不坏”,却就是加字儿的“很好”,“真好”了。“好”只一个字,“不 错”,“不坏”都是两个字;我们说话,有时长些比短些多带情感,这里正是个例子。 “好”加上“很”或“真”才能和“不错”,“不坏”等量,“不错”,“不坏”再加上 “很”或“真”,自然就比“很好”,“真好”重了。可是说“不好”却干脆的是不好,没 有这么多阴影。像旧小说里常见到的“说声‘不好’”和旧戏里常听到的“大事不好了”, 可为代表。这里的“不”字还保持着它的独立的价值和否定的全量,不像“不错”,“不 坏”的“不”字已经融化在成语里,没有多少劲儿。本来呢,既然有胆量在“好”上来个 “不”字,也就无需乎再躲躲闪闪的;至多你在中间夹上一个字儿,说“不很好”,“不大 好”,但是听起来还是差不多的。
话说回来,既然不一定“很”好或“真”好,甚至于压根儿就不一定“好”,为什么不 沉默呢?不沉默,却偏要说点儿什么,不是无聊的敷衍吗?但是沉默并不是件容易事,你得 有那种忍耐的功夫才成。沉默可以是“无意见”,可以是“无所谓”,也可以是“不好”, 听话的却顶容易将你的沉默解作“不好”,至少也会觉着你这个人太冷,连嘴边儿上一点点 敬意和同情都吝惜不给人家。在这种情景之下,你要不是生就的或炼就的冷人,你忍得住不 说点儿什么才怪!要说,也无非“很好”,“真好”这一套儿。人生于世,遇着不必认真的 时候,乐得多爱点儿,少恨点儿,似乎说不上无聊;敷衍得别有用心才是的,随口说两句无 足重轻的好听的话,似乎也还说不上。
我屡次说到听话的。听话的人的情感的反应,说话的当然是关心的。谁也不乐意看尴尬 的脸是不是?廉价的敬意和同情却可以遮住人家尴尬的脸,利他的原来也是利己的;一石头 打两鸟儿,在平常的情形之下,又何乐而不为呢?世上固然有些事是当面的容易,可也有些 事儿是当面的难。就说评论好坏,背后就比当面自由些。这不是说背后就可以放冷箭说人家 坏话。一个人自己有身份,旁边有听话的,自爱的人那能干这个!这只是说在人家背后,顾 忌可以少些,敬意和同情也许有用不着的时候。虽然这时候听话的中间也许还有那个人的亲 戚朋友,但是究竟隔了一层;你说声“不很好”或“不大好”,大约还不至于见着尴尬的脸 的。当了面就不成。当本人的面说他这个那个“不好”,固然不成,当许多人的面说他这个 那个“不好”,更不成。当许多人的面说他们都“不好”,那简直是以寡敌众;只有当许多 人的面泛指其中一些人这点那点“不好”,也许还马虎得过去。所以平常的评论,当了面大 概总是用“很好”,“真好”的多。——背后也说“很好”,“真好”,那一定说得重些慢 些。
可是既然未必“很”好或者“真”好,甚至于压根儿就未必“好”,说一个“好”还不 成么?为什么必得加上“很”或“真”呢?本来我们回答“好不好?”或者“你看怎么 样?”等问题,也常常只说个“好”就行了。但是只在答话里能够这么办,别的句子里可不 成。一个原因是我国语言的惯例。单独的形容词或形容语用作句子的述语,往往是比较级 的。如说“这朵花红”,“这花朵素净”,“这朵花好看”,实在是“这朵花比别的花 红”,“这朵花比别的花素净”,“这朵花比别的花好看”的意思。说“你这个主意好”, “你这篇文章好”,“张三这个人好”,“这东西好”,也是“比别的好”的意思。另一个 原因是“好”这个词的惯例。句里单用一个“好”字,有时实在是“不好”。如厉声指点着 说“你好!”或者摇头笑着说,“张三好,现在竟不理我了。”“他们这帮人好,竟不理这 个碴儿了。”因为这些,要表示那一点点敬意和同情的时候,就不得不重话轻说,借用到 “很好”或“真好”两个语了。
1939年10月15—16日作
(原载1939年10月25日昆明《中央日报》《平明》副刊第1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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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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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喽嘛
初来昆明的人,往往不到三天,便学会了“是喽嘛”这句话。这见出“是喽嘛”在昆 明,也许在云南罢,是一句普遍流行的应诺语。别地方的应诺语也很多,像“是喽嘛”这样 普遍流行的似乎少有,所以引起初来的人的趣味。初来的人学这句话,一面是闹着玩儿,正 和到别的任何一个新地方学着那地方的特别话的心情一样。譬如到长沙学着说“毛得”,就 是如此。但是这句话不但新奇好玩儿,简直太新奇了,乍听不惯,往往觉得有些不客气,特 别是说在一些店员和人力车夫的嘴里。他们本来不太讲究客气,而初来的人跟他们接触最 多;一方面在他们看来,初来的人都是些趾高气扬的外省人,也有些不顺眼。在这种小小的 摩擦里,初来的人左听是一个生疏的“是喽嘛”,右听又是一个生疏的“是喽嘛”,不知不 觉就对这句话起了反感,学着说,多少带点报复的意味。
“是喽嘛”有点像绍兴话的“是唉”格嘴,“是唉”读成一个音,那句应诺语乍听起来 有时候也好像带些不客气。其实这两句话都可以算是平调,固然也跟许多别的话一样可以说 成不客气的强调,可还是说平调的多。
现在且只就“是喽嘛”来看。“喽”字大概是“了”字的音转,这“喽”字是肯定的语 助词。“嘛”字是西南官话里常用的语助词,如说“吃嘛”,“看嘛”,“听嘛”,“睡 嘛”,“唱嘛”,还有“振个嘛”,“振”是“这们”的合音,“个”相当于“样”,好像 是说“这们着罢”。“是喽”或“是了”并不特别,特别的是另加的“嘛”字的煞尾。这个 煞尾的语助词通常似乎表示着祈使语气,是客气的请求或不客气的命令。在“是喽嘛”这句 话里却不一样,这个“嘛”似乎只帮助表示肯定的语气,对于“是喽”有加重或强调的作 用。也许就是这个肯定的强调,引起初来的人的反感。但是日子久了,听惯了,就不觉其为 强调了;一句成天在嘴上在耳边的话,强调是会变为平调的。昆明人还说“好喽嘛”,语气 跟“是喽嘛”
一样。
昆明话的应诺语还有“是嘞”这一句,也是别地方没有的。它的普遍的程度,不如“是 喽嘛”,却在别的应诺语之上。前些时有个云南朋友(他不是昆明人)告诉我,“是嘞”是 旧的说法,“是喽嘛”是新的。我疑心他是依据这两句话普遍的程度而自己给定出的解释。 据我的观察,“是嘞”是女人和孩子说的多,是一句客气的应诺语。“是嘞”就是“是 呢”,“呢”字在这里也用作肯定的语助词。北平话读“呢”为“哪”,例如说,“还没有 来哪”,“早着哪”,都是平调,可不说“是哪”。昆明读成“嘞”,比“哪”字显得细声 细气的,所以觉得客气;男人不大爱说,也许就为了这个原故。
从字音上说,“喽”字的子音(1)比“嘞”字的子音(n)硬些,“嘛”字的母音 (a)比“嘞”字的母音(ei)宽些,所以“喽嘛”这个语助词显得粗鲁些。“是喽嘛” 这句话,若将“是”字或“嘛”字重读或拖长,就真成了不客气的强调。听的人觉得是在受 教训似的,像一位前辈先生老气横秋的向自己说,“你的话算说对啦!”要不然,就会觉得 说话的是在厌烦自己似的,他好像是说,“得勒,别废话啦!”“是嘞”这句话却不相同, 它带点儿嫩气,总是客客气气的。昆明人也说“好嘞”,跟“好喽嘛”在语气上的分别,和 两个“是”字句一样。
昆明话的应诺语,据我所听到的,还有两个。一个是“是噢!”说起来像一个多少的 “少”字。这是下对上的应诺语,有如北平的“着”字,但是用的很少,比北平的“着”字 普遍的程度差得多。又一个是“是的喽唦”。有一回走过菜市,听见一个外省口音的太太向 一个卖东西的女人说,“我常买你的!”那女人应着“是的喽唦”,下文却不知怎么样。这 句话似乎也是强调转成了平调,别处倒也有的。
上面说起“着”字,我想到北平的应诺语。北平人说“是得(的)”,是平调。“是 呀”带点同情,是“你说着了”的味儿。“可不是!”“可不是吗!”比“是呀”同情又多 些。“是啊?”表示有点儿怀疑,也许不止一点儿怀疑,可是只敢或者只愿意表示这一点 儿。“是吗?”怀疑就多一些,“是吗!”却带点儿惊。这些都不特别另加语助词,都含着 多多少少的客气。
1939年5月30日作。
(原载1939年6月7日昆明《中央日报》《平明》副刊第17期)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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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
世间有的是以不知为知的人。孔子老早就教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这是知识的诚实。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已经难,承认自己的不知道,更是难。一般人在知识 上总爱表示自己知道,至少不愿意教人家知道自己不知道。苏格拉底也早看出这个毛病,他 可总是盘问人家,直到那些人承认不知道而止。他是为真理。那些受他盘问的人,让他一层 层逼下去,到了儿无可奈何,才只得承认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一点儿躲闪的地步,这班人一 定还要强词夺理,不肯轻易吐出“不知道”那句话的。在知识上肯坦白的承认自己不知道 的,是个了不得的人,即使不是圣人,也该是君子人。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并且让人家知道 自己的不知道,这是诚实,是勇敢。孔子说“是知也”,这个不知道其实是真知道——至少 真知道自己,所谓自知之明。
世间可也有以不知为妙的人。《庄子·齐物论》记着: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 邪?”曰,“吾恶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 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
三问而三不知。最后啮缺问道,“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的回答 是,至人神妙不测,还有什么利害呢!他虽然似乎知道至人,可是并不知道至人知道不知道 利害,所以还是一个不知。所以《应帝王》里说,“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 跃而大喜。”庄学反对知识,王倪才会说知也许是不知,不知也许是知—再进一层说,那 神妙不测的境界简直是个不可知。王倪的四个不知道使啮缺恍然悟到了那境界,所以他“跃 而大喜”。这是不知道的妙处,知道了妙处就没有了。《桃花源》里人“不知有汉,无论魏 晋”。太上隐者“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人与自然为一,也是个不知道的妙。
人情上也有以不知道为妙的。章回小说叙到一位英雄落难,正在难解难分的生死关头, 突然打住道,“不知英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叫做“卖关子”。作书的或“说话 的”明知道那英雄的性命如何,“看官”或听书的也明知道他知道,他却卖痴卖呆的装作不 知道,愣说不知道。他知道大家关心,急着要知道,却偏偏且不说出,让大家更担心,更着 急,这才更不能不去听他的看他的。妙就妙在这儿。再说少男少女未结婚的已结婚的提到他 们的爱人或伴儿,往往只秃头说一个“他”或“她”字。你若问他或她是谁,那说话的会赌 气似的答你,“不知道!”赌气似的是为你明知故问,害羞带撒娇可是一大半儿。孩子在赌 气的时候,你问什么,他往往会给你一个“不知道!”专心的时候也会如此。就是不赌气不 专心的时候,你若问到他忌讳或瞒人的话,他还会给你那个“不知道!”而且会赌起气来, 至少也会赌气似的。孩子们总还是天真,他的不知道就是天真的妙。这些个不知道其实是 “不告诉你!”或“不理你!”或“我管不着!”
有些脾气不好的成人,在脾气发作的时候也会像孩子似的,问什么都不知道。特别是你 弄坏了他的东西或事情向他商量怎么办的时候,他的第一句答话往往是重重的或冷冷的一个 “不知道!”这儿说的还是和你平等的人,若是他高一等,那自然更够受的。—孩子遇见 这种情形,大概会哭闹一场,可是哭了闹了就完事,倒不像成人会放在心里的。—这个 “不知道!”其实是“不高兴说给你!”成人也有在专心的时候问什么都不知道的,那是所 谓忘性儿大的人,不太多,而且往往是一半儿忘,一半儿装。忌讳的或瞒人的话,成人的比 孩子的多而复杂,不过临到人家问着,他大概会用轻轻的一个“不知道”遮掩过去;他不至 于动声色,为的是动了声色反露出马脚。至于像“你这个人真是,不知道利害!”还有, “咳,不知道得多少钱才够我花的!”这儿的不知道却一半儿认真,一半闹着玩儿。认真是 真不知道,因为谁能知道呢?你可以说:“天知道你这个人多利害!”“鬼知道得多少钱才 够我花的!”还是一样的语气。“天知道”,“鬼知道”,明妹没有人知道。既然明妹没有 人知道,还要说“不知道”,不是费话?闹着玩儿?闹着玩可并非没有意义,这个不知道其 实是为了加重语气,为了强调“你这个人多利害”,“得多少钱才够我花的”那两句话。
世间可也有成心以知为不知的,这是世故或策略。俗语道,“一问三不知”,就指的这 种世故人。他事事怕惹是非,担责任,所以老是给你一个不知道。他不知道,他没有说什 么,闹出了大小错儿是你们的,牵不到他身上去。这个可以说是“明哲保身”的不知道。老 师在教室里问学生的书,学生回答“不知道”。也许他懒,没有看书,答不出;也许他看了 书,还弄不清楚,想着答错了还不如回一个不知道,老师倒可以多原谅些。后一个不知道便 是策略。五四运动的时候,北平有些学生被警察厅逮去送到法院。学生会请刘崇佑律师作辩 护人。刘先生教那些学生到法院受讯的时候,对于审判官的问话如果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或者怕出了岔儿,就干脆说一个“不知道”。真的,你说“不知道”,人家抓不着你的把 柄,派不着你的错处。从前用刑讯,即使真不知道,也可以逼得你说“知道”,现在的审判 官却只能盘问你,用话套你,逼你,或诱你,说出你知道的。你如果小心提防着,多说些个 “不知道”,审判官也没法奈何你。这个不知道更显然是策略。不过这策略的运用还在乎 人。老辣的审判官在一大堆费话里夹带上一两句要紧话,让你提防不着,也许你会漏出一两 个知道来,就定了案,那时候你所有的不知道就都变成废物了。
最需要“不知道”这策略的,是政府人员在回答新闻记者的问话的时候。记者若是提出 不能发表或不便发表的内政外交问题来,政府发言人在平常的情形之下总得答话,可是又着 不得一点儿边际,所以有些左右为难。固然他有时也可以“默不作声”,有时也可以老实答 道,“不能奉告”或“不便奉告”;但是这么办得发言人的身份高或问题的性质特别严重才 成,不然便不免得罪人。在平常的情形之下,发言人可以只说“不知道”,既得体,又比较 婉转。
这个不知道其实是“无可奉告”,比“不能奉告”或“不便奉告”语气略觉轻些。至于 发言人究竟是知道,是不知道,那是另一回事儿,可以不论。现代需用这一个不知道的机会 很多。每回的局面却不完全一样。发言人斟酌当下的局面,有时将这句话略加变化,说得更 婉转些,也更有趣些,教那些记者不至于窘着走开去。这也可以说是新的人情世故,这种新 的人情世故也许比老的还要来得微妙些。
这个“不知道”的变化,有时只看得出一个“不”字。例如说,“未获得续到报告之 前,不能讨论此事”,其实就是“现在无可奉告”的意思。前年九月二十日,美国赫尔国务 卿接见记者时,“某记者问,外传美国远东战队已奉令集中菲律宾之加维特之说是否属实。 赫尔答称,‘微君言,余固不知此事。’”从现在看,赫尔的话大概是真的,不过在当时似 乎只是一句幽默的辞令,他的“不知”似乎只是策略而已。去年八月罗斯福总统和邱吉尔首 相在大西洋上会晤,华盛顿六日国际社电— “海军当局宣称:当局接得总统所发波多马克 号游艇来电,内称游艇现正沿海岸缓缓前进;电讯中并未提及总统将赴海上某地与英首相会 晤。”这是一般的宣告,因为当时全世界都在关心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