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气节
类别:
其他
作者:
朱自清字数:25932更新时间:23/03/02 14:3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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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气节
气节是我国固有的道德标准,现代还用着这个标准来衡量人们的行为,主要的是所谓读 书人或士人的立身处世之道。但这似乎只在中年一代如此,青年代倒像不大理会这种传统的 标准,他们在用着正在建立的新的标准,也可以叫做新的尺度。中年代一般的接受这传统, 青年代却不理会它,这种脱节的现象是这种变的时代或动乱时代常有的。因此就引不起什么 讨论。直到近年,冯雪峰先生才将这标准这传统作为问题提出,加以分析和批判:这是在他 的《乡风与市风》那本杂文集里。
冯先生指出“士节”的两种典型:一是忠臣,一是清高之士。他说后者往往因为脱离了 现实,成为“为节而节”的虚无主义者,结果往往会变了节。他却又说“士节”是对人生的 一种坚定的态度,是个人意志独立的表现。因此也可以成就接近人民的叛逆者或革命家,但 是这种人物的造就或完成,只有在后来的时代,例如我们的时代。冯先生的分析,笔者大体 同意;对这个问题笔者近来也常常加以思索,现在写出自己的一些意见,也许可以补充冯先 生所没有说到的。
气和节似乎原是两个各自独立的意念。《左传》上有“一鼓作气”的话,是说战斗的。 后来所谓“士气”就是这个气,也就是“斗志”;这个“士”指的是武士。孟子提倡的“浩 然之气”,似乎就是这个气的转变与扩充。他说“至大至刚”,说“养勇”,都是带有战斗 性的。“浩然之气”是“集义所生”,“义”就是“有理”或“公道”。后来所谓“义 气”,意思要狭隘些,可也算是“浩然之气”的分支。现在我们常说的“正义感”,虽然特 别强调现实,似乎也还可以算是跟“浩然之气”联系着的。至于文天祥所歌咏的“正气”, 更显然跟“浩然之气”一脉相承。不过在笔者看来两者却并不完全相同,文氏似乎在强调那 消极的节。
节的意念也在先秦时代就有了,《左传》里有“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的话。古代 注重礼乐,乐的精神是“和”,礼的精神是“节”。礼乐是贵族生活的手段,也可以说是目 的。
他们要定等级,明分际,要有稳固的社会秩序,所以要“节”,但是他们要统治,要上 统下,所以也要“和”。礼以“节”为主,可也得跟“和”配合着;乐以“和”为主,可也 得跟“节”配合着。节跟和是相反相成的。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可以说所谓“圣达节”等 等的“节”,是从礼乐里引申出来成了行为的标准或做人的标准;而这个节其实也就是传统 的“中道”。按说“和”也是中道,不同的是“和”重在合,“节”重在分;重在分所以重 在不犯不乱,这就带上消极性了。
向来论气节的,大概总从东汉末年的党祸起头。那是所谓处士横议的时代。在野的士人 纷纷的批评和攻击宦官们的贪污政治,中心似乎在太学。这些在野的士人虽然没有严密的组 织,却已经在联合起来,并且博得了人民的同情。宦官们害怕了,于是乎逮捕拘禁那些领导 人。这就是所谓“党锢”或“钩党”,“钩”是“钩连”的意思。从这两个名称上可以见出 这是一种群众的力量。那时逃亡的党人,家家愿意收容着,所谓“望门投止”,也可以见出 人民的态度,这种党人,大家尊为气节之士。气是敢作敢为,节是有所不为—有所不为也 就是不合作。这敢作敢为是以集体的力量为基础的,跟孟子的“浩然之气”与世俗所谓“义 气”只注重领导者的个人不一样。后来宋朝几千太学生请愿罢免奸臣,以及明朝东林党的攻 击宦官,都是集体运动,也都是气节的表现。
但是这种表现里似乎积极的“气”更重于消极的“节”。
在专制时代的种种社会条件之下,集体的行动是不容易表现的,于是士人的立身处世就 偏向了“节”这个标准。在朝的要做忠臣。这种忠节或是表现在冒犯君主尊严的直谏上,有 时因此牺牲性命;或是表现在不做新朝的官甚至以身殉国上。忠而至于死,那是忠而又烈 了。在野的要做清高之士,这种人表示不愿和在朝的人合作,因而游离于现实之外;或者更 逃避到山林之中,那就是隐逸之士了。这两种节,忠节与高节,都是个人的消极的表现。忠 节至多造就一些失败的英雄,高节更只能造就一些明哲保身的自了汉,甚至于一些虚无主义 者。原来气是动的,可以变化。我们常说志气,志是心之所向,可以在四方,可以在千里, 志和气是配合着的。节却是静的,不变的;所以要“守节”,要不“失节”。有时候节甚至 于是死的,死的节跟活的现实脱了榫,于是乎自命清高的人结果变了节,冯雪峰先生论到周 作人,就是眼前的例子。从统治阶级的立场看,“忠言逆耳利于行”,忠臣到底是卫护着这 个阶级的,而清高之士消纳了叛逆者,也是有利于这个阶级的。所以宋朝人说“饿死事小, 失节事大”,原先说的是女人,后来也用来说士人,这正是统治阶级代言人的口气,但是也 表示着到了那时代士的个人地位的增高和责任的加重。
“士”或称为“读书人”,是统治阶级最下层的单位,并非“帮闲”。他们的利害跟君 相是共同的,在朝固然如此,在野也未尝不如此。固然在野的处士可以不受君臣名分的束 缚,可以“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但是他们得吃饭,这饭恐怕还得靠农民耕给他们吃,而 这些农民大概是属于他们做官的祖宗的遗产的。“躬耕”往往是一句门面话,就是偶然有个 把真正躬耕的如陶渊明,精神上或意识形态上也还是在负着天下兴亡之责的士,陶的《述 酒》等诗就是证据。可见处士虽然有时横议,那只是自家人吵嘴闹架,他们生活的基础一般 的主要的还是在农民的劳动上,跟君主与在朝的大夫并无两样,而一般的主要的意识形态, 彼此也是一致的。
然而士终于变质了,这可以说是到了民国时代才显著。从清朝末年开设学校,教员和学 生渐渐加多,他们渐渐各自形成一个集团;其中有不少的人参加革新运动或革命运动,而大 多数也倾向着这两种运动。这已是气重于节了。等到民国成立,理论上人民是主人,事实上 是军阀争权。这时代的教员和学生意识着自己的主人身份,游离了统治的军阀;他们是在 野,可是由于军阀政治的腐败,却渐渐获得了一种领导的地位。他们虽然还不能和民众打成 一片,但是已经在渐渐的接近民众。五四运动划出了一个新时代。自由主义建筑在自由职业 和社会分工的基础上。教员是自由职业者,不是官,也不是候补的官。学生也可以选择多元 的职业,不是只有做官一路。他们于是从统治阶级独立,不再是“士”或所谓“读书人”, 而变成了“知识分子”,集体的就是“知识阶级”。残余的“士”或“读书人”自然也还 有,不过只是些残余罢了。这种变质是中国现代化的过程的一段,而中国的知识阶级在这过 程中也曾尽了并且还在想尽他们的任务,跟这时代世界上别处的知识阶级一样,也分享着他 们一般的运命。若用气节的标准来衡量,这些知识分子或这个知识阶级开头是气重于节,到 了现在却又似乎是节重于气了。
知识阶级开头凭着集团的力量勇猛直前,打倒种种传统,那时候是敢作敢为一股气。可 是这个集团并不大,在中国尤其如此,力量到底有限,而与民众打成一片又不容易,于是碰 到集中的武力,甚至加上外来的压力,就抵挡不住。而一方面广大的民众抬头要饭吃,他们 也没法满足这些饥饿的民众。他们于是失去了领导的地位,逗留在这夹缝中间,渐渐感觉着 不自由,闹了个“四大金刚悬空八只脚”。他们于是只能保守着自己,这也算是节罢;也想 缓缓的落下地去,可是气不足,得等着瞧。可是这里的是偏于中年一代。青年代的知识分子 却不如此,他们无视传统的“气节”,特别是那种消极的“节”,替代的是“正义感”,接 着“正义感”的是“行动”,其实“正义感”是合并了“气”和“节”,“行动”还是 “气”。这是他们的新的做人的尺度。等到这个尺度成为标准,知识阶级大概是还要变质的 罢?
1947年4月13、14日作。
(原载1947年5月1日《知识与生活》第二期)
论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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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吃饭
我们有自古流传的两句话:一是“衣食足则知荣辱”,见于《管子·牧民》篇,一是 “民以食为天”,是汉朝郦食其说的。这些都是从实际政治上认出了民食的基本性,也就是 说从人民方面看,吃饭第一。另一方面,告子说,“食色,性也”,是从人生哲学上肯定了 食是生活的两大基本要求之一。《礼记·礼运》篇也说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 更明白。照后面这两句话,吃饭和性欲是同等重要的,可是照这两句话里的次序,“食”或 “饮食”都在前头,所以还是吃饭第一。
这吃饭第一的道理,一般社会似乎也都默认。虽然历史上没有明白的记载,但是近代的 情形,据我们的耳闻目见,似乎足以教我们相信从古如此。例如苏北的饥民群到江南就食, 差不多年年有。最近天津《大公报》登载的费孝通先生的《不是崩溃是瘫痪》一文中就提到 这个。这些难民虽然让人们讨厌,可是得给他们饭吃。给他们饭吃固然也有一二成出于慈善 心,就是恻隐心,但是八九成是怕他们,怕他们铤而走险,“小人穷斯滥矣”,什么事做不 出来!给他们吃饭,江南人算是认了。
可是法律管不着他们吗?官儿管不着他们吗?干吗要怕要认呢?可是法律不外乎人情, 没饭吃要吃饭是人情,人情不是法律和官儿压得下的。没饭吃会饿死,严刑峻罚大不了也只 是个死,这是一群人,群就是力量:谁怕谁!在怕的倒是那些有饭吃的人们,他们没奈何只 得认点儿。所谓人情,就是自然的需求,就是基本的欲望,其实也就是基本的权利。但是饥 民群还不自觉有这种权利,一般社会也还不会认清他们有这种权利;饥民群只是冲动的要吃 饭,而一般社会给他们饭吃,也只是默认了他们的道理,这道理就是吃饭第一。
三十年夏天笔者在成都住家,知道了所谓“吃大户”的情形。那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天又干,米粮大涨价,并且不容易买到手。于是乎一群一群的贫民一面抢米仓,一面“吃大 户”。他们开进大户人家,让他们煮出饭来吃了就走。这叫做“吃大户”。“吃大户”是和 平的手段,照惯例是不能拒绝的,虽然被吃的人家不乐意。当然真正有势力的尤其有枪杆的 大户,穷人们也识相,是不敢去吃的。敢去吃的那些大户,被吃了也只好认了。那回一直这 样吃了两三天,地面上一面赶办平粜,一面严令禁止,才打住了。据说这“吃大户”是古 风;那么上文说的饥民就食,该更是古风罢。
但是儒家对于吃饭却另有标准。孔子认为政治的信用比民食更重,孟子倒是以民食为仁 政的根本;这因为春秋时代不必争取人民,战国时代就非争取人民不可。然而他们论到士 人,却都将吃饭看做一个不足重轻的项目。孔子说,“君子固穷”,说吃粗饭,喝冷水、 “乐在其中”,又称赞颜回吃喝不够,“不改其乐”。道学家称这种乐处为“孔颜乐处”, 他们教人“寻孔颜乐处”,学习这种为理想而忍饥挨饿的精神。这理想就是孟子说的“穷则 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也就是所谓“节”和“道”。孟子一方面不赞成告子说的“食 色,性也”,一方面在论“大丈夫”的时候列入了“贫贱不能移”一个条件。战国时代的 “大丈夫”,相当于春秋时的“君子”,都是治人的劳心的人。这些人虽然也有饿饭的时 候,但是一朝得了时,吃饭是不成问题的,不像小民往往一辈子为了吃饭而挣扎着。因此士 人就不难将道和节放在第一,而认为吃饭好像是一个不足重轻的项目了。
伯夷、叔齐据说反对周武王伐纣,认为以臣伐君,因此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这也 是只顾理想的节而不顾吃饭的。配合着儒家的理论,伯夷、叔齐成为士人立身的一种特殊的 标准。所谓特殊的标准就是理想的最高的标准;士人虽然不一定人人都要做到这地步,但是 能够做到这地步最好。
经过宋朝道学家的提倡,这标准更成了一般的标准,士人连妇女都要做到这地步。这就 是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原来是论妇女的,后来却扩而充之普遍应用起来, 造成了无数的惨酷的愚蠢的殉节事件。这正是“吃人的礼教”。人不吃饭,礼教吃人,到了 这地步总是不合理的。
士人对于吃饭却还有另一种实际的看法。北宋的宋郊、宋祁兄弟俩都做了大官,住宅挨 着。宋祁那边常常宴会歌舞,宋效听不下去,教人和他弟弟说,问他还记得当年在和尚庙里 咬菜根否?宋祁却答得妙:请问当年咬菜根是为什么来着!这正是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 人上人”。做了“人上人”,吃得好,穿得好,玩儿得好;“兼善天下”于是成了个幌子。 照这个看法,忍饥挨饿或者吃粗饭、喝冷水,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大吃大喝,痛快的玩 儿。吃饭第一原是人情,大多数士人恐怕正是这么在想。不过宋郊、宋祁的时代,道学刚起 头,所以宋祁还敢公然表示他的享乐主义;后来士人的地位增进,责任加重,道学的严格的 标准掩护着也约束着在治者地位的士人,他们大多数心里尽管那么在想,嘴里却就不敢说 出。嘴里虽然不敢说出,可是实际上往往还是在享乐着。于是他们多吃多喝,就有了少吃少 喝的人;这少吃少喝的自然是被治的广大的民众。
民众,尤其农民,大多数是听天由命安分安己的,他们惯于忍饥挨饿,几千年来都如 此。除非到了最后关头,他们是不会行动的。他们到别处就食,抢米,吃大户,甚至于造 反,都是被逼得无路可走才如此。这里可以注意的是他们不说话;“不得了”就行动,忍得 住就沉默。他们要饭吃,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有饭吃;他们行动,却觉得这种行动是不合法 的,所以就索性不说什么话。说话的还是士人。他们由于印刷的发明和教育的发展等等,人 数加多了,吃饭的机会可并不加多,于是许多人也感到吃饭难了。这就有了“世上无如吃饭 难”的慨叹。虽然难,比起小民来还是容易。因为他们究竟属于治者,“百足之虫,死而不 僵”,有的是做官的本家和亲戚朋友,总得给口饭吃;这饭并且总比小民吃的好。孟子说做 官可以让“所识穷乏者得我”,自古以来做了官就有引用穷本家穷亲戚穷朋友的义务。到了 民国,黎元洪总统更提出了“有饭大家吃”的话。这真是“菩萨”心肠,可是当时只当作笑 话。原来这句话说在一位总统嘴里,就是贤愚不分,赏罚不明,就是糊涂。然而到了那时 候,这句话却已经藏在差不多每一个士人的心里。难得的倒是这糊涂!
第一次世界大战加上五四运动,带来了一连串的变化,中华民国在一颠一拐的走着之字 路,走向现代化了。我们有了知识阶级,也有了劳动阶级,有了索薪,也有了罢工,这些都 在要求“有饭大家吃”。知识阶级改变了士人的面目,劳动阶级改变了小民的面目,他们开 始了集体的行动;他们不能再安贫乐道了,也不能再安分守己了,他们认出了吃饭是天赋人 权,公开的要饭吃,不是大吃大喝,是够吃够喝,甚至于只要有吃有喝。然而这还只是刚起 头。到了这次世界大战当中,罗斯福总统提出了四大自由,第四项是“免于匮乏的自由”。 “匮乏”自然以没饭吃为首,人们至少该有免于没饭吃的自由。这就加强了人民的吃饭权, 也肯定了人民的吃饭的要求;这也是“有饭大家吃”,但是着眼在平民,在全民,意义大不 同了。
抗战胜利后的中国,想不到吃饭更难,没饭吃的也更多了。到了今天一般人民真是不得 了,再也忍不住了,吃不饱甚至没饭吃,什么礼义什么文化都说不上。这日子就是不知道吃 饭权也会起来行动了,知道了吃饭权的,更怎么能够不起来行动,要求这种“免于匮乏的自 由”呢?于是学生写出“饥饿事大,读书事小”的标语,工人喊出“我们要吃饭”的口号。 这是我们历史上第一回一般人民公开的承认了吃饭第一。这其实比闷在心里糊涂的骚动好得 多;这是集体的要求,集体是有组织的,有组织就不容易大乱了。可是有组织也不容易散; 人情加上人权,这集体的行动是压不下也打不散的,直到大家有饭吃的那一天。
1947年6月21日作。
(原载1947年7月6日上海《大公报》副刊《星期文艺》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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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雅俗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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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雅俗共赏
陶渊明有“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诗句,那是一些“素心人”的乐事,“素心 人”当然是雅人,也就是士大夫。这两句诗后来凝结成“赏奇析疑”一个成语,“赏奇析 疑”是一种雅事,俗人的小市民和农家子弟是没有份儿的。然而又出现了“雅俗共赏”这一 个成语,“共赏”显然是“共欣赏”的简化,可是这是雅人和俗人或俗人跟雅人一同在欣 赏,那欣赏的大概不会还是“奇文”罢。这句成语不知道起于什么时代,从语气看来,似乎 雅人多少得理会到甚至迁就着俗人的样子,这大概是在宋朝或者更后罢。
原来唐朝的安史之乱可以说是我们社会变迁的一条分水岭。在这之后,门第迅速的垮了 台,社会的等级不像先前那样固定了,“士”和“民”这两个等级的分界不像先前的严格和 清楚了,彼此的分子在流通着,上下着。而上去的比下来的多,士人流落民间的究竟少,老 百姓加入士流的却渐渐多起来。王侯将相早就没有种了,读书人到了这时候也没有种了;只 要家里能够勉强供给一些,自己有些天分,又肯用功,就是个“读书种子”;去参加那些公 开的考试,考中了就有官做,至少也落个绅士。这种进展经过唐末跟五代的长期的变乱加了 速度,到宋朝又加上印刷术的发达,学校多起来了,士人也多起来了,士人的地位加强,责 任也加重了。这些士人多数是来自民间的新的分子,他们多少保留着民间的生活方式和生活 态度。他们一面学习和享受那些雅的,一面却还不能摆脱或蜕变那些俗的。人既然很多,大 家是这样,也就不觉其寒尘;不但不觉其寒尘,还要重新估定价值,至少也得调整那旧来的 标准与尺度。“雅俗共赏”似乎就是新提出的尺度或标准,这里并非打倒旧标准,只是要求 那些雅士理会到或迁就些俗士的趣味,好让大家打成一片。当然,所谓“提出”和“要 求”,都只是不自觉的看来是自然而然的趋势。
中唐的时期,比安史之乱还早些,禅宗的和尚就开始用口语记录大师的说教。用口语为 的是求真与化俗,化俗就是争取群众。安史乱后,和尚的口语记录更其流行,于是乎有了 “语录”这个名称,“语录”就成为一种著述体了。到了宋朝,道学家讲学,更广泛的留下 了许多语录;他们用语录,也还是为了求真与化俗,还是为了争取群众。所谓求真的 “真”,一面是如实和直接的意思。禅家认为第一义是不可说的。语言文字都不能表达那无 限的可能,所以是虚妄的。然而实际上语言文字究竟是不免要用的一种“方便”,记录文字 自然越近实际的、直接的说话越好。在另一面这“真”又是自然的意思,自然才亲切,才让 人容易懂,也就是更能收到化俗的功效,更能获得广大的群众。道学主要的是中国的正统的 思想,道学家用了语录做工具,大大的增强了这种新的文体的地位,语录就成为一种传统 了。比语录体稍稍晚些,还出现了一种宋朝叫做“笔记”的东西。这种作品记述有趣味的杂 事,范围很宽,一方面发表作者自己的意见,所谓议论,也就是批评,这些批评往往也很有 趣味。作者写这种书,只当做对客闲谈,并非一本正经,虽然以文言为主,可是很接近说 话。这也是给大家看的,看了可以当做“谈助”,增加趣味。宋朝的笔记最发达,当时盛 行,流传下来的也很多。目录家将这种笔记归在“小说”项下,近代书店汇印这些笔记,更 直题为“笔记小说”;中国古代所谓“小说”,原是指记述杂事的趣味作品而言的。
那里我们得特别提到唐朝的“传奇”。“传奇”据说可以见出作者的“史才、诗笔、议 论”,是唐朝士子在投考进士以前用来送给一些大人先生看,介绍自己,求他们给自己宣传 的。其中不外乎灵怪、艳情、剑侠三类故事,显然是以供给“谈助”,引起趣味为主。无论 照传统的意念,或现代的意念,这些“传奇”无疑的是小说,一方面也和笔记的写作态度有 相类之处。照陈寅恪先生的意见,这种“传奇”大概起于民间,文士是仿作,文字里多口语 化的地方。陈先生并且说唐朝的古文运动就是从这儿开始。他指出古文运动的领导者韩愈的 《毛颖传》,正是仿“传奇”而作。我们看韩愈的“气盛言宜”的理论和他的参差错落的文 句,也正是多多少少在口语化。他的门下的“好难”、“好易”两派,似乎原来也都是在试 验如何口语化。可是“好难”的一派过分强调了自己,过分想出奇制胜,不管一般人能够了 解欣赏与否,终于被人看做“诡”和“怪”而失败,于是宋朝的欧阳修继承了“好易”的一 派的努力而奠定了古文的基础。——以上说的种种,都是安史乱后几百年间自然的趋势,就 是那雅俗共赏的趋势。
宋朝不但古文走上了“雅俗共赏”的路,诗也走向这条路。胡适之先生说宋诗的好处就 在“做诗如说话”,一语破的指出了这条路。自然,这条路上还有许多曲折,但是就像不好 懂的黄山谷,他也提出了“以俗为雅”的主张,并且点化了许多俗语成为诗句。实践上“以 俗为雅”,并不从他开始,梅圣俞、苏东坡都是好手,而苏东坡更胜。据记载梅和苏都说过 “以俗为雅”这句话,可是不大靠得住;黄山谷却在《再次杨明叔韵》一诗的“引”里郑重 的提出“以俗为雅,以故为新”,说是“举一纲而张万目”。他将“以俗为雅”放在第一, 因为这实在可以说是宋诗的一般作风,也正是“雅俗共赏”的路。但是加上“以故为新”, 路就曲折起来,那是雅人自赏,黄山谷所以终于不好懂了。不过黄山谷虽然不好懂,宋诗却 终于回到了“做诗如说话”的路,这“如说话”,的确是条大路。
雅化的诗还不得不回向俗化,刚刚来自民间的词,在当时不用说自然是“雅俗共赏” 的。别瞧黄山谷的有些诗不好懂,他的一些小词可够俗的。柳耆卿更是个通俗的词人。词后 来虽然渐渐雅化或文人化,可是始终不能雅到诗的地位,它怎么着也只是“诗馀”。词变为 曲,不是在文人手里变,是在民间变的;曲又变得比词俗,虽然也经过雅化或文人化,可是 还雅不到词的地位,它只是“词馀”。一方面从晚唐和尚的俗讲演变出来的宋朝的“说话” 就是说书,乃至后来的平话以及章回小说,还有宋朝的杂剧和诸宫调等等转变成功的元朝的 杂剧和戏文,乃至后来的传奇,以及皮簧戏,更多半是些“不登大雅”的“俗文学”。这些 除元杂剧和后来的传奇也算是“词馀”以外,在过去的文学传统里简直没有地位;也就是说 这些小说和戏剧在过去的文学传统里多半没有地位,有些有点地位,也不是正经地位。可是 虽然俗,大体上却“俗不伤雅”,虽然没有什么地位,却总是“雅俗共赏”的玩艺儿。
“雅俗共赏”是以雅为主的,从宋人的“以俗为雅”以及常语的“俗不伤雅”,更可见 出这种宾主之分。起初成群俗士蜂拥而上,固然逼得原来的雅士不得不理会到甚至迁就着他 们的趣味,可是这些俗士需要摆脱的更多。他们在学习,在享受,也在蜕变,这样渐渐适应 那雅化的传统,于是乎新旧打成一片,传统多多少少变了质继续下去。前面说过的文体和诗 风的种种改变,就是新旧双方调整的过程,结果迁就的渐渐不觉其为迁就,学习的也渐渐习 惯成了自然,传统的确稍稍变了质,但是还是文言或雅言为主,就算跟民众近了一些,近得 也不太多。
至于词曲,算是新起于俗间,实在以音乐为重,文辞原是无关轻重的;“雅俗共赏”, 正是那音乐的作用。后来雅士们也曾分别将那些文辞雅化,但是因为音乐性太重,使他们不 能完成那种雅化,所以词曲终于不能达到诗的地位。而曲一直配合着音乐,雅化更难,地位 也就更低,还低于词一等。可是词曲到了雅化的时期,那“共赏”的人却就雅多而俗少了。 真正“雅俗共赏”的是唐、五代、北宋的词,元朝的散曲和杂剧,还有平话和章回小说以及 皮簧戏等。皮簧戏也是音乐为主,大家直到现在都还在哼着那些粗俗的戏词,所以雅化难以 下手,虽然一二十年来这雅化也已经试着在开始。平话和章回小说,传统里本来没有,雅化 没有合式的榜样,进行就不易。《三国演义》虽然用了文言,却是俗化的文言,接近口语的 文言,后来的《水浒》、《西游记》、《红楼梦》等就都用白话了。不能完全雅化的作品在 雅化的传统里不能有地位,至少不能有正经的地位。雅化程度的深线,决定这种地位的高低 或有没有,一方面也决定“雅俗共赏”的范围的小和大——雅化越深,“共赏”的人越少, 越浅也就越多。所谓多少,主要的是俗人,是小市民和受教育的农家子弟。在传统里没有地 位或只有低地位的作品,只算是玩艺儿;然而这些才接近民众,接近民众却还能教“雅俗共 赏”,雅和俗究竟有共通的地方,不是不相理会的两橛了。
单就玩艺儿而论,“雅俗共赏”虽然是以雅化的标准为主,“共赏”者却以俗人为主。 固然,这在雅方得降低一些,在俗方也得提高一些,要“俗不伤雅”才成;雅方看来太俗, 以至于“俗不可耐”的,是不能“共赏”的。但是在什么条件之下才会让俗人所“赏”的, 雅人也能来“共赏”呢?我们想起了“有目共赏”这句话。孟子说过“不知子都之姣者,无 目者也”,“有目”是反过来说,“共赏”还是陶诗“共欣赏”
的意思。子都的美貌,有眼睛的都容易辨别,自然也就能“共赏”了。孟子接着说: “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这说的是人 之常情,也就是所谓人情不相远。但是这不相远似乎只限于一些具体的、常识的、现实的事 物和趣味。譬如北平罢,故宫和颐和园,包括建筑,风景和陈列的工艺品,似乎是“雅俗共 赏”的,天桥在雅人的眼中似乎就有些太俗了。说到文章,俗人所能“赏”的也只是常识 的,现实的。后汉的王充出身是俗人,他多多少少代表俗人说话,反对难懂而不切实用的辞 赋,却赞美公文能手。公文这东西关系雅俗的现实利益,始终是不曾完全雅化了的。再说后 来的小说和戏剧,有的雅人说《西厢记》诲淫,《水浒传》诲盗,这是“高论”。实际上这 一部戏剧和这一部小说都是“雅俗共赏”的作品。《西厢记》无视了传统的礼教,《水浒 传》无视了传统的忠德,然而“男女”是“人之大欲”之一,“官逼民反”,也是人之常 情,梁山泊的英雄正是被压迫的人民所想望的。俗人固然同情这些,一部分的雅人,跟俗人 相距还不太远的,也未尝不高兴这两部书说出了他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这可以说是一种快 感,一种趣味,可并不是低级趣味;这是有关系的,也未尝不是有节制的。“诲淫”“诲 盗”只是代表统治者的利益的说话。
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之交是个新时代,新时代给我们带来了新文化,产生了我们的知识阶 级。这知识阶级跟从前的读书人不大一样,包括了更多的从民间来的分子,他们渐渐跟统治 者拆伙而走向民间。于是乎有了白话正宗的新文学,词曲和小说戏剧都有了正经的地位。还 有种种欧化的新艺术。这种文学和艺术却并不能让小市民来“共赏”,不用说农工大众。于 是乎有人指出这是新绅士也就是新雅人的欧化,不管一般人能够了解欣赏与否。他们提倡 “大众语”运动。但是时机还没有成熟,结果不显著。抗战以来又有“通俗化”运动,这个 运动并已经在开始转向大众化。“通俗化”还分别雅俗,还是“雅俗共赏”的路,大众化却 更进一步要达到那没有雅俗之分,只有“共赏”的局面。这大概也会是所谓由量变到质变罢。
1947年10月26日作。
(原载1947年11月18日《观察》第3卷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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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百读不厌
前些日子参加了一个讨论会,讨论赵树理先生的《李有才板话》。座中一位青年提出了 一件事实:他读了这本书觉得好,可是不想重读一遍。大家费了一些时候讨论这件事实。有 人表示意见,说不想重读一遍,未必减少这本书的好,未必减少它的价值。但是时间匆促, 大家没有达到明确的结论。一方面似乎大家也都没有重读过这本书,并且似乎从没有想到重 读它。然而问题不但关于这一本书,而是关于一切文艺作品。为什么一些作品有人“百读不 厌”,另一些却有人不想读第二遍呢?是作品的不同吗?是读的人不同吗?如果是作品不 同,“百读不厌”是不是作品评价的一个标准呢?这些都值得我们思索一番。
苏东坡有《送章惇秀才失解西归》诗,开头两句是:
旧书不厌百回读,
熟读深思子自知。
“百读不厌”这个成语就出在这里。“旧书”指的是经典,所以要“熟读深思”。《三 国志·魏志·王肃传·注》:
人有从(董遇)学者,遇不肯教,而云“必当先读百遍”,言“读书百遍而意自见”。
经典文字简短,意思深长,要多读,熟读,仔细玩味,才能了解和体会。所谓“意自 见”,“子自知”,着重自然而然,这是不能着急的。这诗句原是安慰和勉励那考试失败的 章惇秀才的话,劝他回家再去安心读书,说“旧书”不嫌多读,越读越玩味越有意思。固然 经典值得“百回读”,但是这里着重的还在那读书的人。简化成“百读不厌”这个成语,却 就着重在读的书或作品了。这成语常跟另一成语“爱不释手”配合着,在读的时候“爱不释 手”,读过了以后“百读不厌”。这是一种赞词和评语,传统上确乎是一个评价的标准。当 然,“百读”只是“重读”“多读”“屡读”的意思,并不一定一遍接着一遍的读下去。
经典给人知识,教给人怎样做人,其中有许多语言的、历史的、修养的课题,有许多注 解,此外还有许多相关的考证,读上百遍,也未必能够处处贯通,教人多读是有道理的。但 是后来所谓“百读不厌”,往往不指经典而指一些诗,一些文,以及一些小说;这些作品读 起来津津有味,重读,屡读也不腻味,所以说“不厌”;“不厌”不但是“不讨厌”,并且 是“不厌倦”。诗文和小说都是文艺作品,这里面也有一些语言和历史的课题,诗文也有些 注解和考证;小说方面呢,却直到近代才有人注意这些课题,于是也有了种种考证。但是过 去一般读者只注意诗文的注解,不大留心那些课题,对于小说更其如此。他们集中在本文的 吟诵或浏览上。这些人吟诵诗文是为了欣赏,甚至于只为了消遣,浏览或阅读小说更只是为 了消遣,他们要求的是趣味,是快感。这跟诵读经典不一样。诵读经典是为了知识,为了教 训,得认真,严肃,正襟危坐的读,不像读诗文和小说可以马马虎虎的,随随便便的,在床 上,在火车轮船上都成。这么着可还能够教人“百读不厌”,那些诗文和小说到底是靠了什 么呢?
在笔者看来,诗文主要是靠了声调,小说主要是靠了情节。过去一般读者大概都会吟 诵,他们吟诵诗文,从那吟诵的声调或吟诵的音乐得到趣味或快感,意义的关系很少;只要 懂得字面儿,全篇的意义弄不清楚也不要紧的。梁启超先生说过李义山的一些诗,虽然不懂 得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读起来还是很有趣味(大意)。这种趣味大概一部分在那些字面儿 的影象上,一部分就在那七言律诗的音乐上。字面儿的影象引起人们奇丽的感觉;这种影象 所表示的往往是珍奇,华丽的景物,平常人不容易接触到的,所谓“七宝楼台”之类。民间 文艺里常常见到的“牙床”等等,也正是这种作用。民间流行的小调以音乐为主,而不注重 词句,欣赏也偏重在音乐上,跟吟诵诗文也正相同。感觉的享受似乎是直接的,本能的,即 使是字面儿的影象所引起的感觉,也还多少有这种情形,至于小调和吟诵,更显然直接诉诸 听觉,难怪容易唤起普遍的趣味和快感。至于意义的欣赏,得靠综合诸感觉的想象力,这个 得有长期的教养才成。然而就像教养很深的梁启超先生,有时也还让感觉领着走,足见感觉 的力量之大。
小说的“百读不厌”,主要的是靠了故事或情节。人们在儿童时代就爱听故事,尤其爱 奇怪的故事。成人也还是爱故事,不过那情节得复杂些。这些故事大概总是神仙、武侠、才 子、佳人,经过种种悲欢离合,而以大团圆终场。悲欢离合总得不同寻常,那大团圆才足 奇。小说本来起于民间,起于农民和小市民之间。在封建社会里,农民和小市民是受着重重 压迫的,他们没有多少自由,却有做白日梦的自由。他们寄托他们的希望于超现实的神仙, 神仙化的武侠,以及望之若神仙的上层社会的才子佳人;他们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了这 样的人物。这自然是不能实现的奇迹,可是能够给他们安慰、趣味和快感。他们要大团圆, 正因为他们一辈子是难得大团圆的,奇情也正是常情啊。他们同情故事中的人物,“设身处 地”的“替古人担忧”,这也因为事奇人奇的原故。过去的小说似乎始终没有完全移交到士 大夫的手里。士大夫读小说,只是看闲书,就是作小说,也只是游戏文章,总而言之,消遣 而已。他们得化装为小市民来欣赏,来写作;在他们看,小说奇于事实,只是一种玩艺儿, 所以不能认真、严肃,只是消遣而已。
封建社会渐渐垮了,五四时代出现了个人,出现了自我,同时成立了新文学。新文学提 高了文学的地位;文学也给人知识,也教给人怎样做人,不是做别人的,而是做自己的人。 可是这时候写作新文学和阅读新文学的,只是那变了质的下降的士和那变了质的上升的农民 和小市民混合成的知识阶级,别的人是不愿来或不能来参加的。而新文学跟过去的诗文和小 说不同之处,就在它是认真的负着使命。早期的反封建也罢,后来的反帝国主义也罢,写实 的也罢,浪漫的和感伤的也罢,文学作品总是一本正经的在表现着并且批评着生活。这么着 文学扬弃了消遣的气氛,回到了严肃——古代贵族的文学如《诗经》,倒本来是严肃的。这 负着严肃的使命的文学,自然不再注重“传奇”,不再注重趣味和快感,读起来也得正襟危 坐,跟读经典差不多,不能再那么马马虎虎,随随便便的。但是究竟是形象化的,诉诸情感 的,跟经典以冰冷的抽象的理智的教训为主不同,又是现代的白话,没有那些语言的和历史 的问题,所以还能够吸引许多读者自动去读。不过教人“百读不厌”甚至教人想去重读一遍 的作用,的确是很少了。
新诗或白话诗,和白话文,都脱离了那多多少少带着人工的、音乐的声调,而用着接近 说话的声调。喜欢古诗、律诗和骈文、古文的失望了,他们尤其反对这不能吟诵的白话新 诗;因为诗出于歌,一直不曾跟音乐完全分家,他们是不愿扬弃这个传统的。然而诗终于转 到意义中心的阶段了。古代的音乐是一种说话,所谓“乐语”,后来的音乐独立发展,变成 “好听”为主了。现在的诗既负上自觉的使命,它得说出人人心中所欲言而不能言的,自然 就不注重音乐而注重意义了。——一方面音乐大概也在渐渐注重意义,回到说话罢?——字 面儿的影象还是用得着,不过一般的看起来,影象本身,不论是鲜明的,朦胧的,可以独立 的诉诸感觉的,是不够吸引人了;影象如果必需得用,就要配合全诗的各部分完成那中心的 意义,说出那要说的话。在这动乱时代,人们着急要说话,因为要说的话实在太多。小说也 不注重故事或情节了,它的使命比诗更见分明。它可以不靠描写,只靠对话,说出所要说 的。这里面神仙、武侠、才子、佳人,都不大出现了,偶然出现,也得打扮成平常人;是 的,这时候的小说的人物,主要的是些平常人了,这是平民世纪啊。至于文,长篇议论文发 展了工具性,让人们更如意的也更精密的说出他们的话,但是这已经成为诉诸理性的了。诉 诸情感的是那发展在后的小品散文,就是那标榜“生活的艺术”,抒写“身边琐事”的。这 倒是回到趣味中心,企图着教人“百读不厌”的,确乎也风行过一时。然而时代太紧张了, 不容许人们那么悠闲;大家嫌小品文近乎所谓“软性”,丢下了它去找那“硬性”的东西。
文艺作品的读者变了质了,作品本身也变了质了,意义和使命压下了趣味,认识和行动 压下了快感。这也许就是所谓“硬”的解释。“硬性”的作品得一本正经的读,自然就不容 易让人“爱不释手”,“百读不厌”。于是“百读不厌”就不成其为评价的标准了,至少不 成其为主要的标准了。但是文艺是欣赏的对象,它究竟是形象化的,诉诸情感的,怎么 “硬”也不能“硬”到和论文或公式一样。诗虽然不必再讲那带几分机械性的声调,却不能 不讲节奏,说话不也有轻重高低快慢吗?节奏合式,才能集中,才能够高度集中。文也有文 的节奏,配合着意义使意义集中。小说是不注重故事或情节了,但也总得有些契机来表现生 活和批评它;这些契机得费心思去选择和配合,才能够将那要说的话,要传达的意义,完整 的说出来,传达出来。集中了的完整了的意义,才见出情感,才让人乐意接受,“欣赏”就 是“乐意接受”的意思。能够这样让人欣赏的作品是好的,是否“百读不厌”,可以不论。 在这种情形之下,笔者同意:《李有才板话》即使没有人想重读一遍,也不减少它的价值, 它的好。
但是在我们的现代文艺里,让人“百读不厌”的作品也有的。例如鲁迅先生的《阿Q正 传》,茅盾先生的《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笔者都读过不止一回,想来读过 不止一回的人该不少罢。在笔者本人,大概是《阿Q正传》里的幽默和三部曲里的几个女性 吸引住了我。这几个作品的好已经定论,它们的意义和使命大家也都熟悉,这里说的只是它 们让笔者“百读不厌”的因素。《阿Q正传》主要的作用不在幽默,那三部曲的主要作用也 不在铸造几个女性,但是这些却可能产生让人“百读不厌”的趣味。这种趣味虽然不是必要 的,却也可以增加作品的力量。不过这里的幽默决不是油滑的,无聊的,也决不是为幽默而 幽默,而女性也决不就是色情,这个界限是得弄清楚的。抗战期中,文艺作品尤其是小说的 读众大大的增加了。增加的多半是小市民的读者,他们要求消遣,要求趣味和快感。扩大了 的读众,有着这样的要求也是很自然的。长篇小说的流行就是这个要求的反应,因为篇幅 长,故事就长,情节就多,趣味也就丰富了。这可以促进长篇小说的发展,倒是很好的。可 是有些作者却因为这样的要求,忘记了自己的边界,放纵到色情上,以及粗劣的笑料上,去 吸引读众,这只是迎合低级趣味。而读者贪读这一类低级的软性的作品,也只是沉溺,说不 上“百读不厌”。“百读不厌”究竟是个赞词或评语,虽然以趣味为主,总要是纯正的趣味 才说得上的。
1947年10月10日作。
(原载1947年11月15日《文讯》月刊第7卷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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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书生的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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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书生的酸气
读书人又称书生。这固然是个可以骄傲的名字,如说“一介书生”,“书生本色”,都 含有清高的意味。但是正因为清高,和现实脱了节,所以书生也是嘲讽的对象。人们常说 “书呆子”、“迂夫子”、“腐儒”、“学究”等,都是嘲讽书生的。“呆”是不明利害, “迂”是绕大弯儿,“腐”是顽固守旧,“学究”是指一孔之见。总之,都是知古不知今, 知书不知人,食而不化的读死书或死读书,所以在现实生活里老是吃亏、误事、闹笑话。总 之,书生的被嘲笑是在他们对于书的过分的执着上;过分的执着书,书就成了话柄了。
但是还有“寒酸”一个话语,也是形容书生的。“寒”是“寒素”,对“膏粱”而言。 是魏晋南北朝分别门第的用语。“寒门”或“寒人”并不限于书生,武人也在里头;“寒 士”才指书生。这“寒”指生活情形,指家世出身,并不关涉到书;单这个字也不含嘲讽的 意味。加上“酸”字成为连语,就不同了,好像一副可怜相活现在眼前似的。“寒酸”似乎 原作“酸寒”。韩愈《荐士》诗,“酸寒溧阳尉”,指的是孟郊。后来说“郊寒岛瘦”,孟 郊和贾岛都是失意的人,作的也是失意诗。“寒”和“瘦”映衬起来,够可怜相的,但是韩 愈说“酸寒”,似乎“酸”比“寒”重。可怜别人说“酸寒”,可怜自己也说“酸寒”,所 以苏轼有“故人留饮慰酸寒”的诗句。陆游有“书生老瘦转酸寒”的诗句。“老瘦”固然可 怜相,感激“故人留饮”也不免有点儿。范成大说“酸”是“书生气味”,但是他要“洗尽 书生气味酸”,那大概是所谓“大丈夫不受人怜”罢?
为什么“酸”是“书生气味”呢?怎么样才是“酸”呢?话柄似乎还是在书上。我想这 个“酸”原是指读书的声调说的。晋以来的清谈很注重说话的声调和读书的声调。说话注重 音调和辞气,以朗畅为好。读书注重声调,从《世说新语·文学》篇所记殷仲堪的话可见; 他说,“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闲强”,说到舌头,可见注重发音,注重发音也就 是注重声调。《任诞》篇又记王孝伯说:“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 《离骚》,便可称名士。”这“熟读《离骚》”该也是高声朗诵,更可见当时风气。《豪 爽》篇记“王司州(胡之)在谢公(安)坐,咏《离骚》、《九歌》‘入不言兮出不辞,乘 回风兮载云旗’,语人云,‘当尔时,觉一坐无人。’”正是这种名士气的好例。读古人的 书注重声调,读自己的诗自然更注重声调。《文学》篇记着袁宏的故事:
袁虎(宏小名虎)少贫,尝为人佣载运租。谢镇西经船行,其夜清风朗月,闻江渚间估 客船上有咏诗声,甚有情致,所诵五言,又其所未尝闻,叹美不能已。即遣委曲讯问,乃是 袁自咏其所作咏史诗。因此相要,大相赏得。
从此袁宏名誉大盛,可见朗诵关系之大。此外《世说新语》里记着“吟啸”,“啸 咏”,“讽咏”,“讽诵”的还很多,大概也都是在朗诵古人的或自己的作品罢。
这里最可注意的是所谓“洛下书生咏”或简称“洛生咏”。《晋书·谢安传》说:
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其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效之。
《世说新语·轻诋》篇却记着:
人问顾长康“何以不作洛生咏?”答曰,“何至作老婢声!”刘孝标注,“洛下书 生咏音重浊,故云‘老婵声’。”所谓“重浊”,似乎就是过分悲凉的意思。当时诵读的声 调似乎以悲凉为主。王孝伯说“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王胡之在谢安坐上咏的也是 《离骚》、《九歌》,都是《楚辞》。当时诵读《楚辞》,大概还知道用楚声楚调,乐府曲 调里也正有楚调。而楚声楚调向来是以悲凉为主的。当时的诵读大概受到和尚的梵诵或梵唱 的影响很大,梵诵或梵唱主要的是长吟,就是所谓“咏”。《楚辞》本多长句,楚声楚调配 合那长吟的梵调,相得益彰,更可以“咏”出悲凉的“情致”来。袁宏的咏史诗现存两首, 第一首开始就是“周昌梗概臣”一句,“梗概”就是“慷慨”,“感慨”;“慷慨悲歌”也 是一种“书生本色”。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所举的五言诗名句,钟嵘《诗品·序》里 所举的五言诗名句和名篇,差不多都是些“慷慨悲歌”。《晋书》里还有一个故事。晋朝曹 摅的《感旧》诗有“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两句。后来殷浩被废为老百姓,送他的心爱 的外甥回朝,朗诵这两句,引起了身世之感,不觉泪下。这是悲凉的朗诵的确例。但是自己 若是并无真实的悲哀,只去学时髦,捏着鼻子学那悲哀的“老婢声”的“洛生咏”,那就过 了分,那也就是赵宋以来所谓“酸”了。
唐朝韩愈有《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开头是:
纤云四卷天无河,
清风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声影绝,
一杯相属君当歌。
接着说:
君歌声酸辞且苦,
不能听终泪如雨。
接着就是那“酸”而“苦”的歌辞:
洞庭连天九疑高,
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
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
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槌大鼓,
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
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
涤瑕荡垢朝清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
坎坷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
未名捶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
天路幽险难追攀!
张功曹是张署,和韩愈同被贬到边远的南方,顺宗即位。只奉命调到近一些的江陵做个 小官儿,还不得回到长安去,因此有了这一番冤苦的话。这是张署的话,也是韩愈的话。但 是诗里却接着说:
君歌且休听我歌,
我歌今与君殊科。
韩愈自己的歌只有三句:
一年明月今宵多,
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何!
他说认命算了,还是喝酒赏月罢。这种达观其实只是苦情的伪装而已。前一段“歌”虽 然辞苦声酸,倒是货真价实,并无过分之处,由那“声酸”知道吟诗的确有一种悲凉的声 调,而所谓“歌”其实只是讽咏。大概汉朝以来不像春秋时代一样,士大夫已经不会唱歌, 他们大多数是书生出身,就用讽咏或吟诵来代替唱歌。他们——尤其是失意的书生——
的苦情就发泄在这种吟诵或朗诵里。
战国以来,唱歌似乎就以悲哀为主,这反映着动乱的时代。《列子·汤问》篇记秦青 “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又引秦青的话,说韩娥在齐国雍门地方“曼声哀哭, 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后来又“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善跃捨瑁ツ茏越 薄U饫锼岛鹚淙荒艹У母瑁*也能唱快乐的歌,但是和秦青自己独擅悲歌的故事合 看,就知道还是悲歌为主。再加上齐国杞梁的妻子哭倒了城的故事,就是现在还在流行的孟 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悲歌更为动人,是显然的。书生吟诵,声酸辞苦,正和悲歌一脉相 传。但是声酸必须辞苦,辞苦又必须情苦;若是并无苦情,只有苦辞,甚至连苦辞也没有, 只有那供人酸鼻的声调,那就过了分,不但不能动人,反要遭人嘲弄了。书生往往自命不 凡,得意的自然有,却只是少数,失意的可太多了。所以总是叹老嗟卑,长歌当哭,哭丧着 脸一副可怜相。朱子在《楚辞辨证》里说汉人那些模仿的作品“诗意平缓,意不深切,如无 所疾痛而强为呻吟者”。“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就是所谓“无病呻吟”。后来的叹老嗟卑 也正是无病呻吟。有病呻吟是紧张的,可以得人同情,甚至叫人酸鼻,无病呻吟,病是装 的,假的,呻吟也是装的,假的,假装可以酸鼻的呻吟,酸而不苦像是丑角扮戏,自然只能 逗人笑了。
苏东坡有《赠诗僧道通》的诗:
雄豪而妙苦而腴,
只有琴聪与蜜殊。
语带烟霞从古少,
气含蔬笋到公无。……
查慎行注引叶梦得《石林诗话》说:
近世僧学诗者极多,皆无超然自得之趣,往往掇拾摹仿士大夫所残弃,又自作一种 体,格律尤俗,谓之“酸馅气”。子瞻……尝语人云,“颇解‘蔬笋’语否?为无‘酸馅 气’也。”闻者无不失笑。
东坡说道通的诗没有“蔬笋”气,也就没有“酸馅气”,和尚修苦行,吃素,没有油 水,可能比书生更“寒”更“瘦”;一味反映这种生活的诗,好像酸了的菜馒头的馅儿,干 酸,吃不得,闻也闻不得,东坡好像是说,苦不妨苦,只要“苦而腴”,有点儿油水,就不 至于那么扑鼻酸了。这酸气的“酸”还是从“声酸”来的。而所谓“书生气味酸”该就是指 的这种“酸馅气”。和尚虽苦,出家人原可“超然自得”,却要学吟诗,就染上书生的酸气 了。书生失意的固然多,可是叹老嗟卑的未必真的穷苦就无聊,无聊就作成他们的“无病呻 吟”了。宋初西昆体的领袖杨亿讥笑杜甫是“村夫子”,大概就是嫌他叹老嗟卑的太多。但 是杜甫“窃比稷与契”,嗟叹的其实是天下之大,决不止于自己的鸡虫得失。杨亿是个得意 的人,未免忘其所以,才说出这样不公道的话。可是像陈师道的诗,叹老嗟卑,吟来吟去, 只关一己,的确叫人腻味。这就落了套子,落了套子就不免有些“无病呻吟”,也就是有些 “酸”了。
道学的兴起表示书生的地位加高,责任加重,他们更其自命不凡了,自嗟自叹也更多 了。就是眼光如豆的真正的“村夫子”或“三家村学究”,也要哼哼唧唧的在人面前卖弄那 背得的几句死书,来嗟叹一切,好搭起自己的读书人的空架子。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 己”,似乎是个更破落的读书人,然而“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 的。”人家说他偷书,他却争辩着,“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 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 来”。孩子们看着他的茴香豆的碟子。
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下腰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 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 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破落到这个地步,却还只能“满口之乎者也”,和现实的人民隔得老远的,“酸”到这 地步真是可笑又可怜了。“书生本色”虽然有时是可敬的,然而他的酸气总是可笑又可怜 的。最足以表现这种酸气的典型,似乎是戏台上的文小生,尤其是昆曲里的文小生,那哼哼 唧唧、扭扭捏捏、摇摇摆摆的调调儿,真够“酸”的!这种典型自然不免夸张些,可是许差 不离儿罢。
向来说“寒酸”、“穷酸”,似乎酸气老聚在失意的书生身上。得意之后,见多识广, 加上“一行作吏,此事便废”,那时就会不再执着在书上,至少不至于过分的执着在书上, 那“酸气味”是可以多多少少“洗”掉的。而失意的书生也并非都有酸气。他们可以看得开 些,所谓达观,但是达观也不易,往往只是伪装。他们可以看远大些,“梗概而多气”是雄 风豪气,不是酸气。至于近代的知识分子,让时代逼得不能读死书或死读书,因此也就不再 执着那些古书。文言渐渐改了白话,吟诵用不上了;代替吟诵的是又分又合的朗诵和唱歌。 最重要的是他们看清楚了自己,自己是在人民之中,不能再自命不凡了。他们虽然还有些 闲,可是要“常得无事”却也不易。他们渐渐丢了那空架子,脚踏实地向前走去。早些时还 不免带着感伤的气氛,自爱自怜,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这也算是酸气,虽然念诵的不是古 书而是洋书。可是这几年时代逼得更紧了,大家只得抹干了鼻涕眼泪走上前去。这才真是 “洗尽书生气味酸”了。
1947年11月15日作。
(原载1947年11月29日《世纪评论》第2卷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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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老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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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老实话
美国前国务卿贝尔纳斯退职后写了一本书,题为《老实话》。这本书中国已经有了不止 一个译名,或作《美苏外交秘录》,或作《美苏外交内幕》,或作《美苏外交纪实》,“秘 录”“内幕”和“纪实”都是“老实话”的意译。前不久笔者参加一个宴会,大家谈起贝尔 纳斯的书,谈起这个书名。一个美国客人笑着说,“贝尔纳斯最不会说老实话!”大家也都 一笑。贝尔纳斯的这本书是否说的全是“老实话”,暂时不论,他自题为《老实话》,以及 中国的种种译名都含着“老实话”的意思,却可见无论中外,大家都在要求着“老实话”。 贝尔纳斯自题这样一个书名,想来是表示他在做国务卿办外交的时候有许多话不便“老实 说”,现在是自由了,无官一身轻了,不妨“老实说”了——原名直译该是《老实说》,还 不是《老实话》。但是他现在真能自由的“老实说”,真肯那么的“老实说”吗?——那位 美国客人的话是有他的理由的。
无论中外,也无论古今,大家都要求“老实话”,可见“老实话”是不容易听到见到 的。大家在知识上要求真实,他们要知道事实,寻求真理。但是抽象的真理,打破沙缸问到 底,有的说可知,有的说不可知,至今纷无定论,具体的事实却似乎或多或少总是可知的。 况且照常识上看来,总是先有事后才有理,而在日常生活里所要应付的也都是些事,理就包 含在其中,在应付事的时候,理往往是不自觉的。因此强调就落到了事实上。常听人说“我 们要明白事实的真相”,既说“事实”,又说“真相”,叠床架屋,正是强调的表现。说出 事实的真相,就是“实话”。买东西叫卖的人说“实价”,问口供叫犯人“从实招来”,都 是要求“实话”。人与人如此,国与国也如此。有些时事评论家常说美苏两强若是能够肯老 实说出两国的要求是些什么东西,再来商量,世界的局面也许能够明朗化。可是又有些评论 家认为两强的话,特别是苏联方面的,说的已经够老实了,够明朗化了。的确,自从去年维 辛斯基在联合国大会上指名提出了“战争贩子”以后,美苏两强的话是越来越老实了,但是 明朗化似乎还未见其然。
人们为什么不能不肯说实话呢?归根结底,关键是在利害的冲突上。自己说出实话,让 别人知道自己的虚实,容易制自己。就是不然,让别人知道底细,也容易比自己抢先一着。 在这个分配不公平的世界上,生活好像战争,往往是有你无我;因此各人都得藏着点儿自 己,让人莫名其妙。于是乎勾心斗角,捉迷藏,大家在不安中猜疑着。向来有句老话,“知 人知面不知心”,还有“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种处世的格言正是教人别 说实话,少说实话,也正是暗示那利害的冲突。我有人无,我多人少,我强人弱,说实话恐 怕人来占我的便宜,强的要越强,多的要越多,有的要越有。我无人有,我少人多,我弱人 强,说实话也恐怕人欺我不中用;弱的想变强,少的想变多,无的想变有。人与人如此,国 与国又何尝不如此!
说到战争,还有句老实话,“兵不厌诈”!真的交兵“不厌诈”,勾心斗角,捉迷藏, 耍花样,也正是个“不厌诈”!“不厌诈”,就是越诈越好,从不说实话少说实话大大的跨 进了一步;于是乎模糊事实,夸张事实,歪曲事实,甚至于捏造事实!于是乎种种谎话,应 用尽有,你想我是骗子,我想你是骗子。这种情形,中外古今大同小异,因为分配老是不公 平,利害也老在冲突着。这样可也就更要求实话,老实话。老实话自然是有的,人们没有相 当限度的互信,社会就不成其为社会了。但是实话总还太少,谎话总还太多,社会的和谐恐 怕还远得很罢。不过谎话虽然多,全然出于捏造的却也少,因为不容易使人信。麻烦的是谎 话里参实话,实话里参谎话——巧妙可也在这儿。日常的话多多少少是两参的,人们的互信 就建立在这种两参的话上,人们的猜疑可也发生在这两参的话上。即如贝尔纳斯自己标榜的 “老实话”,他的同国的那位客人就怀疑他在用好名字骗人。我们这些常人谁能知道他的话 老实或不老实到什么程度呢?
人们在情感上要求真诚,要求真心真意,要求开诚相见或诚恳的态度。他们要听“真 话”,“真心话”,心坎儿上的,不是嘴边儿上的话,这也可以说是“老实话”。但是“心 口如一”向来是难得的,“口是心非”恐怕大家有时都不免,读了奥尼尔的《奇异的插曲》 就可恍然。“口蜜腹剑”却真成了小人。真话不一定关于事实,主要的是态度。可是,如前 面引过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看什么人就掏出自己的心肝来,人家也许还嫌血腥气 呢!所以交浅不能言深,大家一见面儿只谈天气,就是这个道理。所谓“推心置腹”,所谓 “肺腑之谈”,总得是二三知己才成;若是泛泛之交,只能敷敷衍衍,客客气气,说一些不 相干的门面话。这可也未必就是假的,虚伪的。他至少眼中有你。有些人一见面冷冰冰的, 拉长了面孔,爱理人不理人的,可以算是“真”透了顶,可是那份儿过了火的“真”,有几 个人受得住!本来彼此既不相知,或不深知,相干的话也无从说起,说了反容易出岔儿,乐 得远远儿的,淡淡儿的,慢慢儿的,不过就是彼此深知,像夫妇之间,也未必处处可以说真 话。“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一个人总有些不愿意教别人知道的秘密,若是不顾忌着些 个,怎样亲爱的也会碰钉子的。真话之难,就在这里。
真话虽然不一定关于事实,但是谎话一定不会是真话。假话却不一定就是谎话,有些甜 言蜜语或客气话,说得过火,我们就认为假话,其实说话的人也许倒并不缺少爱慕与尊敬。 存心骗人,别有作用,所谓“口蜜腹剑”的,自然当作别论。真话又是认真的话,玩话不能 当作真话。将玩话当真话,往往闹别扭,即使在熟人甚至亲人之间。所以幽默感是可贵的。 真话未必是好听的话,所谓“苦口良言”,“药石之言”,“忠言”,“直言”,往往是逆 耳的,一片好心往往倒得罪了人。可是人们又要求“直言”专制时代“直言极谏”是选用人 才的一个科目,甚至现在算命看相的,也还在标榜“铁嘴”,表示直说,说的是真话,老实 话。但是这种“直言”“直说”大概是不至于刺耳至少也不至于太刺耳的。又是“直言”, 又不太刺耳,岂不两全其美吗!不过刺耳也许还可忍耐,刺心却最难宽恕;直说遭怨,直言 遭忌,就为刺了别人的心——小之被人骂为“臭嘴”,大之可以杀身。所以不折不扣的“直 言极谏”之臣,到底是寥寥可数的。直言刺耳,进而刺心,简直等于相骂,自然会叫人生 气,甚至于翻脸。反过来,生了气或翻了脸,骂起人来,冲口而出,自然也多直言,真话, 老实话。
人与人是如此,国与国在这里却不一样。国与国虽然也讲友谊,和人与人的友谊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