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
类别:
其他
作者:
朱自清字数:21484更新时间:23/03/02 14:3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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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信
在北京住了两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过去。要说福气,这也是福气了。因为平平常 常,正像“糊涂”一样“难得”,特别是在“这年头”。但不知怎的,总不时想着在那儿过 了五六年转徙无常的生活的南方。转徙无常,诚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说到人生味,怕倒比 平平常常时候容易深切地感着。现在终日看见一样的脸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 只是大柳高槐而已。于是木木然,心上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家。我想着我的 渺小,有些战栗起来;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
这几天似乎有些异样。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像一个猎人在无尽的森林里。走 路,说话,都要费很大的力气;还不能如意。心里是一团乱麻,也可说是一团火。似乎在挣 扎着,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正可借 来作近日的我的注脚。昨天忽然有人提起《我的南方》的诗。这是两年前初到北京,在一个 村店里,喝了两杯“莲花白”以后,信笔涂出来的。于今想起那情景,似乎有些渺茫;至于 诗中所说的,那更是遥遥乎远哉了,但是事情是这样凑巧:今天吃了午饭,偶然抽一本旧杂 志来消遣,却翻着了三年前给S的一封信。信里说着台州,在上海,杭州,宁波之南的台 州。这真是“我的南方”了。我正苦于想不出,这却指引我一条路,虽然只是“一条”路而 已。
我不忘记台州的山水,台州的紫藤花,台州的春日,我也不能忘记S。他从前欢喜喝 酒,欢喜骂人;但他是个有天真的人。他待朋友真不错。L从湖南到宁波去找他,不名一 文;他陪他喝了半年酒才分手。他去年结了婚。为结婚的事烦恼了几个整年的他,这算是叶 落归根了;但他也与我一样,已快上那“中年”的线了吧。结婚后我们见过一次,匆匆的一 次。我想,他也和一切人一样,结了婚终于是结了婚的样子了吧。但我老只是记着他那喝醉 了酒,很妩媚的骂人的意态;
这在他或已懊悔着了。
南方这一年的变动,是人的意想所赶不上的。我起初还知道他的踪迹;这半年是什么也 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样地过着这狂风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我说过大海,他正 是大海上的一个小浪;我说过森林,他正是森林里的一只小鸟。恕我,恕我,我向那里去找 你?
这封信曾印在台州师范学校的《绿丝》上。我现在重印在这里;这是我眼前一个很好的 自慰的法子。
九月二十七日记
S兄:
…
我对于台州,永远不能忘记!我第一日到六师校时,系由埠头坐了轿子去的。轿子走的 都是僻路;使我诧异,为什么堂堂一个府城,竟会这样冷静!那时正是春天,而因天气的薄 阴和道路的幽寂,使我宛然如入了秋之国土。约莫到了卖冲桥边,我看见那清绿的北固山, 下面点缀着几带朴实的洋房子,心胸顿然开朗,仿佛微微的风拂过我的面孔似的。到了校 里,登楼一望,见远山之上,都幂着白云。四面全无人声,也无人影;天上的鸟也无一只。 只背后山上谡谡的松风略略可听而已。那时我真脱却人间烟火气而飘飘欲仙了!后来我虽然 发见了那座楼实在太坏了:柱子如鸡骨,地板如鸡皮!但自然的宽大使我忘记了那房屋的狭 窄。我于是曾好几次爬到北固山的顶上,去领略那飕飕的高风,看那低档的,小小的,绿绿 的田亩。这是我最高兴的。
来信说起紫藤花,我真爱那紫藤花!在那样朴陋—现在大概不那样朴陋了吧——的房 子里,庭院中,竟有那样雄伟,那样繁华的紫藤花,真令我十二分惊诧!她的雄伟与繁华遮 住了那朴陋,使人一对照,反觉朴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我也曾几 度在花下徘徊:那时学生都上课去了,只剩我一人。暖和的晴日,鲜艳的花色,嗡嗡的蜜 蜂,酝酿着一庭的春意。我自己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里,不知怎么是好!那花真好看:苍老 虬劲的枝干,这么粗这么粗的枝干,宛转腾挪而上;谁知她的纤指会那样嫩,那样艳丽呢? 那花真好看:一缕缕垂垂的细丝,将她们悬在那皴裂的臂上,临风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 姑娘,真像凝妆的少妇,像两颊又像双臂,像胭脂又像粉… 我在他们下课的时候,又曾几 度在楼头眺望:那丰姿更是撩人:云哟,霞哟,仙女哟!我离开台州以后,永远没见过那样 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记她,我真妒羡你们!
此外,南山殿望江楼上看浮桥(现在早已没有了),看憧憧的人在长长的桥上往来着; 东湖水阁上,九折桥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钓鱼的人;府后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门外看梨 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医院前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欢的。说来可笑,我还记得我从 前住过的旧仓头杨姓的房子里的一张画桌;那是一张红漆的,一丈光景长而狭的画桌,我放 它在我楼上的窗前,在上面读书,和人谈话,过了我半年的生活。现在想已搁起来无人用了 吧?唉!
台州一般的人真是和自然一样朴实;我一年里只见过三个上海装束的流氓!学生中我颇 有记得的。前些时有位P君写信给我,我虽未有工夫作复,但心中很感谢!乘此机会请你为 我转告一句。
我写的已多了;这些胡乱的话,不知可附载在《绿丝》的末尾,使它和我的旧友见见面 么?
弟 自清。
1927年9月27日。
(原载1927年10月14日《清华周刊·清华文艺副刊》第2期)
《梅花》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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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后记
这一卷诗稿的运气真坏!我为它碰过好几回壁,几乎已经绝望。现在承开明书店主人的 好意,答应将它印行,让我尽了对于亡友的责任,真是感激不尽!
偶然翻阅卷前的序,后面记着一九二四年二月;算来已是四年前的事了。而无隅的死更 在前一年。这篇序写成后,曾载在《时事新报》的《文学旬刊》上。那时即使有人看过,现 在也该早已忘怀了吧?无隅的棺木听说还停在上海某处;但日月去得这样快,五年来人事代 谢,即在无隅的亲友,他的名字也已有点模糊了吧?想到此,颇有些莫名的寂寞了。我与无 隅末次聚会,是在上海西门三德里(?)一个楼上。那时他在美术专门学校学西洋画,住着 万年桥附近小弄堂里一个亭子间。我是先到了那里,再和他同去三德里的。那一暑假,我从 温州到上海来玩儿;因为他春间交给我的这诗稿还未改好,所以一面访问,一面也给他个 信。见面时,他那瘦黑的,微笑的脸,还和春间一样;从我认识他时,他的脸就是这样。我 怎么也想不到,隔了不久的日子,他会突然离我们而去!——但我在温州得信很晚,记得仿 佛已在他死后一两个月;那时我还忙着改这诗稿,打算寄给他呢。
他似乎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至少在上海是如此。他的病情和死期,没人能说得清楚,我 至今也还有些茫然;只知道病来得极猛,而又没钱好好医治而已。后事据说是几个同乡的学 生凑了钱办的。他们大抵也没钱,想来只能草草收殓罢了。棺木是寄在某处。他家里想运回 去,苦于没有这笔钱——虽然不过几十元。他父亲与他朋友林醒民君都指望这诗稿能卖得一 点钱。不幸碰了四回壁,还留在我手里;四个年头已飞也似地过去了。自然,这其间我也得 负多少因循的责任。直到现在,卖是卖了,想起无隅的那薄薄的棺木,在南方的潮湿里,在 数年的尘封里,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其实呢,一堆腐骨,原无足惜;但人究竟是人,明知是 迷执,打破却也不易的。
无隅的父亲到温州找过我,那大约是一九二二年的春天吧。一望而知,这是一个老实的 内地人。他很愁苦地说,为了无隅读书,家里已用了不少钱。谁知道会这样呢?他说,现在 无隅还有一房家眷要养活,运棺木的费,实在想不出法。听说他有什么稿子,请可怜可怜, 给他想想法吧!我当时答应下来;谁知道一耽搁就是这些年头!后来他还转托了一位与我不 相识的人写信问我。我那时已离开温州,因事情尚无头绪,一时忘了作覆,从此也就没有音 信。现在想来,实在是很不安的。
我在序里略略提过林醒民君,他真是个值得敬爱的朋友!最热心无隅的事的是他;四年 中不断地督促我的是他。我在温州的时候,他特地为了无隅的事,从家乡玉环来看我,又将 我删改过的这诗稿,端端正正的抄了一遍,给编了目录,就是现在付印的稿本了。我去温 州,他也到汉口宁波各地做事;常有信给我,信里总殷殷问起这诗稿。去年他到南洋去,临 行还特地来信催我。他说无隅死了好几年了,仅存的一卷诗稿,还未能付印,真是一件难以 放下的心事;请再给向什么地方试试,怎样?他到南洋后,至今尚无消息,海天远隔,我也 不知他在何处。现在想寄信由他家里转,让他知道这诗稿已能付印;他定非常高兴的。古语 说,“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他之于无隅,这五年以来,有如一日,真是人所难能的!
关心这诗稿的,还有白采与周了因两位先生。白先生有一篇小说,叫《作诗的儿子》, 是纪念无隅的,里面说到这诗稿。那时我还在温州。他将这篇小说由平伯转寄给我,附了一 信,催促我设法付印。他和平伯,和我,都不相识;因这一来,便与平伯常常通信,后来与 我也常通信了。这也算很巧的一段因缘。我又告诉醒民,醒民也和他写了几回信。据醒民 说,他曾经一度打算出资印这诗稿;后来因印自己的诗,力量来不及,只好罢了。可惜这诗 稿现在行将付印,而他已死了三年,竟不能见着了!周了因先生,据醒民说,也是无隅的好 友。醒民说他要给这诗稿写一篇序,又要写一篇无隅的传。但又说他老是东西飘泊着,没有 准儿;只要有机会将这诗稿付印,也就不必等他的文章了。我知道他现在也在南洋什么地 方;路是这般远,我也只好不等他了。
春余夏始,是北京最好的日子。我重翻这诗稿,温寻着旧梦,心上倒像有几分秋意似的。
1928年5月9日作。
(原载1928年7月22日《文学周报》第236期)
怀魏握青君
怀魏握青君
两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些日子吧,我邀了几个熟朋友,在雪香斋给握青送行。雪香斋以绍 酒著名。这几个人多半是浙江人,握青也是的,而又有一两个是酒徒,所以便拣了这地方。 说到酒,莲花白太腻,白干太烈;一是北方的佳人,一是关西的大汉,都不宜于浅斟低酌。 只有黄酒,如温旧书,如对故友,真是醰醰有味。只可惜雪香斋的酒还上了色;若是“竹叶 青”,那就更妙了。握青是到美国留学去,要住上三年;这么远的路,这么多的日子,大家 确有些惜别,所以那晚酒都喝得不少。出门分手,握青又要我去中天看电影。我坐下直觉头 晕。握青说电影如何如何,我只糊糊涂涂听着;几回想张眼看,却什么也看不出。终于支持 不住,出其不意,哇地吐出来了。观众都吃一惊,附近的人全堵上了鼻子;这真有些惶恐。 握青扶我回到旅馆,他也吐了。但我们心里都觉得这一晚很痛快。我想握青该还记得那种狼 狈的光景吧?
我与握青相识,是在东南大学。那时正是暑假,中华教育改进社借那儿开会。我与方光 焘君去旁听,偶然遇着握青;方君是他的同乡,一向认识,便给我们介绍了。那时我只知道 他很活动,会交际而已。匆匆一面,便未再见。三年前,我北来作教,恰好与他同事。我初 到,许多事都不知怎样做好;他给了我许多帮助。我们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吃饭也在一处。 因此常和他谈论。我渐渐知道他不只是很活动,会交际;他有他的真心,他有他的锐眼,他 也有他的傻样子。许多朋友都以为他是个傻小子,大家都叫他老魏,连听差背地里也是这样 叫他;这个太亲昵的称呼,只有他有。
但他决不如我们所想的那么“傻”,他是个玩世不恭的人——至少我在北京见着他是如 此。那时他已一度受过人生的戒,从前所有多或少的严肃气分,暂时都隐藏起来了;剩下的 只是那冷然的玩弄一切的态度。我们知道这种剑锋般的态度,若赤裸裸地露出,便是自己矛 盾,所以总得用了什么法子盖藏着。他用的是一副傻子的面具。我有时要揭开他这副面具, 他便说我是《语丝》派。但他知道我,并不比我知道他少。他能由我一个短语,知道全篇的 故事。他对于别人,也能知道;但只默喻着,不大肯说出。他的玩世,在有些事情上,也许 太随便些。但以或种意义说,他要复仇;人总是人,又有什么办法呢?至少我是原谅他的。
以上其实也只说得他的一面;他有时也能为人尽心竭力。他曾为我决定一件极为难的 事。我们沿着墙根,走了不知多少趟;他源源本本,条分缕析地将形势剖解给我听。你想, 这岂是傻子所能做的?幸亏有这一面,他还能高高兴兴过日子;不然,没有笑,没有泪,只 有冷脸,只有“鬼脸”,岂不郁郁地闷煞人!
我最不能忘的,是他动身前不多时的一个月夜。电灯灭后,月光照了满院,柏树森森地 竦立着。屋内人都睡了;我们站在月光里,柏树旁,看着自己的影子。他轻轻地诉说他生平 冒险的故事。说一会,静默一会。这是一个幽奇的境界。他叙述时,脸上隐约浮着微笑,就 是他心地平静时常浮在他脸上的微笑;一面偏着头,老像发问似的。这种月光,这种院子, 这种柏树,这种谈话,都很可珍贵;就由握青自己再来一次,怕也不一样的。
他走之前,很愿我做些文字送他;但又用玩世的态度说,“怕不肯吧?我晓得,你不肯 的。”我说,“一定做,而且一定写成一幅横披——只是字不行些。”但是我惭愧我的懒, 那“一定”早已几乎变成“不肯”了!而且他来了两封信,我竟未覆只字。这叫我怎样说好 呢?我实在有种坏脾气,觉得路太遥远,竟有些渺茫一般,什么便都因循下来了。好在他的 成绩很好,我是知道的;只此就很够了。别的,反正他明年就回来,我们再好好地谈几次, 这是要紧的。——我想,握青也许不那么玩世了吧。
1928年5月25日夜。
朱自清散文集儿女
~小 说t xt 天,堂
儿女
我现在已是五个儿女的父亲了。想起圣陶喜欢用的“蜗牛背了壳”的比喻,便觉得不自 在。新近一位亲戚嘲笑我说,“要剥层皮呢!”更有些悚然了。十年前刚结婚的时候,在胡 适之先生的《藏晖室札记》里,见过一条,说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人物是不结婚的;文中并 引培根的话,“有妻子者,其命定矣。”当时确吃了一惊,仿佛梦醒一般;但是家里已是不 由分说给娶了媳妇,又有甚么可说?现在是一个媳妇,跟着来了五个孩子;两个肩头上,加 上这么重一副担子,真不知怎样走才好。“命定”是不用说了;从孩子们那一面说,他们该 怎样长大,也正是可以忧虑的事。我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强,做父亲更是 不成。自然,“子孙崇拜”,“儿童本位”的哲理或伦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着父亲,闭 了眼抹杀孩子们的权利,知道是不行的。可惜这只是理论,实际上我是仍旧按照古老的传 统,在野蛮地对付着,和普通的父亲一样。近来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渐渐觉得自己的残 酷;想着孩子们受过的体罚和叱责,始终不能辩解——像抚摩着旧创痕那样,我的心酸溜溜 的。有一回,读了有岛武郎《与幼小者》的译文,对了那种伟大的,沉挚的态度,我竟流下 泪来了。去年父亲来信,问起阿九,那时阿九还在白马湖呢;信上说,“我没有耽误你,你 也不要耽误他才好。”我为这句话哭了一场;我为什么不像父亲的仁慈?我不该忘记,父亲 怎样待我们来着!人性许真是二元的,我是这样地矛盾;我的心像钟摆似的来去。
你读过鲁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么?我的便是那一类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饭和 晚饭,就如两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们你来他去地在厨房与饭间里查看,一面催我或妻发 “开饭”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脚步,夹着笑和嚷,一阵阵袭来,直到命令发出为止。他们一 递一个地跑着喊着,将命令传给厨房里佣人;便立刻抢着回来搬凳子。于是这个说,“我坐 这儿!”那个说,“大哥不让我!”大哥却说,“小妹打我!”我给他们调解,说好话。但 是他们有时候很固执,我有时候也不耐烦,这便用着叱责了;叱责还不行,不由自主地,我 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们身上了。于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着可又你要大碗, 他要小碗,你说红筷子好,他说黑筷子好;这个要干饭,那个要稀饭,要茶要汤,要鱼要 肉,要豆腐,要萝卜;你说他菜多,他说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着他们,但这显然是太迂缓 了。我是个暴躁的人,怎么等得及?不用说,用老法子将他们立刻征服了;虽然有哭的,不 久也就抹着泪捧起碗了。吃完了,纷纷爬下凳子,桌上是饭粒呀,汤汁呀,骨头呀,渣滓 呀,加上纵横的筷子,欹斜的匙子,就如一块花花绿绿的地图模型。吃饭而外,他们的大事 便是游戏。游戏时,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坚持不下,于是争执起来;或者大 的欺负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负了大的,被欺负的哭着嚷着,到我或妻的面前诉苦;我大抵 仍旧要用老法子来判断的,但不理的时候也有。最为难的,是争夺玩具的时候:这一个的与 那一个的是同样的东西,却偏要那一个的;而那一个便偏不答应。在这种情形之下,不论如 何,终于是非哭了不可的。这些事件自然不至于天天全有,但大致总有好些起。我若坐在家 里看书或写什么东西,管保一点钟里要分几回心,或站起来一两次的。若是雨天或礼拜日, 孩子们在家的多,那么,摊开书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笔也写不出一个字的事,也有过的。我 常和妻说,“我们家真是成日的千军万马呀!”有时是不但“成日”,连夜里也有兵马在进 行着,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时候!
我结婚那一年,才十九岁。二十一岁,有了阿九;二十三岁,又有了阿菜。那时我正像 一匹野马,那能容忍这些累赘的鞍鞯,辔头,和缰绳?摆脱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觉地时时 在摆脱着。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真苦了这两个孩子;真是难以宽宥的种种暴行呢!阿 九才两岁半的样子,我们住在杭州的学校里。不知怎地,这孩子特别爱哭,又特别怕生人。 一不见了母亲,或来了客,就哇哇地哭起来了。学校里住着许多人,我不能让他扰着他们, 而客人也总是常有的;我懊恼极了,有一回,特地骗出了妻,关了门,将他按在地下打了一 顿。这件事,妻到现在说起来,还觉得有些不忍;她说我的手太辣了,到底还是两岁半的孩 子!我近年常想着那时的光景,也觉黯然。阿菜在台州,那是更小了;才过了周岁,还不大 会走路。也是为了缠着母亲的缘故吧,我将她紧紧地按在墙角里,直哭喊了三四分钟;因此 生了好几天病。妻说,那时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也是真的。我曾给圣陶写信,说孩子们的 折磨,实在无法奈何;有时竟觉着还是自杀的好。这虽是气愤的话,但这样的心情,确也有 过的。后来孩子是多起来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锋棱渐渐地钝起来了;加以增长的 年岁增长了理性的裁制力,我能够忍耐了——觉得从前真是一个“不成材的父亲”,如我给 另一个朋友信里所说。但我的孩子们在幼小时,确比别人的特别不安静,我至今还觉如此。 我想这大约还是由于我们抚育不得法;从前只一味地责备孩子,让他们代我们负起责任,却 未免是可耻的残酷了!
正面意义的“幸福”,其实也未尝没有。正如谁所说,小的总是可爱,孩子们的小模 样,小心眼儿,确有些教人舍不得的。阿毛现在五个月了,你用手指去拨弄她的下巴,或向 她做趣脸,她便会张开没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像一朵正开的花。她不愿在屋里待着;待久 了,便大声儿嚷。妻常说,“姑娘又要出去溜达了。”她说她像鸟儿般,每天总得到外面溜 一些时候。闰儿上个月刚过了三岁,笨得很,话还没有学好呢。他只能说三四个字的短语或 句子,文法错误,发音模糊,又得费气力说出;我们老是要笑他的。他说“好”字,总变成 “小”字;问他“好不好?”他便说“小”,或“不小”。我们常常逗着他说这个字玩儿; 他似乎有些觉得,近来偶然也能说出正确的“好”字了——特别在我们故意说成“小”字的 时候。他有一只搪瓷碗,是一毛来钱买的;买来时,老妈子教给他,“这是一毛钱。”他便 记住“一毛”两个字,管那只碗叫“一毛”,有时竟省称为“毛”。这在新来的老妈子,是 必需翻译了才懂的。他不好意思,或见着生客时,便咧着嘴痴笑;我们常用了土话,叫他做 “呆瓜”。他是个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来,蹒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 了。他有时学我,将两手叠在背后,一摇一摆的;那是他自己和我们都要乐的。他的大姊便 是阿菜,已是七岁多了,在小学校里念着书。在饭桌上,一定得啰啰唆唆地报告些同学或他 们父母的事情;气喘喘地说着,不管你爱听不爱听。说完了总问我:“爸爸认识么?”“爸 爸知道么?”妻常禁止她吃饭时说话,所以她总是问我。她的问题真多:看电影便问电影里 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么不说话?看照相也是一样。不知谁告诉她,兵是要打人的。 她回来便问,兵是人么?为什么打人?近来大约听了先生的话,回来又问张作霖的兵是帮谁 的?蒋介石的兵是不是帮我们的?诸如此类的问题,每天短不了,常常闹得我不知怎样答才 行。她和闰儿在一处玩儿,一大一小,不很合式,老是吵着哭着。但合式的时候也有:臂如 这个往床底下躲,那个便钻进去追着;这个钻出来,那个也跟着——从这个床到那个床,只 听见笑着,嚷着,喘着,真如妻所说,像小狗似的。现在在京的,便只有这三个孩子;阿九 和转儿是去年北来时,让母亲暂时带回扬州去了。阿九是欢喜书的孩子。他爱看《水浒》, 《西游记》,《三侠五义》,《小朋友》等;没有事便捧着书坐着或躺着看。只不欢喜《红 楼梦》,说是没有味儿。是的,《红楼梦》的味儿,一个十岁的孩子,哪里能领略呢?去年 我们事实上只能带两个孩子来;因为他大些,而转儿是一直跟着祖母的,便在上海将他俩丢 下。我清清楚楚记得那分别的一个早上。我领着阿九从二洋泾桥的旅馆出来,送他到母亲和 转儿住着的亲戚家去。妻嘱咐说,“买点吃的给他们吧。”我们走过四马路,到一家茶食铺 里。阿九说要熏鱼,我给买了;又买了饼干,是给转儿的。便乘电车到海宁路。下车时,看 着他的害怕与累赘,很觉恻然。到亲戚家,因为就要回旅馆收拾上船,只说了一两句话便出 来;转儿望望我,没说什么,阿九是和祖母说什么去了。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硬着头皮走 了。后来妻告诉我,阿九背地里向她说:“我知道爸爸欢喜小妹,不带我上北京去。”其实 这是冤枉的。他又曾和我们说,“暑假时一定来接我啊!”我们当时答应着;但现在已是第 二个暑假了,他们还在迢迢的扬州待着。他们是恨着我们呢?还是惦着我们呢?妻是一年来 老放不下这两个,常常独自暗中流泪;但我有什么法子呢!想到“只为家贫成聚散”一句无 名的诗,不禁有些凄然。转儿与我较生疏些。但去年离开白马湖时,她也曾用了生硬的扬州 话(那时她还没有到过扬州呢),和那特别尖的小嗓子向着我:“我要到北京去。”她晓得 什么北京,只跟着大孩子们说罢了;但当时听着,现在想着的我,却真是抱歉呢。这兄妹俩 离开我,原是常事,离开母亲,虽也有过一回,这回可是太长了;小小的心儿,知道是怎样 忍耐那寂寞来着!
我的朋友大概都是爱孩子的。少谷有一回写信责备我,说儿女的吵闹,也是很有趣的, 何至可厌到如我所说;他说他真不解。子恺为他家华瞻写的文章,真是“蔼然仁者之言”。 圣陶也常常为孩子操心:小学毕业了,到什么中学好呢?——这样的话,他和我说过两三回 了。我对他们只有惭愧!可是近来我也渐渐觉着自己的责任。我想,第一该将孩子们团聚起 来,其次便该给他们些力量。我亲眼见过一个爱儿女的人,因为不曾好好地教育他们,便将 他们荒废了。他并不是溺爱,只是没有耐心去料理他们,他们便不能成材了。我想我若照现 在这样下去,孩子们也便危险了。我得计划着,让他们渐渐知道怎样去做人才行。但是要不 要他们像我自己呢?这一层,我在白马湖教初中学生时,也曾从师生的立场上问过丏尊,他 毫不踌躇地说,“自然啰。”近来与平伯谈起教子,他却答得妙,“总不希望比自己坏 啰。”是的,只要不“比自己坏”就行,“像”不“像”倒是不在乎的。职业,人生观等, 还是由他们自己去定的好;自己顶可贵,只要指导,帮助他们去发展自己,便是极贤明的办 法。
予同说,“我们得让子女在大学毕了业,才算尽了责任。”SK说,“不然,要看我们 的经济,他们的材质与志愿;若是中学毕了业,不能或不愿升学,便去做别的事,譬如做工 人吧,那也并非不行的。”自然,人的好坏与成败,也不尽靠学校教育;说是非大学毕业不 可,也许只是我们的偏见。在这件事上,我现在毫不能有一定的主意;特别是这个变动不居 的时代,知道将来怎样?好在孩子们还小,将来的事且等将来吧。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养 他们基本的力量——胸襟与眼光;孩子们还是孩子们,自然说不上高的远的,慢慢从近处小 处下手便了。这自然也只能先按照我自己的样子:“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光辉也罢,倒 楣也罢,平凡也罢,让他们各尽各的力去。我只希望如我所想的,从此好好地做一回父亲, 便自称心满意。——想到那“狂人”“救救孩子”的呼声,我怎敢不悚然自勉呢?
1928年6月24日晚写毕,北京清华园。
(原载1928年10月10日《小说月报》第19卷第10号)
旅行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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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杂记
这次中华教育改进社在南京开第三届年会,我也想观构光;故“不远千里”的从浙江赶 到上海,决于七月二日附赴会诸公的车尾而行。
一 殷勤的招待
七月二日正是浙江与上海的社员乘车赴会的日子。在上海这样大车站里,多了几十个改 进社社员,原也不一定能够显出甚么异样;但我却觉得确乎是不同了,“一时之盛”的光 景,在车站的一角上,是显然可见的。这是在茶点室的左边;那里丛着一群人,正在向两位 特派的招待员接洽。壁上贴着一张黄色的磅纸,写着龙蛇飞舞的字:“二等四元a,三等二 元a。”两位招待员开始执行职务了;这时已是六点四十分,离开车还有二十分钟了。招待 员所应做的第一大事,自然是买车票。买车票是大家都会的,买半票却非由他们二位来“优 待”一下不可。“优待”可真不是容易的事!他们实行“优待”的时候,要向每个人取名 片,票价,——还得找钱。他们往还于茶点室和售票处之间,少说些,足有二十次!他们手 里是拿着一叠名片和钞票洋钱;眼睛总是张望着前面,仿佛遗失了什么,急急寻觅一样;面 部筋肉平板地紧张着;手和足的运动都像不是他们自己的。好容易费了二虎之力,居然买了 几张票,凭着名片分发了。每次分发时,各位候补人都一拥而上。等到得不着票子,便不免 有了三三两两的怨声了。那两位招待员买票事大,却也顾不得这些。可是钟走得真快,不觉 七点还欠五分了。这时票子还有许多人没买着,大家都着急;而招待员竟不出来!有的人急 忙寻着他们,情愿取回了钱,自买全票;有的向他们顿足舞手的责备着。他们却只是忙着照 名片退钱,一言不发。——真好性儿!于是大家三步并作两步,自己去买票子;这一挤非同 小可!我除照付票价外,还出了一身大汗,才弄到一张三等车票。这时候对两位招待员的怨 声真载道了:“这样的饭桶!”“真饭桶!”“早做什么事的?”“六点钟就来了,还是自 己买票,冤不冤!”我猜想这时候两位招待员的耳朵该有些儿热了。其实我倒能原谅他们, 无论招待的成绩如何,他们的眼睛和腿总算忙得可以了,这也总算是殷勤了;他们也可以对 得起改进社了,改进社也可以对得起他们的社员了。——上车后,车就开了;有人问,“两 个饭桶来了没有?”“没有吧!”车是开了。
二 “躬逢其盛”
七月二日的晚上,花了约莫一点钟的时间,才在大会注册组买了一张旁听的标识。这个 标识很不漂亮,但颇有实用。七月三日早晨的年会开幕大典,我得躬逢其盛,全靠着它呢。
七月三日的早晨,大雨倾盆而下。这次大典在中正街公共讲演厅举行。该厅离我所住的 地方有六七里路远;但我终于冒了狂风暴雨,乘了黄包车赴会。在这一点上,我的热心决不 下于社员诸君的。
到了会场门首,早已停着许多汽车,马车;我知道这确乎是大典了。走进会场,坐定细 看,一切都很从容,似乎离开会的时间还远得很呢!——虽然规定的时间已经到了。楼上正 中是女宾席,似乎很是寥寥;两旁都是军警席——正和楼下的两旁一样。一个黑色的警察, 间着一个灰色的兵士,静默的立着。他们大概不是来听讲的,因为既没有赛瓷的社员徽章, 又没有和我一样的旁听标识,而且也没有真正的“席”——坐位。(我所谓“军警席”,是 就实际而言,当时场中并无此项名义,合行声明。)听说督军省长都要“驾临”该场;他们 原是保卫“两长”来的,他们原是监视我们来的,好一个武装的会场!
那时“两长”未到,盛会还未开场;我们忽然要做学生了!一位教员风的女士走上台 来,像一道光闪在听众的眼前;她请大家练习《尽力中华》歌。大家茫然的立起,跟着她 唱。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有些人不敢高唱,有些人竟唱不出。所以唱完的时候,她 温和地笑着向大家说:“这回太低了,等等再唱一回。”她轻轻的鞠了躬,走了。等了一 等,她果然又来了。说完“一——二——三——四”之后,《尽力中华》的歌声果然很响地 起来了。她将左手插在腰间,右手上下的挥着,表示节拍;挥手的时候,腰部以上也随着微 微的向左右倾侧,显出极为柔软的曲线;她的头略略偏右仰着,嘴唇轻轻的动着,嘴唇以 上,尽是微笑。唱完时,她仍笑着说,“好些了,等等再唱。”再唱的时候,她拍着两手, 发出清脆的响,其余和前回一样。唱完,她立刻又“一——二——三——四”的要大家唱。 大家似乎很惊愕,似乎她真看得大家和学生一样了;但是半秒钟的惊愕与不耐以后,终于又 唱起来了——自然有一部分人,因疲倦而休息。于是大家的临时的学生时代告终。不一会, 场中忽然纷扰,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东北角上;这是齐督军,韩省长来了,开会的时间真到 了!
空空的讲坛上,这时竟济济一台了。正中有三张椅子,两旁各有一排椅子。正中的三人 是齐燮元,韩国钧,另有一个西装少年;后来他演说,才知是“高督办”——就是讳“恩 洪”的了——的代表。这三人端坐在台的正中,使我联想到大雄宝殿上的三尊佛像;他们虽 坦然的坐着,我却无端的为他们“惶恐”着。——于是开会了,照着秩序单进行。详细的情 形,有各报记述可看,毋庸在下再来饶舌。现在单表齐燮元,韩国钧和东南大学校长郭秉文 博士的高论。齐燮元究竟是督军兼巡阅使,他的声音是加倍的洪亮;那时场中也特别肃静— —齐燮元究竟与众不同呀!他咬字眼儿真咬得清白;他的话是“字本位”,是一个字一个字 吐出来的。字与字间的时距,我不能指明,只觉比普通人说话延长罢了;最令我惊异而且焦 躁的,是有几句说完之后。那时我总以为第二句应该开始了,岂知一等不来,二等不至,三 等不到;他是在唱歌呢,这儿碰着全休止符了!等到三等等完,四拍哪毕,第二句的第一个 字才姗姗的来了。这其间至少有一分钟;要用主观的计时法,简直可说足有五分钟!说来说 去,究竟他说的是什么呢?我恭恭敬敬的答道:半篇八股!他用拆字法将“中华教育改进 社”一题拆为四段:先做“教育”二字,是为第一股;次做“教育改进”,是为第二股; “中华教育改进”是第三股;加上“社”字,是第四股。层层递进,如他由督军而升巡阅使 一样。齐燮元本是廪贡生,这类文章本是他的拿手戏;只因时代维新,不免也要改良一番, 才好应世;八股只剩了四股,大约便是为此了。最教我不忘记的,是他说完后的那一鞠躬。 那一鞠躬真是与众不同,鞠下去时,上半身全与讲桌平行,我们只看见他一头的黑发;他然 后慢慢的立起退下。这其间费了普通人三个一鞠躬的时间,是的的确确的。接着便是韩国钧 了。他有一篇改进社开会词,是开会前已分发了的。里面曾有一节,论及现在学风的不良, 颇有痛心疾首之概。我很想听听他的高见。但他却不曾照本宣扬,他这时另有一番说话。他 也经过了许多时间;但不知是我的精神不济,还是另有原因,我毫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只有 煞尾的时候,他提高了喉咙,我也竖起了耳朵,这才听见他的警句了。他说:“现在政治上 南北是不统一的。今天到会诸君,却南北都有,同以研究教育为职志,毫无畛域之见。可见 统一是要靠文化的,不能靠武力!”这最后一句话确是漂亮,赢得如雷的掌声和许多轻微的 赞叹。他便在掌声里退下。这时我们所注意的,是在他肘腋之旁的齐燮元;可惜我眼睛不 佳,不能看到他面部的变化,因而他的心情也不能详说:这是很遗憾的。于是——是我行文 的“于是”,不是事实的“于是”,请注意——来了郭秉文博士。他说,我只记得他说, “青年的思想应稳健,正确。”旁边有一位告诉我说:“这是齐燮元的话。”但我却发见 了,这也是韩国钧的话,便是开会辞里所说的。究竟是谁的话呢?或者是“英雄所见,大略 相同”么?这却要请问郭博士自己了。但我不能明白:什么思想才算正确和稳健呢?郭博士 的演说里不曾下注脚,我也只好终于莫测高深了。
还有一事,不可不记。在那些点缀会场的警察中,有一个瘦长的,始终笔直的站着,几 乎不曾移过一步,真像石像一般,有着可怕的静默。我最佩服他那昂着的头和垂着的手;那 天真苦了他们三位了!另有一个警官,也颇可观。他那肥硬的身体,凸出的肚皮,老是背着 的双手,和那微微仰起的下巴,高高翘着的仁丹胡子,以及胸前累累挂着的徽章——那天场 中,这后两件是他所独有的——都显出他的身份和骄傲。他在楼下左旁往来的徘徊着,似乎 在督率着他的部下。我不能忘记他。
三 第三人称
七月a日,正式开会。社员全体大会外,便是许多分组会议。我们知道全体大会不过是 那么回事,值得注意的是后者。我因为也忝然的做了国文教师,便决然无疑地投到国语教学 组旁听。不幸听了一次,便生了病,不能再去。那一次所议的是“采用他,她,牠案”(大 意如此,原文忘记了);足足议了两个半钟头,才算不解决地解决了。这次讨论,总算详细 已极,无微不至;在讨论时,很有几位英雄,舌本翻澜,妙绪环涌,使得我茅塞顿开,摇头 佩服。这不可以不记。
其实我第一先应该佩服提案的人!在现在大家已经“采用”“他,她,牠”的时候,他 才从容不迫地提出了这件议案,真可算得老成持重,“不敢为天下先”,确遵老子遗训的 了。在我们礼义之邦,无论何处,时间先生总是要先请一步的;所以这件议案不因为他的从 容而被忽视,反因为他的从容而被尊崇,这就是所谓“让德”。且看当日之情形,谁不兴高 而采烈?便可见该议案的号召之力了。本来呢,“新文学”里的第三人称代名词也太纷歧 了!既“她”“伊”之互用,又“她”“它”之不同,更有“佢”“彼”之流,窜跳其间; 于是乎乌烟瘴气,一塌糊涂!提案人虽只为辨“性”起见,但指定的三字,皆属于也字系 统,俨然有正名之意。将来“也”字系统若竟成为正统,那开创之功一定要归于提案人的。 提案人有如彼的力量,如此的见解,怎不教人佩服?
讨论的中心点是在女人,就是在“她”字。“人”让他站着,“牛”也让它站着;所饶 不过的是“女”人,就是“她”字旁边立着的那“女”人!于是辩论开始了。一位教师说, “据我的‘经验’,女学生总不喜欢‘她’字——男人的‘他’,只标一个‘人’字旁,女 子的‘她’,却特别标一个‘女’字旁,表明是个女人;这是她们所不平的!我发出的讲 义,上面的‘他’字,她们常常要将‘人’字旁改成‘男’字旁,可以见她们报复的意思 了。”大家听了,都微微笑着,像很有味似的。另一位却起来驳道,“我也在女学堂教书, 却没有这种情形!”海格尔的定律不错,调和派来了,他说,“这本来有两派:用文言的欢 喜用‘伊’字,如周作人先生便是;用白话的欢喜用‘她’字,‘伊’字用的少些;其实两 个字都是一样的。”“用文言的欢喜用‘伊’字,”这句话却有意思!文言里间或有“伊” 字看见,这是真理;但若说那些“伊”都是女人,那却不免委屈了许多男人!周作人先生提 倡用“伊”字也是实,但只是用在白话里;我可保证,他决不曾有什么“用文言”的话!而 且若是主张“伊”字用于文言,那和主张人有两只手一样,何必周先生来提倡呢?于是又冤 枉了周先生!——调和终于无效,一位女教师立起来了。大家都倾耳以待,因为这是她们的 切身问题,必有一番精当之论!她说话快极了,我听到的警句只是,“历来加‘女’字旁的 字都是不好的字;‘她’字是用不得的!”一位“他”立刻驳道,“‘好’字岂不是‘女’ 字旁么?”大家都大笑了,在这大笑之中。忽有苍老的声音:“我看‘他’字譬如我们普通 人坐三等车;‘她’字加了‘女’字旁,是请她们坐二等车,有什么不好呢?”这回真哄堂 了,有几个人笑得眼睛亮晶晶的,眼泪几乎要出来;真是所谓“笑中有泪”了。后来的情形 可有些模糊,大约便在谈笑中收了场;于是乎一幕喜剧告成。“二等车”,“三等车”这一 个比喻,真是新鲜,足为修辞学开一崭新的局面,使我有永远的趣味。从前贾宝玉说男人的 骨头是泥做的,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至今传为佳话;现在我们的辩士又发明了这个“二三 等车”的比喻,真是媲美前修,启迪来学了。但这个“二三等之别”究竟也有例外;我离开 南京那一晚,明明在三等车上看见三个“她”!我想:“她” ”何以不坐二等车 呢?难道客气不成?——那位辩士的话应该是不错的!
1924年7月14日,温州。
(原载1924年《时事新报》副刊《文学周报》第130期)
朱自清散文集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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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梦
伪《列子》里有一段梦话,说得甚好:
“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不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 则呻呼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 燕宫观,恣意所欲,其乐无比。觉则复役人。……尹氏心营世事,虑钟家业,心形俱疲,夜 亦昏惫而寐。昔昔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
数骂杖挞,无不至也。眠中啽呓呻呼,彻旦息焉。……”
此文原意是要说出“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觉梦兼之,岂可得邪?”这其间大有玄 味,我是领略不着的;我只是断章取义地赏识这件故事的自身,所以才老远地引了来。我只 觉得梦不是一件坏东西。即真如这件故事所说,也还是很有意思的。因为人生有限,我们若 能夜夜有这样清楚的梦,则过了一日,足抵两日,过了五十岁,足抵一百岁;如此便宜的 事,真是落得的。至于梦中的“苦乐”,则照我素人的见解,毕竟是“梦中的”苦乐,不必 斤斤计较的。若必欲斤斤计较,我要大胆地说一句:他和那些在墙上贴红纸条儿,写着“夜 梦不祥,书破大吉”的,同样地不懂得梦!
但庄子说道,“至人无梦。”伪《列子》里也说道,“古之真人,其觉自忘,其寝不 梦。”——张湛注曰,“真人无往不忘,乃当不眠,何梦之有?”可知我们这几位先哲不甚 以做梦为然,至少也总以为梦是不大高明的东西。但孔子就与他们不同,他深以“不复梦见 周公”为憾;他自然是爱做梦的,至少也是不反对做梦的。——殆所谓时乎做梦则做梦者 欤?我觉得“至人”,“真人”,毕竟没有我们的份儿,我们大可不必妄想;只看“乃当不 眠”一个条件,你我能做到么?唉,你若主张或实行“八小时睡眠”,就别想做“至人”, “真人”了!但是,也不用担心,还有为我们掮木梢的:我们知道,愚人也无梦!他们是一 枕黑甜,哼呵到晓,一些儿梦的影子也找不着的!我们徼幸还会做几个梦,虽因此失了“至 人”,“真人”的资格,却也因此而得免于愚人,未尝不是运气。至于“至人”,“真人” 之无梦和愚人之无梦,究竟有何分别?却是一个难题。我想偷懒,还是摭拾上文说过的话来 答吧:“真人……乃当不眠,……”而愚人是“一枕黑甜,哼呵到晓”的!再加一句,此即 孔子所谓“上智与下愚不移”也。说到孔子,孔子不反对做梦,难道也做不了“至人”, “真人”?我说,“唯唯,否否!”孔子是“圣人”,自有他的特殊的地位,用不着再来争 “至人”,“真人”的名号了。但得知道,做梦而能梦周公,才能成其所以为圣人;我们也 还是够不上格儿的。
我们终于只能做第二流人物。但这中间也还有个高低。高的如我的朋友P君:他梦见 花,梦见诗,梦见绮丽的衣裳,……真可算得有梦皆甜了。低的如我:我在江南时,本忝在 愚人之列,照例是漆黑一团地睡到天光;不过得声明,哼呵是没有的。北来以后,不知怎 样,陡然聪明起来,夜夜有梦,而且不一其梦。但我究竟是新升格的,梦尽管做,却做不着 一个清清楚楚的梦!成夜地乱梦颠倒,醒来不知所云,恍然若失。最难堪的是每早将醒未醒 之际,残梦依人,腻腻不去;忽然双眼一睁,如坠深谷,万象寂然——只有一角日光在墙上 痴痴地等着!我此时决不起来,必凝神细想,欲追回梦中滋味于万一;但照例是想不出,只 惘惘然茫茫然似乎怀念着些什么而已。虽然如此,有一点是知道的:梦中的天地是自由的, 任你徜徉,任你翱翔;一睁眼却就给密密的麻绳绑上了,就大大地不同了!我现在确乎有些 精神恍惚,这里所写的就够教你知道。但我不因此诅咒梦;我只怪我做梦的艺术不佳,做不 着清楚的梦。若做着清楚的梦,若夜夜做着清楚的梦,我想精神恍惚也无妨的。照现在这样 一大串儿糊里糊涂的梦,直是要将这个“我”化成漆黑一团,却有些儿不便。是的,我得学 些本事,今夜做他几个好好的梦。我是彻头彻尾赞美梦的,因为我是素人,而且将永远是素 人。
(原载1925年10月《清华周刊》第24卷第8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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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行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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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行杂记
这回从北京南归,在天津搭了通州轮船,便是去年曾被盗劫的。盗劫的事,似乎已很渺 茫;所怕者船上的肮脏,实在令人不堪耳。这是英国公司的船;这样的肮脏似乎尽够玷污了 英国国旗的颜色。但英国人说:这有什么呢?船原是给中国人乘的,肮脏是中国人的自由, 英国人管得着!英国人要乘船,会去坐在大菜间里,那边看看是什么样子?那边,官舱以下 的中国客人是不许上去的,所以就好了。是的,这不怪同船的几个朋友要骂这只船是“帝国 主义”的船了。“帝国主义的船”!我们到底受了些什么“压迫”呢?有的,有的!
我现在且说茶房吧。
我若有常常恨着的人,那一定是宁波的茶房了。他们的地盘,一是轮船,二是旅馆。他 们的团结,是宗法社会而兼梁山泊式的;所以未可轻侮,正和别的“宁波帮”一样。他们的 职务本是照料旅客;但事实正好相反,旅客从他们得着的只是侮辱,恫吓,与欺骗罢了。中 国原有“行路难”之叹,那是因交通不便的缘故;但在现在便利的交通之下,即老于行旅的 人,也还时时发出这种叹声,这又为什么呢?茶房与码头工人之艰于应付,我想比仅仅的交 通不便,有时更显其“难”吧!所以从前的“行路难”是唯物的;现在的却是唯心的。这固 然与社会的一般秩序及道德观念有多少关系,不能全由当事人负责任;但当事人的“性格 恶”实也占着一个重要的地位的。
我是乘船既多,受侮不少,所以姑说轮船里的茶房。你去定舱位的时候,若遇着乘客不 多,茶房也许会冷脸相迎;若乘客拥挤,你可就倒楣了。他们或者别转脸,不来理你;或者 用一两句比刀子还尖的话,打发你走路——譬如说:“等下趟吧。”他说得如此轻松,凭你 急死了也不管。大约行旅的人总有些异常,脸上总有一副着急的神气。他们是以逸待劳的, 乐得和你开开玩笑,所以一切反应总是懒懒的,冷冷的;你愈急,他们便愈乐了。他们于你 也并无仇恨,只想玩弄玩弄,寻寻开心罢了,正和太太们玩弄叭儿狗一样。所以你记着:上 船定舱位的时候,千万别先高声呼唤茶房。你不是急于要找他们说话么?但是他们先得训你 一顿,虽然只是低档的自言自语:“啥事体啦?哇啦哇啦的!”接着才响声说,“噢,来 哉,啥事体啦?”你还得记着:你的话说得愈慢愈好,愈低愈好;不要太客气,也不要太不 客气。这样你便是门槛里的人,便是内行;他们固然不见得欢迎你,但也不会玩弄你了。— —只冷脸和你简单说话;要知道这已算承蒙青眼,应该受宠若惊的了。
定好了舱位,你下船是愈迟愈好;自然,不能过了开船的时候。最好开船前两小时或一 小时到船上,那便显得你是一个有“涵养工夫”的,非急莘莘的“阿木林”可比了。而且茶 房也得上岸去办他自己的事,去早了倒绊住了他;他虽然可托同伴代为招呼,但总之麻烦 了。为了客人而麻烦,在他们是不值得,在客人是不必要;所以客人便只好受“阿木林”的 待遇了。有时船于明早十时开行,你今晚十点上去,以为晚上总该合式了;但也不然。晚上 他们要打牌,你去了足以扰乱他们的清兴;他们必也恨恨不平的。这其间有一种“分”,一 种默喻的“规矩”,有一种“门槛经”,你得先做若干次“阿木林”,才能应付得“恰到好 处”呢。
开船以后,你以为茶房闲了,不妨多呼唤几回。你若真这样做时,又该受教训了。茶房 日里要谈天,料理私货;晚上要抽大烟,打牌,那有闲工夫来伺候你!他们早上给你舀一盆 脸水,日里给你开饭,饭后给你拧手巾;还有上船时给你摊开铺盖,下船时给你打起铺盖: 好了,这已经多了,这已经够了。此外若有特别的事要他们做时,那只算是额外效劳。你得 自己走出舱门,慢慢地叫着茶房,慢慢地和他说,他也会照你所说的做,而不加损害于你。 最好是预先打听了两个茶房的名字,到这时候悠然叫着,那是更其有效的。但要叫得大方, 仿佛很熟悉的样子,不可有一点讷讷。叫名字所以更其有效者,被叫者觉得你有意和他亲近 (结果酒资不会少给),而别的茶房或竟以为你与这被叫者本是熟悉的,因而有了相当的敬 意;所以你第二次第三次叫时,别人往往会帮着你叫的。但你也只能偶尔叫他们;若常常麻 烦,他们将发见,你到底是“阿木林”而冒充内行,他们将立刻改变对你的态度了。至于有 些人睡在铺上高声朗诵的叫着“茶房”的,那确似乎搭足了架子;在茶房眼中,其为“阿” 字号无疑了。他们于是忿然的答应:“啥事体啦?哇啦啦!”但走来倒也会走来的。你若再 多叫两声,他们又会说:“啥事体啦?茶房当山歌唱!”除非你真麻木,或真生了气,你大 概总不愿再叫他们了吧。
“子入太庙,每事间,”至今传为美谈。但你入轮船,最好每事不必问。茶房之怕麻 烦,之懒惰,是他们的特征;你问他们,他们或说不晓得,或故意和你开开玩笑,好在他们 对客人们,除行李外,一切是不负责任的。大概客人们最普遍的问题,“明天可以到吧?” “下午可以到吧?”一类。他们或随便答复,或说,“慢慢来好啰,总会到的。”或简单的 说,“早呢!”总是不得要领的居多。他们的话常常变化,使你不能确信;不确信自然不回 了。他们所要的正是耳根清净呀。
茶房在轮船里,总是盘踞在所谓“大菜间”的吃饭间里。他们常常围着桌子闲谈,客人 也可插进一两个去。但客人若是坐满了,使他们无处可坐,他们便恨恨了;若在晚上,他们 老实不客气将电灯灭了,让你们暗中摸索去吧。所以这吃饭间里的桌子竟像他们专利的。当 他们围桌而坐,有几个固然有话可谈;有几个却连话也没有,只默默坐着,或者在打牌。我 似乎为他们觉着无聊,但他们也就这样过去了。他们的脸上充满了倦怠,嘲讽,麻木的气 分,仿佛下工夫练就了似的。最可怕的就是这满脸:所谓“施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者,便 是这种脸了。晚上映着电灯光,多少遮过了那灰滞的颜色;他们也开始有了些生气。他们搭 了铺抽大烟,或者拖开桌子打牌。他们抽了大烟,渐有笑语;他们打牌,往屯通宵达旦—— 牌声,争论声充满那小小的“大菜间”里。客人们,尤其是抱了病,可睡不着了;但于他们 有甚么相干呢?活该你们洗耳恭听呀!他们也有不抽大烟,不打牌的,便搬出香烟画片来一 张张细细赏玩:这却是“雅人深致”了。
我说过茶房的团结是宗法社会而兼梁山泊式的,但他们中间仍不免时有战氛。浓郁的战 氛在船里是见不着的;船里所见,只是轻微淡远的罢了。“唯口出好兴戎”,茶房的口,似 乎很值得注意。他们的口,一例是练得极其尖刻的;一面自然也是地方性使然。他们大约是 “宁可输在腿上,不肯输在嘴上”。所以即使是同伴之间,往屯因为一句有意的或无意的, 不相干的话,动了真气,抡眉竖目的恨恨半天而不已。这时脸上全失了平时冷静的颜色,而 换上热烈的狰狞了。但也终于只是口头“恨恨”而已,真个拔拳来打,举脚来踢的,倒也似 乎没有。语云,“君子动口,小人动手;”茶房们虽有所争乎,殆仍不失为君子之道也。有 人说,“这正是南方人之所以为南方人,”我想,这话也有理。茶房之于客人,虽也“不肯 输在嘴上”,但全是玩弄的态度,动真气的似乎很少;而且你愈动真气,他倒愈可以玩弄 你。这大约因为对于客人,是以他们的团体为靠山的;客人总是孤单的多,他们“倚众欺” 起来,不怕你不就范的:所以用不着动真气。而且万一吃了客人的亏,那也必是许多同伴陪 着他同吃的,不是一个人失了面子:又何必动真气呢?尅实说来,客人要他们动真气,还不 够资格哪!至于他们同伴间的争执,那才是切身的利害,而且单枪匹马做去,毫无可恃的现 成的力量;所以便是小题,也不得不大做了。
茶房若有向客人微笑的时候,那必是收酒资的几分钟了。酒资的数目照理虽无一定,但 却有不成文的谱。你按着谱斟酌给与,虽也不能得着一声“谢谢”,但言语的压迫是不会来 的了。你若给得太少,离谱太远,他们会始而嘲你,继而骂你,你还得加钱给他们;其实既 受了骂,大可以不加的了,但事实上大多数受骂的客人,慑于他们的威势,总是加给他们 的。加了以后,还得听许多唠叨才罢。有一回,和我同船的一个学生,本该给一元钱的酒资 的,他只给了小洋四角。茶房狠狠力争,终不得要领,于是说:“你好带回去做车钱吧!” 将钱向铺上一撂,忿然而去。那学生后来终于添了一些钱重交给他;他这才默然拿走,面孔 仍是板板的,若有所不屑然。——付了酒资,便该打铺盖了;这时仍是要慢慢来的,一急还 是要受教训,虽然你已给过酒资了。铺盖打好以后,茶房的压迫才算是完了,你再预备受码 头工人和旅馆茶房的压迫吧。
我原是声明了叙述通州轮船中事的,但却做了一首“诅茶房文”;在这里,我似乎有些 自己矛盾。不,“天下老鸦一般黑,”我们若很谨慎的将这句话只用在各轮船里的宁波茶房 身上,我想是不会悖谬的。所以我虽就一般立说,通州轮船的茶房却已包括在内;特别指明 与否,是无关重要的。
1926年7月,白马湖。
“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
“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
有一天,我和一位新同事闲谈。我偶然问道:“你第一次上课,讲些什么?”他笑着答 我,“我古今中外了一点钟!”他这样说明事实,且示谦逊之意。我从来不曾想到“古今中 外”一个兼词可以作动词用,并且可以加上“了”字表时间的过去;骤然听了,很觉新鲜, 正如吃刚上市的广东蚕豆。隔了几日,我用同样的问题问另一位新同事。他却说道:“海阔 天空!海阔天空!”我原晓得“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的联语,——是在一位同学家的 厅堂里常常看见的——但这样的用法,却又是第一次听到!我真高兴,得着两个新鲜的意 思,让我对于生活的方法,能触类旁通地思索一回。
黄远生在《东方杂志》上曾写过一篇《国民之公毒》,说中国人思想笼统的弊病。他举 小说里的例,文的必是琴棋书画无所不晓,武的必是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我想,他若举 《野叟曝言》里的文素臣,《九尾龟》里的章秋谷,当更适宜,因为这两个都是文武全才! 好一个文武“全”才!这“全”字儿竟成了“国民之公毒”!我们自古就有那“博学无所成 名”的“大成至圣先师”,又有“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的传统的教训,还有那“谈天雕 龙”的邹衍之流,所以流风余韵,扇播至今;大家变本加厉,以为凡是大好老必“上知天 文,下识地理”,而“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便是这大好老的另一面。“笼统”固然是 “全”,“钩通”“调和”也正是“全”呀!“全”来“全”去,“全”得乌烟瘴气,一塌 糊涂!你瞧西洋人便聪明多了,他们悄悄地将“全知”“全能”送给上帝,决不想自居 “全”名;所以处处“算帐”,刀刀见血,一点儿不含糊!——他们不懂得那八面玲珑的劲 儿!
但是王尔德也说过一句话,貌似我们的公毒而实非;他要“吃尽地球花园里的果子”! 他要享乐,他要尽量地享乐!他什么都不管!可是他是“人”,不像文素臣、章秋谷辈是妖 怪;他是呆子,不像钩通中西者流是滑头。总之,他是反传统的。他的话虽不免夸大,但不 如中国传统思想之甚;因为只说地而不说天。况且他只是“要”而不是“能”,和文素臣辈 又是有别;“要”在人情之中,“能”便出人情之外了!“全知”,“全能”,或者真只有 上帝一个;但“全”的要求是谁都有权利的——有此要求,才成其为“人生”!——还有易 卜生“全或无”的“全”,那却是一把锋利的钢刀;因为是另一方面的,不具论。
但王尔德的要求专属于感觉的世界,我总以为太单调了。人生如万花筒,因时地的殊 异,变化不穷,我们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参加,才有真趣可言;古 人所谓“胸襟”,“襟怀”,“襟度”,略近乎此。但“多方面”只是概括的要求:究竟能 有若干方面,却因人的才力而异——我们只希望多多益善而已!这与传统的“求全”不同, “便是暗中摸索,也可知道吧”。这种胸襟——用此二字所能有的最广义——若要具体地形 容,我想最好不过是采用我那两位新同事所说的:“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我将这两 个兼词用在积极的意义上,或者更对得起它们些。——“古今中外”原是骂人的话,初见于 《新青年》上,是钱玄同(?)先生造作的。后来周作人先生有一篇杂感,却用它的积极的 意义,大概是论知识上的宽容的;但这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我于那篇文的内容已模糊了。
法朗士在他的《灵魂之探险》里说:
人之永不能跳出己身以外,实一真理,而亦即吾人最大苦恼之一。苟能用一八方观 察之苍蝇视线,观览宇宙,或能用一粗鲁而简单之猿猴的脑筋,领悟自然,虽仅一瞬,吾人 何所惜而不为?乃于此而竟不能焉。……吾人被锢于一身之内,不啻被锢于永远监禁之中。
(据杨袁昌英女士译文,见《太平洋》四卷四号。)
蔼理斯在他的《感想录》中《自己中心》一则里也说:
我们显然都从自己中心的观点去看宇宙,看重我们自己所演的脚色。(见《语丝》第十 三期。)
这两种“说数”,我们可总称为“我执”——却与佛法里的“我执”不同。一个人有他 的身心,与众人各异;而身心所从来,又有遗传,时代,周围,教育等等,尤其五花八门, 千差万别。这些合而织成一个“我”,正如密密的魔术的网一样;虽是无形,而实在是清清 楚楚,不易或竟不可逾越的界。于是好的劣的,乖的蠢的,村的俏的,长的短的,肥的瘦 的,各有各的样儿,都来了,都来了。“把戏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正因各人变各人 的把戏,才有了这大千世界呀。说到各人只会变自己的一套把戏,而且只自以为巧妙,自然 有些:“可怜而可气”;“谓天盖高”,“谓地盖厚”,区区的“我”,真是何等区区呢! 但是——哎呀,且住!亏得尚有“巧妙不同”一句注脚,还可上下其手一番;这“不同”二 字正是灵丹妙药,千万不可忽略过去!我们的“我执”,是由命运所决定,其实无法挽回; 只有一层,“我”决不是由一架机器铸出来的,决不是从一副印板刷下来的,这其间有种种 的不同,上文已约略又约略地拈出了——现在再要拈出一种不同:“我”之广狭是悬殊的! “我执”谁也免不了,也无须免得了,但所执有大有小,有深有浅,这其间却大有文章;所 谓上下其手,正指此一关而言。
你想“顶天立地”是一套把戏,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