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类别:其他 作者:朱自清字数:33038更新时间:23/03/02 14:33:05
朱自清散文全编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 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 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甡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 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 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 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 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 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干,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 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 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 上也有这个,便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 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夜幕 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 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 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 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 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 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 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 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 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 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 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 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 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 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 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 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 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 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 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 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 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 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 情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 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 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 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 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 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 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 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 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销散;到了此地,豁然开 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 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 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 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 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 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 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 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 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 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 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 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 嘈嘈切行,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 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 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 甚至渺妹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 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 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 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 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 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 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档的影 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 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 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 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 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坏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 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妹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 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 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 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 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 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 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 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 —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 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 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 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的;渐渐和我们的船 并着了。铄铄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踧踖不安 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 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 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 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 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 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 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 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 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 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 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 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 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 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 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 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 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 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 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 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靖 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 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 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 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 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 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 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① ①原诗是,“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子,为了自己的妻才爱女人”,见《雪 朝》第48页。 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 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 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 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 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 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 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 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 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 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 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 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 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 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 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 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 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 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 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 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 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 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 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 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 下的人物,只觉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 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 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1923年10月11日作完,于温州。 (原载1924年1月25日《东方杂志》第21卷第2号20周年纪念号) 温州的踪迹 小.说。t。xt-天/堂 温州的踪迹 一 “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① ①画题,系旧句。 这是一张尺多宽的小小的横幅,马孟容君画的。上方的左角,斜着一卷绿色的帘子,稀 疏而长;当纸的直处三分之一,横处三分之二。帘子中央,着一黄色的,茶壶嘴似的钩儿— —就是所谓软金钩么?“钩弯”垂着双穗,石青色;丝缕微乱,若小曳于轻风中。纸右一圆 月,淡档的青光遍满纸上;月的纯净,柔软与平和,如一张睡美人的脸。从帘的上端向右斜 伸而下,是一枝交缠的海棠花。花叶扶疏,上下错落着,共有五丛;或散或密,都玲珑有 致。叶嫩绿色,仿佛掐得出水似的;在月光中掩映着,微微有浅深之别。花正盛开,红艳欲 流;黄色的雄蕊历历的,闪闪的。衬托在丛绿之间,格外觉着妖娆了。枝欹斜而腾挪,如少 女的一只臂膊。枝上歇着一对黑色的八哥,背着月光,向着帘里。一只歇得高些,小小的眼 儿半睁半闭的,似乎在入梦之前,还有所留恋似的。那低些的一只别过脸来对着这一只,已 缩着颈儿睡了。帘下是空空的,不着一些痕迹。 试想在圆月朦胧之夜,海棠是这样的妩媚而嫣润;枝头的好鸟为什么却双栖而各梦呢? 在这夜深人静的当儿,那高踞着的一只八哥儿,又为何尽撑着眼皮儿不肯睡去呢?他到底等 什么来着?舍不得那淡档的月儿么?舍不得那疏疏的帘儿么?不,膊膊膊膊您得到帘下去 找,您得向帘中去找——您该找着那卷帘人了?他的情韵风怀,原是这样这样的哟!朦胧的 岂独月呢;岂独鸟呢?但是,咫尺天涯,教我如何耐得? 我拚着千呼万唤;你能够出来么? 这页画布局那样经济,设色那样柔活,故精彩足以动人。虽是区区尺幅,而情韵之厚, 已足沦肌浃髓而有余。我看了这画。瞿然而惊:留恋之怀,不能自已。故将所感受的印象细 细写出,以志这一段因缘。但我于中西的画都是门外汉,所说的话不免为内行所笑。——那 也只好由他了。 1924年2月1日,温州作。 二 绿 我第二次到仙岩①的时候,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①山名,瑞安的胜迹。 梅雨潭是一个瀑布潭。仙岩有三个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边,便听见花换换换的声 音;抬起头,镶在两条湿湿的黑边儿里的,一带白而发亮的水便呈现于眼前了。我们先到梅 雨亭。梅雨亭正对着那条瀑布;坐在亭边,不必仰头,便可见它的全体了。亭下深深的便是 梅雨潭。这个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儿的;仿佛一只苍鹰展着翼翅浮在天 宇中一般。三面都是山,像半个环儿拥着;人如在井底了。这是一个秋季的薄阴的天气。微 微的云在我们顶上流着;岩面与草丛都从润湿中透出几分油油的绿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 响了。那瀑布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几绺;不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岩上有 许多棱角;瀑流经过时,作急剧的撞击,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了。那溅着的水花。晶莹而多 芒;远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纷纷落着。据说,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 了。但我觉得像杨花,格外确切些。轻风起来时,点点随风飘散,那更是杨花了。——这时 偶然有几点送入我们温暖的怀里,便倏的钻了进去,再也寻它不着。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揪着草,攀着乱石, 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个石穹门,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了。瀑布在襟袖之间;但我 的心中已没有瀑布了。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 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站在水边,望 到那面,居然觉着有些远呢!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 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 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尘 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拂地的 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绿 壁”,丛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 也太暗了。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 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那醉人的绿 呀!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 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 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 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不禁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2月8日,温州作。 三 白 水 漈 几个朋友伴我游白水漈。 这也是个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太细了。有时闪着些须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却又没 有——只剩一片飞烟而已。从前有所谓“雾縠”,大概就是这样了。所以如此,全由于岩石 中间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里,无可凭依,凌虚飞下,便扯得又薄又细了。当那空处,最是 奇迹。白光嬗为飞烟,已是影子,有时却连影子也不见。有时微风过来,用纤手挽着那影 子,它便袅袅的成了一个软弧;但她的手才松,它又像橡皮带儿似的,立刻伏伏帖帖的缩回 来了。我所以猜疑,或者另有双不可知的巧手,要将这些影子织成一个幻网。——微风想夺 了她的,她怎么肯呢? 幻网里也许织着诱惑;我的依恋便是个老大的证据。 3月16日,宁波作。 四 生命的价格——七毛钱 生命本来不应该有价格的;而竟有了价格!人贩子,老鸨,以至近来的绑票土匪,都就 他们的所有物,标上参差的价格,出卖于人;我想将来许还有公开的人市场呢!在种种“人 货”里,价格最高的,自然是土匪们的票了,少则成千,多则成万;大约是有历史以来, “人货”的最高的行情了。其次是老鸨们所有的妓女,由数百元到数千元,是常常听到的。 最贱的要算是人贩子的货色!他们所有的,只是些男女小孩,只是些“生货”,所以便卖不 起价钱了。 人贩子只是“仲买人”,他们还得取给于“厂家”,便是出卖孩子们的人家。“厂家” 的价格才真是道地呢!《青光》里曾有一段记载,说三块钱买了一个丫头;那是移让过来 的,但价格之低,也就够令人惊诧了!“厂家”的价格,却还有更低的!三百钱,五百钱买 一个孩子,在灾荒时不算难事!但我不曾见过。我亲眼看见的一条最贱的生命,是七毛钱买 来的!这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子。一个五岁的“女孩子”卖七毛钱,也许不能算是最贱;但请 您细看:将一条生命的自由和七枚小银元各放在天平的一个盘里,您将发现,正如九头牛与 一根牛毛一样,两个盘儿的重量相差实在太远了! 我见这个女孩,是在房东家里。那时我正和孩子们吃饭;妻走来叫我看一件奇事,七毛 钱买来的孩子!孩子端端正正的坐在条凳上;面孔黄黑色,但还丰润;衣帽也还整洁可看。 我看了几眼,觉得和我们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差异;我看不出她的低贱的生命的符记——如我 们看低贱的货色时所容易发见的符记。我回到自己的饭桌上,看看阿九和阿菜,始终觉得和 那个女孩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毕竟发见真理了!我们的孩子所以高贵,正因为我们不曾 出卖他们,而那个女孩所以低贱,正因为她是被出卖的;这就是她只值七毛钱的缘故了! 呀,聪明的真理! 妻告诉我这孩子没有父母,她哥嫂将她卖给房东家姑爷开的银匠店里的伙计,便是带着 她吃饭的那个人。他似乎没有老婆,手头很窘的,而且喜欢喝酒,是一个糊涂的人!我想这 孩子父母若还在世,或者还舍不得卖她,至少也要迟几年卖她;因为她究竟是可怜可怜的小 羔羊。到了哥嫂的手里,情形便不同了!家里总不宽裕,多一张嘴吃饭,多费些布做衣,是 显而易见的。将来人大了,由哥嫂卖出,究竟是为难的;说不定还得找补些儿,才能送出 去。这可多么冤呀!不如趁小的时候,谁也不注意,做个人情,送了干净!您想,温州不算 十分穷苦的地方,也没碰着大荒年,干什么得了七个小毛钱,就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小妹子 捧给人家呢?说等钱用?谁也不信!七毛钱了得什么急事!温州又不是没人买的!大约买卖 两方本来相知;那边恰要个孩子顽儿,这边也乐得出脱,便半送半卖的含糊定了交易。我猜 想那时伙计向袋里一摸一股脑儿掏了出来,只有七手钱!哥哥原也不指望着这笔钱用,也就 大大方方收了完事。于是财货两交,那女孩便归伙计管业了! 这一笔交易的将来,自然是在运命手里;女儿本姓“碰”,由她去碰罢了!但可知的, 运命决不加惠于她!第一幕的戏已启示于我们了!照妻所说,那伙计必无这样耐心,抚养她 成人长大!他将像豢养小猪一样,等到相当的肥壮的时候,便卖给屠户,任他宰割去;这其 间他得了赚头,是理所当然的!但屠户是谁呢?在她卖做丫头的时候,便是主人!“仁慈 的”主人只宰割她相当的劳力,如养羊而剪它的毛一样。到了相当的年纪,便将她配人。能 够这样,她虽然被揿在丫头坯里,却还算不幸中之幸哩。但在目下这钱世界里,如此大方的 人究竟是少的;我们所见的,十有六七是刻薄人!她若卖到这种人手里,他们必拶榨她过量 的劳力。供不应求时,便骂也来了,打也来了!等她成熟时,却又好转卖给人家作妾;平常 拶榨的不够,这儿又找补一个尾子!偏生这孩子模样儿又不好;入门不能得丈夫的欢心,容 易遭大妇的凌虐,又是显然的!她的一生,将消磨于眼泪中了!也有些主人自己收婢作妾 的;但红颜白发,也只空断送了她的一生!和前例相较,只是五十步与百步而已。——更可 危的,她若被那伙计卖在妓院里,老鸨才真是个令人肉颤的屠户呢!我们可以想到:她怎样 逼她学弹学唱,怎样驱遣她去做粗活!怎样用藤筋打她,用针刺她!怎样督责她承欢卖笑! 她怎样吃残羹冷饭!怎样打熬着不得睡觉!怎样终于生了一身毒疮!她的相貌使她只能做下 等妓女;她的沦落风尘是终生的!她的悲剧也是终生的!——唉!七毛钱竟买了你的全生命 ——你的血肉之躯竟抵不上区区七个小银元么!生命真太贱了!生命真太贱了! 因此想到自己的孩子的运命,真有些胆寒!钱世界里的生命市场存在一日,都是我们孩 子的危险!都是我们孩子的侮辱!您有孩子的人呀,想想看,这是谁之罪呢?这是谁之责呢? 4月9日,宁波作 原载《我们的七月》 航船中的文明 (小//说//t//xt|//天//堂) 航船中的文明 第一次乘夜航船,从绍兴府桥到西兴渡口。 绍兴到西兴本有汽油船。我因急于来杭,又因年来逐逐于火车轮船之中,也想“回到” 航船里,领略先代生活的异样的趣味;所以不顾亲戚们的坚留和劝说(他们说航船里是很苦 的),毅然决然的于下午六时左右下了船。有了“物质文明”的汽油船,却又有“精神文 明”的航船,使我们徘徊其间,左右顾而乐之,真是二十世纪中国人的幸福了! 航船中的乘客大都是小商人;两个军弁是例外。满船没有一个士大夫;我区区或者可充 个数儿,——因为我曾读过几年书,又忝为大夫之后——但也是例外之例外!真的,那班士 大夫到哪里去了呢?这不消说得,都到了轮船里去了!士大夫虽也擎着大旗拥护精神文明, 但千虑不免一失,竟为那物质文明的孙儿,满身洋油气的小顽意儿骗得定定的,忍心害理的 撇了那老相好。于是航船虽然照常行驶,而光彩已减少许多!这确是一件可以慨叹的事;而 “国粹将亡”的呼声,似也不是徒然的了。呜呼,是谁之咎欤? 既然来到这“精神文明”的航船里,正可将船里的精神文明考察一番,才不虚此一行。 但从那里下手呢?这可有些为难,踌躇之间,恰好来了一个女人。——我说“来了”,仿佛 亲眼看见,而孰知不然;我知道她“来了”,是在听见她尖锐的语音的时候。至于她的面 貌,我至今还没有看见呢。这第一要怪我的近视眼,第二要怪那袭人的暮色,第三要怪—— 哼——要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女人坐在前面,男人坐在后面;那女人离我至少 有两丈远,所以便不可见其脸了。且慢,这样左怪右怪,“其词若有憾焉”,你们或者猜想 那女人怎样美呢。而孰知又大大的不然!我也曾“约略的”看来,都是乡下的黄面婆而已。 至于尖锐的语音,那是少年的妇女所常有的,倒也不足为奇。然而这一次,那来了的女人的 尖锐的语音竟致劳动区区的执笔者,却又另有缘故。在那语音里,表示出对于航船里精神文 明的抗议;她说,“男人女人都是人!”她要坐到后面来,(因前面太挤,实无他故,合并 声明,)而航船里的“规矩”是不许的。船家拦住她,她仗着她不是姑娘了,便老了脸皮, 大着胆子,慢慢的说了那句话。她随即坐在原处,而“批评家”的议论繁然了。一个船家在 船沿上走着,随便的说,“男人女人都是人,是的,不错。做秤钩的也是铁,做秤锤的也是 铁,做铁锚的也是铁,都是铁呀!”这一段批评大约十分巧妙,说出诸位“批评家”所要说 的,于是众喙都息,这便成了定论。至于那女人,事实上早已坐下了;“孤掌难鸣”,或者 她饱饫了诸位“批评家”的宏论,也不要鸣了罢。“是非之心”,虽然“人皆有之”,而撑 船经商者流,对于名教之大防,竟能剖辨得这样“详明”,也着实亏他们了。中国毕竟是礼 义之邦,文明之古国呀!—— 我悔不该乱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 “祸不单行”,凑巧又来了一个女人。她是带着男人来的。——呀,带着男人!正是; 所以才“祸不单行”呀!——说得满口好绍兴的杭州话,在黑暗里隐隐露着一张白脸;带着 五六分城市气。船家照他们的“规矩”,要将这一对儿生刺刺的分开;男人不好意思做声, 女的却抢着说,“我们是‘一堆生’①的!”太亲热的字眼,竟在“规规矩矩的”航船里说 了!于是船家命令的嚷道:“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不管你‘一堆生’不‘一堆生’的!“大 家都微笑了。有的沉吟的说:“一堆生的?”有的惊奇的说:“一‘堆’生的!”有的嘲讽 的说:“哼,一堆生的!”在这四面楚歌里,凭你怎样伶牙俐齿,也只得服从了!“妇者, 服也”,这原是她的本行呀。只看她毫不置辩,毫不懊恼,还是若无其事的和人攀谈,便知 她确乎是“服也”了。这不能不感谢船家和乘客诸公“卫道”之功;而论功行赏,船家尤当 首屈一指。呜呼,可以风矣! ①原注:“一块儿”也。 在黑暗里征服了两个女人,这正是我们的光荣;而航船中的精神文明,也粲然可见了— —于是乎书。 1924年5月3日。 朱自清散文集序 小/说.t/xt.天+ 胡适之先生在一九二二年三月,写了一篇《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篇末论到白话文学 的成绩,第三项说: 白话散文很进步了。长篇议论文的进步,那是显而易见的,可以不论。这几年来,散文 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类的小品,用平淡的谈话, 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却是滑稽。这一类作品的成功,就可彻底打破那 “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 胡先生共举了四项。第一项白话诗,他说,“可以算是上了成功的路了”;第二项短篇 小说,他说“也渐渐的成立了”;第四项戏剧与长篇小说,他说“成绩最坏”。他没有说那 一种成绩最好;但从语气上看,小品散文的至少不比白话诗和短篇小说的坏。现在是六年以 后了,情形已是不同:白话诗虽也有多少的进展,如采用西洋诗的格律,但是太需缓了;文 坛上对于它,已迥非先前的热闹可比。胡先生那时预言,“十年之内的中国诗界,定有大放 光明的一个时期”;现在看看,似乎丝毫没有把握。短篇小说的情形,比前为好,长篇差不 多和从前一样。戏剧的演作两面,却已有可注意的成绩,这令人高兴。最发达的,要算是小 品散文。三四年来风起云涌的种种刊物,都有意或无意地发表了许多散文,近一年这种刊物 更多。各书店出的散文集也不少。《东方杂志》从二十二卷(一九二五)起,增辟“新语 林”一栏,也载有许多小品散文。夏丏尊,刘薰宇两先生编的《文章作法》,于记事文,叙 事文,说明文,议论文而外,有小品文的专章。去年《小说月报》的“创作号”(七号), 也特辟小品一栏。小品散文,于是乎极一时之盛。东亚病夫在今年三月“复胡适的信” (《真美善》一卷十二号)里,论这几年文学的成绩说:“第一是小品文字,含讽刺的,析 心理的,写自然的,往往着墨不多,而余味曲包。第二是短篇小说。……第三是诗。 ……”这个观察大致不错。 但有举出“懒惰”与“欲速”,说是小品文和短篇小说发达的原因,那却是不够的。现 在姑且丢开短篇小说而论小品文:所谓“懒惰”与“欲速”,只是它的本质的原因之一面; 它的历史的原因,其实更来得重要些。我们知道,中国文学向来大抵以散文学①为正宗;散 文的发达,正是顺势。而小品散文的体制,旧来的散文学里也尽有;只精神面目,颇不相同 罢了。试以姚鼐的十三类为准,如序跋,书牍,赠序,传状,碑志,杂记,哀祭七类中,都 有许多小品文字;陈天定选的《古今小品》,甚至还将诏令,箴铭列入,那就未免太广泛 了。我说历史的原因,只是历史的背景之意,并非指出现代散文的源头所在。胡先生说,周 先生等提倡的小品散文,“可以打破‘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他说的那种“迷信”的 正面,自然是“美文只能用文言了”;这也就是说,美文古已有之,只周先生等才提倡用白 话去做罢了。周先生自己在《杂拌儿》序里说: ①读如散——文学与纯文学相对,较普通所谓散文,意义广些——骈文也包括在 内。 ……明代的文艺美术比较地稍有活气,文学上颇有革新的气象,公安派的人能够无视古 文的正统,以抒情的态度作一切的文章,虽然后代批评家贬斥它为浅率空疏,实际却是真实 的个性的表现,其价值在竟陵派之上。以前的文人对于著作的态度,可以说是二元的,而他 们则是一元的,在这一点上与现代写文章的人正是一致,……以前的人以为文是“以载道” 的东西,但此外另有一种文章却是可以写了来消遣的;现在则又把它统一了,去写或读可以 说是本于消遣,但同时也就传了道了,或是闻了道。……这也可以说是与明代的新文学家的 ——与明代的有些相像,正是不足怪的,虽然并没有去模仿,或者也还很少有人去读明文, 又因时代的关系在文字上很有欧化的地方,思想上也自然要比四百年前有了明显的改变。 这一节话论现代散文的历史背景,颇为扼要,且极明通。明朝那些名士派的文章,在旧 来的散文学里,确是最与现代散文相近的。但我们得知道,现代散文所受的直接的影响,还 是外国的影响;这一层周先生不曾明说。我们看,周先生自己的书,如《泽泻集》等,里面 的文章,无论从思想说,从表现说,岂是那些名士派的文章里找得出的?——至多“情趣” 有一些相似罢了。我宁可说,他所受的“外国的影响”比中国的多。而其余的作家,外国的 影响有时还要多些,像鲁迅先生,徐志摩先生。历史的背景只指给我们一个趋势,详细节 目,原要由各人自定;所以说了外国的影响,历史的背景并不因此抹杀的。但你要问,散文 既有那样历史的优势,为什么新文学的初期,倒是诗,短篇小说和戏剧盛行呢?我想那也许 是一种反动。这反动原是好的,但历史的力量究竟太大了,你看,它们支持了几年,终于懈 弛下来,让散文恢复了原有的位置。这种现象却又是不健全的;要明白此层,就要说到本质 的原因了。 分别文学的体制,而论其价值的高下,例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所做的,那是一件 批评的大业,包孕着种种议论和冲突;浅学的我,不敢赞一辞。我只觉得体制的分别有时虽 然很难确定,但从一般见地说,各体实在有着个别的特性;这种特性有着不同的价值。抒情 的散文和纯文学的诗,小说,戏剧相比,便可见出这种分别。我们可以说,前者是自由些, 后者是谨严些:诗的字句、音节,小说的描写、结构,戏剧的剪裁与对话,都有种种规律 (广义的,不限于古典派的),必须精心结撰,方能有成。散文就不同了,选材与表现,比 较可随便些;所谓“闲话”,在一种意义里,便是它的很好的诠释。它不能算作纯艺术品, 与诗,小说,戏剧,有高下之别。但对于“懒惰”与“欲速”的人,它确是一种较为相宜的 体制。这便是它的发达的另一原因了。我以为真正的文学发展,还当从纯文学下手,单有散 文学是不够的;所以说,现在的现象是不健全的。——希望这只是暂时的过渡期,不久纯文 学便会重新发展起来,至少和散文学一样!但就散文论散文,这三四年的发展,确是绚烂极 了:有种种的样式,种种的流派,表现着,批评着,解释着人生的各面,迁流曼衍,日新月 异:有中国名士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写,或讽刺, 或委曲,或缜密,或劲健,或绮丽,或洗炼,或流动,或含蓄,在表现上是如此。 我是大时代中一名小卒,是个平凡不过的人。才力的单薄是不用说的,所以一向写不出 什么好东西。我写过诗,写过小说,写过散文。二十五岁以前,喜欢写诗;近几年诗情枯 竭,搁笔已久。前年一个朋友看了我偶然写下的《战争》,说我不能做抒情诗,只能做史 诗;这其实就是说我不能做诗。我自己也有些觉得如此,便越发懒怠起来。短篇小说是写过 两篇。现在翻出来看,《笑的历史》只是庸俗主义的东西,材料的拥挤,像一个大肚皮的掌 柜;《别》的用字造句,那样扭扭捏捏的,像半身不遂的病人,读着真怪不好受的。我觉得 小说非常地难写;不用说长篇,就是短篇,那种经济的,严密的结构,我一辈子也学不来! 我不知道怎样处置我的材料,使它们各得其所。至于戏剧,我更是始终不敢染指。我所写的 大抵还是散文多。既不能运用纯文学的那些规律,而又不免有话要说,便只好随便一点说 着;凭你说“懒惰”也罢,“欲速”也罢,我是自然而然采用了这种体制。这本小书里,便 是四年来所写的散文。其中有两篇,也许有些像小说;但你最好只当作散文看,那是彼此有 益的。至于分作两辑,是因为两辑的文字,风格有些不同;怎样不同,我想看了便会知道。 关于这两类文章,我的朋友们有相反的意见。郢看过《旅行杂记》,来信说,他不大喜欢我 做这种文章,因为是在模仿着什么人;而模仿是要不得的。这其实有些冤枉,我实在没有一 点意思要模仿什么人。他后来看了《飘零》,又来信说,这与《背影》是我的另一面,他是 喜欢的。但火就不如此。他看完《踪迹》,说只喜欢《航船中的文明》一篇;那正是《旅行 杂记》一类的东西。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对照。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定见的,只当时觉着要怎样 写,便怎样写了。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自己的力便行;仁智之见,是在读者。 朱自清 1928年7月31日,北平清华园。 (原载1928年11月25日《文学周报》第345期) 朱自清散文集女人 小.说.t.xt.天.堂 女人 白水是个老实人,又是个有趣的人。他能在谈天的时候,滔滔不绝地发出长篇大论。这 回听勉子说,日本某杂志上有《女?》一文,是几个文人以“女”为题的桌话的记录。他 说,“这倒有趣,我们何不也来一下?”我们说,“你先来!”他搔了搔头发道:“好!就 是我先来;你们可别临阵脱逃才好。”我们知道他照例是开口不能自休的。果然,一番话费 了这多时候,以致别人只有补充的工夫,没有自叙的余裕。那时我被指定为临时书记,曾将 桌上所说,拉杂写下。现在整理出来,便是以下一文。因为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见,便用了第 一人称,作为他自述的模样;我想,白水大概不至于不承认吧? 老实说,我是个欢喜女人的人;从国民学校时代直到现在,我总一贯地欢喜着女人。虽 然不曾受着什么“女难”,而女人的力量,我确是常常领略到的。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 块软铁;为了一个虚构的或实际的女人,呆呆的想了一两点钟,乃至想了一两个星期,真有 不知肉味光景——这种事是屡屡有的。在路上走,远远的有女人来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们 嗅着花香一般,直攫过去。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两眼也就够了,至多再掉 一回头。像我的一位同学那样,遇见了异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转,仔细用他那两只近 视眼,从眼镜下面紧紧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后看不见,然后开步走——我是用不着的。我们 地方有句土话说:“乖子望一眼,呆子望到晚;”我大约总在“乖子”一边了。我到无论什 么地方,第一总是用我的眼睛去寻找女人。在火车里,我必走遍几辆车去发见女人;在轮船 里,我必走遍全船去发见女人。我若找不到女人时,我便逛游戏场去,赶庙会去,——我大 胆地加一句——参观女学校去;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于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着两只 脚跟着她们走,往往直到疲倦为止。 我所追寻的女人是什么呢?我所发见的女人是什么呢?这是艺术的女人。从前人将女人 比做花,比做鸟,比做羔羊;他们只是说,女人是自然手里创造出来的艺术,使人们欢喜赞 叹——正如艺术的儿童是自然的创作,使人们欢喜赞叹一样。不独男人欢喜赞叹,女人也欢 喜赞叹;而“妒”便是欢喜赞叹的另一面,正如“爱”是欢喜赞叹的一面一样。受欢喜赞叹 的,又不独是女人,男人也有。“此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便是好例;而“美丰仪” 一语,尤为“史不绝书”。但男人的艺术气分,似乎总要少些;贾宝玉说得好:男人的骨头 是泥做的,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这是天命呢?还是人事呢?我现在还不得而知;只觉得事 实是如此罢了。——你看,目下学绘画的“人体习作”的时候,谁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儿 呢?这不是因为女人的曲线更为可爱么?我们说,自有历史以来,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艺术 的;这句话总该不会错吧?所以我说,艺术的女人。所谓艺术的女人,有三种意思:是女人 中最为艺术的,是女人的艺术的一面,是我们以艺术的眼去看女人。我说女人比男人更其艺 术的,是一般的说法;说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个别的说法。——而“艺术”一词,我用它 的狭义,专指眼睛的艺术而言,与绘画,雕刻,跳舞同其范类。艺术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 颜色和轮廓和动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态,使我们看了感到“自己圆满”的女 人。这里有一块天然的界碑,我所说的只是处女,少妇,中年妇人,那些老太太们,为她们 的年岁所侵蚀,已上了凋零与枯萎的路途,在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女人的圆满相,只 是她的“人的诸相”之一;她可以有大才能,大智慧,大仁慈,大勇毅,大贞洁等等,但都 无碍于这一相。诸相可以帮助这一相,使其更臻于充实;这一相也可帮助诸相,分其圆满于 它们,有时更能遮盖它们的缺处。我们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圆满相所吸引,便会不顾自己, 不顾她的一切,而只陶醉于其中;这个陶醉是刹那的,无关心的,而且在沉默之中的。 我们之看女人,是欢喜而决不是恋爱。恋爱是全般的,欢喜是部分的。恋爱是整个“自 我”与整个“自我”的融合,故坚深而久长;欢喜是“自我”间断片的融合,故轻浅而飘 忽。这两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态。但恋爱是对人的,欢喜却兼人与物而言。——此 外本还有“仁爱”,便是“民胞物与”之怀;再进一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 一”,便是“神爱”,“大爱”了。这种无分物我的爱,非我所要论;但在此又须立一界 碑,凡伟大庄严之像,无论属人属物,足以吸引人心者,必为这种爱;而优美艳丽的光景则 始在“欢喜”的阈中。至于恋爱,以人格的吸引为骨子,有极强的占有性,又与二者不同。 Y君以人与物平分恋爱与欢喜,以为“喜”仅属物,“爱”乃属人;若对人言“喜”,便是 蔑视他的人格了。现在有许多人也以为将女人比花,比鸟,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赞颂女 人的体态,也是侮辱女人。所以者何?便是蔑视她们的人格了!但我觉得我们若不能将“体 态的美”排斥于人格之外,我们便要慢慢的说这句话!而美若是一种价值,人格若是建筑于 价值的基石上,我们又何能排斥那“体态的美”呢?所以我以为只须将女人的艺术的一面作 为艺术而鉴赏它,与鉴赏其他优美的自然一样;艺术与自然是“非人格”的,当然便说不上 “蔑视”与否。在这样的立场上,将人比物,欢喜赞叹,自与因袭的玩弄的态度相差十万八 千里,当可告无罪于天下。——只有将女人看作“玩物”,才真是蔑视呢;即使是在所谓的 “恋爱”之中。艺术的女人,是的,艺术的女人!我们要用惊异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种奇迹! 我之看女人,十六年于兹了,我发见了一件事,就是将女人作为艺术而鉴赏时,切不可 使她知道;无论是生疏的,是较熟悉的。因为这要引起她性的自卫的羞耻心或他种嫌恶心, 她的艺术味便要变稀薄了;而我们因她的羞耻或嫌恶而关心,也就不能静观自得了。所以我 们只好秘密地鉴赏;艺术原来是秘密的呀,自然的创作原来是秘密的呀。但是我所欢喜的艺 术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呢?您得问了。让我告诉您:我见过西洋女人,日本女人,江南江 北两个女人,城内的女人,名闻浙东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只见过不到半打 的艺术的女人!而且其中只有一个西洋人,没有一个日本人!那西洋的处女是在Y城里一条 僻巷的拐角上遇着的,惊鸿一瞥似地便过去了。其余有两个是在两次火车里遇着的,一个看 了半天,一个看了两天;还有一个是在乡村里遇着的,足足看了三个月。——我以为艺术的 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温柔的空气;使人如听着箫管的悠扬,如嗅着玫瑰花的芬芳,如躺着在天 鹅绒的厚毯上。她是如水的密,如烟的轻,笼罩着我们;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这是由她 的动作而来的;她的一举步,一伸腰,一掠鬓,一转眼,一低头,乃至衣袂的微扬,裙幅的 轻舞,都如蜜的流,风的微漾;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最可爱的是那软软的腰儿;从前人 说临风的垂柳,《红楼梦》里说晴雯的“水蛇腰儿”,都是说腰肢的细软的;但我所欢喜的 腰呀,简直和苏州的牛皮糖一样,使我满舌头的甜,满牙齿的软呀。腰是这般软了,手足自 也有飘逸不凡之概。你瞧她的足胫多么丰满呢!从膝关节以下,渐渐的隆起,像新蒸的面包 一样;后来又渐渐渐渐地缓下去了。这足胫上正罩着丝袜,淡青的?或者白的?拉得紧紧 的,一些儿绉纹没有,更将那丰满的曲线显得丰满了;而那闪闪的鲜嫩的光,简直可以照出 人的影子。你再往上瞧,她的两肩又多么亭匀呢!像双生的小羊似的,又像两座玉峰似的; 正是秋山那般瘦,秋水那般平呀。肩以上,便到了一般人讴歌颂赞所集的“面目”了。我最 不能忘记的,是她那双鸽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说话。在惺忪微倦的时候,尤其 可喜,因为正像一对睡了的褐色小鸽子。和那润泽而微红的双颊,苹果般照耀着的,恰如曙 色之与夕阳,巧妙的相映衬着。再加上那覆额的,稠密而蓬松的发,像天空的乱云一般,点 缀得更有情趣了。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爱的东西;微笑是半开的花朵,里面流溢着诗与 画与无声的音乐。是的,我说的已多了;我不必将我所见的,一个人一个人分别说给你,我 只将她们融合成一个Sketch①给你看——这就是我的惊异的型,就是我所谓艺术的女 子的型。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 ①英文:素描。 在女人的聚会里,有时也有一种温柔的空气;但只是笼统的空气,没有详细的节目。所 以这是要由远观而鉴赏的,与个别的看法不同;若近观时,那笼统的空气也许会消失了的。 说起这艺术的“女人的聚会”,我却想着数年前的事了,云烟一般,好惹人怅惘的。在P城 一个礼拜日的早晨,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里去做礼拜;听说那边女人多,我是礼拜女人去 的。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我去的时候,女坐还空着,似乎颇遥遥的;我的遐想便去充满了 每个空坐里。忽然眼睛有些花了,在薄薄的香泽当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 人,默的,远远的走进来了。我现在不曾看见上帝,却看见了带着翼子的这些安琪儿了! 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暮霭四合的时候,一只插着小红花的游艇里,坐着八九个雪白雪白的 白衣的姑娘;湖风舞弄着她们的衣裳,便成一片浑然的白。我想她们是湖之女神,以游戏三 昧,暂现色相于人间的呢!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桥上,淡月微云之下,倚着十来个,也是姑 娘,朦腚胧胧的与月一齐白着。在抖荡的歌喉里,我又遇着月姊儿的化身了!——这些是我 所发见的又一型。 是的,艺术的女人,那是一种奇迹! 1925年2月15日,白马湖。 白种人——上帝的骄子! 小,说t,x\t,天,堂 白种人——上帝的骄子! 去年暑假到上海,在一路电车的头等里,见一个大西洋人带着一个小西洋人,相并地坐 着。我不能确说他俩是英国人或美国人;我只猜他们是父与子。那小西洋人,那白种的孩 子,不过十一二岁光景,看去是个可爱的小孩,引我久长的注意。他戴着平顶硬草帽,帽檐 下端正地露着长圆的小脸。白中透红的面颊,眼睛上有着金黄的长睫毛,显出和平与秀美。 我向来有种癖气:见了有趣的小孩,总想和他亲热,做好同伴;若不能亲热,便随时亲近亲 近也好。在高等小学时,附设的初等里,有一个养着乌黑的西发的刘君,真是依人的小鸟一 般;牵着他的手问他的话时,他只静静地微仰着头,小声儿回答——我不常看见他的笑容, 他的脸老是那么幽静和真诚,皮下却烧着亲热的火把。我屡次让他到我家来,他总不肯;后 来两年不见,他便死了。我不能忘记他!我牵过他的小手,又摸过他的圆下巴。但若遇着蓦 生的小孩,我自然不能这么做,那可有些窘了;不过也不要紧,我可用我的眼睛看他——一 回,两回,十回,几十回!孩子大概不很注意人的眼睛,所以尽可自由地看,和看女人要遮 遮掩谮的不同。我凝视过许多初会面的孩子,他们都不曾向我抗议;至多拉着同在的母亲的 手,或倚着她的膝头,将眼看她两看罢了。所以我胆子很大。这回在电车里又发了老癖气, 我两次三番地看那白种的孩子,小西洋人! 初时他不注意或者不理会我,让我自由地看他。但看了不几回,那父亲站起来了,儿子 也站起来了,他们将到站了。这时意外的事来了。那小西洋人本坐在我的对面;走近我时, 突然将脸尽力地伸过来了,两只蓝眼睛大大地睁着,那好看的睫毛已看不见了;两颊的红也 已褪了不少了。和平,秀美的脸一变而为粗俗,凶恶的脸了!他的眼睛里有话:“咄!黄种 人,黄种的支那人,你——你看吧!你配看我!”他已失了天真的稚气,脸上满布着横秋的 老气了!我因此宁愿称他为“小西洋人”。他伸着脸向我足有两秒钟;电车停了,这才胜利 地掉过头,牵着那大西洋人的手走了。大西洋人比儿子似乎要高出一半;这时正注目窗外, 不曾看见下面的事。儿子也不去告诉他,只独断独行地伸他的脸;伸了脸之后,便又若无其 事的,始终不发一言——在沉默中得着胜利,凯旋而去。不用说,这在我自然是一种袭击,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袭击! 这突然的袭击使我张皇失措;我的心空虚了,四面的压迫很严重,使我呼吸不能自由。 我曾在N城的一座桥上,遇见一个女人;我偶然地看她时,她却垂下了长长的黑睫毛,露出 老练和鄙夷的神色。那时我也感着压迫和空虚,但比起这一次,就稀薄多了:我在那小西洋 人两颗枪弹似的眼光之下,茫然地觉着有被吞食的危险,于是身子不知不觉地缩小——大有 在奇境中的阿丽思的劲儿!我木木然目送那父与子下了电车,在马路上开步走;那小西洋人 竟未一回头,断然地去了。我这时有了迫切的国家之感!我做着黄种的中国人,而现在还是 白种人的世界,他们的骄傲与践踏当然会来的;我所以张皇失措而觉着恐怖者,因为那骄傲 我的,践踏我的,不是别人,只是一个十来岁的“白种的”孩子,竟是一个十来岁的白种的 “孩子”!我向来总觉得孩子应该是世界的,不应该是一种,一国,一乡,一家的。我因此 不能容忍中国的孩子叫西洋人为“洋鬼子”。但这个十来岁的白种的孩子,竟已被揿入人种 与国家的两种定型里了。他已懂得凭着人种的优势和国家的强力,伸着脸袭击我了。这一次 袭击实是许多次袭击的小影,他的脸上便缩印着一部中国的外交史。他之来上海,或无多 日,或已长久,耳濡目染,他的父亲,亲长,先生,父执,乃至同国,同种,都以骄傲践踏 对付中国人;而他的读物也推波助澜,将中国编排得一无是处,以长他自己的威风。所以他 向我伸脸,决非偶然而已。 这是袭击,也是侮蔑,大大的侮蔑!我因了自尊,一面感着空虚,一面却又感着愤怒; 于是有了迫切的国家之念。我要诅咒这小小的人!但我立刻恐怖起来了:这到底只是十来岁 的孩子呢,却已被传统所埋葬;我们所日夜想望着的“赤子之心”,世界之世界(非某种人 的世界,更非某国人的世界!),眼见得在正来的一代,还是毫无信息的!这是你的损失, 我的损失,他的损失,世界的损失;虽然是怎样渺小的一个孩子!但这孩子却也有可敬的地 方:他的从容,他的沉默,他的独断独行,他的一去不回头,都是力的表现,都是强者适者 的表现。决不婆婆妈妈的,决不粘粘搭搭的,一针见血,一刀两断,这正是白种人之所以为 白种人。 我真是一个矛盾的人。无论如何,我们最要紧的还是看看自己,看看自己的孩子!谁也 是上帝之骄子;这和昔日的王侯将相一样,是没有种的! 1925年6月19日夜 (原载1925年7月5日《文学周报》第180期) 朱自清散文集背影 小..说..t.xt..天.堂 背影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 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 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 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 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 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 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 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 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 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 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 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 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 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 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 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 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 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 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 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 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 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 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 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 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 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 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 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 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 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 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 再能与他相见! 1925年10月在北京。 (原载1925年11月22日《文学周报》第200期) 朱自清散文集阿河 ~小 说t xt 天,堂 阿河 我这一回寒假,因为养病,住到一家亲戚的别墅里去。那别墅是在乡下。前面偏左的地 方,是一片淡蓝的湖水,对岸环拥着不尽的青山。山的影子倒映在水里,越显得清清朗朗 的。水面常如镜子一般。风起时,微有皱痕;像少女们皱她们的眉头,过一会子就好了。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