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的生长
类别:
其他
作者:
周作人字数:17757更新时间:23/03/02 14:31:18
关于鬼的事情我平常很想知道。知道了有什么好处呢?那也未必有,大约实在也只是好奇罢了。古人云,唯圣人能知鬼神之情状,那么这件事可见不是容易办到的,自悔少不弄道学,此路已是不通,只好发挥一点考据癖,从古今人的纪录里去找寻材料,或者能够间接的窥见百一亦未可知。但是千百年来已非一日,载籍浩如烟海,门外摸索,不得象尾,而且鬼界的问题似乎也多得很,尽够研究院里先生们一生的检讨,我这里只提出一个题目,即上面所说的鬼之生长,姑且大题小做,略陈管见,伫候明教。
人死后为鬼,鬼在阴间或其他地方究竟是否一年年的照常生长,这是一个问题。其解决法有二。一是根据我们这种老顽固的无鬼论,那未免文不对题,而且也太杀风景。其次是普通的有鬼论,有鬼才有生长与否这问题发生,所以归根结底解决还只有这唯一一法。然而有鬼虽为一般信士的定论,而其生长与否却言人人殊,莫宗一是。清纪昀《如是我闻》卷四云:
“任子田言,其乡有人夜行,月下见墓道松柏间有两人并坐,一男子年约十六七,韶秀可爱,一妇人白发垂项,佝偻携杖,似七八十以上人,倚肩笑语,意若甚相悦,窃讶何物淫妪,乃与少年儿狎昵,行稍近,冉冉而灭。次日询是谁家冢,始知某早年夭折,其妇孀守五十余年,殁而合窆于是也。”照这样说,鬼是不会生长的,他的容貌年纪便以死的时候为准。不过仔细想起来,其间有许多不方便的事情,如少夫老妻即是其一,此外则子老父幼,依照礼法温凊定省所不可废,为儿子者实有竭蹶难当之势,甚可悯也。又如世间法不禁再婚,贫儒为宗嗣而续弦,死后便有好几房扶养的责任,则此老翁亦大可念,再醮妇照俗信应锯而分之,前夫得此一片老躯,更将何所用之耶。宋邵伯温《闻见录》十八云:
“李夫人生康节公,同堕一死胎,女也。后十余年,夫人病卧,见月色中一女子拜庭下,泣曰,母不察,庸医以药毒儿,可恨。夫人曰,命也。女曰,若为命,何兄独生?夫人曰,汝死兄独生,乃命也。女子涕泣而去。又十余年,夫人再见女子来泣曰,一为庸医所误,二十年方得受生,与母缘重故相别。又涕泣而去。”曲园先生《茶香室三钞》卷八引此文,案语云:
“此事甚异,此女子既在母腹中死,一无知识之血肉耳,乃死后十余年便能拜能言,岂死后亦如在人间与年俱长乎?”据我看来,准邵氏《闻见录》所说,鬼的与年俱长确无疑义。假如照这个说法,纪文达所记的那年约十六七的男子应该改为七十几岁的老翁,这样一来那篇故事便不成立,因为七八十以上的翁媪在月下谈心,虽然也未免是“马齿长而童心尚在”,却并不怎么的可讶了。还有一层,鬼可见人而人不见鬼,最后松柏间相见,翁鬼固然认得媪,但是媪鬼那时如无人再为介绍,恐怕不容易认识她的五十余年前的良人了罢。邵纪二说各有短长,我们凡人殊难别择,大约只好两存之罢,而鬼在阴间是否也是分道扬镳,各自去生长或不生长呢,那就不得而知了。鬼不生长说似普通,生长说稍奇,但我却也找到别的材料,可以参证。《望杏楼志痛编补》一卷,光绪己亥年刊,无锡钱鹤岑著,盖为其子杏宝纪念者,正编惜不可得。补编中有《乩谈日记》,纪与其子女笔谈,其三子鼎宝生于己卯四旬而殇,四子杏宝生于辛巳十二岁而殇,三女萼贞生于丁亥五日而殇,皆来下坛。记云:
“丙申十二月二十一日晚,杏宝始来。问汝去时十二岁,今身躯加长乎?曰,长。”又云:
“丁酉正月十七日,早起扶乩,则先兄韵笙与闰妹杏宝皆在。问先兄逝世时年方二十七,今五十余矣,容颜亦老乎?曰,老。已留须乎?曰,留。”由此可知鬼之与年俱长,与人无异。又有数节云:
“正月二十九日,问几岁有知识乎?曰,三岁。问食乳几年?曰,三年。(此系问鼎宝。)
三月二十一日,闰妹到。问有事乎?曰,有喜事。何喜?曰,四月初四日杏宝娶妇。问妇年几何?曰,十三。问请吾辈吃喜酒乎?曰,不。汝去乎?曰,去。要送贺仪乎?曰,要。问鼎宝娶妇乎?曰,娶。产子女否?曰,二子一女。
五月二十九日,问杏儿汝妇山南好否?曰,有喜。盖已怀孕也。喜见于何月?曰,五月。何月当产?曰,七月。因问先兄,人十月而生,鬼皆三月而产乎?曰,是。鬼与人之不同如是,宜女年十一而可嫁也。
六月十二日,问次女应科,子女同来几人?杏儿代答曰,十人。余大惊以为误,反覆诘之,答如故。呼闰妹问之,言与杏儿同。问嫁才五年,何得产许多,岂一年产几次乎?曰,是。余始知鬼与人迥别,几与猫犬无异,前闻杏儿娶妇十一岁,以为无此事,今合而观之,鬼固不可以人理测也。
十九日,问杏儿,寿春叔祖现在否?曰,死。死几年矣?曰,三年。死后亦用棺木葬乎?曰,用。至此始知鬼亦死,古人谓鬼死曰聻,信有之,盖阴间所产者即聻所投也。”以上各节对于鬼之婚丧生死诸事悉有所发明,可为鬼的生活志之材料,很可珍重。民国二十二年春游厂甸,于地摊得此册,白纸木活字,墨笔校正,清雅可喜,《乩谈日记》及《补笔》最有意思,纪述地下情形颇为详细,因虑纸短不及多抄,正编未得到虽亦可惜,但当无乩坛纪事,则价值亦少减耳。吾读此编,觉得邵氏之说已有副署,然则鬼之生长正亦未可否认欤。
我不信鬼,而喜欢知道鬼的事情,此是一大矛盾也。虽然,我不信人死为鬼,却相信鬼后有人,我不懂什么是二气之良能,但鬼为生人喜惧愿望之投影则当不谬也。陶公千古旷达人,其《归园田居》云,“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神释》云,“应尽便须尽,无复更多虑,”在《拟挽歌辞》中则云,“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陶公于生死岂尚有迷恋,其如此说于文词上固亦大有情致,但以生前的感觉推想死后况味,正亦人情之常,出于自然者也。常人更执著于生存,对于自己及所亲之翳然而灭,不能信亦不愿信其灭也,故种种设想,以为必继续存在,其存在之状况则因人民地方以至各自的好恶而稍稍殊异,无所作为而自然流露,我们听人说鬼实即等于听其谈心矣,盖有鬼论者忧患的人生之雅片烟,人对于最大的悲哀与恐怖之无可奈何的慰藉,“风流士女可以续未了之缘,壮烈英雄则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相信唯物论的便有祸了,如精神倔强的人麻醉药不灵,只好醒着割肉。关公刮骨固属英武,然实亦冤苦,非凡人所能堪受,则其乞救于吗啡者多,无足怪也。《乩谈日记》云:
“八月初一日,野鬼上乩,报萼贞投生。问何日,书七月三十日。问何地,曰,城中。问其姓氏,书不知。亲戚骨肉历久不投生者尽于数月间陆续而去,岂产者独盛于今年,故尽去充数耶?不可解也。杏儿之后能上乩者仅留萼贞一人,若斯言果确,则扶鸾之举自此止矣。”读此节不禁黯然。《望杏楼志痛编补》一卷为我所读过的最悲哀的书之一,每翻阅辄如此想。如有大创痛人,饮吗啡剂以为良效,而此剂者乃系家中煮糖而成,路人旁观亦哭笑不得。自己不信有鬼,却喜谈鬼,对于旧生活里的迷信且大有同情焉,此可见不佞之老矣,盖老朽者有些渐益苛刻,有的亦渐益宽容也。
(廿三年四月)
太监
中国文化的遗产里有四种特别的东西,很值得注意,照着他们历史的长短排列起来,其次序为太监,小脚,八股文,雅片烟。我这里想要谈的就是这第一种。
中国太监起于何时?曲园先生《茶香室四钞》卷八有上古有宦者一条,结果却是否认,文云:
“明张萱《疑耀》云,余阅黄帝针经,帝与岐伯论人不生须者,有宦不生须之语,则黄帝时已有宦者。按此论见《灵枢经》卷十,《五音五味篇》。……《素问》《灵枢》皆托之黄帝,张氏据此为黄帝时已有宦者之证,余则转以此语决其非上古之书也。”据说在舜的时代已有五刑,那么这一类刑余之人也该有了罢,不过我于史学很是荒疏,有点不大明白,总之到周朝此辈奄人的存在与活动才很确实了。德国列希忒(Hans Licht)在所著《古希腊的性生活》(一九三二英译本)第二分第七章中讲到阉割云:
“此盖是东方的而非希腊的风俗。据希拉尼科思说,巴比伦人最初阉割童儿。此种凶行由居洛士大王传入波斯,克什诺芬云。又通行的传说则谓发明此法者系一女人,其人盖即亚叙利亚女王色米拉米思也。”巴比伦盛于唐虞之际,亚叙利亚则在殷初,皆在周以前,中国民族的此种方法究竟是自己发明,还是从西亚学来,现在无从决定,只好存疑,但是在东亚则中国无疑的是首创者与维持者,盖太监在中国差不多已有三千年的光荣的历史了也。
太监的用处在古书上曾略有说明,如《周礼·秋官》掌戮下云,“宫者使守内。”郑玄注:“以其人道绝也。”又《后汉书·宦者列传》序云:
“《周礼》……阍者守中门之禁,寺人掌女宫之戒。又云,王之正内者五人。《月令》,仲冬命阉尹审门闾,谨房室。《诗》之小雅亦有《巷伯》刺谗之篇。然宦人之在王朝者其来旧矣,将以其体非全气,情志专良,通关中人,易以役养乎。”二者所说用意相同。这宫者的职务虽然与上下文的“墨者使守门,劓者使守关”等似是同例,实际上却并不然。脸上有金印与门,没鼻子与关,都无直接的关系,唯独宫者因其人道绝所以令看守女人,这比请六十岁白胡子老头儿当女学校长还要可靠,真可以算是废物利用的第一良策了。希腊罗马称太监曰典床(Eunuokhos),亦正是此意。
照《周礼》看来是必先有宫者而后派他去守内,那么这宫刑是处罚什么罪的呢?《尚书大传》说:“男女不以义交者其刑宫。”揆之原始刑法以牙报牙之例是很有道理的,但毕竟是否如此单纯也还是问题,如鼎鼎大名的太史公之下蚕室就全为的是替李陵辩护,并不由于什么风化案件,大约这只是减死一等的刑罚罢了。倒是在明初却还有那种与古义相合的办法,据蒋一葵《尧山堂外纪》云:
“洪武间金华张尚礼为监察御史。一日作宫怨诗云:庭院沉沉昼漏清,闭门春草共愁生,梦中正得君王宠,却被黄鹂叫一声。高帝以其能摹写宫阃心事,下蚕室死。”老实说这诗并不怎么好,也不见得写出宫阃心事,平白地按照男女不以义交办理,可谓冤枉,不过这总可算是意淫之报,有如《玉历钞传》等书中所说。徐编《本事诗》卷二载高启《宫女图》一绝句,又引钱谦益语云:
“吴中野史载季迪因此诗得祸,余初以为无稽,及观国初昭示诸录所载李韩公子侄诸小侯爰书及高帝手诏豫章侯罪状,初无隐避之词,则知季迪此诗盖有为而作,讽谕之诗虽妙绝今古,而因此触高帝之怒,假手于魏守之狱,亦事理之所有也。”此与张尚礼事正相类,只是没有执行宫刑,却借了别的不相干的事处了腰斩,所以与我们现在所说的问题似无直接的关系罢了。
肉刑到了汉朝据说已废止了,后来的圣主如明高皇帝有时候高兴起来虽然也还偶尔把一两个监察御史去下蚕室,以为善摹写宫阃心事者戒,可是到底没有大批的执行,要想把这些宫者去充内监使用,实在有点供不应求,因此只得另想方法,从新制造了。明朝太监的出产地听说多在福建,清朝则移到直隶的河间。其制造法未得详知,偶见报上记载恐亦多道听涂说,大抵总如巴比伦的阉割童儿罢。宋长白《柳亭诗话》卷十七云:
“明制,小阉服药后过堂,令诵二月二十二一句,验其口吃与否。此五字见李义山集,二月二十二,木兰开拆初。服药者,初为椓人也。事隶兵部。”二月二十二这一句话我想未必一定出于李义山,大约只因为有好几个二字,仿佛是拗口令,可以试验口齿伶俐与否,但是使我们觉得很有意思的却是事隶兵部这句话。为什么小阉过堂是属于兵部的呢?据魏濬《峤南琐记》(《砚云乙编》本)云:
“汪直,藤峡猺,藤峡平后以俘入。初正统间尝令南方征剿诸峒,幼童十岁以下者勿杀,割去其势,不死则养之,以备净身之用。此真所谓刑余也。”这大约只是偶然一回,未必是成例,恰巧与兵部有点相关,所以抄来做材料,也可以知道奄人的别一来源耳。
《顺天府志》卷十三坊巷志上本司胡同条引明于慎行《谷城山房笔麈》云:
“正德中乐长臧贤甚被宠遇,曾给一品服色。相传教坊司门曾改方向,形家见之曰,此当出玉带数条。闻者笑之。未几上有所幸伶儿,入内不便,诏尽宫之,使入为钟鼓司官,后皆赐玉。”又沈德符《敝帚斋余谈》(《砚云乙编》)亦云:
“正德间教坊司改造前门,有过之者诧曰,异哉术士也,此后当出玉带数条。闻者失笑。未几上爱小优数人,命阉之,留于钟鼓司,俄称上意,俱赏蟒玉。”游龙戏凤的皇帝偶尔玩一点把戏,原是当然的,水乡小孩看见螃蟹,心想玩弄,却又有点害怕,末了就把蟹的两只大钳折去了,拿了好玩,差不多是同样的巧妙的残酷罢。
太监是一个很有兴趣的题目,却有很深长的意义。说国家会亡于太监,在现今觉得这未必确实,但用太监的国家民族难得兴盛,这总是可以说的了。西欧各国无用太监者,就是远东的日本也向来没有太监,他们不肯残毁人家的支体以维男女之大防,这一点也即是他们有人情有生意的地方。中国太监制度现在总算废除了,可是有那么长的历史存在,想起来不禁悚然,深恐正如八股虽废而流泽孔长也。
(廿三年五月)
附记
案《茶香室丛钞》卷三有王振教官出身一条云:
“国朝黎士宏《仁恕堂笔记》云,黄溥《今古录》载,永乐末诏取学官考满乏功绩者,审有子女,愿自净身,许入宫中训女官,时有十余人,后独王振官至太监。王振之恶备具史册,而云出身教官,此事未经闻见,至奉诏以教官净身供奉内庭,尤从古未有之事。”徐树丕《识小录》亦载此说而未详备。阉割教官,殆承庭训,未足为异。《丛钞》又有宦官八字一条,引《癸辛杂识别集》云:
“凡宦官初阉,名曰服药,则以名字申兵部。看命则看服药日,可不用始生日时,故常择善良日时乃腐。”此乃与和尚出家,以此计岁,称僧腊相同也。
缢女图考释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十月九日有女子李静淑自缢于北京大学之西斋,越五日《世界画报》上登出一张照片来,表示“尚悬窗上时之情景”。我们愚笨的想像,以为案情发觉之后学校当局以及警察必定先行解救,到了实在没有希望,这才办理检验手续,一方面报馆报告事实,或者去找到一张相片登入,使我们知道死者在世时是这样一个人。然而不然。当局让她直挂在原处一日一夜,而报上来一张图画使大家看看当时情景。愚笨的头脑于是完全失败,预料固然不对,即想了解此中意义亦复不可得。第一件的理由据说是为的免避“法律纠纷”。我想既然呈报吊死,那么岂可不吊在那里,还有一层,假如放了下来居然救活,虽然添一活人,岂不也就少一死人,正如笑话里的“和尚有了,我却何在”,如何交代得出去,于是纠纷就起来了。这个解释勉强敷衍过去,关于第二件却似乎没有这样容易解答,须得多费点心去想才好。
有人说这是尸体赏鉴的一种嗜好。日本人类学民俗学杂志Dolmen上边有加贺友子讲中国的死刑的一篇文章,说及张大元帅时代到梅兰芳家里去敲竹杠而被枭首的某少年,许多人都去看挂在电杆上的头,末了说这是中国民族的特质,没有孟子所谓恻隐之心。不过这未必可靠,日本女流的话固然难免有心毁谤,再说这些示众的事在外国也是普通,在法国戴恩所著《英国文学史》第三卷第一章讲王政复古的地方便曾说起,虽然后边很加上不敬的批评,难怪人家很多说他是落了伍。他说英王复辟之后旧官僚又得势,种种的残杀异己,又将叛党剖棺戮尸:
“克林威耳,爱耳敦,勃拉特萧的腐烂的尸体在夜里掘了起来,他们的头拿来插竹竿上竖在议会堂上。贵妇人们都去看这可怕的景象,那良善的伊佛林拍手喝采,廷臣们作歌咏叹。这些人们堕落到如此,见这景象也并不觉得不舒服。视觉与嗅觉不复能帮助人类使他发生嫌恶,他们的感官与他们的心一样的死了。”
但是这种景象也有人并不以为可嫌恶,因为这有道德的作用,十八世纪时有些作家都如此想,有儿童文学的作者如谢五德太太便很利用绞架为教材。哲木斯在《昨日之儿童的书》引论中说,他们诚实的相信,恶人的公平而可怕的果报的恐吓应该与棍子和药碗天天给孩子们服用,这在现代儿童心理学的泰斗听了很会感到不安。这恐怕是实在的,但在那时却都深信绞架的价值,所以也不见得一定会错。现在且举谢五德太太的大著《费厄却耳特家》为例,两个小儿打架,费厄却耳特先生想起气是杀人媒的话,便带领他们往一个地方去,到来看时原来是一座绞架。“架上用了锁索挂着一个男子的身体,这还没有落成碎片,虽然已经挂在那里有好几年了。那身体穿了一件蓝衫,一块丝巾围着脖子,穿鞋着袜,衣服一切都还完全无缺,但是那尸体的脸是那么骇人,孩子们一看都不敢看。”这是一个杀人的凶手,绞死了示众,直到跌落成为碎片而止。费厄却耳特先生讲述他的故事,一阵风吹来摇动绞架上的死人,铁索悉率作响,孩子们骇得要死,费厄却耳特先生还要继续讲这故事,于是结果圆满,两个小孩跪下祷告,请求改心。
这真是有益于世道人心的话,在中国此刻现在抄来讲讲,总是有利无损的。不过上面所说的都是罪人示众,与平常自尽的不同,所以无论怎样地讲得头头是道,也总有点儿文不对题。那么,这还得回过头来另找例子。吊死的人大约古已有之,而且也一定不少,可是后来脍炙人口,一直欣赏不厌者似乎又不大多,——多谢读过《唐诗三百首》的好处,不久就想出了杨贵妃太真玉环,“宛转蛾眉马前死”,正是最好的例子。某文人曾经说过,中国古今文人喜欢吊死人的膀子,这确是实情,冥通幽媾的故事固已汗牛而充栋,即不然也至少要写些艳词以表示其“颇涉遐想”之至意。听说玉环有罗袜流落人间,一千年来直使得老少文人都瞪青了眼睛,哼了多少有趣的诗文,历代相传几乎成为一种疟疾。闲言少说,且找证据,一把抓住了《疑雨集》的著者王次回。他有一篇《邻女哀词》,可以算是承先启后的大作。序云,“邻女有自经者,不晓何因,而里媪述其光艳皎洁,阅日不变,且以中夜起自结束,选彩而衣,配花而戴,于绾髻涂妆,膏唇耀首,以至约缣迫袜,皆着意精好,尽态极研,而始毕命焉”。这与十一日报上所载死者“系一时髦女生,貌颇韶秀,衣灰色线呢短袖长旗袍,外罩淡黄色绒线马褂,形状并不可怕,舌头亦未露出”,差不多是同一情调。至于诗句尤多妙语,如起四语云,“明姿靓服严妆乍,垂手亭亭俨图画,女伴当窗唤不应,还疑背面鞦韆下,”就是很好的缢女图题辞。再云,“素颈何曾着啮痕,却教反缚同心结,”又云,“千春不改凝酥面,媚眼微媚若流盼,”则大吊其膀子。复云,“当时犀纛定沉埋,绣袜何人拾马嵬,乞取卿家通替样,许盛银液看千回,”既显然表出杨太真的联想,又想学寄奴后人的样,主意十分鲜明了。据《南史》,殷淑仪死后,宋孝武时常想念,遂为通替棺,欲见则引替睹尸,如此积日,形色不异。王次回以为棺中该加水银,史上虽无明文,亦属自有见地。其实可惜的还是当时没有泰西照相法,不然只须一张干片了事,用不着这些麻烦了。
我们靠了徐电发《本事诗》的帮助,得读王次回的诗,得知尸体赏鉴的意义,这是很可感谢的。但是我们毕竟是凡人,受教之后再去想想看看,也总不感到什么兴趣。再想那李姓女子,生前认识了一个男人,旋被遗弃,家里又很顽固,迫得上吊毕命,遗言只愿穿上红袍,死后挂上一天一夜,殓时据报载家里也没有人到,只派两个听差来,这也就够凄惨了。不幸的人,我们对于她不能有什么一点供养,只希望她的苦辛屈辱就此完毕,早早入土为安,身灭名没,归于空虚,不要再被人说及以至想起。何苦来再留下一张悬于窗上的照片供千百人的随喜赏玩,此虽或有惬于文人画家之雅鉴,吾们凡人乃终不能解也。审如是也,吾之考释又岂靠得住乎。
(廿二年十月二十日)
姑恶诗话
小时候常听见姑恶叫声,大抵在黄昏阴雨时,声甚凄苦,却总不知道她是什么形状。近日阅《西青散记》,卷二有这样的一节文章:
“段玉函自横山唤渡,过樊川,闻姑恶声,入破庵,无僧,累砖坐佛龛前,俯首枕双膝听之,天且晚,题诗龛壁而去。姑恶者,野鸟也,色纯黑,似鸦而小,长颈短尾,足高,巢水旁密筱间,三月末始鸣,鸣自呼,凄急。俗言此鸟不孝妇所化,天使乏食,哀鸣见血,乃得曲蟮水虫食之。鸣常彻夜,烟雨中声尤惨也。诗云,樊川塘外一溪烟,姑恶新声最可怜,客里任他春自去,阴晴休问落花天。”
《本草纲目》中说,“今之苦鸟,大如鸠,黑色,以四月鸣,其鸣曰苦苦,又名姑恶,人多恶之,俗以为妇被其姑苦死所化,颇与伯奇之说相近。”在《鸟的故事》中有一篇湖南传说,说童养媳为姑所苦,“跑入塘内,变了一种黑色水凫般的小鸟,我们叫她苦娃子。”又江西称苦哇鸟,据说有不孝妇以大蚯蚓代鳅鱼给盲目的老姑吃,被丈夫覆在空禾桶里,过了七日变成一只禾鸡飞去,啼曰苦哇。“以后她只在半夜三更的水田里凄声哀号,直到她眼中叫出血来,才有一条蚯蚓出来给她果腹。”这样看来,姑恶的形状大概已可知道,是一种黑色似鸠的水鸟,虽然是否即是伯劳还是疑问。普通说这是妇被姑虐死,但也说是不孝妇,据《西青散记》及《鸟的故事》所说,可知江苏江西即系同一传说也。
光绪戊寅侯官观道人集录禽言为《小演雅》三卷,姑恶项下录诗十数首。其最早者为苏轼《五禽言》云:
“姑恶,姑恶。
姑不恶,妾命薄。
君不见,东海孝妇死作三年干,
不如广汉庞姑去却还。”
原注:“姑恶,水鸟也,俗云妇以姑虐死,故其声云。”次为范成大《姑恶》诗,序曰:
“姑恶,水禽,以其声得名,世传姑虐其妇,妇死所化。东坡诗云,姑恶,姑恶。姑不恶,妾命薄。此句可以泣鬼神。余行苕霅,始闻其声,昼夜哀厉不绝。客有恶之以为此必子妇之不孝者,余为后姑恶诗曰:
姑恶妇所云,恐是妇偏辞。
姑言妇恶定有之,
妇言姑恶未可知。
姑不恶,妇不死。
与人作妇亦大难,已死人言尚如此。”
陆游《夜闻姑恶》诗,虽非禽言而意特悲凉,其词曰:
“湖桥东西斜月明,高城漏鼓传三更,
钓船夜过掠沙际,蒲苇萧萧姑恶声。
湖桥南北烟雨昏,两岸人家早闭门,
不知姑恶何所恨,时时一声能断魂。
天地大矣汝至微,沧波本自无危机,
秋菰有米亦可饱,哀哀如此将安归。”
提到放翁,总容易叫人想起沈园的事情来。毛晋题所刻《放翁题跋》后云:
“余于渭南县伯诸书,已七跋矣,又复何言,但其咏《钗头凤》一事,孝义兼挚,更有一种啼笑不敢之情,溢于笔墨之外,故并记之。案放翁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伉俪相得,弗得于姑,出之,未忍绝,为别馆往焉,姑知而掩之,遂绝。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于春日出游,相遇禹迹寺南之沈氏园,放翁怅然赋一调云: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令人不能读竟。”
据《齐东野语》卷一所记,这是在绍兴乙亥(一一五五),放翁三十二岁,到了庆元己未(一一九九),那时放翁已经七十六岁了,又有题沈园的两绝句。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这两首诗收在曾国藩的《十八家诗钞》里,虽然五十六个字没有得到一个圈,我却以为这可以见放翁的真性情,很使人感动。清道光时周晋著《越中怀古百咏》,其沈园一律末联云,“寺桥春水流如故,我亦踟蹰立晚风。”沈园不知早到那里去了,现在只剩了一片菜园,禹迹寺还留下一块大匾,题曰古禹迹寺。里边只有瓦砾草莱,两株大树。但是桥还存在,虽是四十年前新修的圆洞石桥,大约还是旧址,题曰春波桥,即用放翁诗句的典故,民间通称罗汉桥,是时常上下的船步,船“头脑”汤小毛氏即住在桥侧北岸,正与沈园相对。越城东南一隅原也不少古迹,怪山,唐玉潜墓,季彭山故里,王玄趾投水的柳桥,但最令人惆怅者莫过于沈园遗址。因为有些事情或是悲苦或是壮烈,还不十分难过,唯独这种啼笑不敢之情,深微幽郁,好像有虫在心里蛀似的,最难为怀,数百年后,登石桥,坐石阑上,倚天灯柱,望沈园墙北临河的芦荻萧萧,犹为怅然,——是的,这里怅然二字用得正好,我们平常大约有点滥用,多没有那样的切贴了。
照我们看来,宋诗人对于姑恶的话都说得不坏,东坡石湖能体察人情,一面却也不敢冲撞礼教,所以有那一套敦厚温柔的气味,放翁恐怕因为有沈园的事,故不好来做正面的文章,然而那样地做却似乎更有幽怨之意了。明清以来作者,据《小演雅》所录,就有七八个,可是不知怎的简直有点不行,他们仿佛比宋人还要是宋朝的,这就是说道学气之重。如李梦阳诗云:
“姑恶,姑恶,
小姑刺龊姑不乐。
新妇早煮,
低声奉小姑。”
又张瑄诗云:
“姑恶,姑恶,
新妇何曾自认错,
人家有姑无此恶。
姑生女,作人妇,
姑不恶,妇则乐。”
又梁佩兰诗云:
“姑恶,姑恶,
新妇不得姑乐。
姑恶犹可,
小姑诼我。”
观道人诗云:
“苦苦苦,
堂上姑,吃妇乳,
小姑终日声如虎。”
查慎行诗云:
“野有慈姑,其叶沃若。
孝妇之口,忍云姑恶。”
刘逢升诗云:
“姑恶,姑恶,
姑有何恶儿妇薄。
妇之恶兮姑忘却,
姑之恶兮妇言作。
东邻乳姑暮复朝,
西家灶爇婆饼焦。
反汝长舌称姑贤,
子为父隐理当然。”
李联琇诗云:
“姑恶姑恶,姑蒙恶名,
匪姑虐妇,自戕厥生。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臣罪当诛,天王圣明。”
这头几个人都说姑并不恶,或者只是小姑不好罢,到了末后两位则大放厥辞,简直不知说的什么了。本来禽言之类是做不好的,要切定题字,上焉者只是借题发挥,否则赋得枯窘题罢了。姑恶题目牵涉到伦常,无论如何做法总不能不说到这上头去,这就给了诗人们一个难题,不但要考文章的优劣,而且也考出他们思想的明暗,性情的厚薄来。在这里,明清的考生似乎都难免考了丁戊:这虽然是句游戏话,但想起来却也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二十一年三月十五日。
不失先生来索稿,别无可贡献,只得以此塞责。正阅陶及申《筠厂文选》,《题五陵氏游记》中云,五陵“好听禽,为禽言多至八十首”,惜在康熙时已经“会稽人多不识”,予生也晚,更无从得见此禽言大全了,想起来实在可惜。
二十七日附记。
画蛇闲话
《困学纪闻》卷十八云:“朱新仲咏昭君云,当时夫死若求归,凛然义动单于府,不知出此肯随俗,颜色如花心粪土。”阎若璩注,“《后汉书·南匈奴传》,呼韩邪死,前阏氏子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其俗。”何焯注,“昭君只当惜其沦落,无容更求备也,欲论高而至不近情,文章所戒。”又云,“新仲不知《后汉书》中本有求归事,未深谅其曲折,岂不蒙冤哉。”何义门评注多盛气凌人,有时亦不免如全谢山所说露出批尾家当,俞理初更斥之为用批时文法批书,但是这里的批语,特别是头一条,却很有情理。大抵深宁本不长于诗,又受了宋朝河南派的习气,喜欢说理论事一类的诗,故其评诗一卷中所标举的佳句难免多如何云“以诗论总不佳”,朱新仲亦正其一例。三笺中程易田却强为之辩云,“新仲诗正是蓝本《后汉书》,观诗中一肯字,言敕令从俗即肯随之也。”但是我们观诗中当时若求归五字又不知出此四字,却正与《后汉书》昭君上书求归六字相抵触,何也?惜不能起程君于九原而问之也。
《鹤林玉露》卷十二云:“胡澹庵十年贬海外,北归之日饮于湘潭胡氏园,题诗云,君恩许归此一醉,傍有梨颊生微涡,谓侍妓黎倩也。厥后朱文公见之题绝句云,十年浮海一身轻,归对梨涡却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文公全集载此诗,但题曰‘自警’云。”我去查四部丛刊本《朱文公文集》,在第五卷里查着,题曰“宿梅溪胡氏客馆观壁间题诗自警二绝”,其诗云:
贪生莝豆不知羞,面重来蹑俊游,莫向清流浣衣袂,恐君衣袂涴清流。
十年湖海一身轻,归对梨涡却有情,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接着又是一首七绝,题曰“择之所和生字韵语极警切次韵谢之兼呈伯崇”,其诗云:
不是讥诃语太轻,题诗只要警流情,烦君属和增危惕,虎尾春冰寄此生。
抄完这三首诗,我坐着想了许久,这是什么诗?是圣贤之诗乎,诗人之诗乎?《鹤林玉露》卷六云,“胡澹庵上章荐诗人十人,朱文公与焉,文公不乐,誓不复作诗,迄不能不作也。”则文公自承不是诗人,且诗人之风必当敦厚温柔,而此则否,其非诗人之诗明矣。然则其圣贤之诗乎?其或然也,予所不能知矣。我所觉得奇怪者,只在胡澹庵因请斩秦桧而被贬十年之后,在席间留恋一歌妓的笑靥,便被狗血喷头的痛骂,而骂的诗又传为美谈。王渔洋在《万首绝句选》凡例中说唐人诗有最可笑者,下断语云,“当日如何下笔,后世如何竟传,殆不可晓。”予于此亦云。
《癸巳存稿》卷十二云:“秦观词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王铚《默记》以为其言如此,必不能至西方净土,其论甚可憎也。宋阳谷周文璞有《浪淘沙》云,鹅黄雪白一醒然,一事最奇君听取,明日新年。张雨《贞居词》和之云,自家天地一陶然,醉写桃符都不记,明日新年。张又有《早春怨》云,半剔银,片时春梦,过了元宵。其闲适之意,真净土也。《侯鲭录》,东坡举一鬼诗云,湘中老人读黄老,手援紫藟坐碧草,春至不知湘水深,日暮忘却巴陵道,言此必子建太白鬼。亦秦词流亚。张辑《谒金门》云,楼外垂杨如此碧,问春来几日。吴琚《浪淘沙》云,几日不来春便老,开尽桃花。又云,时有入帘双燕子,明日清明。朱敦儒《好事近》云,经过子陵滩畔,得梅花消息。又云,长醉是良策,昨夜一江风雨,都不曾听得。盖流连光景,人情所不能无,其托言不知,意本深曲耳。”俞理初的确可以说是嘉道时豪杰之士,其《癸巳存稿》《类稿》都值得阅读,关于宗教的好些研究固可佩服,见识思想之宽博尤可礼赞,这一节里略见一斑,甚可憎也一语说得极妙,我于此忽然贯通觉得上边所举两位朱先生的诗与其态度均可以此语包括之。大抵言文学者多喜载道主义,又不能虚心体察,以至物理人情都不了解,只会闭目诵经,张目骂贼,以为卫道,亦复可笑也。欲言文学须知人生,而人生亦原以动物生活为基本,故如不于生物学文化史的常识上建筑起人生观,则其意见易流于一偏,而与载道说必相近矣。此事即在科学教育发达的现在犹未易言,然则对于六七百年前的宋人亦可不必过于责备了罢。
(二十二年十月)
论妒妇
俞正燮《癸巳类稿》卷十三有《妒非女人恶德论》,见识明达,其首节云:
“妒在士君子为恶德,谓女人妒为恶德者非通论也。古见官文书者,宋明帝以湖孰令袁慆妻妒忌赐死,使近臣虞通之撰《妒妇记》。又以公主多妒,使人代江撰辞婚表,见《宋书·后妃传》。有云,姆奶争媚,相劝以严,妮媪竞前,相谄以急。声影才闻,少婢奔迸,裾袂向席,老丑丛来。”到底六朝人有风致,这些描写都很妙,唐人所著《黑心符》专讲怕老婆的,或者可以相比。我在这里不禁想到世上所称的妒妇之威实在只是惧内之一面,原来并不是两件事情。明谢肇淛著《五杂组》卷八有好些条都是论妒妇的,其一云:
“妒妇相守,似是宿冤。世有勇足以驭三军而威不行于闺房,智足以周六合而术不运于红粉,俛音低眉,甘为之下,或含愤茹叹,莫可谁何。此非人生之一大不幸哉。”谢氏的意思大约与魏元孝友仿佛,以为一夫多妻是天经地义,假如“举朝既是无妾,天下殆将一妻”,那就太不成话了,然而没有办法,其原因只是怕耳。平常既是怕了,到了这最有利害关系的问题上,一方面自然更是严急,一方面也就更弄不好,又怕又霸,往往闹得很糟。《五杂组》又有一条云:
“人有为妒妇解嘲者曰,士君子情欲无节,得一严妇约束之,亦动心忍性之一端也,故谚有曰,到老方知妒妇功。坐客不能难也。余笑谓之曰,君知人之爱六畜者乎?日则哺之,夜则防护栅栏,唯恐豺狸盗而啖之,此岂真爱其命哉,欲充己口腹耳,为畜者但知人之爱己而不知人之自为也。妒妇得无似之乎。众乃大笑。”《妒非女人恶德论》中亦有类似的一节云:
“《韩非子·内储说六微》二云,卫人有夫妻祷者,而祝曰,使我无故得百束布。其夫曰,何少也?对曰,益是子将以买妾。《意林》,《典论》云,上洛都尉王琰以功封侯,其妻泣于内,恐富贵更娶妻妾。《三国志·袁绍传》注鱼豢《典略》亦同。此其夫必素佻达者。”这两则都写得很幽默又很痛快,但比较起来,富买妾贵易妻的行为至少总是佻达,而合理的充口腹却还是人情耳。俞正燮论定之曰,妒者妇人之常情,正是明言。但明遗民徐树丕说得更妙,见所著《识小录》卷一,题曰“戏柬客”,原文云:
“有客与细君反目,戏柬贻之。——妇人不妒,百不得一,然而诚大难事。试作平等心论之,不妒妇人正与亡八对境。有一男子于此,帷薄微污,相与诋呵斥辱,去之唯恐不远。有一妇人于此,小星当户,相与叹羡称扬,不啻奇珍异瑞。岂思欲恶爱憎,男女未尝不同,何至宽严相反若是,恐周姥设律定不尔尔也。——投笔为之大噱。”活埋庵道人是三百年前人物,乃有此等见识,较俞氏尤为彻透,可谓难得矣,即如今智识界的权威辈亦岂能及,此辈盖只能说说投机话耳,其佻达故无异于老祖宗也。
论泄气
俞曲园先生《茶香室三钞》卷六论大小便及泄气一条中引明李日华《六砚斋三笔》云:
“李赤肚禁人泄气,遇腹中发动,用意坚忍,甚有十日半月不容走泄,久之则气亦静定,不妄动矣。此气乃谷神所生,与我真气相为联属,留之则真气得其协佐而日壮,轻泄之,真气亦将随之而走。”后又加案语颇为幽默:“案《东山经》云,泚水多茈鱼,食之不。即屁字。《玉篇》尸部,屁泄气也,米部,失气也,二字音近义同。然则如此鱼者,殆亦延年之良药耶?”
中国的修道的人很像是极吝啬的守财奴,什么一点东西都不肯拿出去,至于可以拿进来的自然更是无所不要了。大抵野蛮人对于人身看得很是神秘,所以有吃人种种礼俗,取敌人的心肝脑髓做醒酒汤吃,就能把他的勇气增加在自己的上面。后代的医药里还保留着不少的遗迹,一方面有孝子的割股,一方面有方书上的天灵盖紫河车,红铅秋石,人中白人中黄,至今大约还很有人爱用,只是下气通这一件因为无可把握,未曾被收入药笼中,想起来未始不是一桩恨事。唯一的方法只有不让他放出去,留他在腹中协佐真气,大有补剂的效力,这与修道的咽自己的吐沫似是同样的手段,不过更是奇妙,却也更为难能罢了。
在某种时地泄气算是失仪。史梦兰的《异号类编》卷七引《乐善录》云,“邵箎以上殿泄气,出知东平。邵高鼻圈鬈发,王景亮目为泄气师子,”记得孙中山先生说中国人的坏脾气,也有两句云:“随意吐痰,自由放屁。”由此看来,在礼仪上这泄气的确是一种过失,不必说在修道求仙上是一个大障碍了。但是,仔细一想,这种过失却也情有可原,因为这实在是一种毛病。吐痰放屁,与呕吐遗矢溺原是同样的现象,不过后者多在倒醉或惊惶昏瞀中发现,而前者则在寻常清醒时,所以其一常被宽假为病态,其他却被指斥为恶相了。其实一个人整天到晚咯咯的吐痰,假如不真是十足好事去故意训练成这一套本领,那么其原因一定是实在有些痰,其为呼吸系统的毛病无疑,同样的可以知道多泄气者亦未必出于自愿,只因消化系统稍有障害,腹中发生这些气体,必须求一出路耳。上边所说的无论那一项,失态固然都是失态,但论其原因可以说是由于卫生状况之不良,而不知礼不知清洁还在其次。那么归根结底神仙家言仍是不可厚非,泄气不能成为仙人,也就不能成为健全国民,不健全即病也。病固可原谅,然而不能长生必矣。
中国人许多缺点的原因都是病。如懒惰,浮嚣,狡猾,虚伪,投机,喜刺激麻醉,不负责任,都是因为虚弱之故,没有力气,神经衰弱,为善为恶均力不从心:故至于此,原不止放屁一事为然也。世有医国手不知对于此事有何高见与良方,若敝人则对于医方别无心得,亦并无何种弟子可以负责介绍耳。
论伊川说诗
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三十九有一节云:
“欧公寄常秩诗云,笑杀汝阴常处士,十年骑马听朝鸡。伊川云,夙兴趋朝非可笑事,永叔不必道。夫诗人之言岂可如是论哉,程子之诚敬亦已甚矣。”周亮工《因树屋书影》卷三也有一节云:
“程正叔见秦少游,问天知否天还知道和天也瘦是学士作耶?上穹尊严,安得易而侮之?此等议论煞是可笑,与其为此等论,不如并此词不入目,即入目亦置若不见。”碰巧这两件故事都是小程先生的,如今抄在一起好像有点故意和他老人家为难,其实全是偶然,不过拿来当做载道派的文学批评的实例罢了。舒白香在《游山日记》卷六中有一大段文章很挖苦这派的人,今摘抄其一部分:
“周濂溪,亦大儒也,宜朝朝体认经疏,代圣立言,讲之作之,津津而说之,那得闲情著爱莲之说,留心小草,庸人必讥其玩物丧志。
陶渊明,古豪杰也,家贫妻子饿,不为禄仕,已近乎骨肉无情,尤甚者饥至乞食,叩门无辞,但期冥报,庸人必讥其迂诞无耻。所交亦不过刘逸民周续之一二无志于功名之士,甚至入白莲之社,与惠远谈空说有,庸人又讥其攻乎异端,近乎邪教,宜乎其不贵达也。”
舒白香的话说得很畅快,不过平心论之载道派的人也未始没有可原谅处,王若虚所云诚敬二字倒很切贴,这差不多把他们的短长都包括在内了。载道派的意见根本是唯心的,他们以为治国平天下全在正心诚意,平常静坐深思,或拱手讲学,或执笔为文,所想所说所写应该无一不是圣道,其效能使国家自治天下自平,盖神秘不亚于金刚法会焉。此种教徒的热忱自可佩服,但除此以外殊无用处,以此弄政治则误国,以此谈文学亦未免贻讥。有兔爰爰,雉罹于罗云云,感伤身世,可谓至矣,现今的人读了更有同情,在载道派则恐要一则指摘其不能积极地引导革命,次则非难其消极地鼓吹厌世,终则或又申斥其在乱世而顾视雉兔加以歌咏也,此在伊川之徒或亦自成一家言,但讲道学可而说诗则不可耳。
苦茶庵小文
一 小引
语堂索稿,不给又不可,给又没有东西。近几年来自己检察,究竟所知何事,结果如理故纸,百之九十九均已送入字纸篓中,所余真真无几矣。将此千百分中残余的一二写成文章,虽然自信较为可靠,但干枯的木材与古拙的手法,送出去亦难入时眼也。吾辈作文还是落伍的手工艺,找到素材,一刨一刨的白费时光,真是事倍功半,欲速不能,即使接到好些定单,亦不能赶早交货,窃思此事如能改为机器工业,便不难大量生产,岂不甚妙,而惜乎其不能也。不得已,只好抄集旧作以应酬语堂,得小文九篇。不称之曰小品文者,因此与佛经不同,本无大品文故。鄙意以为吾辈所写者便即是文,与韩愈的论疏及苏轼的题跋全是一类,不过韩作适长而恶,苏作亦适短而美,我们的则临时看写得如何耳。清朝士大夫大抵都讨厌明末言志派的文学,只看《四库书目提要》骂人常说不脱明朝小品恶习,就可知道,这个影响很大,至今耳食之徒还以小品文为玩物丧志,盖他们仍服膺文以载道者也。今所抄文均甚短,故曰小文,言文之短小者尔,此只关系篇幅,非别有此一种文也。
廿三年四月十八日。
二 春在堂所藏苦雨斋尺牍跋
平伯出示一册,皆是不佞所寄小简,既出意外,而平伯又嘱题词,则更出其表矣。假如平伯早说一声,或多写一张六行书裱入亦无不可,今须题册上,乃未免稍为难耳。不得已姑书此数语,且以塞责,总当作题过了也。十八年四月四日,岂明。
平伯来信说将裱第二册账簿,并责写前所应允之六行书,此题目大难,令我苦思五日无法解答,其症结盖在去年四月四日不该无端地许下了一笔债,至今无从躲赖,但这回不再预约,便无妨碍了。至于平伯要裱这本账簿,则不佞固别无反对也。十九年九月十五日晨于煆药庐,岂明。
不知何年何月写了这些纸,平伯又要裱成一册账簿,随手涂抹,殃及装池,其可三乎。因新制六行书,平伯责令写一张裱入,亦旧债也,无可抵赖。但我想古槐书屋尺牍之整理盖亦不可缓矣。
二十一年二月十五日于苦茶庵,尊。
三 与某君书
手教敬悉。承惠赐贵刊及刊物,至感,愧无木瓜以奉报琼瑶耳。天马书店详细未知,因有浙五中旧生在内,命自选一集,故以《知堂文集》予之,原来只是炒冷饭,亦无甚意思也。贵处承允出版,久所欣感,唯苦于写不出东西,无可报命,冷饭又岂可多炒,此想均在鉴察中也。×××君言论不甚入时,取憎于青年新人,亦是当然,窃意以为在不投机不唱虚伪高调之点或不无可取,故鄙人觉得不必过于责备,况即×君之低调鄙人也唱不出耶?妄言聊申鄙怀耳,希勿见责。平津不知究竟危险否,此似亦非吾辈臆测所能知,恐只能听训而已,无地可迁,姑且安之。匆匆奉复,顺颂近安。作人启,四月七日,(二十二年)
案敝信向不留稿,箧底忽得此纸,乃系写错重改者,故抄存之。
四 题魏慰农先生家书后
昨日建功过访,以其大父慰农先生家书一卷见示,并属题跋,余不能书而欣然应之。何也?父祖贤慈,人生最大幸福,建功能得之,此大可贺也。为父或祖者尽瘁以教养子孙而不责其返报,但冀其历代益以聪强耳,此自然之道,亦人道之至也。然而在祖宗崇拜之民族间盖戛戛乎其难之矣。
民国二十二年五月三十日,作人识于北平苦茶庵。
五 题永明三年砖拓本
此南朝物也,乃于后门桥畔店头得之,亦奇遇也。南齐有国才廿余年,遗物故不甚多。余前在越曾手拓妙相寺维卫尊象铭,今复得此砖,皆永明年间物,而字迹亦略相近,至可宝爱。大沼枕山句曰,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此意余甚喜之。古人不可见,尚得见此古物,亦大幸矣。
民国廿二年重五日,知堂题记于北平苦雨斋。
六 废名所藏苦雨斋尺牍跋
废名藏不佞所寄小简积数十通,裱为一巨册,令题记之。册成而废名归黄梅去,遂阁置萧斋中,喜暂得偷懒,待废名来催时再题未晚也。唯题亦无甚话可说,只是有一件事想提出异议,废名题跋中推重太过,窃意过誉亦是失实耳。雨后新凉,偶记此语,乃并不待废名之催而写了矣。
廿二年七月廿五日于北平苦雨斋,知堂。
七 为半农题掼跤图
案角牴盖古已有之,唯掼跤与角牴异同若何,则非余所能言也。半农于荒摊得此卷,命题记之,余但知所画为掼跤图,有十六清朝人正在演技,想见当时有此风俗,如见古代胡服习射景象也。卷用土黄布为之,着笔设色皆极素朴,绝非廊庙间物,半农谓当系打拳卖药者流所张贴者,是或然欤,此则更令余觉得大有意思者也。闻今国术馆中亦有掼跤一科,然则此又未必限于民间矣。
民国廿二年八月四日,知堂题于北平市。
八 书赠陶缉民君
绕门山在东郭门外十里,系石宕旧址,水石奇峭,与吼山仿佛。陶心云先生修治之,称曰东湖,设通艺学堂,民国前八年甲辰秋余承命教英文,寄居两阅月,得尽览诸胜,曾作小诗数首记之,今稿悉不存,但记数语曰,岩鸽翻晚风,池鱼跃清响,又曰,萧萧数日雨,开落白芙蓉。忽忽三十年,怀念陈迹,有如梦寐,书此数行以赠缉民兄,想当同有今昔之感也。
廿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在北平,周作人。
九 罗黑子手札跋
光绪末年余寓居东京汤岛,龚君未生时来过访,辄谈老和尚及罗象陶事。曼殊曾随未生来,枯坐一刻而别,黑子时读书筑地立教大学,及戊申余入学则黑子已转学他校,终未相见。倏忽二十余年,三君先后化去,今日披览冶公所藏黑子手札,不禁怃然有今昔之感。黑子努力革命,而终乃鸟尽弓藏以死,尤为可悲,宜冶公兼士念之不忘也。
民国廿三年三月十日,作人识于北平。
后记
《夜读抄》一卷,凡本文二十六篇,杂文十一篇,共计三十七篇,其中除三篇外均系去年七月以后一年中的作品。这些文章从表面看来或者与十年前的略有不同,但实在我的态度还与写“自己的园地”时差不多是一样。我仍旧不觉得文字与人心世道有什么相关。“我不信世上有一部经典,可以千百年来当人类的教训的,只有纪载生物的生活现象的Biologie才可供我们参考,定人类行为的标准。”这是民国八年我在《每周评论》上说过的话,至今我还是这样的想。
近来常有朋友好意的来责备我消极,我自己不肯承认,总复信说明一番。手头留有两封底本,抄录于后,以作一例:
“承赐清华特刊,谢谢。关于××一文闻曾付××而未能刊出,顷见华北文艺周刊上×君之文,亦云××不用,然则如不佞之做不出文章,亦未始非塞翁之一得也。尊集序文容略缓即写,大抵敝文以不切题为宗旨,意在借机会说点自己的闲话,故当如命不瞎恭维,但亦便不能如命痛骂矣。四月廿三日。”(与纸君)
“惠函诵悉。尊意甚是,唯不佞亦但赞成而难随从耳。自己觉得文士早已歇业了,现在如要分类,找一个冠冕的名称,仿佛可以称作爱智者,此只是说对于天地万物尚有些兴趣,想要知道他的一点情形而已。目下在想取而不想给。此或者亦正合于圣人的戒之在得的一句话罢。不佞自审日常行动与许多人一样,并不消极,只是相信空言无补,故少说话耳。大约长沮桀溺辈亦是如此,他们仍在耕田,与孔仲尼不同者只是不讲学,其与仲尼之同为儒家盖无疑也,匆匆。六月十日。”(与侵君)
这些话其实也就是说了好玩罢了。去年半年里写了八篇固然不算多,今年半年里写了二十六篇总不算很少了。在我职业外的文字还乱写了这好些,岂不就足以证明不消极了么?然而不然。有些人要说的还是说。说我写的还不够多,我可以请求他们原谅,等候我再写下去,但是假如以为文章与人心世道无关,虽写也是消极,虽多也是无益,那么我简直没有办法,只有承认我错,因为是隔教,——这次我写了这些文章想起来其实很不上算,挨咒骂还在其次。我所说的话常常是关于一种书的。据说,看人最好去看他的书房,而把书房给人看的也就多有被看去真相的危险。乱七八糟的举出些书籍,这又多是时贤所不看的,岂不是自具了没落的供状?不过话说了回来,如我来鼓吹休明,大谈其自己所不大了然的圣经贤传,成绩也未必会更好:忠臣面具后边的小丑脸相,何尝不在高明鉴察之中,毕竟一样的暴露出真相,而且似乎更要不好看。孔子有言曰,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我们偶然写文章,虽然一不载道,二不讲统,关于此点却不能不恐慌,只是读者和批评家向来似乎都未能见及,又真是千万儌幸也。
民国廿三年九月十七日,知堂识于北平苦茶庵。
--- 全 书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