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抄

类别:其他 作者:周作人字数:12473更新时间:23/03/02 14:31:17
小引 幼时读古文,见《秋声赋》第一句云:“欧阳子方夜读书”,辄涉幻想,仿佛觉得有此一境,瓦屋纸窗,灯檠茗碗,室外有竹有棕榈,后来虽见“红袖添香夜读书”之句,觉得也有趣味,却总不能改变我当初的空想。先父在日,住故乡老屋中,隔窗望邻家竹园,常为言其志愿,欲得一小楼,清闲幽寂,可以读书,但先父侘傺不得意,如卜者所云,“性高于天命薄如纸”,才过本寿,遽以痼疾卒,病室乃更湫隘,窗外天井才及三尺,所云理想的书室仅留其影象于我的胸中而已。我自十一岁初读《中庸》,前后七八年,学书不成,几乎不能写一篇满意的文章,庚子之次年遂往南京充当水兵,官费读书,关饷以作零用,而此五年教练终亦无甚用处,现在所记得者只是怎样开枪和爬桅竿等事。以后奉江南督练公所令派往日本改习建筑,则学“造房子”又终于未成,乃去读古希腊文拟改译《新约》,虽然至今改译也不曾实行,——这个却不能算是我的不好,因为后来觉得那官话译本已经适用,用不着再去改译为古奥的文章了。这样我终于没有一种专门的学问与职业,二十年来只是打杂度日,如先父所说的那样书室我也还未能造成,只存在我的昼梦夜梦之间,使我对于夜读也时常发生一种爱好与憧憬。我时时自己发生疑问,像我这样的可以够得上说是读书人么?这恐怕有点难说罢。从狭义上说,读书人应当就是学者,那我当然不是。若从广义上说来,凡是拿着一本书在读,与那些不读的比较,也就是读书人了,那么,或者我也可以说有时候是在读书。夜读呢,那实在是不,因为据我的成见夜读须得与书室相连的,我们这种穷忙的人那里有此福分,不过还是随时偷闲看一点罢了。看了如还有工夫,便随手写下一点来,也并无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不愿意使自己的感想轻易就消散,想叫他多少留下一点痕迹,所以写下几句。因为觉得夜读有趣味,所以就题作“夜读抄”,其实并不夜读已如上述,而今还说诳称之曰夜读者,此无他,亦只是表示我对于夜读之爱好与憧憬而已。 民国十七年一月三日于北京。 黄蔷薇 《黄蔷薇》(原文A Sárga Rózsa,英译The Yellow Rose),匈加利育珂摩耳(Jókai Mór)著,我的文言译小说的最后一种,于去年冬天在上海出版了。这是一九一〇年所译,一九二〇年托蔡孑民先生介绍卖给商务印书馆,在八月的日记上有这几项记事: 九日,校阅旧译《黄蔷薇》。 十日,上午往大学,寄蔡先生函,又稿一本。 十六日,晚得蔡先生函附译稿。 十七日,上午寄商务译稿一册。 十月一日,商务分馆送来《黄蔷薇》稿值六十元。 育珂摩耳——欧洲普通称他作Dr.Maurus Jókai,因为他们看不惯匈加利人的先姓后名,但在我们似乎还是照他本来的叫法为是,——十九世纪的传奇小说大家,著书有二百余部,由我转译成中文的此外有一部《匈奴奇士录》,原名“神是一位”(Egy az Isten),英译改为Midst the Wild Carpathians,——《黄蔷薇》的英译者为丹福特女士(Beatrice Danford),这书的英译者是倍因先生(R.Nisbet Bain)。《匈奴奇士录》上有我的戊申五月的序,大约在一九〇九年出版,是说部丛书里的一册。 这些旧译实在已经不值重提,现在所令我不能忘记者却是那位倍因先生,我的对于弱小奇怪的民族文学的兴味差不多全是因了他的译书而唤起的。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见坎勃列治大学出版的近代史中有一册北欧是倍因所著的,可见他是这方面的一个学者,在不列颠博物馆办事,据他的《哥萨克童话集》自序仿佛是个言语学者。这些事都没有什么关系,重要的乃是他的译书。他懂得的语言真多!北欧的三国不必说了,我有一本他所译的《安徒生童话》,他又著有《安徒生传》一巨册,据戈斯(Edmund Gosse)说是英文里唯一可凭的评传,可惜十六年前我去购求时已经绝版,得不到了。俄国的东西他有《托尔斯泰集》两册,《高尔基集》一册,《俄国童话》一册是译柏烈伟(Polevoi)的,《哥萨克童话》一册系选译古理须(Kulish)等三种辑本而成,还有一册《土耳其童话》,则转译古诺思博士(Ignác Kúnos)的匈加利语译本,又从伊思比勒斯古 (Ispirescu)辑本选译罗马尼亚童话六篇,附在后面。芬兰哀禾 (Juhani Aho)的小说有四篇经他译出,收在T.Fisher Unwin书店的假名丛书中,名曰“海耳曼老爷及其他”,卷头有一篇论文叙述芬兰小说发达概略,这很使我向往于乞丐诗人沛维林多(Päivärinta),可是英译本至今未见,虽然在德国的Reclam丛刊中早就有他小说的全译了。此外倍因翻译最多的书便是育珂摩耳的小说,——倍因在论哀禾的时候很不满意于自然主义的文学,其爱好“匈加利的司各得”之小说正是当然的,虽然这种反左拉热多是出于绅士的偏见,于文学批评上未免不适宜,但给我们介绍许多异书,引起我们的好奇心,这个功劳却也很大。在我个人,这是由于倍因,使我知道文艺上有匈加利,正如由于勃兰特思(Brandes)而知道有波兰。倍因所译育珂的小说都由伦敦书店Jarrold and Sons出版,这家书店似乎很热心于刊行这种异书,而且装订十分讲究,我有倍因译的《育珂短篇集》,又长篇《白蔷薇》(原文A Fehér Rózsa,英译改称Halil the Pedlar),及波兰洛什微支女士(Marya Rodziewicz)的小说各一册,都是六先令本,但极为精美,在小说类中殊为少见。匈加利密克扎特(Kálmán Mikszáth)小说《圣彼得的雨伞》译本,有倍因的序,波思尼亚穆拉淑微支女士(Milena Mrazović)小说集《问讯》,亦是这书店的出版,此外又刊有奥匈人赖希博士 (Emil Reich)的《匈加利文学史论》,这在戈斯所编万国文学史丛书中理特耳(F.Riedl)教授之译本未出以前,恐怕要算讲匈加利文学的英文书中唯一善本了。好几年前听说这位倍因先生已经死了,Jarrold and Sons的书店不知道还开着没有,——即使开着,恐怕也不再出那样奇怪而精美可喜的书了罢?但是我总不能忘记他们。倘若教我识字的是我的先生,教我知道读书的也应该是,无论见不见过面,那么R.Nisbet Bain就不得不算一位,因为他教我爱好弱小民族的不见经传的作品,使我在文艺里找出一点滋味来,得到一块安息的地方,——倘若不如此,此刻我或者是在什么地方做军法官之流也说不定罢? 远野物语 《远野物语》,日本柳田国男著,明治四十三年(一九一〇)出版,共刊行三百五十部,我所有的系二九一号。其自序云: “此中所记悉从远野乡人佐佐木镜石君听来,明治四十二年二月以来,晚间常来过访,说诸故事,因笔记之。镜石君虽非健谈者,乃诚实人也,余亦不加减一句一字,但直书所感而已。窃思远野乡中此类故事当犹有数百件存在,我辈切望能多多听到。国内山村有比远野更幽深者,当又有无数的山神山人之传说,愿有人传述之,使平地的人闻而战栗。如此书者,盖陈胜吴广耳。 去年八月之末余游于远野乡。从花卷行十余里,(案日本一里约当中国六七里,)凡有官站三,其他唯青山与原野,人烟稀少甚于北海道石狩之平野,或以新开路故,人民之来就者少乎?远野市中则烟花之巷也。余借马于驿亭主人,独巡郊外各村,其马以黑色海草为荐披身上,虻多故也。猿石之溪谷土甚肥,已开拓完善。路旁多石塔,诸国不知其比。自高处展望,早稻正熟,晚稻花盛开,水悉落而归于川。稻之色因种类而各异,有田或三或四或五相连续,稻色相同者,即属于一家之田,盖所谓名所相同也。小于坐落地名之土名,非田主不之知,唯常见于古旧的卖买让与的田契上。越附马牛之谷,早地峰之山隐约可见,山形如草笠,又似字母之ヘ字。此谷中稻熟较迟,满目一色青绿。在田间细道上行,有不知名之鸟,率其雏横过,雏色黑中杂白羽,初以为是小鸡,后隐沟草中不复见,乃知是野鸟。天神之山有祭赛,有狮子舞。于兹鞠尘轻扬,有红物飘翻,与一村之绿相映。狮子舞者,鹿之舞也,戴面具上着鹿角,童子五六人,拔剑与之共舞,笛音高而歌声低,虽在侧亦难闻其词。日斜风吹,醉而呼人者之声亦复萧寂,虽女笑儿奔,而旅愁犹复无可奈何。盂兰盆节,有新佛之家率高揭红白之旗以招魂,山头马上东西指点,此旗凡有十许。村人将去其永住之地者,旅人暂来寄宿者,及彼悠悠之灵山,黄昏徐来,悉包容尽之。在远野有观音堂八所,以一木所作也,此日多报赛之徒,冈上见灯火,闻撞钟之音。隔路草丛中有雨风祭之稻草人,恰如倦人之仰卧焉。此为余游远野所得之印象也。 窃惟此类书物至少总非现代之流行,无论印刷如何容易,刊行此书,以自己的狭隘的趣味强迫他人,恐或有人将评为胡乱行为。敢答之曰,闻如此故事,见如此土地来后,而不想转语他人者,果有其人乎?如此沉默而且谨慎的人,至少在我友人中不曾有也。如九百年前之先辈如《今昔物语》者在当时已为古昔之谈,此则与之相反,乃是目前之事情也。即使敬虔之意与诚实之态度或未能声言逾越先哲,唯不曾多经人耳,亦少借他人之口与笔,彼淡泊天真之大纳言君却反值得来听耳。(案平安朝末大纳言源隆国搜集古今传说,成书三十一卷,名‘今昔物语集’,行于世。)至于近世御伽百物语之徒,其志既陋,且不能确信其言之非妄,窃耻与之比邻。要之此书系现在之事实,余相信即此已足为其正大的存在理由矣。唯镜石君年仅二十四五,余亦只忝长十岁已耳,生于事业尽多之今世,乃不辨问题之大小,用力失其当,将有如是言者则若之何?如明神山之角鸱,太尖竖其耳,太圆瞪其目,将有如是责者则又若之何?吁,无可奈何矣,此责任则唯余应负之也。(案下一首系短歌,今译其大意。) 老人家似的,不飞亦不鸣的,远方的树林中的猫头鹰,或者要笑罢!” 《远野物语》一卷,计一百十九则,凡地势时令,风俗信仰,花木鸟兽,悉有记述,关于家神,山人,狼狐猿猴之怪等事为尤详,在出版当时洵为独一无二之作,即在以后,可与竞爽者亦殊不多,盖昔时笔记以传奇志怪为目的者,大抵有姑妄言之的毛病,缺少学术价值,现代的著述中这一点可以无虞,而能兼有文章之美如柳田氏的却又不能多见。今摘译其第四十九节以下四则: “仙人岭上山十五里,下山十五里。(原注,此系小里,案即等于中国里数。)其间有堂祀仙人,古来习惯,旅客在此山中遇怪异事,辄题记此堂壁上。例如曰,余越后人也,某月某日之夜,在山路上遇见少女被发者,顾我而笑,是也。又或记在此处为猿所戏弄,或遇盗三人等事。 死助山中有郭公花,即在远野亦视为珍异之花也。五月中闲古鸟(案即郭公鸟)啼时,妇人小儿入山采之。浸醋中则成紫色,入口中吹之以为戏,如酸浆然。采取此花,为青年人最大之游乐也。 山中虽有各种鸟栖止,其声最凄寂者恶朵鸟也。夏夜间啼,从海滨大槌来的赶马脚夫云过岭即遥闻其声在深谷中。传闻昔时长者有一女,与又一长者之子相亲,入山游玩而男子忽失踪,探求至暮夜卒不能得,遂化为此鸟。鸣曰恶东恶东者,即云恶朵(案意云夫)也。鸣声末尾微弱,甚为凄惋。 赶马鸟似杜鹃而稍大,羽毛赤而带茶色,肩有条纹如马缰,胸前有斑,似马口网袋。人云此鸟本系某长者家仆人,入山放马,将归家忽失一马,终夜求之不见,遂化为鸟,啼曰阿呵阿呵者,此乡呼野中群马之声也。有时此鸟来村中啼,为饥馑之先兆,平时住深山中,常闻其啼声。” 又第一〇九节记雨风祭云,“中元前后有雨风祭,以稻草为人形,大于常人,送至歧路,使立道旁。用纸画面目,以瓜作为阴阳之形附之。虫祭之稻草人无此等事,其形亦较小。雨风祭之时,先在一部落择定头家,乡人聚而饮酒,随以笛鼓同送之至于路歧。笛之中有桐木所制之法螺,高声吹之。其时有歌曰:祭祀二百十日的风雨呵,向那方祭,向北方祭呀。”(案立春后第二百十日为二百十日节,常有风暴,正值稻开花,农家甚以为苦,故祭以禳之。) 《远野物语》给我的印象很深,除文章外,他又指示我民俗学里的丰富的趣味。那时日本虽然大学里有了坪井正五郎的人类学讲座,民间有高木敏雄的神话学研究,但民俗学方面还很销沉,这实在是柳田氏,使这种学问发达起来,虽然不知怎地他不称民俗学而始终称为“乡土研究”。一九一〇年五月柳田氏刊行《石神问答》,系三十四封往复的信,讨论乡村里所奉祀的神道的,六月刊行《远野物语》,这两本书虽说只是民俗学界的陈胜吴广,实际却是奠定了这种学术的基础,因为他不只是文献上的排比推测,乃是从实际的民间生活下手,有一种清新的活力,自然能够鼓舞人的兴趣起来。一九一三年三月柳田氏与高木敏雄共任编辑,发行《乡土研究》月刊,这个运动于是正式开始。其时有石桥卧波联络许多名流学者,组织民俗学会,发行季刊,可是内容似乎不大充实,石桥所著有关于历,镜,厄年,梦,鬼等书,我也都买得,不过终觉得不很得要领,或者这是偏重文献之故也说不定罢。高木一面也参加民俗学会,后来又仿佛有什么意见似地不大管事,所以《乡土研究》差不多可以说是柳田一人的工作,但是这种事业大约也难以久持,据说读者始终只有六百余名,到了出满四卷,遂于一九一七年春间宣告停刊了。不过月刊虽停,乡土研究社还是存在,仍旧刊行关于这方面的著述,以至今日,据我所知道计有乡土研究社丛书五种,炉边丛书约四十种。 柳田氏系法学士,东京大学法科出身,所著有关于农政及铜之用途等书,唯其后专心于乡土研究,此类书籍为我所有者有下列十种: 《石神问答》(一九一〇年) 《远野物语》(同) 《山岛民谭集》一(甲寅丛书,一九一四)内计“河童牵马”及“马蹄石”二项,印行五百部,现已绝板,第二集未刊。 《乡土志论》(炉边丛书,一九二二) 《祭礼与世间》(同) 《海南小记》(一九二五)记琉球各岛事。 《山中之人生》(乡土研究社丛书,一九二六)记述山人之传说与事实,拟议山中原有此种住民,以待调查证明。 《雪国之春》(一九二八)记日本东北之游。 《民谣之今昔》(民俗艺术丛书,一九二九) 《蜗牛考》(语言志丛刊,一九二九) 柳田氏治学朴质无华,而文笔精美,令人喜读,同辈中有早川孝太郎差可相拟,早川氏著有《三州横山话》(炉边丛书)《野猪与鹿与狸》(乡土研究社丛书),也都写得很好,因为著者系画家,故观察与描写都甚细密也。 附记 以上所说只是我个人的印象,在民俗学的价值上文章别无关系,那是当然的事。英国哈同教授(A.C.Haddon)在《人类学史》末章说,“人类的体质方面的研究早由熟练的科学家着手,而文化方面的人类历史乃大都由文人从事考查,他们从各种不同方向研究此问题,又因缺少实验经历,或由于天性信赖文献的证据,故对于其所用的典据常不能选择精密。”这种情形在西洋尚难免,日本可无论了,大抵科学家看不起这类工作,而注意及此的又多是缺少科学训练的文科方面的人,实在也是无可如何。但在日本新兴的乡土研究上,柳田氏的开荒辟地的功的确不小,即此也就足使我们佩服的了。 二十年十一月十七日。 习俗与神话 一九〇七年即清光绪丁未在日本,始翻译英国哈葛德安度阑二人合著小说,原名“世界欲”(The World's Desire),改题曰“红星佚史”,在上海出版。那时哈葛德的神怪冒险各小说经侯官林氏译出,风行一世,我的选择也就逃不出这个范围,但是特别选取这册《世界欲》的原因却又别有所在,这就是那合著者安度阑其人。安度阑即安特路朗(Andrew Lang 1844—1912),是人类学派的神话学家的祖师。他的著作很多,那时我所有的是银文库本的一册《习俗与神话》(Custom and Myth)和两册《神话仪式与宗教》(Myth,Ritual and Religion),还有一小册得阿克利多斯牧歌译本。《世界欲》是一部半埃及半希腊的神怪小说,神怪固然是哈葛德的拿手好戏,其神话及古典文学一方面有了朗氏做顾问,当然很可凭信,因此便决定了我的选择了。“哈氏丛书”以后我渐渐地疏远了,朗氏的著作却还是放在座右,虽然并不是全属于神话的。 十九世纪中间缪勒博士(Max Müller)以言语之病解释神话,一时言语学派的势力甚大,但是里边不无谬误,后经人类学派的指摘随即坍台,人类学派代之而兴,而当初在英国发难者即是朗氏。据路易斯宾思(Lewis Spence)的《神话概论》引朗氏自己的话说,读了缪勒的书发生好些疑惑,“重要的理由是,缪勒用了亚利安族的言语,大抵是希腊拉丁斯拉夫与梵文的语源说,来解释希腊神话,可是我却在红印第安人,卡非耳人,爱思吉摩人,萨摩耶特人,卡米拉罗人,玛阿里和卡洛克人中间,都找到与希腊的非常近似的神话。现在假如亚利安神话起源由于亚利安族言语之病,那么这是很奇怪的,为甚在非亚利安族言语通行的地方会有这些如此相像的神话呢。难道是有一种言语上的疹子,同样地传染了一切言语自梵文以至却克多语,到处在宗教与神话上留下同样的难看的疤痕的么?”在语言系统不同的民族里都有类似的神话传说,说这神话的起源都由于言语的传讹,这在事实上是不会有的。不过如言语学派的方法既不能解释神话里的那荒唐不合理的事件,那么怎样才能把他解释过来呢?朗氏在《习俗与神话》的第一篇论民俗学的方法中云: “对于这些奇异的风俗,民俗学的方法是怎样的呢?这方法是,如在一国见有显是荒唐怪异的习俗,要去找到别一国,在那里也有类似的习俗,但是在那里不特并不荒唐怪异,却与那人民的礼仪思想相合。希腊人在密宗仪式里两手拿了不毒的蛇跳舞,看去完全不可解。但红印第安人做同样的事,用了真的响尾蛇试验勇气,我们懂得红人的动机,而且可以猜想在希腊人的祖先或者也有相类的动机存在。所以我们的方法是以开化民族的似乎无意义的习俗或礼仪去与未开化民族中间所有类似的而仍留存着原来意义的习俗或礼仪相比较。这种比较上那未开化的与开化的民族并不限于同系统的,也不必要证明他们曾经有过接触。类似的心理状态发生类似的行为,在种族的同一或思想礼仪的借用以外。” 《神话仪式与宗教》第一章中云:“我们主要的事是在寻找历史上的表示人智某一种状态的事实,神话中我们视为荒唐的分子在那时看来很是合理。假如我们能够证明如此心理状态在人间确是广泛的存在,而且曾经存在,那么这种心理状态可以暂被认为那些神话的源泉,凡是现代的心地明白的人所觉得难懂的神话便都从此而出。又如能证明这心理状态为一切文明种族所曾经过,则此神话创作的心理状态之普遍存在一事将可以说明此类故事的普遍分布的一部分理由。”关于分布说诸家尚有意见,似乎朗氏所说有太泛处,唯神话创作的心理状态作为许多难懂的荒唐故事解释的枢机大致妥当,至今学者多承其说,所见英人讲童话的书亦均如此。同书第三章论野蛮人的心理状态,列举其特色有五,即一万物同等,均有生命与知识,二信法术,三信鬼魂,四好奇,五轻信,并说明如下: “我们第一见到的是那一种渺茫混杂的心境,觉得一切东西,凡有生或无生,凡人,兽,植物或无机物,似乎都有同样的生命情感以及理知。至少在所谓神话创作时期,野蛮人对于自己和世间万物的中间并不划出强固的界线。他老实承认自己与一切动物植物及天体有亲属关系,就是石头岩石也有性别与生殖力,日月星辰与风均有人类的感情和言语,不仅鸟兽鱼类为然。 其次可注意的是他们的相信法术与符咒。这世界与其中万物仿佛都是有感觉有知识的,所以听从部落中某一种人的命令,如酋长,术士,巫师,或随你说是谁。在他们命令之下,岩石分开,河水干涸,禽兽给他们当奴仆,和他们谈话。术士能致病或医病,还能命令天气,随意下雨或打雷。希腊人所说驱云的宙斯或亚坡罗的形容词殆无不可以加于部落术士之上。因为世间万物与人性质相通之故,正如宙斯或因陀罗一样术士能够随意变化任何兽形,或将他的邻人或仇人变成兽身。 野蛮人信仰之别一特相与上述甚有关系。野蛮人非常相信死人鬼魂之长久的存在。这些鬼魂保存许多他们的旧性,但是他们在死后常比生存在世时性情更为凶恶。他们常听术士的号召,用他们的忠告和法力去帮助他。又如上文所说因为人与兽的密切的关系,死人的鬼魂时常转居于动物身内,或转变为某种生物,各部落自认为与有亲属的或友谊的关系者是也。如普通神话信仰的矛盾的常态,有时讲起鬼魂似住在另一鬼世界里,有时是花的乐园,有时又是幽暗的地方,生人偶然可到,但假如尝了鬼的食物那便再不能逃出来了。 与精灵相关的另有一种野蛮哲理流行甚广。一切东西相信都有鬼魂,无论是有生或无生物,又凡一个人的精神或气力常被视为另一物件,可以寄托在别的东西里,或存在自身的某一地方。人的气力或精神可以住在肾脏脂肪内,在心脏内,在一缕头发内,而且又还可以收藏在别的器具内。时常有人能够使他的灵魂离开身体,放出去游行给他去办事,有时化作一鸟或别的兽形。 好些别的信仰尚可列举,例如普通对于友谊的或保护的兽之信仰,又相信我们所谓自然的死大抵都是非自然的,凡死大抵都是敌对的鬼神或术士之所为。从这意见里便发生那种神话,说人类本来是不会死的,因为一种错误或是过失,死遂被引入人间来了。 野蛮人心理状态还有一特相应当说明。与文明人相像,野蛮人是好奇的。科学精神的最初的微弱激动已经在他脑里发作,他对于他所见的世界急于想找到一种解说。但是,他的好奇心有时并不强于他的轻信。他的智力急于发问,正与儿童的脾气相同,可是他的智力又颇懒惰,碰到一个回答便即满足了。他从旧传里得到问题的答案,或者有一新问题起来的时候,他自己造一个故事来作回答。正如梭格拉底在柏拉图问答篇内理论讲不通时便想起或造出一篇神话来,野蛮人对于他自己所想到的各问题也都有一篇故事当作答案。这些故事所以可以说是科学的,因为想去解决许多宇宙之谜。这又可以说是宗教的,因为这里大抵有一超自然的力,有如戏台上的神道,出来解决问题的纠结。这种故事所以是野蛮人的科学,一方面又是宗教的传说。” 朗氏解释神话的根据和方法大概如是,虽然后来各家有更精密或稍殊异的说法,因为最早读朗氏之说,印象最深,故述其略,其他便不多说了。朗氏主要的地位在于人类学及考古学,但一方面也是文人。华扣(Hugh Walker)在所著《英国论文及论文家》第十二章中有一节说得很好,今全抄于后: “安特路朗是这样一个人,他似乎是具备着做一个大论文家所需要的一切材力的。他的知识愈广,论文家也就愈有话说,而朗氏在知识广博上是少有人能够超越过他的了。他是古典学者,他关于历史及文学很是博览,他擅长人类学,他能研究讨论鬼与巫术。他又是猎人,熟悉野外的生活不亚于书房里的生活。在他多方面的智力活动的范围内,超越他过的或者有几个人,却也只有几个人。两三个人读书或更广博,两三个人或者更深的钻到苏格阑历史的小径里去。但是那些有时候纠正他的专门家却多不大能够利用他们优长的知识。而且即使他们的知识在某一点占了优势,但在全体上大抵总很显得不及。朗氏有他们所最缺乏的一件本事,即是流利优雅的文体。他显示出这优胜来无过于最近所著的一本书即《英国文学史》。要把这国文学的故事紧缩起来收在一册不大的书里,而且又写得这样好,每页都漂亮可读,这实在是大胜利。这册书又表明朗氏有幽默的天才,在论文家这是非常重要的。这里到处都可看出,他并不反对,还简直有点喜欢,发表他个人的秘密。读他的书的人不久便即明了,他是爱司各得的,还爱司各得的国,这也就是他的故国,他又对于鬼怪出现的事是很有兴趣的。总而言之,朗氏似乎满具了论文家应有的才能了。但是我们却得承认,当作一个论文家来说他是有点缺恨的。题材虽然很多变化,风格很是愉快,可是其间总缺少一点什么东西,不能完全成功。无论我们拿起那一本书来,或《小论文》,或《垂钓漫录》,或《失了的领袖》,或《与故文人书》,读后留下的印象是很愉快的,但是并不深。这些不是永久生存的文学,在各该方面差不多都有超过他的,虽然作者的才能或反不及朗氏。这一部分的理由的确是因为他做的事情太多。他的心老是忙着别的事情,论文只是他的副产物。这些多是刊物性的,不大是文学性的。恐怕就是兰姆的文章也会得如此,假如他一生继续的在那里弄别的大工作。” 英国批评家戈斯在论文集《影画》(Edmund Gosse,Silhouettes)中论朗氏的诗的一篇文章上也说:“他有百十种的兴趣,这都轮流的来感发他的诗兴,却并没有一种永久占据他的心思,把别种排除掉,他们各个乃是不断的重复出现。”这所说的与上文意思大旨相同,可知华扣的褒贬是颇中肯的。当作纯粹文人论,他的不精一的缺点诚然是有,不过在我个人的私见上这在一方面也未始不是好处,因为那有多方面的知识的文章别有一种风趣,也非纯粹文人所能作,还有所谓钻到学术的小径里去的笔录,离开纯文艺自然更远一步了,我却也觉得很是喜欢的。朗氏著作中有一卷《历史上的怪事件》(Historical Mysteries),一共十六篇,我从前很喜欢看以至于今,这是一种偏好罢,不见有人赞同,对于日本森鸥外的著作我也如此,他的《山房札记》以及好些医家传也是我所常常翻看的,大约比翻看他的小说的时候还要多一点也未可知。 朗氏的文学成绩我一点都不能介绍,但在《世界欲》的书里共有诗长短约二十首,不知怎么我就认定是他的手笔,虽然并无从证明哈葛德必不能作,现在仍旧依照从前幼稚的推测,抄录一二首于下,以见一斑。这一首在第二编第五章厉祠里,是女神所唱的情歌,翻译用的是古文,因为这是二十六七年前的事了。 婉婉问欢兮,问欢情之向谁, 相思相失兮,惟夫君其有之。 载辞旧欢兮,梦痕溘其都尽, 载离长眠兮,为夫君而终醒。 恶梦袭斯匡床兮,深宵见兹大魅, 鬘汝欢以新生兮,兼幽情与古爱。 胡恶梦大魅为兮,惟圣且神, 相思相失兮,忍予死以待君。 又一首见第三篇第七章阿迭修斯最后之战中,勒尸多列庚(Laestrygon)蛮族挥巨斧作战歌,此名见于荷马史诗,学者谓即古代北欧人,故歌中云冬无昼云云也。 勒尸多列庚,是我种族名。 吾侪生乡无庐舍,冬来无昼夏无夜。 海边森森有松树,松枝下,好居住。 有时趁风波,还去逐天鹅。 我父希尼号狼人,狼即是我名。 我拏舟,向南泊,满船载琥珀。 行船到处见生客,赢得浪花当财帛。 黄金多,战声好,更有女郎就吾抱。 我语汝,汝莫嗔,会当杀汝堕城人。 附记 民国二十年冬曾写过一篇《习俗与神话》,寄给东方杂志社预备登在三月上旬的报上,不久战事起,原稿付之一炬,这两年来虽然屡次想补写,却总捏不起笔来,而且内容也大半忘记,无从追忆了。这回决心重写,差不多是新作一样,因为上述关系仍列为第三。 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一日于北平。 颜氏学记 读《颜氏学记》觉得很有兴趣,颜习斋的思想固然有许多是好的,想起颜李的地位实在是明末清初的康梁,这更令人发生感慨。习斋讲学反对程朱陆王,主张复古,“古人学习六艺以成其德行,”归结于三物,其思想发动的经过当然也颇复杂,但我想明末的文人误国总是其中的一个重大原因。他在《存学编》中批评宋儒说: “当日一出,徒以口舌致党祸,流而后世,全以章句误苍生。上者但学先儒讲著,稍涉文义,即欲承先启后,下者但问朝廷科甲,才能揣摩,皆骛富贵利达。”其结果则北宋之时虽有多数的圣贤,而终于“拱手以二帝畀金以汴京与豫”,南渡之后又生了多数的圣贤,而复终于“推手以少帝赴海以玉玺与元矣”。又《年谱》中记习斋语云: “文章之祸,中于心则害心,中于身则害身,中于国家则害国家。陈文达曰,本朝自是文墨世界。当日读之,亦不觉其词之惨而意之悲也。”戴子高述《颜李弟子录》中记汤阴明宗室朱敬所说,意尤明白: “明亡天下,以士不务实事而囿虚习,其祸则自成祖之定四书五经大全始。三百年来仅一阳明能建事功,而攻者至今未已,皆由科举俗学入人之蔽已深故也。”这里的背景显然与清末甲申以至甲午相同,不过那时没有西学,只有走复古的一条路,这原是革新之一法,正如欧洲的文艺复兴所做的。“兵农钱谷水火工虞”,这就是后来提倡声光化电船坚炮利的意思,虽然比较的平淡,又是根据经典,然而也就足以吓倒陋儒,冲破道学时文的乌烟瘴气了。大约在那时候这类的议论颇盛,如傅青主在《书成化弘治文后》一篇文章里也曾这样说: “仔细想来,便此技到绝顶要他何用?文事武备暗暗底吃了他没影子亏,要将此事算接孔孟之脉,真恶心杀,真恶心杀。”这个道理似乎连皇帝也明白了,康熙二年上谕八股文章与政事无涉,即行停止,但是科举还并不停,到了八年八股却又恢复,直到清末,与国祚先后同绝。民国以来康梁的主张似乎是实行了,实际却并不如此。戊戌前三十年戴子高赵叔遍索不得的颜李二家著述现在有好几种板本了,四存学会也早成立了,而且我们现在读了《颜氏学记》也不禁心服,这是什么缘故呢?从一方面说,因为康梁所说太切近自己,所以找了远一点旧一点的来差可依傍,——其因乡土关系而提倡者又当别论。又从别一方面说,则西学新政又已化为道学时文,故颜李之说成为今日的对症服药,令人警醒,如不佞者盖即属于此项的第二种人也。 颜习斋尝说,“为治去四秽,其清明矣乎,时文也,僧也,道也,娼也。”别的且不论,其痛恨时文我觉得总是对的。但在性理书评里他又说,“宋儒是圣学之时文也,”则更令我非常佩服。何以道学会是时文呢?他说明道,“盖讲学诸公只好说体面话,非如三代圣贤一身之出处一言之抑扬皆有定见。”傅青主也尝说,“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随他巧妙刁钻,为狗为鼠而已。”这是同一道理的别一说法。朱子批评杨龟山晚年出处,初说做人苟且,后却比之柳下惠,习斋批得极妙: “龟山之就召也,正如燕雀处堂,全不见汴京亡,徽钦虏,直待梁折栋焚而后知金人之入宋也。朱子之论龟山,正如戏局断狱,亦不管圣贤成法,只是随口臧否,驳倒龟山以伸吾识,可也,救出龟山以全讲学体面,亦可也。”末几句说得真可绝倒,是作文的秘诀,却也是士大夫的真相。习斋拈出时文来包括宋儒——及以后的一切思想文章,正是他的极大见识,至于时文的特色则无定见,说体面话二语足以尽之矣,亦即青主所谓奴是也。今人有言,土八股之外加以洋八股,又加以党八股,此亦可谓知言也。关于现今的八股文章兹且不谈,但请读者注意便知,试听每天所发表的文字谈话有多少不是无定见,不是讲体面话者乎?学理工的谈教育政治与哲学,学文哲的谈军事,军人谈道德宗教与哲学,皆时文也,而时文并不限于儒生,更不限于文童矣,此殆中国八股时文化之大成也。习斋以时文与僧道娼为四秽,我则以八股雅片缠足阉人为中国四病,厥疾不瘳,国命将亡,四者之中时文相同,此则吾与习斋志同道合处也。 性理书评中有一节关于尹和靖祭其师伊川文,习斋所批首数语虽似平常却很有意义,其文曰: “吾读《甲申殉难录》,至愧无半策匡时难惟余一死报君恩,未尝不泣下也,至览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师有之有益于世则未二语,又不觉废卷浩叹,为生民怆惶久之。”习斋的意思似乎只在慨感儒生之无用,但其严重地责备偏重气节而轻事功的陋习我觉得别有意义。生命是大事,人能舍生取义是难能可贵的事,这是无可疑的,所以重气节当然决不能算是不好。不过这里就难免有好些流弊,其最大的是什么事都只以一死塞责,虽误国殃民亦属可恕。一己之性命为重,万民之生死为轻,不能不说是极大的谬误。 那种偏激的气节说虽为儒生所唱道,其实原是封建时代遗物之复活,谓为东方道德中之一特色可,谓为一大害亦可。如现时日本之外则不惜与世界为敌,欲吞噬亚东,内则敢于破坏国法,欲用暴烈手段建立法西派政权,岂非悉由于此类右倾思想之作祟欤。内田等人明言即全国化为焦土亦所不惜,但天下事成败难说,如其失败时将以何赔偿之,恐此辈所准备者亦一条老命耳。此种东方道德在政治上如占势力,世界便将大受其害,不得安宁,假如世上有黄祸,吾欲以此当之。虽然,这只是说日本,若在中国则又略有别,至今亦何尝有真气节,今所大唱而特唱者只是气节的八股罢了,自己躲在安全地带,唱高调,叫人家牺牲,此与浸在温泉里一面吆喝“冲上前去”亦何以异哉。清初石天基所著《传家宝》中曾记一则笑话云: “有父病延医用药,医曰,病已无救,除非有孝心之子割股感格,或可回生。子曰,这个不难。医去,遂抽刀出,是时夏月,逢一人赤身熟睡门屋,因以刀割其股肉一块。睡者惊起喊痛,子摇手曰,莫喊莫喊,割股救父母你难道不晓得是天地间最好的事么?”此话颇妙,习斋也生在那时候想当同有此感,只是对于天下大约还有指望,所以正经地责备,但是到了后来这只好当笑话讲讲,再下来自然就不大有人说了。六月中阅《学记》始写此文,到七月底才了,现在再加笔削成此,却已过了国庆日久矣了。 (二十二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