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宗教运动

类别:其他 作者:周作人字数:2337更新时间:23/03/02 14:31:09
这个运动我不知道现在还在否?倘若是有的,我们可以来谈谈它;倘若没有了,我们也不妨来谈谈它,反正总是有过的。 他们若是非一切宗教,那也还有风趣,还说得过去,正如哲学的无政府主义一样,虽然我不明白人的宗教要求是否有一天全会消灭。 他们若是只非一派的宗教,而且又以中外新旧为界,那么这只是复古潮流的一支之表现于宗教方面者罢了。 我们最近在北京接到有光纸排印的唐时国师印度密宗不空和尚奉旨所译《护国般若波罗密多心咒》,其词曰,(京音)“阿拉代咖拉代阿拉大咖拉代吗哈普拉经娘八拉密特苏哇哈。”据说,“每晨至少虔诵一百另八遍,展转劝导,免难获福,功德不可思议。”颁发这些有光纸传单的善人居士自然不会含有资本家的色彩,但说合于科学窃恐也是未必。非宗教者对于这些不加一点非难,是否因为它(佛教)古而宽容之,虽然本来也是外国的异端。 同善社等等“道教”——非李耳先生的教派,乃用作Shamanism的意义——的复活是大家知道的事实,也不见非宗教者以一矢相加遗。“孔教”也将复活起来了,公私立学校内不久将如教会学校的强迫做礼拜,不但设一两组“查经班”,还要以经书为唯一的功课,自小学以至于大学:非宗教者亦有所闻否?《群强报》上已记载的很明白,关外已在那里这样办了,凡事必由关外而至关内,历史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这是汉族的丑奴性,)所以孔教也将重由山海关进来无疑。非宗教家与反孔先生于意云何?——吾过矣!使吾言而信,中国的所谓非宗教实即复古潮流之一支,然则其运动之(非意识的)目的原不过执殳前驱为圣教清道,岂有倒戈相向之事耶!中国的非宗教运动即为孔教复兴之前兆,吾敢提出此大胆的预言与民国十四年内的事实挑战。 (十四年四月) 关于非宗教 一九二二年春间中国发生非宗教大同盟,有“灭此朝食”等口吻,我看了不以为然,略略表示反对,一时为世诟病,直到现在还被……等辈拿来做影射的材料,但是我并不讳言,而且现在也还是这个态度。我以为宗教是个人的事情,信仰只是个人自由的行动之一,但这个自由如为政治法律所许可保护,同时也自当受他的节制。一切的行动在不妨害别人的时候可以自由,出了这个范围便要受相当的干涉,这是世间的通例,我想宗教也就是如此,固不必因为是宗教而特别优遇,也无须因为是宗教而特别轻视他。譬如一个人信仰耶和华,在自己的教堂里祈祷,当然应该让他自由,但他如在道旁说教,恐吓诱惑,强劝人入教等,警察就当加以禁止;一个人在家吃三官素,拜财神菩萨,也可以不问,但他如画符念咒,替人家治病,或者在半夜三更祭神大放爆竹,那就应带区究办了。因为我不是任何宗教家,所以并不提倡宗教,但同时也相信要取消宗教是不可能的;我的意思是只想把信仰当做个人的行动之一,与别的行动一样地同受政治法律的保障与制裁,使他能满足个人而不妨害别人。前回江绍原君批评冯友兰博士的《人生哲学》的时候,我也对绍原说过,我倒是颇赞同冯博士的意见的,所不同者冯博士是以哲学为根据,我只是凭依我这最平凡的一点儿常识罢了。 非宗教者如为破除迷信拥护科学,要除灭宗教这东西本身,没收教会,拆毁寺庙,那我一定还是反对,还提出我的那中庸为主张来替代这太理想的破坏运动。但是,假如这不算是积极的目的,现在来反对基督教,只当作反帝国主义的手段之一,正如不买英货等的手段一样,那可是另一问题了。不买英货的理由,并不因为这是某一种货,乃是因为英国的货,所以不买,现在反基督教的运动如重在当作反帝国主义的手段,并不因为是宗教的缘故而反对他,那么非宗教的意见虽仍存在,但在这里却文不对题,一点都用不着了。我们虽相信基督教本身还是一种博爱的宗教,但理论与事实是两件事,英国自五卅以来,在上海沙基万县汉口等处迭施残暴,英国固忝然自称基督教国,而中外各教会亦无一能打破国界表示反对者,也系事实,今当中国与华洋帝国主义殊死斗之时,欲凭一番理论一纸经书,使中国人晓然于基督教与帝国主义之本系截然两物,在此刻总恐怕不是容易的事吧。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对于基督教固然不能不说是无妄之灾,但是没有法子,而且这个责任还应由英国负之,至少也应当由欧洲列强分负其责。 我所说的反对基督教运动,是指由政治的见地,由一种有组织的负责的机关破坏或阻遏外国宗教团体的事业进行而言,若福州厦门一带的反教事件,纯系愚民的暴动,当然不算在内。说教士毒死孤儿,或者挖了眼睛做药,都是拳匪时代的思想,现在却还流行着,而且还会占这样大的势力,实在可为寒心。在这一点,现在做政治的反基督教运动的人或者倒不可不多加考虑,这剂剧药里的确也不是没有余毒。 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四日,于北京。 寻路的人 赠徐玉诺君 我是寻路的人。我日日走着路寻路,终于还未知道这路的方向。 现在才知道了:在悲哀中挣扎着正是自然之路,这是与一切生物共同的路,不过我们意识着罢了。 路的终点是死,我们便挣扎着往那里去,也便是到那里以前不得不挣扎着。 我曾在西四牌楼看见一辆汽车载了一个强盗往天桥去处决,我心里想,这太残酷了,为什么不照例用敞车送的呢?为什么不使他缓缓的看沿路的景色,听人家的谈论,走过应走的路程,再到应到的地点,却一阵风的把他送走了呢?这真是太残酷了。 我们谁不坐在敞车上走着呢?有的以为是往天国去,正在歌笑;有的以为是下地狱去,正在悲哭;有的醉了,睡了。我们——只想缓缓的走着,看沿路的景色,听人家谈论,尽量的享受这些应得的苦和乐;至于路线如何,或是由西四牌楼往南,或是由东单牌楼往北,那有什么关系? 玉诺是于悲哀深有阅历的,这一回他的村寨被土匪攻破,只有他的父亲在外边,此外的人都还没有消息。他说,他现在没有泪了。——你也已经寻到了你的路了罢。 他的似乎微笑的脸,最令我记忆,这真是永远的旅人的颜色。我们应当是最大的乐天家,因为再没有什么悲观和失望了。 一九二三年七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