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纪之柔脆
类别:
其他
作者:
周作人字数:2191更新时间:23/03/02 14:31:08
我有一个马粪纸糊成的小匣,内藏从报纸上剪下的各种妙文,长篇巨制如圣心主笔之《孙文真死矣》评,吉光片羽如“该辜鸿铭”之小脚美论,搜罗俱备,以供无聊赖时之消遣与动感情时之取材。今日无事不免又打开来看,却发见了一片不知何年何月的上海报上的小新闻。其文曰:
“查禁女孩入浴堂洗浴
淞沪警察厅昨发通令云,案据保安队长陈伟报称,窃查淞沪城一带各浴堂,每有十岁上下之女孩,入内洗浴,虽属年龄幼稚,究属有关风纪,应请饬区查禁等情,据此,除分行外,合行通令知照,仰即油印布告分贴各浴堂内,一律查禁,仍将办理情形,具复备查云。”
在咱们“七岁不同席”的礼义之邦这是平常不过的事,本不值得特别剪下保存,但我所佩服者是陈伟队长的两句文章:“虽属年龄幼稚,究属有关风纪,”说的多么老炼圆稳,虽然属字重出,关纪两字也失粘,须得改作“究为纪有风关”才好。这原是讲文章,至于意思则我本来不很懂,因为风纪是怎样的东西在我的粗脑里完全不明白,是属于物理学的呢,还是属于化学?真是“黑漆皮灯笼”,胡里胡涂之至。我以前只听人家说,“某人与某人相好,……出了风化案件,”知道男女相好与社会风纪有密切的关系,——怎么那一面刚配好,这一面(即在风纪上)就立刻出毛病,这个微妙的感应理由自然终于不大了解,——现在才知道更神秘了,只要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进浴堂去洗澡,于风纪上就发生危险:仿佛这个风纪比以前变成更嫩更脆更易损了。这是什么缘故?难道风纪经了淞沪警察厅保安队的严密保护,所以像娇养的小儿一样愈加怯弱下去的么?
友人三放君是个老实的绅士,他见我不明白便告诉我说,“这公文的意思并没有什么难懂,无非说浴堂里的男人们看了十岁左右的女孩未免动情,将使他们出去多做坏事,于是而风纪有关了。”我相信他所说是真话,然而这一来却更使我迷惑,因为我还不大相信中国男子堕落至于如此。(这恐怕是我乐天太过之一种毛病。)十岁左右,这岂不是说以十岁为中心,或左而少一岁为九,或右而多一岁为十一乎?虽准之古圣王的礼法已多二以至四岁,早非列入“易损品”内不可,但以常情论之,则渠们实在只是“孩”而女者,并不是“女”之孩者,在常人决不视为性的对象;今使保安队长之言而信,事实上确与风纪有关,是即证中国人之变态,乃有此种“嗜幼”(Paidophilia)之倾向,如此病的国民其能久于人世乎?吾愿此仅系道学家张皇之词,其结果只是一个人有点变态,于民族前途尚无大妨碍耳。然而我们上稽古人之传统,傍考同胞之言行,殊不敢使一人独负其责,终乃不能不承认中国人之道德或确已堕落至于非禁止十岁左右女孩入浴堂不能维持风纪矣,呜呼,岂不深可寒心乎哉!
(十四年四月)
萨满教的礼教思想
四川督办因为要维持风化,把一个犯奸的学生枪毙,以昭炯戒。
湖南省长因为求雨,半月多不回公馆去,即“不同太太睡觉”,如《京副》上某君所说。
茀来则博士(J. G. Frazer)在所著《普须该的工作》(Psyche's Task)第三章迷信与两性关系上说,“他们(野蛮人)想像,以为只须举行或者禁戒某种性的行为,他们可以直接地促成鸟兽之繁殖与草木之生长。这些行为与禁戒显然都是迷信的,全然不能得到所希求的效果。这不是宗教的,但是法术的;就是说,他们想达到目的,并不用恳求神灵的方法,却凭了一种错误的物理感应的思想,直接去操纵自然之力。”这便是赵恒惕求雨的心理,虽然照感应魔术的理论讲来,或者该当反其道而行之才对。
同书中又说,“在许多蛮族的心里,无论已结婚或未结婚的人的性的过失,并不单是道德上的罪,只与直接有关的少数人相干;他们以为这将牵涉全族,遇见危险与灾难,因为这会直接地发生一种魔术的影响,或者将间接地引起嫌恶这些行为的神灵之怒。不但如此,他们常以为这些行为将损害一切禾谷瓜果,断绝食粮供给,危及全群的生存。凡在这种迷信盛行的地方,社会的意见和法律惩罚性的犯罪便特别地严酷,不比别的文明的民族,把这些过失当作私事而非公事,当作道德的罪而非法律的罪,于个人终生的幸福上或有影响,而并不会累及社会全体的一时的安全。倒过来说,凡在社会极端严厉地惩罚亲属奸,既婚奸,未婚奸的地方,我们可以推测这种办法的动机是在于迷信;易言之,凡是一个部落或民族,不肯让受害者自己来罚这些过失,却由社会特别严重地处罪,其理由大抵由于相信性的犯罪足以扰乱天行,危及全群,所以全群为自卫起见不得不切实地抵抗,在必要时非除灭这犯罪者不可。”这便是杨森维持风化的心理。固然,捉奸的愉快也与妒忌心有关,但是极小的一部分罢了,因为合法的卖淫与强奸社会上原是许可的,所以普通维持风化的原因多由于怕这神秘的“了不得”——仿佛可以译作多岛海的“太步”。
中国据说以礼教立国,是崇奉至圣先师的儒教国,然而实际上国民的思想全是萨满教的(Shamanistic比称道教的更确)。中国决不是无宗教国,虽然国民的思想里法术的分子比宗教的要多得多。讲礼教者所喜说的风化一语,我就觉得很是神秘,含有极大的超自然的意义,这显然是萨满教的一种术语。最讲礼教的川湘督长的思想完全是野蛮的,既如上述,京城里“君师主义”的诸位又如何呢?不必说,都是一窟陇的狸子啦。他们的思想总不出两性的交涉,而且以为在这一交涉里,宇宙之存亡,日月之盈昃,家国之安危,人民之生死,皆系焉。只要女学生斋戒——一个月,我们姑且说,便风化可完而中国可保矣,否则七七四十九之内必将陆沉。这不是野蛮的萨满教思想是什么?我相信要了解中国须得研究礼教,而要了解礼教更非从萨满教入手不可。
十四年九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