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秘诀

类别:其他 作者:周作人字数:1809更新时间:23/03/02 14:31:07
明陶奭龄著《小柴桑喃喃录》两卷,据自序上说乃“柴桑老人录所以训子侄之言也”。其书仿佛模拟《颜氏家训》,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著述,十年前在乡间,很有点“乡曲之见”,喜欢搜集明清越人的著作的时候,因为这是陶石梁的著书,又是崇祯八年(1635)刻本,所以从大路口的旧书店里把他带回家来了。今天偶然拿出来翻阅,在上卷第五叶看见这一节文章,觉得很有意思。 “元末闽人林釴为文好用奇字,然非素习,但临文检书换易,使人不能晓,稍久,人或问之,并釴亦自不识也。昔有以意作草书,写毕付侄誊录,侄不能读,指字请问,伫视良久,恚曰,何不早问?所谓热写冷不识,皆可笑。” 我于是想起徐文长的话来了。我见过明刻汤海若的选集两卷,名曰“问棘邮草”,是徐渭批释,张汝霖校的。《牡丹亭》文章的漂亮大家都是知道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这几节我幼时还读熟能背,现在看他的正经诗文却是怎样地古奥不通。上卷里有一篇《感士不遇赋》,都是些怪话,徐文长在题目下批上“逼骚矣”三字,表示称赞之意,于末后却注上这几句: “不过以古字易今字,以奇语易今语,如论道理却不过只有些子。” 但这决不是什么贬词,实在只是发表怎么作古文的奥义罢了,因为他在篇首眉批中这样地说过: “有古字无今字,有古语无今语时却是如此。”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古文的人的几项意见,(1)此刻作文也须如此,因为古时如此;(2)作文重在古字古语,道理不打紧;(3)其方法则在于以古字易今字。我虽是不会作古文的,却深信这确是向来作古文的不传之秘法,现在偶然在两部四库不收的“闲书”上碰巧发见,从此度得金针,大家想去逼骚逼杜都没有什么困难了。我并不想注册专利,所以公布出来,聊以嘉惠后学。 末了我因此又得了一个副产物的大发见,便是做古文的都是在作文章而不是说话。我当初以为作古文也是说话,如我们作文的样子,不过古文家把“喴,刘二,给我拿饭来!”这一句话改作“咨汝刘仲餈盛予”而已,现在才知道不然:他们如这样说,并不是真叫是拿饭来,(这样说时刘二本来也不会懂,)实在只因古人有过这一类的话所以也学说一句。第一个说是说话,是表现意思,无论他用怎样的词句;第二个说即是做文章,是猴子学人样了。我们能够鉴赏真的古文,不管他怎么古,但是见了那些伪古文便满身不舒服,即使不至于恶心,就是这个缘故。 (十四年三月) 新名词 革命家主张文学革命,把改造国语的责任分配给文人,其实他们固然能够造成新文体,至于造出新名词却大半还是新闻家的事,文人的力量并不很大。然而世上的新闻家大抵与教育家相像,都是有点低能的,所以成绩不很高明,有时竟恶俗得讨厌。例如“模特儿”与“明星”这两个字,本是很平常的名词,一个是说人体描写的模型,一个是说艺术界的名人,并不限于电影,而且因了古典文学的Astèr的联想,又别有一种优美的意味,但经上海的新闻家一用,全然变了意义,模特儿乃是不穿裤的姑娘,当然不限于Atelier(美术习作室)里,明星则是影戏的女优,且有点儿恶意了。在我们东邻文明先进国的日本,关于这一点也不曾表示出多大的进步。十七八年前文学上的自然主义这名称,即因道学家的反对而俗化,后来几乎成为野合的代名词,到近来这几年始渐废止。一方面英语译音的新名词忽然盛行,如新式妇女不称Atarasoiki Onna而曰Modan Caalu,殊属恶劣可笑,其他如劳动节之称Meedee,情书之称Labuletta之类,不胜枚举,有一种流行的通俗杂志,其名即为Kingu,(大抵是说杂志之“王”罢?)此种俗恶名词在社会上的势力可以想见了。有本国语可用而必译音,译又必以英语为唯一正宗,殊不可解;学会英文而思路不通,受了教育而没有教化,日本前车之鉴大可注意。近来东大的藤村博士主张中学废止英文,我极表赞同,虽然这不是治本的办法,但治本须使大家理性发达,则又是一种高远的理想,恐怕没有实现的日子也。 十六年五月十六日。 牛山诗 志明和尚作打油诗一卷,题曰“牛山四十屁”,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但是书却总未有见到,只在《履园丛话》卷二十一中看见所录的一首。近来翻检石成金的《传家宝》,在第四集中发见了一卷《放屁诗》,原来就是志明的原本,不过经了删订,只剩了四分之三,那《履园丛话》里的一首也被删去,找不着了。我细看这一卷诗,也并不怎么古怪,只是所谓寒山诗之流,说些乐天的话罢了。里边也有几首做得还有意思,但据我看来总都不及《履园丛话》的一首,——其词曰: 春叫猫儿猫叫春,听他越叫越精神, 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我因此想到,石成金的选择实在不大可靠,恐怕他选了一番倒反把较好的十首都删削去了。 (十六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