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之裹脚

类别:其他 作者:周作人字数:2820更新时间:23/03/02 14:31:06
陶奭龄著《小柴桑喃喃录》卷下云,“先府君以八座家居,一敝袴十年不易,绽补几无完处。朱少傅衡岳里居侍养,官已三品,客至或身自行酒。近时一二贫士,偶猎科名,辄暴殄天物,穷极滋味,服饰起居,无不华焕,衵衣亵服,红紫烂然,至于梳头裹脚,亦使僮奴代为,不知闲却两手何用。”原来男子的裹脚自明代已然,——虽然有人说始于唐代,引《镜花缘》的林之洋故事为证。女子之缠足者无论矣,就是在北京所见不缠足的女子,我总觉得她们的脚有点异样,穿着平底圆头的鞋,狭小得与全体不相称。北京的男子也似乎好穿紧鞋,而且对于自己的脚特别注意,每见他们常用布条掸子力拂其鞋,而对于坎肩上瓜皮小帽上的灰土毫不措意,可以知之。起初觉得奇怪,后来打听友人,这才明白:原来这些男子都有一种什么布裹在脚上,使之狭小以为美,至于那不缠足的女子之裹着脚,由此类推,更为当然了。中国是拜脚主义的民族,无论张耀翔先生怎样反对,总是极的确而无可动摇的事。其实说到拜脚,恐怕真能了解脚之美感者世上无如古希腊与日本人,看他们所着的板履(Sandalia)与木屐(Geta,和文云下驮)就可知道,不过他们所爱的是天足,自然式样的脚,中国人所赏识者却是“文明脚”,人工制造的粽子年糕式的种种金莲罢了。 十六年十月。 铜元的咬嚼 今天到邮局想买几分邮票,从口袋里摸出铜元来,忽然看见一个新铸的“双枚”。新的“中华铜币”本是极常见的东西,不过文字都很模糊,这回的一个比较地特别清晰,所以引人注意,我就收进袋里带了回来。归到家里拿出来仔细赏鉴,才见背面上边横写“民国十三年”字样,中间是“双枚”二字;正面中间“中华铜币”之上却又横排着四个不认得的满洲文,下边则是一行字体粗劣的英文曰THE REPUBLIC OF CHINA。我看了这个铜元之后实在没有什么好感,忍不住要发几句牢骚。 我不懂这满洲文写在那里干什么的,不管它所表的是什么意思。倘若为表示五族共和的意思,那么应当如吴稚晖先生的旧名片一样,把蒙古西藏及亚拉伯文都添上才行,——实际回族或者还多懂亚拉伯文的人,满族则我相信太傅伊克坦先生以外未必有多少人懂满文了。铜币上写这几个字有何意义,除了说模拟前清办法之外似乎找不到别的解说。这纵使不是奴性也总是惰性之表现。 写英文更是什么道理?难道民国是英人有份的,还是这种铜元要行使到英语国民中间去么?钱币的行使天然是只在本国,(中国的银钱则国内还不能彼此流通,)何以要写外国文,而且又是英文:这不是看香港的样是什么?我们如客气地为不懂汉文的外国人设法,注上一个表示价值的亚拉伯数字就尽够了。民族之存在与自由决不只靠文字上的表示,所以我并不主张只要削除钱币邮票上的英文便已争回中国之独立:中国之已为本族异族的强人的奴市在事实上已无可讳言,要争自由也须从事实去着手。我这里所要说的只是中国人头脑是怎样地糊涂,即在铜币或邮票上也历历可见。英国文人吉辛(Gissing)在笔记中曾叹英国制牛奶黄油品质渐劣即为民德堕落之征,的确不是过甚之词;中国的新铜币比朝鲜光武八年(日韩合并前六年)的铜元还要难看,岂不令人寒心。 十四年四月。 二非佳兆论 窃见吾国阔人近来有两件举动皆非佳兆,请申论之。二事唯何?一曰出门警跸,二曰在家祝寿,是也。 古者,警跸之制盖起于人民自动,而非君王之意。皇帝最初兼术士之业,其力能兴致云雨,使牛羊繁殖稻麦成熟,故民尊重之,然而此神力又足以伤害人,如失火如漏电,触之者辄死。或拾酋长所失之火刀,打火然烟斗,五人递吸,或食路边所弃御膳之余,及事觉皆惊怖暴卒,以福分薄不堪承受神威也;人民遇君王于道辄复回避,其理准此。逮至后世为人君者已无如此威信,人民别无奔避之理由,今也乃由上头发动,强迫人民之回避,是为近代之警跸所由昉,以至于今日:其外表虽若威严,然其真相则甚可愧耻矣。古之警跸,人民之畏其上也;今之警跸,在上者之畏人民也。诸阔人之意若曰,“人民之欲甘心于予者久矣,予能不时刻戒备乎?使予轻装手杖而朝出,则舆尸而夕返也必矣,——否,或已被食其肉而寝其皮乎!戒之戒之,毋使人近吾车,毋使人越吾路:使吾与众隔绝,吾其庶幸免。”谚有之,“白日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出惊,”善哉言乎!在上者苟无愧于心,奚用此张皇为?今若此,似老鼠之怕猫儿,诚不免为左丘明之所耻也。 予幼时殊鲜闻祝寿之说。有之则必为五十以上之整寿,由为子女者捧觞祝嘏,是为宗法社会之礼法之一,但未尝每岁奉行,至于使者成列学者成班东奔西走而拜寿则尤未之前闻。夫人必有生,生各有日,本极平常之事,无所用其拜。整寿之拜已属无谓,然姑为之说曰此孝子顺孙之用心,见吾亲而登古希之上寿则以喜,又虑崦嵫之日薄也则以惧,及期而祝贺之纪念之,尚不失为有理。然散寿则何所取乎?英雄哲人,虽无子孙而世人怀慕其言行亦常为之设宴祭焉,但亦非年年岁岁如是,宗教祖师作为例外。今吾国诸阔人显然非宗教祖师也,而每年必做寿,自祝乎,他人之代祝乎,为彼为此,皆无意义。唯予于此得一解焉,即因此而悟到中国人之气运之短促。中国人之每岁必做寿,即不啻表示其汲汲顾影之意,十年一祝殆犹迫不及待,以得长一齿为大喜,求诸古代颇有晋人旷达之风,其在西国所谓世纪末之情调者非耶。此种思潮表露于诗酒丹青之上未始非美,若弥漫及于上下则举世皆伪狄卡耽,唯目前之私欲是图,国之亡也可翘足而待。谓为非佳兆,岂非平情酌理之论乎。 案,此文又见仿宋刻本《尚岂有此理》(即《岂有此理》三集)卷一中,阅者可以参看。 一九二五年,四月一日,西国傻子节,疑今山人识。 拆墙 三月二十七日北京各报载,大总统令:“古物流传,文献足征,不独金石图籍有关考证者应加爱护,即宫观林木,缔构维艰,剪伐宜戒,曾经该主管部署拟具保存办法,以防毁伤贩卖诸弊,但因事立制,未有通行定章,难保不积久玩生,所有京外各地方从前建筑树植及一切古物迄今存在者,应如何防护保存,着该管部署汇集成案,重订专章,呈请通行遵照,并着税务处妥订禁止古物出口办法,饬令海关切实稽察,以副政府范古模今,力维国粹之至意。此令。” 在内务部到处拆毁城墙,还拟砍伐日月坛古柏卖钱的时候,好人政府能够发下这个命令,虽然不免是贼出关门,也总还有几分可取。但是,我所觉得奇怪的是其中“京外”二字:照这样看来,岂不是“京内”并不在内么?那么内务部(也就是“该管部署”)是可以剪伐贩卖的,不过只此一家,并无分出,别人不得仿效罢了。内务部有了这个保障,尽可“放手做去”,拆卖一切京内宫观林木,不愁没有钱发薪水,苦的只是平民。我走过景山背后,见东边一带红墙多已拆去,剩下墙北面的许多民家,被拆去了后壁,完全暴露在外:有的用芦席遮盖,有的没有,只见三间两间的空屋,屹立在残砖断瓦之间,上梁皆露,三墙仅存,不似焚余,亦如劫后,唯或壁上尚存红笺吉语,表示日前曾有生人居住其中而已。呜呼,受者伤心,见者惨目,不图在反赤之京都而遇此现象也。虽然,此内务部之政事,又有大总统令许可,泰山可移,此案不可动矣。小民露宿,先朝露以何辞;老爷风餐,岂此风之可长?非小人无以养君子,圣训昭垂,安可违耶。 (十六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