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学院的火

类别:其他 作者:周作人字数:2287更新时间:23/03/02 14:31:06
十一月二十二日北京女子学院宿舍失火,焚伤学生杨立侃廖敏二人,因救治迟误,相继毙命。该院负责者任可澄林素园应负何种责任我并不想说,因为这件事自有直接关系的人来管,我们不妨暂且缄默;其次则稍有骨气的人自然知道怎样引责,不必等别人指斥,倘若脸皮厚的就是指斥他也没用,他反正是“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的,你说只是白费唇舌,——我疑心现在的情形正是属于后者;还有一层,自从研究系的日报周报之流借了三一八学生被残杀的事件攻击国立各校长为段章张目之后,我对于攻击任何人都取极慎重的态度,恐怕偶一不慎,有千百分之一像了若辈,岂能再保存我半分的人气,所以虽然这回任林显然无可逃责,除研究系外当无不同意,唯我尚拟不措一辞,只就别的方面略述我一二的感想。 我听了这件惨剧后首先感到的,其一是现在的文科学生缺少科学的常识。倘若杨廖二生更多知道一点酒精的性质,就不会发生这回的惨祸。这是教育家的责任,以后应当使文科学生有适当的科学知识,以便应付实际的生活,同时也要使理科学生有一点艺术的趣味。这已经是“贼出关门”的话,但总当胜于不关以至“开门揖盗”罢。 其二,我又痛切地感到现代医院制度的缺陷。女子学院的当局因为吝惜金钱,以致草菅人命,固然咎无可辞,但资本主义的医院制度也当负相当的责任。照道理讲来,医院是公益事业之一种,于人民的生死有直接关系,比别的事业尤为重要,应当由国家设立,一律平等地使国民能够享其利益,这才合理,但是现今的医院却是营业,完全是金钱的交易,无论什么危险急迫的病,如不先付下所勒索的钱来,便眼看你死下去,正如对溺在水里的人讲救命的价钱一样,晏然保存他的科学家的冷淡。本国人的大夫也够堕落了,基督教国的白种人所办的大医院或者更有过之无不及。在现今资本主义的世界,这或者是当然的吧。像上边所想像的公益的医院除非在共产社会里才会有,而共产主义是此刻中国的厉禁,据前卫戍司令,在海甸定有好几块“德政碑”的王懋帅的二十一(?)条,要不分首从悉处死刑的,我们赶紧住口,不要再谈他了。任林都是讨赤巨头吴子玉先生的幕僚,那么在这个年头儿他们的办法一定都是很对,合于“礼义廉耻”的,要反对他恐怕也不无作乱犯上的嫌疑。讲到底,现在做一个学生,被火酒烧伤,慢慢地抬到医院去,让她自己死去,这大约倒是她的本分与定命吧?自然,这还是应该感谢的,因为她有运气,并不是死于讨赤的兵燹。 十五年十一月。 男装 前见京津日文报载有锦州女子任阁臣,男装应募入奉军,人莫能辨,后以月经中行军,事乃显露,闻于长官,优遣回里云。我看了当时只起了一点grotesque之感,此外别无什么意思,因为我对于这些浪漫的事情,是没有多大趣味的。 但是在多数的同胞觉得这是一种美谈,韵事,值得低回咏叹,于是报纸上的文艺栏固然热闹起来了。今只举锦县白云居士的“题乡人从军女子任阁臣”诗四绝为例,其词曰: 风雨亭中女丈夫,千秋侠骨葬青芜, 裙边懒画孤山景,大半春愁付鉴湖。 不见当军鲁国娃,周夫人事尽堪夸, 者番巾帼英雄传,侬把头名记姓花。 荒凉三百年来事,能执干戈又见卿, 板荡中原胡骑入,夫人好为筑坚城。 仰天空唱木兰歌,古剑年年老不磨, 数遍须眉无弟子,兵书直合教宫娥。 老实说,这些话我都不大能够赞成。并不一定是因为自己当过兵的缘故,我对于兵毫不反对,而且还很赞成人去当兵,不过姑娘们我总想劝她们还是算了罢。早梳头勤裹脚,看家生儿子的人生观,我也知道是有点过时了,“这个年头儿”,我觉得她们也该有一点儿“军事知识”,能够为护身保家计而知道怎样使用钢枪。至于爱国呢,当然我们不能剥夺女子这个权利,(还是义务?)她们也自有适当的办法,虽然那是孤独的路。成群结队地攻上前去,那还是让男子们去做,反正他们很多,有肯为一个主义而战的,也有肯为几元钱而战的。木兰这位女士是有点靠不住的,恐怕是乌有先生的令爱罢,别的几位历史上的太太也只是说得好听,可以供诗料罢了,于国家没有多大的用处。只有某处的女子苏菲雅真值得佩服,她是一八八一年四月十六日死的,已经是四十六年了。 白云居士引风雨亭的鉴湖女侠,又说什么胡骑,似都有点不很妥。又女扮男装,违反男女有别之教条,比区区剪发者情节更为重大,理应从严惩办,方足以正人心而维风化,乃维持礼教的官宪反从而优遇之,则又何耶? (十五年十二月) 头发名誉和程度 八月二十日《世界日报》载“欧阳晓澜谓女附中未拒绝剪发女生投考”,结果是拒绝投考云无其事而不取剪发女生却是事实,请看这一节该女附中主任的谈话: “往时剪发生投考者,程度均不甚佳。……至校中诸生所以未有中途剪发者,因本校学生素爱名誉,学校既以整齐为教,学生亦不愿少数人独异。” 原来头发是与名誉和程度有这样的关系,真开发我的见识不少。剪发是不名誉的事,因为宪谕煌煌,在那里禁止,在顺民看来当然是无可疑的。但是程度呢?难道这真与头发有神秘的关系,乌云覆顶则经书烂熟,青丝坠地而英算全忘乎?奇哉怪哉,亦复异哉!虽然,是殆不足异也,古已有之。《旧约·士师记》第十六章说: “参孙对她说,向来人没有用剃头刀剃我的头,因为我自出母胎就归上帝作拿细耳人,若剃了我的头发,我的力气就离开我,我便软弱像别人一样。 大利拉使参孙枕着她的膝睡觉,叫了一个人来剃除他头上的七条发绺。于是大利拉克制他,他的力气就离开他了。大利拉说,参孙哪,非利士人拿你来了。参孙从睡中醒来,心里说,我要像前几次出去活动身体,他却不知道耶和华已经离开他了。非利士人将他拿住,剜了他的眼睛,带他下到迦萨,用铜链拘索他。他就在监里推磨。” 是的,她们毛丫头剪除了头上的两条发绺,于是《女儿经》的信徒克制她们,她们的名誉和程度离开她们了。阿门! (十六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