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

类别:其他 作者:周作人字数:3179更新时间:23/03/02 14:31:05
半农前天因为“老实说了”,闯下了弥天大祸,我以十年老友之谊很想替他排解排解,虽然我自己也闯了一点小祸,因为我如自由批评家所说“对于我等青年创作青年思想则绝口不提”。夫不提已经有罪,何况半农乃“当头一棒”而大骂乎?然则半农之罪无可逭已不待言,除静候自由批评之节钺(“Fasces”)降临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排解又有什么用处?我写这几句话,只是发表个人的意见,对于半农的老实说略有所批评或是劝告罢了。 《老实说了吧》的这一张副刊,看过后搁下,大约后来包了什么东西了,再也找不着,好在半农在《为免除误会起见》里已经改正前篇中不对的话句,将内容重新写出,现在便依照这篇来说,也就可以罢。半农的五项意见,再简单地写出来,就是这样: 一,要读书。 二,书要整本的读。 三,做文艺要下切实的工夫。 四,态度要诚实。 五,批评要根据事实。 对于这五项的意见我别无异议,觉得都可以赞成。但是,我对于半农特地费了好些气力,冒了好些危险去提出这五条议案来的这一件事,实在不能赞成。第一,这些“老生常谈”何必再提出来?譬如“读书先要识字”,“吃饭要细嚼”等等的话,实在平凡极了,虽然里边含着一定的道理,不识字即不能读书,狼吞虎咽地吃便要不消化,证据就在眼前,但把这种常识拿出来丁宁劝告,也未免太迂了。第二,半农说那一番话的用意我不很能够了解。难道半农真是相信“以大学教授的身份加上博士的头衔”应该有指导(或提携)青年的义务?而且更希望这些指导有什么效力么?大学教授也只是一种职业,他只是对于他所担任的学科与学生负有责任,此外的活动全是个人的兴趣,无论是急进也好缓进也好,要提携青年也好不提携也好,都是他的自由,并没有规定在聘任书上。至于博士,更是没有关系,这不过是一个名称,表示其人关于某种学问有相当的成绩,并不像凡属名为“儿子”者例应孝亲一样地包含着一种意义,说他有非指导青年不可的义务。我想,半农未必会如此低能,会这样地热心于无聊的指导。还有一层,指导是完全无用的。倘若有人相信鼓励会于青年有益,这也未免有点低能,正如相信骂倒会于青年有害一样。一个人到了青年(十五至二十五岁),遗传,家庭学校社会,已经把他安排好了,任你有天大的本领,生花的笔和舌头,不能改变得他百分之一二,就是他改变得五厘一分,这也还靠他本来有这个倾向,不要以为是你训导的功劳。基督教无论在西洋传了几百年之久,结果却是无人体会实行,只看那自称信奉耶教的英国的行为,五卅以来的上海,沙基,万县,汉口各地的蛮行,可以知道教训的力量是怎么地微弱,或者简直是没有力量。所以高谈圣道之人固然其愚不可及,便是大吹大擂地讲文学或思想革命,我也觉得有点迂阔,蒋观云咏卢骚云,“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即是这种迂阔思想的表现。半农未必有这样的大志吧,去执行他教授博士的指导青年的天职?那么,这一番话为什么而说的呢?我想,这大约是简单地发表感想而已。以一个平常人的资格,看见什么事中意什么事不中意,便说一声这个好那个不好,那是当然的。倘若有人不以为然,让他不以为然罢了,或者要回骂便骂一顿,这是最“素朴与真诚”的办法。半农那篇文如专为发表感想,便应该这样做,没有为免除误会起见之必要,因为误会这东西是必不能免除,而且照例是愈想免除反愈加多的。总之,我对于半农的五项意见是有同感的,至于想把这个当作什么供献,我以为未免有迂夫子气;末了想请大家来讨论解决,则我觉得实在是多此一举。 十六年一月十六日夜。 致溥仪君书 溥仪先生: 听我的朋友胡适之君说,知道你是一位爱好文学的青年,并且在两年前“就说要取消帝号,不受优待费”,思想也是颇开通的。我有几句话早想奉告,但是其时你还是坐在宫城里下上谕,我又不知道写信给皇帝们是怎样写的,所以也就搁下;现在你已出宫了,我才能利用这半天的工夫写这一封信给你。 我先要跟着我的朋友钱玄同君给你道贺,贺你这回的出宫。这在你固然是偿了宿愿,很是愉快,在我们也一面满了革命的心愿,一面又消除了对于你个人的歉仄。你坐在宫城里,我们不但怕要留为复辟的种子,也觉得革命事业因此还未完成;就你个人而言,把一个青年老是监禁在城堡里,又觉得心里很是不安。张国焘君住在卫戍司令部的优待室里,陈独秀君住在警察厅的优待室里,章太炎先生被优待在钱粮胡同,每月有五百元的优待费,但是大家千辛万苦的营救,要放他们出来。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所要者是身体与思想之自由,并非“优待”,——被优待即是失了自由了。你被圈禁在宫城里,连在马路上骑自行车的自由都没有,我们虽然不是直接负责,听了总很抱歉,现在你能够脱离这种羁绊生活,回到自由的天地里去,我们实在替你喜欢,而且自己也觉得心安了。 我很赞成钱君的意见,希望你补习一点功课,考入高中,毕业大学后再往外国留学。但我还有特别的意见,想对你说的,便是关于学问的种类的问题。据我的愚见,你最好是往欧洲去研究希腊文学。替别人定研究的学科是很危险的事,因为与本人的性质与志趣未必一定相合,但是我也别有一种理由,说出来可以当作参考。中国人近来大讲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然而专门研究某一种文化的人终于没有,所以都说的不得要领。所谓西方文化究竟以那一国为标准,东方文化究竟是中国还是印度为主呢?现代的情状固然重要,但是重要的似乎在推究一点上去,找寻他的来源。我想中国的,印度的,以及欧洲之根源的希腊的文化,都应该有专人研究,综合他们的结果,再行比较,才有议论的可能。一切转手的引证全是不可凭信。研究东方文化者或者另有适当的人,至于希腊文化我想最好不如拜托足下了。文明本来是人生的必要的奢华,不是“自手至口”的人们所能造作的,我们必定要有碗够盛酒肉,才想到在碗上刻画几笔花,倘若终日在垃圾堆上拣煤粒,那有工夫去做这些事。希腊的又似乎是最贵族的文明,在现在的中国更不容易理解。中国穷人只顾拣煤核,阔人只顾搬钞票往外国银行里存放,知识阶级(当然不是全体)则奉了群众的牌位,预备作“应制”的诗文;实质上是可吃的便是宝物,名目上是平民的便是圣旨,此外都不值一看。这也正是难怪的,大家还饿鬼似的在吞咽糟糠,那里有工夫想到制造“嘉湖细点”,更不必说吃了不饱的茶食了。设法叫大家有饭吃诚然是亟应进行的事,一面关于茶食的研究也很要紧,因为我们的希望是大家不但有饭而且还有能赏鉴茶食的一日。想到这里,我便记起你来了,我想你至少该有了解那些精美的文明的可能,——因为曾做过皇帝。我决不是在说笑话。俗语云,“做了皇帝想成仙”,制造文明实在就是求仙的气分,不过所成者是地仙,所享者是尘世清福而已,这即是希腊的“神的人”的理想了。你正式的做了三年皇帝,又非正式做了十三年,到现在又愿意取消帝号,足见已饱厌南面的生活,尽有想成仙的资格,我劝告你去探检那地中海的仙岛,一定能够有很好的结果。我想你最好在英国或德国去留学,随后当然须往雅典一走,到了学成回国的时候,我们希望能够介绍你到北京大学来担任(或者还是创设)希腊文学的讲座。 末了我想申明一声,我当初是相信民族革命的人,换一句话即是主张排满的,但辛亥革命——尤其是今年取消帝号以后,对于满族的感情就很好了,而且有时还觉得满人比汉人更有好处,因为他较有大国民的态度,没有汉人中北方的家奴气与南方的西崽气。这是我个人的主观的话,我希望你不会打破我这个幻想罢。 民国十三年十一月三十日周作人。 这封信才写好,阅报知溥仪君已出奔日本使馆了。我不知道他出奔的理由,但总觉得十分残念。他跟着英国人日本人这样的跑,结果于他没有什么好处,——只有明白的汉人(有辫子的不算)是满人和他的友人,可惜他不知道。希望他还有从那些人的手里得到自由的日子,这封信仍旧发表。在别一方面,他们是外国人,他们对于中国的幸灾乐祸是无怪的,我们何必空口同他们讲理呢?我们已经打破了大同的迷信,应该觉悟只有自己可靠,……所可惜者中国国民内太多外国人耳。 十二月一日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