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快邮
类别:
其他
作者:
周作人字数:3878更新时间:23/03/02 14:31:05
万羽兄:
这回爱国运动可以说是盛大极了,连你也挂了白文小章跑的那么远往那个地方去。我说“连你”,意思是说你平常比较的冷静,并不是说你非爱国专家,不配去干这宗大事,这一点要请你原谅。但是你到了那里,恐怕不大能够找出几个志士——自然,揭贴,讲演,劝捐,查货,敲破人家买去的洋灯罩,(当然是因为仇货,)这些都会有的,然而城内的士商代表一定还是那副脸嘴罢?他们不谈钱水,就谈稚老鹤老,或者仍旧拿头来比屁股,至于在三伏中还戴着尖顶纱秋,那还是可恶的末节了。在这种家伙队里,你能够得到什么结果?所以我怕你这回的努力至少有一半是白费的了。
我很惭愧自己对于这些运动的冷淡一点都不轻减。我不是历史家,也不是遗传学者,但我颇信丁文江先生所谓的谱牒学,对于中国国民性根本地有点怀疑;吕滂(G. Le Bon)的《民族发展之心理》及《群众心理》(据英日译本,前者只见日译)于我都颇有影响,我不很相信群众或者也与这个有关。巴枯宁说,历史的唯一用处是教我们不要再这样,我以为读史的好处是在能豫料又要这样了;我相信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事中国此后也不会有,将来舞台上所演的还是那几出戏,不过换了脚色,衣服与看客。五四运动以来的民气作用,有些人诧为旷古奇闻,以为国家将兴之兆,其实也是古已有之,汉之党人,宋之太学生,明之东林,前例甚多,照现在情形看去与明季尤相似:门户倾轧,骄兵悍将,流寇,外敌,其结果——总之不是文艺复兴!孙中山未必是崇祯转生来报仇,我觉得现在各色人中倒有不少是几社复社,高杰左良玉,李自成吴三桂诸人的后身。阿尔文夫人看见她的儿子同他父亲一样地在那里同使女调笑,叫道“僵尸!”我们看了近来的情状怎能不发同样的恐怖与惊骇?佛教我是不懂的,但这“业”——种性之可怕,我也痛切地感到。即使说是自然的因果,用不着怎么诧异,灰心,然而也总不见得可以叹许,乐观:你对高山说希望中国会好起来,我不能赞同你,虽然也承认你的热诚与好意。
其实我何尝不希望中国会好起来?不过看不见好起来的征候,所以还不能希望罢了。好起来的征候第一是有勇气。古人云,“知耻近乎勇。”中国人现在就不知耻。我们大讲其国耻,但是限于“一致对外”,这便是卑鄙无耻的办法。三年前在某校讲演,关于国耻我有这样几句话:
“我想国耻是可以讲的,而且也是应该讲的。但是我这所谓国耻并不专指丧失什么国家权利的耻辱,乃是指一国国民丧失了他们做人的资格的羞耻。这样的耻辱才真是国耻。……
中国女子的缠足,中国人之吸鸦片,买卖人口,都是真正的国耻,比被外国欺侮还要可耻。缠足,吸鸦片,买卖人口的中国人,即使用了俾士麦毛奇这些人才的力量,凭了强力解决了一切的国耻问题,收回了租界失地以至所谓藩属,这都不能算作光荣,中国人之没有做人的资格的羞耻依然存在。固然,缠足,吸鸦片,买卖人口的国民,无论如何崇拜强权,到底能否强起来,还是别一个问题。……”
这些意见我到现在还没有什么更改。我并不说不必反抗外敌,但觉得反抗自己更重要得多,因为不但这是更可耻的耻辱,而且自己不改悔也就决不能抵抗得过别人。所以中国如要好起来,第一应当觉醒,先知道自己没有做人的资格至于被人欺侮之可耻,再有勇气去看定自己的丑恶,痛加忏悔,改革传统的谬思想恶习惯,以求自立,这才有点希望的萌芽,总之中国人如没有自批巴掌的勇气,一切革新都是梦想,因为凡有革新皆从忏悔生的。我们不要中国人定期正式举行忏悔大会,对证古本地自怨自艾,号泣于旻天,我只希望大家伸出一只手来摸摸胸前脸上这许多疮毒和疙瘩。照此刻的样子,以守国粹夸国光为爱国,一切中国所有都是好的,一切中国所为都是对的,在这个期间,中国是不会改变的,不会改好,即使也不至于变得再坏。革命是不会有的,虽然可以有换朝代;赤化也不会有的,虽然可以有扰乱杀掠。可笑日本人称汉族是革命的国民,英国人说中国要赤化了,他们对于中国事情真是一点都不懂。
近来为了雪耻问题平伯和西谛大打其架,不知你觉得怎样?我的意思是与平伯相近。他所说的话有些和“敌报”相像,但这也不足为奇,萧伯讷罗素诸人的意见在英国看来何尝不是同华人一鼻孔出气呢?平伯现在固然难与萧罗诸公争名,但其自己谴责的精神我觉得是一样地可取的。
密思忒西替羌不久将往西藏去了,他天天等着你回来,急于将一件关系你的尊严的秘密奉告。现在我暗地里先通知了你,使你临时不至仓皇失措。其事如下:有一天我的小侄儿对我们臧否人物,他说,“那个报馆的小孩儿最可恶,他这样地(做手势介),‘喂,小贝!小贝!’……”他自己虽只有三岁半,却把你认做同僚,你的蓄养多年的胡须在他眼睛里竟是没有,这种大胆真可佩服,虽然对于你未免有点失敬。——连日大雨,苦雨斋外筑起了泥堤,总算侥幸免于灌浸,那个夜半乱跳吓坏了疑古君的老虾蟆,又出来呱呱地大叫了,令我想起去年的事,那时你正坐在黄河船里哪。草草。
十四年七月二七日。
条陈四项
半农兄:
你荣任副刊记者,我于看见广告以前早已知道,因为在好几天前你打电话来叫寄稿,我就答应给你帮忙了。论理是早应该敬赠花红,以表祝贺之意,但是几个礼拜终于没有送,实在是对不起之至。不过我未曾奉贺,也不是全然因为懒惰,一半还是另有道理的。为什么呢?这有两个理由。其一,为副刊记者难。这件事已经衣萍居士说过,无须多赘,只看孙伏老办副刊办得“天怒人怨”,有一回被贤明的读者认为“假扮”国籍,“有杞天之虑”。其二,为某一种以外的副刊记者更不易。据北京的智识阶级说近年中国读者遭殃,因为副刊太多,正如土匪逃兵一样,弄得民不聊生,非加剿除不可,而剿除的责任即在某一种副刊,实行“逼死”战策,出人民于水火之中而登诸衽席之上,盖犹我世祖轩辕皇帝讨蚩尤之意也。目下某交换局长(这个名字实在定得有点促狭,不过我可不负责任,因为大家知道这是孤桐先生所设的局)不曾亲自督战,或者(我希望)还“逼”得不很厉害也未可知,可是这个年头儿——喔,这个年头儿着实不好惹,一不留心便被局长的部下逼住,虽欲长居水平线下的地位而不可得。有这几种原因,我觉得副刊记者这个宝位也像大总统一般是有点可为而不可为的,所以我也就踌躇着,不立即发一个四六体的电报去奉贺了。
我写这封信给你,固然是专为道歉,也想顺便上一个条陈,供献我的几项意见。其实我那里会有好意见呢?我们几个人千辛万苦地办了一个报,自以为是不用别人的钱,不说别人的话的,或者还有一点儿特色,可是这却压根儿就不行,名人的批评说这是北京的“晶报”,所以我即使有意见,也不过是准“太阳晒屁股赋”之流罢了。供献给你有什么用处?然而转侧一想,太阳晒屁股有何不好?况且你,也是我们一伙儿,翻印过《何典》之类,难以入博士之林。今人有言,“惺惺惜惺惺”,我觉得更有供献意见之必要,冀贵刊“日就月将缉熙光明”,渐有太阳晒脊梁之气象,岂不休哉!
今将我的四不主义列举于左,附加说明,尚祈采择施行,幸甚。
一,不可“宣称赤化”。此种危险至大,不待烦言,唯有一点须加说明:您老于经济学这种学问大约是一个门外汉,同我差不多,恐怕“邺架”上不见得有吗克思的著作,于宣传此项邪说上绝少可能,我的警告似属蛇足,但我们要知道,在我们民国这个解说略有不同,应当照现在通行的最广义讲,倘若读者嫌此句字面太新,或改作较古的“莫谈国事”亦无不可。
二,不可捧章士钊段祺瑞。这样说未免有点失敬,不过这两个只是代表大虫类的东西,并不是指定的。又“不可车旁军”一条可以附在这里边,不必另立专条了。
三,不可怕太阳晒屁股,但也不可乱晒,这条的意思等于说“不可太有绅士气,也不可太有流氓气”。这是我自己的文训之一,但还不能切实做到,因为我恐怕还多一点绅士气?
四,不可轻蔑恋爱。当然是说副刊上不可讨厌谈恋爱的诗歌小说论文而不登,只要他做的好,——并非说副刊记者。天下之人大都健忘,老年的人好像是生下来就已头童齿豁,中年的人出娘胎时就穿着一套乙种常礼服,没有幼少时代似的,煞是可怪可笑。从前张东荪君曾在《学灯》(?)上说,他最讨厌那些青年开口就要讲结婚问题,当时我对朋友说,张君自己或者是已不成问题了,所以不必再谈,但在正成为问题的青年要讲结婚问题却是无怪的,讨厌他的人未免太是自己中心主义了。(在你的一位同行拉丁系言语学教授丹麦人Nyrop老先生的一本怪书《亲嘴与其历史》的英译本里,有一句俗谚,忘记是德国的呢还是别国了,此刻也懒得向书堆中去覆查,就含胡一点算了罢,其词曰,“我最讨厌人家亲嘴,倘若我没有分,”这似乎可以作别一种解释。)我希望你能容许他们(并不是叫“他”代表,只是因为“她”大抵现在是还未必肯来谈,所以暂时从省)讲恋爱,要是有写得好的无妨请赐“栽培”,妹呀哥呀的多几句,似乎还不是怎么要不得的毛病,可以请你将尊眼张大一点,就放了过去。这一条的确要算是废话,你的意见大约原来也是这样,而且或者比我还要宽大一点也未可知。不过既然想到了,所以也仍旧写在后面,表示我对于现在反恋爱大同盟的不佩服之至意。至于我自己虽然还不能说老,但这类文章大约是未必做了,所以记者先生可以相信我这条陈确是大公无私的。
我的条陈就止于此了,末了再顺便想问一声记者先生,不知道依照衣萍居士的分类,我将被归入那一类里去?别的且不管,只希望不要被列入元老类,因为元老有时虽然也有借重的时候,但实在有点是老管家性质,他的说话是没有人理的,无论是呼吁或是训诲,这实在是乏味的事。还有一层,俗谚云,“看看登上座,渐渐入祠堂,”这个我也有点不很喜欢。所以总而言之,请你不要派我入第一类,再请会同衣萍居士将第二类酌改名称为“亲友”,准我以十年来共讲闲话的资格附在里边,那就可以勉强敷衍过去了。
十五年七月三日,岂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