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讨好的思想革命

类别:其他 作者:周作人字数:1999更新时间:23/03/02 14:31:05
《努力周报》停刊了。这是一件可惜的事。但胡适之先生的公开信里说,要改办月刊或半月,而且“将来的新《努力》已决定多做思想文学上的事业”,这又不得不说是一件很可喜的事。 我是赞成文学革命的事业的,而尤其赞成思想革命。但我要预先说明,思想革命是最不讨好的事业,只落得大家的打骂而不会受到感谢的。做政治运动的人,成功了固然大有好处,即失败了,至少在同派总还是回护感谢。唯独思想革命的鼓吹者是个孤独的行人,至多有三个五个的旅伴;在荒野上叫喊,不是白叫,便是惊动了熟睡的人们,吃一阵臭打。民党的人可以得孙中山的信用,津派的人可以蒙曹仲三的赏识,虽然在敌派是反对他们;至于思想改革家则两面都不讨好,曹仲三要打他,孙中山未必不要骂他,甚至旧思想的牺牲的老百姓们也要说他是离经叛道而要求重办。因为中国现在政治不统一,而思想道德却是统一的,你想去动他一动,便要预备被那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南南北北的人齐起作对,变成名教罪人。《新青年》正是一个前例,陈独秀办《向导》,胡适之办《努力》,不过受到一部分人的恶感,为了《新青年》上的几篇思想上的文章,二位却至今为全国旧派的眼中钉,与秋瑾案有关的“张让老”近来反对经子渊做浙四中校长,电文里还说及陈胡之罪大恶极。我并不是将这些话来恐吓胡先生,劝他不要干这不讨好的事,实在倒是因为他肯挺身来肩这个水浸木梢,非常佩服,所以写这几行,以表我对于这件事的欢迎与忧虑。 要讲思想改革,势必对于习惯的旧道德要加以攻击,这决不是我们这“礼义之邦”的人所能容受的。不但年老的如此,便是青年里也有许多许多“年不老而心已老”的先生们,更反对得起劲。倘若这只是我的杞忧,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所怕者是我的预言竟中,——不幸我的预言曾中过好几次。或者别的问题还不至于十分要紧,但讲到性的伦理的改革,我相信必定要遇见老心的少年(老年的不必说)的迫害。……猪仔尚可,心老杀我!愿“新《努力》”冒险努力! 十二年十月。 问星处的豫言 东安市场有一个“问心处”,颇得名流要人的信任,竟说他的占卜很有效验,不过我没有去请教过,不能代为证明。我自己的豫言倒觉得还有点可靠,将来想开设一个“问星处”,出而问世,现在不妨先将成绩宣布一二,自画自赞地鼓吹一番。 壬戌夏间我曾豫言中国将实行取缔思想,以后又宣言思想界的趋势是倾向于复古的反动。虽然当时有“何之”先生(原名系拉丁文缩写,今僭为译义,系采用四书成语,“世界丛书”中虽有现成的译名,因为有五个字,太累坠了,所以不曾遵用)表示反对,然而事实胜于雄辩,“何之”先生与鄙人都已将被列入“黑表”,而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天风堂文集”因“一目斋文集”而禁止,《爱美的戏剧》因《爱的成年》而连累,最近听说“幾道严复”的《社会通诠》——其实是甄克思的《政治史》也被列入违碍书目了,大约是受了社会主义的嫌疑。多年以前日本警厅因为内田鲁庵所译显克微支的《二人画工》里的恋人常要Kiss,所以把它禁止;俄国检查官见点心铺广告里有“赐顾士商可以自由选择”之语,勃然大怒,勒令删改,现在加上民主立宪的大中华的盛事,不但是无独有偶,并且鼎足而三了。这决不只是衮衮诸公为然,便是青年也是如此,但看那种严厉地对付太戈耳的情形就可知道,倘若有实权在手,大约太翁纵不驱逐出境,《吉檀伽利》恐不免于没收禁止的罢。这种头等时新的运动,根本精神上与维持礼教的反动并无不同,便是要取缔思想;至于思想之能否取缔,使定于一尊,则老头子与少年人都是一样地不明白,也并不曾想到了。 三个月前北京演“伟大影片”《自由魂》,提倡三K党的忠义,我就恐怕中国要有三J党出现,演出胡狲学戈力拉的把戏,果然近日报载上海抄查三K党机关部,捉到两个美国籍民,五个中国人。不过我要招承,虽然我亦“不幸而言中”,这回的神课却错了一点,我的星象上竟看不出来这是美国三K党的支部,——我竟想不到中国人会替美国人来组织仇杀有色人种的会党!中国人向来颇有秘密结社之嗜好,家族制度已就破坏,不可收拾,却去另外组织,爹爹伯伯叔叔的乱叫,像煞有介事地胡闹一阵,历来会党之多可为左证。不过那些密秘团体当初各有正当的目的,如青红帮之亡清,“安庆(!)道友”之安清,只是后来渐渐忘记罢了。至于三K党,则以除有色人种为职志,而中国面皮焦黄眼睛石硬的朋友们茫茫然趋之如归市,可谓极天下之奇观矣。这个奇观在鄙人的豫言中先见其机,不可谓非星术之神妙,纵或稍有出入,亦已为世界所希见,尽足夸耀于豫言界者矣。 虽然,鄙人岂真有神术者哉!我所恃者亦只一颗给予光明之星耳,——星非他,即一部《纲鉴易知录》是也。昔巴枯宁有言,“历史唯一的用处是警戒人不要再那么样”,我则反其言曰“历史唯一的用处是告诉人又要这么样了”!苟明此义,便能预知国民之未来,“虽百世亦可知”。我依据这个星光的指示,豫言中国国民暂时要这样地昏愦胡涂下去,但是以后也未必更利害,因为已经胡涂到这个地步,也无从再加胡涂上去了。 (十三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