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的禁娼

类别:其他 作者:周作人字数:2015更新时间:23/03/02 14:31:03
日前看见“社会咫闻”里记上海租界禁娼的成绩,据说捕房对于私娼从严取缔,科罪较重,盖以此等无耻妇女,实为禁娼前途之障碍物。原来娼妓制度之存在,完全由于这班“无耻妇女”的自己愿意去消遣的做这事情!我真觉得诧异,她们为什么不坐在家里舒舒服服的吃白米饭,却要去做这样无耻的行为,坏乱我们善良的风俗?真应该严办才好。古时有一个皇帝,问没有饭吃的灾民“何不食肉糜”?我也要替中产阶级对于此等无耻妇女诘问一声。 但是我看了廿一日《觉悟》上引德国人柯祖基的话,却又与中产阶级的捕房的意见完全不同。他说: “资本家不但利用她们(女工)的无经验,给她们少得不够自己开销的工钱,而且对她们暗示,或者甚至明说,只有卖淫是补充收入的一个法子。 在资本制度之下,卖淫成了社会的台柱子。” 那么,禁娼前途之障碍物,当然不在那些无耻的妇女,而在于有耻的资本家们了;或者我们不归罪于个人,可以说在于现在的经济制度。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有什么成绩可说。即使苟安姑息的在现今社会之下要讲补救,也只能救济,不是可以一禁了之的。倘若那些无耻妇女的为娼,并非为生计所迫,的确由于闲着无事,借此消遣,好像抹牌吸烟一样,那么当然可以用法律的力去禁绝了。但是现在的情形并不如此;嗜好恶癖可以禁止,饥寒无可禁止:虽然是资本家,这些道理总应该知道罢? 话虽如此,上海的资本家主张禁娼,虽然是“掩耳盗铃”,但不好意思招承“公妻是资本主义的一特色”,公然宣布卖淫是必要的事,总算是还有一点良心的了。 (十年十月) 先进国之妇女 在一张报纸上见到这样的一节文章: “日本号称先进文明国,而妇女界之黑暗依然如故。记者旅日有年,对于一切政情及妇女问题研究有素,觉日本之妇女与我国之妇女进化之迟速诚有霄渊之别。近日本报虽颇有提倡中日妇女社交公开之说,记者甚赞成之。我先进国之妇女,倘能不分轸域,将不见天日之日本妇女援登衽席,其功德岂浅鲜哉。” 日本现代妇女界的情形如何,我并不想来详细叙述,因为我对于这些问题不曾“研究有素”,何苦多来献丑;我所觉得有点怀疑的,是“我先进国”之妇女的进化是否真是“霄”了?老实说,在现今的经济制度底下,就是我们男子界也还不免黑暗依然如故,妇女界更不必说;夫人,内掌柜,姨太太,校书等长短期的性的买卖,真是滔滔者天下皆是,有谁能够援登别人?《诗经》上说,“我躬不阅,遑恤我后,”真可以给妇女界咏了。再老实的说,中国和日本的妇女在境遇上可以说是半斤和八两,分不出什么霄渊, (在知识上且不去多嘴,)不过中国多了一件缠脚的小事情罢了。别位对于这事不知作何感想,我却是非常的不愉快,觉得因为有这些尖脚的姊妹们在那里走,连累我不但不能够以先进国民自豪,连后进国民的头衔也有点把握不住了。我大约也可以算是一个爱中国者,但是因为爱他,愈期望他光明起来,对于他的黑暗便愈憎恨,愈要攻击:这也是自然的道理。这位记者旅日有年,因此把本国的情形忘记了,原也不足为奇,不过怕有人误会以为这又是中国的夸大狂的一种表现,所以略加说明。我听说有一位堂堂的专门教授在《地学杂志》上也常常发表这一类的文章,虽然有医生疑他是患“发花呆”的,其实未必如此,也只为往日本去了两趟,把本国的事情忘却净尽罢了。 能够知道别人的长处,能够知道自己的短处,这是做人第一要紧的条件,要批评别国的时候更须紧紧记住:大家只请看罗素评论英国及中国的文章,那便是最好的一个榜样。 (十一年十月) 可怜悯者 蔼里斯(Havelock Ellis)是英国有名的善种学和性的心理学者,又是文明批评家;所著的《新精神》(New Spirit)是世界著名的一部文学评论。今天读他的《随感录》(Impressions and Comments),看见有这一节话: “生长在自然中的生物,到处都是美的;只在人类中间才有丑存在。野蛮人也几乎到处都是殷勤而且和睦;只在文明人中间才会有苛刻与倾轧。亨利爱理斯在纪述他十八世纪时在赫贞湾的经历的书中说,有一群爱思吉摩人——特别慈爱他们的小孩的一个民族——到英国居留地来,很哀伤的诉说他们所受的苦难与大饥荒,以至他们的一个小孩因此被吃掉充饥了。英国人听了只有笑,那些生气的爱思吉摩人便走去了。在那时候,世界上任何地方,有什么野蛮人听了会发笑呢?我记起几年前曾看见一个人走进火车,把别个旅客放在角里保留他的坐位的毯子丢在一旁,很强顽的占据了这个坐位。这样的一个人,如生在野蛮人中间,存活得下去的么?现在浮在大家目前的善种学理想,即使不能引导我们到什么天国里去,只要可以阻止我们中间比有礼的野蛮人更低级的人类的发生,那就已经有了他的效用了。” 我读了不禁想起上海商报馆书记席上珍女士缢死的事件。她死在报馆里,据说她的同僚便在旁边做起滑稽诗或拟悼亡诗来。我不忍相信,但是看近来报纸上的滑稽趣味的趋向,我相信这是会有的事。野蛮人虽然会杀人或吃敌人的肉,但看见他的同伴死了,决不会欢喜跳舞的,便是在高等动物界里也决不会,——除了狼以外。 该得诅咒的是那伪文明与伪道德,使人类堕落成为狼以下的地位的生物,——而他们则是可怜悯者。 (十一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