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日的恶化
类别:
其他
作者:
周作人字数:1751更新时间:23/03/02 14:31:02
中国近来有多数的人排日,这是的确的事实。中国人何以对于日本恶感最深?这原因自然很是复杂,但我想第一个重要的是因为日本是能了解中国人的坏性质,用了适当的方法来收拾他。
我们知道日本干这些事的是一部分军国主义的人,我们要反对他们,同反对本国的掠夺阶级的人们一样。但多数排日的人,却是概括的对于日本各种人们一味的排斥,专门培养国民间的憎恶,这是我所很不赞成的。
日前在上海报上看见关于留日学生黄裘自杀的通信,有几句话很可以证明我所说的恶影响。黄君的自杀,有些报上说是因为和一个看护妇失恋而生的。一位留学生下判语道:“但日本看护妇即是娼妓淫卖之一种,中国留日的人个个都晓得的,有了钱就可以和他苟合,怎么还会失恋呢?”这种概括的断定,武断的证据,很有专制时代官吏舞文的笔法,实在不是我们受过一点新教育的青年所应该有的。
我们反抗的范围应该限于敌对的人。倘与他们的敌对行为没有关系,就是敌对者亲族近邻,我们也应区别,不能一概的加以反对。即使可以毁坏他们的名誉,间接的使敌对者受点损害,也是不正当的,得不偿失的事。对于别人的一方面,与人道合不合,不说也罢。对于自己的一方面,我们不值得为了快心的小利益去供献这样的大牺牲,——培养国民间的憎恶,养成专断笼统的思想,失坠了国民的品格。
亲日派
中国的亲日派,同儒教徒一样,一样的为世诟病,却也一样的并没有真实的当得起这名称的人。
中国所痛恶的,日本所欢迎的那种亲日派,并不是真实的亲日派,不过是一种牟利求荣的小人,对于中国,与对于日本,一样有害的,——一面损了中国的实利,一面损了日本的光荣。
我们承认一国的光荣在于他的文化——学术与艺文,并不在他的属地利权或武力,而且这些东西有时候还要连累了缺损他原有的光荣。所以那些日本的侵略主义的人也算不得真的亲日派,——因为他们所爱所亲的都只是一国的势或利,因此反将他原有的光荣缺损了。
中国并不曾有真的亲日派,因为中国还没有人理解日本国民的真的光荣,这件事只看中国出版界上没有一册书或一篇文讲日本的文艺或美术,就可知道了。日本国民曾经得到过一个知己,便是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 1850—1904),他才是真的亲日派!中国有这样的人么?我惭愧说,没有。此外有真能理解及绍介英德法俄等国的文化到中国来的真的亲英亲德亲……派么?谁又是专心研究与中国文化最有关系的印度的亲印派呢?便是真能了解本国文化的价值,真实的研究整理,不涉及复古及自大的,真的爱国的国学家,也就不很多吧?
日本的朋友,我要向你道一句歉,我们同你做了几千年的邻居,却举不出一个人来,可以算是你真的知己。但我同时也有一句劝告,请你不要认你不肖子弟的恶友为知己,请你拒绝他们,因为他们只能卖给你土地,这却不是你的真光荣。
(十月十九日)
译诗的困难
日本的太田君送我一本诗集。太田君是医学士,但他又善绘画,作有许多诗歌戏曲,他的别名木下杢太郎,在日本艺术界里也是很有名的。这诗集名“食后之歌”,是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出版的。我翻了一遍,觉得有几首很有趣味,想将他译成中国语,但是忙了一晚,终于没有一点成绩。
我们自己做诗文,是自由的,遇着有不能完全表现的意思,每每将他全部或部分的改去了,所以不大觉得困难。到了翻译的时候,文中的意思是原来生就的,容不得我们改变,而现有的文句又总配合不好,不能传达原有的趣味,困难便发生了。原作倘是散文,还可勉强敷衍过去,倘是诗歌,他的价值不全在于思想,还与调子及气韵很有关系的,那便实在没有法子。要尊重原作的价值,只有不译这一法。
中国话多孤立单音的字,没有文法的变化,没有经过文艺的淘炼和学术的编制,缺少细致的文词,这都是极大的障碍。讲文学革命的人,如不去应了时代的新要求,努力创造,使中国话的内容丰富,组织精密,不但不能传述外来文艺的情调,便是自己的略为细腻优美的思想,也怕要不能表现出来了。
至于中国话的能力到底如何,能否改造的渐臻完善?这个问题我可不能回答。
我曾将这番话讲给我的朋友疑古君听,他说:“改造中国话原是要紧,至于翻译一层,却并无十分难解决的问题。翻译本来只是赈饥的办法,暂时给他充饥,他们如要尽量的果腹,还须自己去种了来吃才行。可译的译他出来,不可译的索性不译,请要读的人自己从原本去读。”我想这话倒也直捷了当,很可照办,所以我的《食后之歌》的翻译也就借此藏拙了。
(十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