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小说是在《彷徨》里边,题目便叫作“弟兄”。

类别:其他 作者:周作人字数:5676更新时间:23/03/02 14:30:52
八日,晴。上午往北大图书馆,下午二时返。自昨晚起稍觉不适,似发热,又为风吹少头痛,服规那丸四个。 九日,晴,风。上午不出门。 十一日,阴,风。上午服补丸五个令泻,热仍未退,又吐。 十二日,晴。上午往首善医院乞诊,云是感冒。 十三日,晴。下午请德国医生格林来诊,云是疹子,齐寿山君来为翻译。 十六日,晴。下午请德国医生狄博尔来诊,仍齐君通译。 二十日,晴。下午招匠来剪发。 廿一日,晴,风。上午写日记,自十二日起未写,已阅二星期矣。下午以小便请医院检查,云无病,仍服狄博尔药。 廿八日,晴。下午得丸善十五日寄小包,内梭罗古勃及库普林小说集各一册。 我们根据了前面的日记,再对于本文稍加说明。小说中所称“同兴公寓”,那地方即是绍兴县馆,但是那高吟白帝城的对面的寓客却是没有的,因为那补树书屋是个独院,南边便是供着先贤牌位的仰蕺堂的后墙。其次,普悌思大夫当然即是狄博尔,据说他的专门是妇科,但是成为北京第一名医,一般内科都看,讲到诊金那时还不算顶贵,大概出诊五元是普通,如本文中所说。请中医来看的事,大概也是实有的,但日记上未写,有点记不清了,本文加上一句“要看你们的家运”的话,这与《朝花夕拾》中陈莲河说的“可有什么冤愆”互为表里,作者遇到中医是不肯失掉机会,不以一矢相加遗的。其三,医生说是疹子,以及检查小便,都是事实,虽然后来想起来,有时也怀疑这恐怕还是猩红热吧。其四,本文中说取药来时收到“索士”寄来的一本《胡麻与百合》,实在乃是两册小说集,后来便译了两篇出来,都登在《新青年》上,其中库普林的《皇帝的公园》要算是顶有意思。本文中说沛君转脸去看窗上挂着的日历,只见上面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这与日记上所记的廿八只是差了一天。 以上是我在“彷徨衍义”中的一节,现在几乎全抄了来,再稍为补充一点儿。当时鲁迅所用的听差即是会馆里的“长班”的儿子,鲁迅送他一个外号曰公子,做事有点麻胡,所以看病的事差不多由他下班后自己来办。现在只举一例,会馆生活很是简单,病中连便器都没有,小便使用大玻璃瓶,大便则将骨牌凳放翻,洋铁簸箕上厚铺粗草纸,姑且代用,有好多天都由鲁迅亲自拿去,倒在院子东南角的茅厕去。这似乎是一件琐屑的事,但是我觉得值得记述,其余的事情不再多说也可以了。 此外还有一点,虽然与小说无关,似可附带的一说,便是鲁迅的肯给人家看稿,修改,抄录。对于一般青年朋友,他也是一样,我现在只是根据自己的记忆来说罢了。过去在东京的时候,我们翻译小说卖钱,如《红星佚史》以至《劲草》,又编刊《域外小说集》,所译原稿都由他修正一过,再为誊清。后来在绍兴县馆,我在北大教书的讲义,给《新青年》翻译的小说,也是如此,他总叫起了草先给他一看,又说你要去上课,晚上我给你抄了吧。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久远了,现在似乎也无须再提,可是事有凑巧,前几时在故纸堆中找着了若干页旧稿,乃是《域外小说集》第三册的一部分稿子,这就令我又想起旧事来了。《域外小说集》第二册的末页登有预告,其中一项是匈牙利密克札特的《神盖记》,那时译出了第一卷,经鲁迅修改过,这篇稿这回找了出来了。我们找到了英文译本,又在德国舍耳的《世界文学史》上见到作者的照相,更是喜欢,发心译它出来,可是《域外小说集》第二册以后不能出版,所以这译稿也只有那第一卷。英译原书前年借给了康嗣群君,由他译成中文,沿用原书名字曰“圣彼得的伞”,在上海出版了。这是很可喜的一件事,如今旧译稿第一卷又于无意中发见,不但是《域外小说集》有关的唯一的资料,而且还可以看出鲁迅亲笔的绵密修改的痕迹,更是可以珍重了。原稿寄给上海的唐弢先生,由他转交鲁迅纪念馆,读者当可以看得到吧。 鲁迅与闰土 鲁迅对于故乡农民是颇有情分的,如小说《故乡》里写“闰土”时可见。“闰土”虽是一个典型人物,但所取材,不少来自一个真实的“闰土”。 鲁迅与闰土相识,并不是偶然的。鲁迅是破落大家出身,因为原是大家,旧称读书的“士大夫”,即是知识分子,在地位上与农工大众有若干距离,但是又因为是破落了,这又使得他们有接近的可能。而且这里还有一个特殊的情况,乡下许多村庄,都是聚族而居的,有如李家庄,全村都是姓李的本家,鲁迅的外婆家所在名叫“安桥头”,可是居民大都是姓鲁的。地主仍然要作威福,但一面于贫富之外还保存着辈分尊卑的区分,尽管身分是雇工,主人方面可是仍要叫他“太公”或是“公公”。鲁迅在外婆家习见这种情形,自己家里又有一种传统的习惯,女人小孩对于雇工在称呼上表示客气,例如“闰土”的父亲名叫章福庆,照例叫他作“庆叔”。这一件是由于祖母蒋老太太的示范,别一方面祖父介孚公虽是翰林出身,做过知县,平时爱骂人,直从昏太后(西太后)呆皇帝(光绪)骂起,绝不留情,可是对做工的人却是相当客气。鲁迅在这样空气中长大,这就使得他可以和做工亲属相处,何况“闰土”本来又是小时候的朋友呢。 “闰土”的父亲章福庆是杜浦村的人,那地方是海边沙地,平常只种杂粮,夏天则种西瓜等物。他本身是个竹工,一面种着地,分一份时间给人家帮忙,在鲁迅家里已经很久了。被鲁迅当作模特儿的“闰土”是他的独子,小名阿水,学名加了一个“运”字上去。浙东运闰二字读音相同,鲁迅小说中便借用了,水则改为同是五行中的一个土字,这便成了“闰土”。这个叫阿水的“闰土”大约比鲁迅要大两三岁,他们初次相见是在前清癸巳(一八九三)年正月,因为曾祖母去世,家中叫“闰土”来帮忙,看守祭器,那时他大概是十五六岁,是一个质朴老实的少年。那时候他给鲁迅讲捕鸟的法子,讲沙地里动物和植物的生活,什么角麂,跳鱼,种种奇异的景物,这在城里人听去,觉得沙地真是异境,非常的美丽。他这时给予鲁迅的第一个印象一直没有磨灭,比别的印象都深。这以后他们见面,至少有记录可考的,乃是庚子(一九〇〇)年的正月,查我的旧日记上记有这样两项: “初六日,晴。下午同大哥及章水登应天塔,至第四级,罡风拂面,凛乎其不可留,遂回。” “初七日,晴。下午至江桥,章水往陶二峰处测字,予同大哥往观之,皆谰语可发噱。”所谓“谰语”至今还是清楚记得,测字人厉声的说,有什么“混沌乾坤,阴阳搭戤,勿可着鬼介来亨著”。末一句用国语意译或可云“别那么活见鬼”,似很严厉的训斥语。当时觉得测字人对顾客这种口气很是可笑,“闰土”听了却并不生气,只是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事隔多年之后这才知道,那时他正在搞恋爱,虽然他已有了妻子,却同村里的一个寡妇要好,结果似乎终于成功,但是同妻子离婚,花了不少的钱,经济大受影响。这是“庆叔”在晚年才对鲁迅的母亲说出来的。那些谰语,鲁迅一直记着,“着鬼介来亨著”一语还常引用,但是那垂头丧气的印象似已逐渐忘记了。 到一九一九年冬末,鲁迅因为搬家北上,回到绍兴去,又会见了“闰土”,他发见了这二十几年的光阴带来了多少的变化!天灾,人祸,剥削,欺凌,使得当年教鲁迅捕鸟,讲海边故事的少年,一变而为衰老,阴沉,麻木,卑屈的人,虽然质朴诚实还是仍旧,这怎能使得《故乡》的作者不感到悲哀呢?那时候我不曾在场,但这情形细细写在那篇小说上,使我也一同感到他的悲哀。《故乡》作于一九二一年,发表在五月号的《新青年》上。不过三十年,中国解放终于成功了。鲁迅与“闰土”未及亲见解放成功,虽是遗憾,但是现在“闰土”的孙子已经长成,在绍兴的鲁迅纪念馆服务,我觉得这事很有意思,这里值得报告一下的。 我希望在不远的期间能够往绍兴去走一趟,不但看看故乡在解放后的变化,还可以看看这位“闰土”的孙子,打听一下他们家里过去的情形,在馆里还可以见到一个老朋友,乃是鲁迅母亲时代就在家帮过多年忙的王鹤招,也是很愉快的事。我所觉得高兴的,不但是可以知道他们的近状,因为追怀往事,或者还能记起些遗忘的事情来,给我作回忆文的资料,这也还不至于是完全自私的愿望吧。 (《工人日报》) 鲁迅在南京学堂 鲁迅与南京的关系相当不浅,虽然他在南京只是前后五个年头,比起留学日本的七年来,时间要少些。他于前清光绪戊戌(一八九八)年闰三月十一日从绍兴出发,经过杭州上海,于十七日到了南京。四月初五日写信给家里,说往江南水师学堂考试,作论文一篇,题为“武有七德论”,考取为试习生,将来有缺可补二班。他所进的是水师的管轮班,即是后来所谓轮机科,但是他在那里只留了半年,于十月中回到家里,那时他因为学堂里太是“乌烟瘴气”,已经退了学了。到了十一月二十四日又动身往南京去,改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十二月十七日家信附寄功课单一纸回来,可以证明已经考进学校了。至辛丑(一九〇一)年十二月初八日起毕业大考,壬寅(一九〇二)年正月决定派赴日本留学,二月十五日乃离南京赴上海,转往东京去了。 那时前清政府还是用科举取士,考试八股文和试帖诗,知识分子想求“上进”,只有走这一条道,才算是正路,此外如无钱捐官,只好去学幕,做“师爷”去了。学校还全然没有,不过顺了办“江南制造局”的潮流,在南京杭州等处办了几个特殊的“书院”,教授格致等所谓西学,不过还是需要膳费,穷人没法进去,只有关于军事的,因为中国一直说“好男不当兵”,投考的人很少,所以特别不收膳费,而且每月还给津贴,这种机关当然不能称为书院,所以改称“学堂”。鲁迅前后所进的便正是这种学堂,他之所以进去也并不是因为志愿当海陆军人,实在只为的可以免费读书罢了。水师既然是乌烟瘴气,结果只好改考陆师,恰巧其时开办矿路学堂,附设在陆师学堂里面,鲁迅便往那里去报考,论性质本与“格致书院”近似,大概因为附在陆师的缘故吧,名称也就不叫书院而称学堂了。 水师陆师两个学堂都在南京的城北,水师距旧时的仪凤门不远,它有很高的机器厂的烟囱和桅竿,在近地便可望见,从城外进来是在马路的右手。沿着马路前去,前面一处名叫三牌楼,便是陆师学堂所在地,但是从水师往陆师去,中间还有一条便道,要近得不少,只是不能通车而已。水师陆师都是军事学校,校长称为总办,照例是候补道充任,水师既是乌烟瘴气,论理陆师也该相差不远。可是不知怎的,陆师总办比较要好得多,鲁迅在校的后两年,总办俞恪士(名明震)乃是候补道里很开通的人,后来鲁迅对他一直很有敬意,在日记中说及称为“俞师”。现在事隔五十余年,陆师遗址几乎无从查考,水师在国民政府时代闻曾作为海军部官署,恐怕原状也已什不存一了吧。 “十二月二十四日,晴冷。午饭后步行至陆师学堂,道路泥泞,下足为难。同大哥谈少顷,即偕至鼓楼一游,张协和君同去,啜茗一盏而返。予循大路回堂,已四下钟矣。晚大哥忽至,携来赫胥黎《天演论》一本,译笔甚好。夜同阅《苏报》等,至十二下钟始睡。”这里值得说明的,便是张协和这人。鲁迅在学堂的时候,我去访问,在宿舍内见到同住的人,乃是芮石臣,(原名芮体乾,毕业后改姓名为顾琅,)与张协和(名邦华)。后来派往日本留学,在这三人外加了伍仲文(名崇学),本来是“前五名”,又一个人则如鲁迅在《朝花夕拾》中所说,因为祖母哭得死去活来,所以只好中止了。这位张君与鲁迅同班同房间,日本弘文学院同学,浙江两级师范同事,又是教育部同事,直到鲁迅离开北京一直有着交往。张君后来在南京教育部任职,到解放前国民党政府逃往台湾,他这才离开,回到北京,仍旧住在他的旧址:西城松鹤庵二十六号。他的年纪同鲁迅差不多,前年走来看我,还很是康健。现在知道鲁迅在南京时代的事情的人,住在北京的,大概只有我们两人了吧。我就是不敢去烦扰他,他所知道的鲁迅在学堂的情况,一定要比我多得多了。 (《新华日报》) 鲁迅的笑 鲁迅去世已满二十年了,一直受到人民的景仰,为他发表的文章不可计算,绘画雕像就照相所见,也已不少。这些固然是极好的纪念,但是据个人的感想来说,还有一个角落,似乎表现得不够充分,这便不能显出鲁迅的全部面貌来。这好比是个盾,它有着两面,虽然很有点不同,可是互相为用,不可偏废的。鲁迅最是一个敌我分明的人,他对于敌人丝毫不留情,如果是要咬人的叭儿狗,就是落了水,他也还是不客气的要打。他的文学工作差不多一直是战斗,自小说以至一切杂文,所以他在这些上面表现出来的,全是他的战斗的愤怒相,有如佛教上所显现的降魔的佛像,形象是严厉可畏的。但是他对于友人另有一副和善的面貌,正如盾的向里的一面,这与向外的蒙着犀兕皮的大不相同,可能是为了便于使用,贴上一层古代天鹅绒的里子的。他的战斗是有目的的,这并非单纯的为杀敌而杀敌,实在乃是为了要救护亲人,援助友人,所以那么的奋斗,变相降魔的佛回过头来对众生的时候,原是一副十分和气的金面。鲁迅为了摧毁反革命势力—降魔—而战斗,这伟大的工作,和相随而来的愤怒相,我们应该尊重,但是同时也不可忘记他的别一方面,对于友人特别是青年和儿童那和善的笑容。 我曾见过些鲁迅的画像,大都是严肃有余而和蔼不足。可能是鲁迅的照相大多数由于摄影时的矜持,显得紧张一点,第二点则是画家不曾和他亲近过,凭了他的文字的印象,得到的是战斗的气氛为多,这也可以说是难怪的事。偶然画一张轩眉怒目,正要动手写反击“正人君子”的文章时的像,那也是好的,但如果多是紧张严肃的这一类的画像,便未免有单面之嫌了。大凡与他生前相识的友人,在学校里听过讲的学生,和他共同工作,做过文艺运动的人,我想都会体会到他的和善的一面,多少有过些经验。有一位北京大学听讲小说史的人,曾记述过这么一回事情。鲁迅讲小说到了《红楼梦》,大概引用了一节关于林黛玉的本文,便问大家爱林黛玉不爱?大家回答,大抵都说是爱的吧,学生中间忽然有人询问,周先生爱不爱林黛玉?鲁迅答说,我不爱。学生又问,为什么不爱?鲁迅道,因为她老是哭哭啼啼。那时他一定回答得很郑重,可是我们猜想在他嘴边一定有一点笑影,给予大家很大的亲和之感。他的文章上也多有滑稽讽刺成分,这落在敌人身上,是一种鞭打,但在友人方面看去,却能引起若干快感。我们不想强调这一方面,只是说明也不可以忽略罢了。本来这两者的成分也并不是平均的,平常表现出来还是严肃这一面为多。我对于美术全是门外汉,只觉得在鲁迅生前,陶元庆给他画过一张像,觉得很不差,鲁迅自己当时也很满意,仿佛是适中的表现出了鲁迅的精神。 (《陕西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