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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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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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字数:30616更新时间:23/03/02 14:30:31
《阿Q正传》发表以后,我写过一篇小文章,略加以说明,登在那时的《晨报副镌》上。后来《阿Q正传》与《狂人日记》等一并编成一册,即是《呐喊》,出在新潮社丛书里,其时傅孟真罗志希诸君均已出国留学去了,《新潮》交给我编辑,这丛书的编辑也就用了我的名义。出版以后大被成仿吾所挖苦,说这本小说集既然是他兄弟编的,一定好的了不得。——原文不及查考,大意总是如此。于是我恍然大悟,原来关于此书的编辑或评论我是应当回避的。这是我所得的第一个教训。不久在中国文坛上又起了《阿Q正传》是否反动的问题。恕我记性不好,不大能记得谁是怎么说的了,但是当初决定《正传》是落伍的反动的文学的,随后又改口说这是中国普罗文学的正宗者往往有之。这一笔“阿Q的旧账”至今我还是看不懂,本来不懂也没有什么要紧,不过这切实的给我一个教训,就是使我明白这件事的复杂性,最好还是不必过问。于是我就不再过问,就是那一篇小文章也不收到文集里去,以免为无论那边的批评家所援引,多生些小是非。现在鲁迅死了,一方面固然也可以如传闻乡试封门时所祝,正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的时候,一方面也可以说,要骂的捧的或利用的都已失了对象,或者没有什么争论了亦未可知。这时候我想来说几句话,似乎可以不成问题,而且未必是无意义的事,因为鲁迅的学问与艺术的来源有些都非外人所能知,今本人已死,舍弟那时年幼亦未闻知,我所知道已为海内孤本,深信值得录存,事虽细微而不虚诞,世之识者当有取焉。这里所说限于有个人独到之见独创之才的少数事业,若其他言行已有人云亦云的毁或誉者概置不论,不但仍以避免论争,盖亦本非上述趣意中所摄者也。
鲁迅本名周樟寿,生于清光绪辛巳八月初三日。祖父介孚公在北京做京官,得家书报告生孙,其时适有张——之洞还是之万呢?来访,因为命名曰张,或以为与灶君同生日,故借灶君之姓为名,盖非也。书名定为樟寿,虽然清道房同派下群从谱名为寿某,祖父或忘记或置不理均不可知,乃以寿字属下,又定字曰豫山,后以读音与雨伞相近,请于祖父改为豫才。戊戌春间往南京考学堂,始改名树人,字如故,义亦可相通也。留学东京时,刘申叔为河南同乡办杂志曰“河南”,孙竹丹来为拉稿,豫才为写几篇论文,署名一曰迅行,一曰令飞,至民七在《新青年》上发表《狂人日记》,于迅上冠鲁姓,遂成今名。写随感录署名唐俟,唐者“功不唐捐”之唐,意云空等候也,《阿Q正传》特署巴人,已忘其意义。
鲁迅在学问艺术上的工作可以分为两部,甲为搜集辑录校勘研究,乙为创作。今略举于下:
甲部
一,《会稽郡故书杂集》。
二,谢承《后汉书》(未刊)。
三,《古小说钩沉》(未刊)。
四,《小说旧闻钞》。
五,《唐宋传奇集》。
六,《中国小说史》。
七,《嵇康集》(未刊)。
八,《岭表录异》(未刊)。
九,汉画石刻(未完成)。
乙部
一,小说:《呐喊》,《彷徨》。
二,散文:《朝华夕拾》,等。
这些工作的成就有大小,但无不有其独得之处,而其起因亦往往很是久远,其治学与创作的态度与别人颇多不同,我以为这是最可注意的事。豫才从小就喜欢书画,——这并不是书家画师的墨宝,乃是普通的一册一册的线装书与画谱。最初买不起书,只好借了绣像小说来看。光绪癸巳祖父因事下狱,一家分散,我和豫才被寄存在大舅父家里,住在皇甫庄,是范啸风的隔壁,后来搬往小皋步,即秦秋渔的娱园的厢房。这大约还是在皇甫庄的时候,豫才向表兄借来一册《荡寇志》的绣像,买了些叫作吴公纸的一种毛太纸来,一张张的影描,订成一大本,随后仿佛记得以一二百文钱的代价卖给书房里的同窗了。回家以后还影写了好些画谱,还记得有一次在堂前廊下影描马镜江的《诗中画》,或是王冶梅的《三十六赏心乐事》,描了一半暂时他往,祖母看了好玩,就去画了几笔,却画坏了,豫才扯去另画,祖母有点怅然。后来压岁钱等等略有积蓄,于是开始买书,不再借抄了。顶早买到的大约是两册石印本冈元凤所著的《毛诗品物图考》,这书最初也是在皇甫庄见到,非常歆羡,在大街的书店买来一部,偶然有点纸破或墨污,总不能满意,便拿去掉换,至再至三,直到伙计烦厌了,戏弄说,这比姊姊的面孔还白呢,何必掉换,乃愤然出来,不再去买书。这书店大约不是墨润堂,却是邻近的奎照楼吧。这回换来的书好像又有什么毛病,记得还减价以一角小洋卖给同窗,再贴补一角去另买了一部。画谱方面那时的石印本大抵陆续都买了,《芥子园画传》自不必说,可是却也不曾自己学了画。此外陈 子的《花镜》恐怕是买来的第一部书,是用了二百文钱从一个同窗的本家那里得来的。家中原有几箱藏书,却多是经史及举业的正经书,也有些小说如《聊斋志异》,《夜谈随录》,以至《三国演义》,《绿野仙踪》等,其余想看的须得自己来买添,我记得这里边有《酉阳杂俎》,《容斋随笔》,《辍耕录》,《池北偶谈》,《六朝事迹类编》,二酉堂丛书,《金石存》,《徐霞客游记》等。新年出城拜岁,来回总要一整天,船中枯坐无聊,只好看书消遣,那时放在“帽盒”中带了去的大抵是《游记》或《金石存》,——后者自然是石印本,前者乃是图书集成局的扁体字的。唐代丛书买不起,托人去转借来看过一遍,我很佩服那里的一篇《黑心符》,抄了《平泉草木记》,豫才则抄了三卷《茶经》和《五木经》。好容易凑了块把钱,买来一部小丛书,共二十四册,现在头本已缺无可查考,但据每册上特请一位族叔题的字,或者名为“艺苑捃华”吧,当时很是珍重耽读,说来也很可怜,这原来乃是书估从龙威秘书中随意抽取,杂凑而成的一碗“拼拢坳羹”而已。这些事情都很琐屑,可是影响却颇不小,它就“奠定”了半生学问事业的倾向,在趣味上到了晚年也还留下好些明了的痕迹。
戊戌往南京,由水师改入陆师附设的路矿学堂,至辛丑毕业派往日本留学,此三年中专习科学,对于旧籍不甚注意,但所作随笔及诗文盖亦不少,在我的旧日记中略有录存。如戊戌年作《戛剑生杂记》四则云:
“行人于斜日将堕之时,暝色逼人,四顾满目非故乡之人,细聆满耳皆异乡之语,一念及家乡万里,老亲弱弟必时时相语,谓今当至某处矣,此时真觉柔肠欲断,涕不可仰。故予有句云,日暮客愁集,烟深人语喧,皆所身历,非托诸空言也。”
“生鲈鱼与新粳米炊熟,鱼须斫小方块,去骨,加秋油,谓之鲈鱼饭。味甚鲜美,名极雅饬,可入林洪《山家清供》。”
“夷人呼茶为梯,闽语也。闽人始贩茶至夷,故夷人效其语也。”
“试烧酒法,以缸一只猛注酒于中,视其上面浮花,顷刻迸散净尽者为活酒,味佳,花浮水面不动者为死酒,味减。”又《莳花杂志》二则云:
“晚香玉本名土馝螺斯,出塞外,叶阔似吉祥草,花生穗间,每穗四五球,每球四五朵,色白,至夜尤香,形如喇叭,长寸余,瓣五六七不等,都中最盛。昔圣祖仁皇帝因其名俗,改赐今名。”
“里低母斯,苔类也,取其汁为水,可染蓝色纸,遇酸水则变为红,遇碱水又复为蓝。其色变换不定,西人每以之试验化学。”诗则有庚子年作《莲蓬人》七律,《庚子送灶即事》五绝,各一首,又庚子除夕所作《祭书神文》一首,今不具录。辛丑东游后曾寄数诗,均分别录入旧日记中,大约可有十首,此刻也不及查阅了。
在东京的这几年是鲁迅翻译及写作小说之修养时期,详细须得另说,这里为免得文章线索凌乱,姑且从略。鲁迅于庚戌(一九一〇年)归国,在杭州两级师范绍兴第五中学及师范等校教课或办事,民元以后任教育部佥事,至十四年去职,这是他的工作中心时期,其间又可分为两段落,以《新青年》为界。上期重在辑录研究,下期重在创作,可是精神还是一贯,用旧话来说可云不求闻达。鲁迅向来勤苦作事,为他人所不能及,在南京的时候手抄汉译赖耶尔(C.Lyell)的《地学浅说》(案即是Principles of Geology )两大册,图解精密,其他教本称是,但因为我不感到兴趣,所以都忘记是什么书了。归国后他就开始抄书,在这几年中不知共有若干种,只是记得的就有《穆天子传》,《南方草木状》,《北户录》,《桂海虞衡志》,程瑶田的《释虫小记》,郝懿行的《燕子春秋》,《蜂衙小记》与《记海错》,还有从《说郛》抄出的多种。其次是辑书。清代辑录古逸书的很不少,鲁迅所最受影响的还是张介侯的二酉堂吧,如《凉州记》,段颎阴铿的集,都是乡邦文献的辑集也。(老实说,我很喜欢张君所著书,不但是因为辑古逸书收存乡邦文献,刻书字体也很可喜,近求得其所刻《蜀典》,书并不珍贵,却是我所深爱。)他一面翻古书抄唐以前小说逸文,一面又抄唐以前的越中史地书。这方面的成绩第一是一部《会稽郡故书杂集》,其中有谢承《会稽先贤传》,虞预《会稽典录》,钟离岫《会稽后贤传记》,贺氏《会稽先贤像赞》,朱育《会稽土地记》,贺循《会稽记》,孔灵符《会稽记》,夏侯曾先《会稽地志》,凡八种,各有小引,卷首有叙,题曰太岁在阏逢摄提格(民国三年甲寅)九月既望记,乙卯二月刊成,木刻一册。叙中有云:
“幼时尝见武威张澍所辑书,于凉土文献撰集甚众,笃恭乡里,尚此之谓,而会稽故籍零落,至今未闻后贤为之纲纪,乃创就所见书传刺取遗篇,累为一帙。”又云:
“书中贤俊之名,言行之迹,风土之美,多有方志所遗,舍此更不可见,用遗邦人,庶几供其景行,不忘于故。”这里辑书的缘起与意思都说的很清楚,但是另外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叙文署名“会稽周作人记”,向来算是我的撰述,这是什么缘故呢?查书的时候我也曾帮过一点忙,不过这原是豫才的发意,其一切编排考订,写小引叙文,都是他所做的,起草以至誊清大约有三四遍,也全是自己抄写,到了付刊时却不愿出名,说写你的名字吧,这样便照办了,一直拖了二十年余。现在觉得应该说明了,因为这一件小事我以为很有点意义。这就是证明他做事全不为名誉,只是由于自己的爱好。这是求学问弄艺术的最高的态度,认得鲁迅的人平常所不大能够知道的。其所辑录的古小说逸文也已完成,定名为“古小说钩沉”,当初也想用我的名字刊行,可是没有刻板的资财,托书店出版也不成功,至今还是搁着。此外又有一部谢承《后汉书》,因为谢伟平是山阴人的缘故,特为辑集,可惜分量太多,所以未能与《故书杂集》同时刊板,这从笃恭乡里的见地说来也是一件遗憾的事。豫才因为古小说逸文的搜集,后来能够有小说史的著作,说起缘由来很有意思。豫才对于古小说虽然已有十几年的用力,(其动机当然还在小时候所读的书里,)但因为不喜夸示,平常很少有人知道。那时我在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做“票友”,马幼渔君正当主任,有一年叫我讲两小时的小说史,我冒失的答应了回来,同豫才说起,或者由他去教更为方便,他说去试试也好,于是我去找幼渔换了别的什么功课,请豫才教小说史,后来把讲义印了出来,即是那一部书。其后研究小说史的渐多,如胡适之马隅卿郑西谛孙子书诸君,各有收获,有后来居上之概,但那些似只在后半部,即宋以来的章回小说部分,若是唐以前古逸小说的稽考恐怕还没有更详尽的著作,这与《古小说钩沉》的工作正是极有关系的。对于画的爱好使他后来喜欢翻印外国的板画,编选北平的诗笺,为世人所称,但是他半生精力所聚的汉石刻画像终于未能编印出来,或者也还没有编好吧。
末了我们略谈鲁迅创作方面的情形。他写小说其实并不始于《狂人日记》,辛亥冬天在家里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以东邻的富翁为“模特儿”,写革命的前夜的事,性质不明的革命军将要进城,富翁与清客闲汉商议迎降,颇富于讽刺的色彩。这篇文章未有题名,过了两三年由我加了一个题目与署名,寄给《小说月报》,那时还是小册,系恽铁樵编辑,承其覆信大加称赏,登在卷首,可是这年月与题名都完全忘记了,要查民初的几册旧日记才可知道。第二次写小说是众所共知的《新青年》时代,所用笔名是鲁迅,在《晨报副镌》为孙伏园每星期日写《阿Q正传》则又署名巴人,所写随感录大抵署名唐俟,我也有一两篇是用这个署名的,都登在《新青年》上,近来看见有人为鲁迅编一本集子,里边所收就有一篇是我写的,后来又有人选入什么读本内,觉得有点可笑。当时世间颇疑巴人是蒲伯英,鲁迅则终于无从推测,教育部中有时纷纷议论,毁誉不一,鲁迅就在旁边,茫然相对,是很有“幽默”趣味的事。他为什么这样做的呢?并不如别人所说,因为言论激烈所以匿名,实在只如上文所说不求闻达,但求自由的想或写,不要学者文人的名,自然也更不为利,《新青年》是无报酬的,《晨报副刊》多不过一字一二厘罢了。以这种态度治学问或做创作,这才能够有独到之见,独创之才,有自己的成就,不问工作大小都有价值,与制艺异也。鲁迅写小说散文又有一特点,为别人所不能及者,即对于中国民族的深刻的观察。大约现代文人中对于中国民族抱着那样一片黑暗的悲观的难得有第二个人吧。豫才从小喜欢“杂览”,读野史最多,受影响亦最大,——譬如读过《曲洧旧闻》里的因子巷一则,谁会再忘记,会不与《一个小人物的忏悔》所记的事情同样的留下很深的印象呢?在书本里得来的知识上面,又加上亲自从社会里得来的经验,结果便造成一种只有苦痛与黑暗的人生观,让他无条件(除艺术的感觉外)的发现出来,就是那些作品。从这一点说来,《阿Q正传》正是他的代表作,但其被普罗批评家所(曾)痛骂也正是应该的。这是寄悲愤绝望于幽默,在从前那篇小文里我曾说用的是显克微支夏目漱石的手法,著者当时看了我的草稿也加以承认的,正如《炭画》一般里边没有一点光与空气,到处是愚与恶,而愚与恶又复厉害到可笑的程度。有些牧歌式的小话都非佳作,《药》里稍露出一点的情热,这是对于死者的,而死者又已是做了“药”了,此外就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寄托希望与感情。不被礼教吃了肉去就难免被做成“药渣”,这是鲁迅对于世间的恐怖,在作品上常表现出来,事实上也是如此。讲到这里我的话似乎可以停止了,因为我只想略讲鲁迅的学问艺术上的工作的始基,这有些事情是人家所不能知道的,至于其他问题能谈的人很多,还不如等他们来谈罢。
廿五年十月廿四日,北平。
关于鲁迅书后
日前给《宇宙风》写了一篇关于鲁迅的文章,随后宇宙风社来信说,在东京的一段落未曾写入,嘱再写一篇当作补遗。本来在“吃烈士”之风正盛的时候,我不预备多写以免有嫌疑,但如补前篇的遗漏,那也似乎无妨,所以勉强再写了一点寄去。这是十一月八日的事,次日接到武昌来的一明信片,其文云:
“鲁迅先生死了!
今天看见《宇宙风》二十八期所载下期新目预告,将有《鲁迅的学问》一文发表。我想,鲁迅先生的学问,先生是不会完全懂得的,此事可不劳费神,且留待别些年青人去做,若稿已告成,自可束之高阁,不必发表。此上祝好!武昌田上。”
这种信或文章在我看了是并不觉得希奇的,因为我有点儿像王荆公的样子觉得人言不足信,自己的短长还是自己知道的最清楚,虽然称赞当然要比骂好,但听了总都是耳边风也。这回对于武昌田君的信片却特别觉得有兴趣。为什么呢?“明珠”栏刚有长之的小文,题曰“封条”,末节有云:
“现在中国文坛上损失了一位大人物——鲁迅。于是我又开始看见各色各样的封条,大概仍是封好了,不许动,完事。这恐怕是中国人所最善于作的了,作书是为要人看,但在中国却要藏之名山,书是为要人读,但在中国却要束之高阁。”田君的信片上明明令人“束之高阁”,觉得这是很好的资料,可以给封条主义做个实例。至于我那两篇文章却终于发表了,因为我觉得没有遵命之必要。那文章差不多都是行状中的零碎材料,假如有毛病则其唯一的毛病该是遗忘,即在不能完全记得而不在懂得与否。我在这里觉得很有兴趣的,即田君未曾见到文中所说何事而便云不必发表。老实说,我那篇文章里遗漏当然很多,如豫才捐刊《百喻经》这一件事,便是刚才读了《民间》周刊上伏园的文章才记起来的。经末识语云:
“会稽周树人施洋银六十元,敬刻此经,连圈计字二万一千零八十一个,印送功德书一百本,余资六元拨刻《地藏十轮经》。民国三年秋九月,金陵刻经处识。”本来事情太多了,老人又记性不好,有些事的确要靠朋友们帮忙才能凑足,自然有些也是别人不会知道的。田君于未见之先便如此不满足,其殆有先见欤?希望读后更能匡我不逮,如伏园那么有所补益,愿谨候明教。如或单纯是封条主义,则不佞素不喜各色封条,幸恕不能承教耳。十一月十七日。
关于鲁迅之二
我为《宇宙风》写了一篇关于鲁迅的学问的小文之后便拟暂时不再写这类文章,所以有些北平天津东京的新闻杂志社的嘱托都一律谢绝了,因为我觉得多写有点近乎投机学时髦,虽然我所有的资料都是事实,并不是普通《宦乡要则》里的那些祝文祭文。说是事实,似乎有价值却也没价值,因为这多是平淡无奇的,不是奇迹,不足以满足观众的欲望。一个人的平淡无奇的事实本是传记中的最好资料,但唯一的条件是要大家把他当做“人”去看,不是当做“神”,——即是偶像或傀儡,这才有点用处,若是神则所需要者自然别有神话与其神学在也。乃宇宙风社来信,叫我再写一篇,略说豫才在东京时的文学的修养,算作前文的补遗,因为我在那里边曾经提及,却没有叙述。这也成为一种理由,所以补写了这篇小文,姑且当作一点添头也罢。
豫才的求学时期可以分作三个段落,即自光绪戊戌(一八九八)至辛丑(一九〇一)在南京为前期,自辛丑至丙午(一九〇六)在东京及仙台为中期,自丙午至己酉(一九〇九)又在东京为后期。这里我所要说的只是后期,因为如他的自述所说,从仙台回到东京以后他才决定要弄文学。但是在这以前他也未尝不喜欢文学,不过只是赏玩而非攻究,且对于文学也还未脱去旧的观念。在南京的时候豫才就注意严幾道的译书,自《天演论》以至《法意》,都陆续购读。其次是林琴南,自《茶花女遗事》出后,随出随买,我记得最后的一部是在东京神田的中国书林所买的《黑太子南征录》,一总大约有二三十种罢。其时“冷血”的文章正很时新,他所译述的《仙女缘》,《白云塔》我至今还约略记得,还有一篇嚣俄(Victor Hugo)的侦探谈似的短篇小说,叫作什么尤皮的,写得很有意思,苏曼殊又同陈独秀在国民日日新闻上译登《惨世界》,于是一时嚣俄成为我们的爱读书,搜来些英日文译本来看。末了是梁任公所编刊的《新小说》。《清议报》与《新民丛报》的确都读过也很受影响,但是《新小说》的影响总是只有更大不会更小。梁任公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当初读了的确很有影响,虽然对于小说的性质与种类后来意见稍稍改变,大抵由科学或政治的小说渐转到更纯粹的文艺作品上去了。不过这只是不看重文学之直接的教训作用,本意还没有什么变更,即仍主张以文学来感化社会,振兴民族精神,用后来的熟语来说,可以说是属于为人生的艺术这一派的。丙午年夏天豫才在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退了学,回家去结婚,其时我在江南水师学堂,前一年的冬天到北京练兵处考取留学日本,在校里闲住半年,这才决定被派去学习土木工程,秋初回家一转,同豫才到东京去。豫才再到东京的目的他自己已经在一篇文章中说过,不必重述,简单的一句话就是欲救中国须从文学始。他的第一步的运动是办杂志。那时留学生办的杂志并不少,但是没有一种是讲文学的,所以发心想要创办,名字定为“新生”,——这是否是借用但丁的,有点记不清楚了,但多少总有关系。其时留学界的空气是偏重实用,什九学法政,其次是理工,对于文学都很轻视,《新生》的消息传出去时大家颇以为奇,有人开玩笑说这不会是学台所取的进学新生么。又有人(仿佛记得是胡仁源)对豫才说,你弄文学做甚,有什么用处?答云,学文科的人知道学理工也有用处,这便是好处。客乃默然。看这种情形,《新生》的不能办得好原是当然的。《新生》的撰述人共有几个我不大记得了,确实的人数里有一位许季黻(寿裳),听说还有袁文薮,但他往西洋去后就没有通信。结果这杂志没有能办成,我曾根据安特路朗(Andrew Lang)的几种书写了半篇《日月星之神话》,稿今已散失,杂志的原稿纸却还有好些存在。
办杂志不成功,第二步的计画是来译书。翻译比较通俗的书卖钱是别一件事,赔钱介绍文学又是一件事,这所说的自然是属于后者。结果经营了好久,总算印出了两册《域外小说集》。第一册上有一篇序言,是豫才的手笔,说明宗旨云:
“《域外小说集》为书,词致朴讷,不足方近世名人译本,特收录至审慎,移译亦期弗失文情。异域文术新宗,由此始入华土。使有士卓特,不为常俗所囿,必将犁然有当于心,按邦国时期,籀读其心声,以相度神思之所在。则此虽大海之微沤与,而性解思惟,实寓于此。中国译界,亦由是无迟莫之感矣。己酉正月十五日。”过了十一个年头,民国九年春天上海群益书社愿意重印,加了一篇新序,用我出名,也是豫才所写的,头几节是叙述当初的情形的,可以抄在这里:
“我们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有一种茫漠的希望,以为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因为这意见,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介绍外国新文学这一件事。但做这事业,一要学问,二要同志,三要工夫,四要资本,五要读者。第五样逆料不得,上四样在我们却几乎全无。于是又自然而然的只能小本经营,姑且尝试,这结果便是译印《域外小说集》。
当初的计画,是筹办了连印两册的资本,待到卖回本钱,再印第三第四,以至第多少册的。如此继续下去,积少成多,也可以约略介绍了各国名家的著作了。于是准备清楚,在一九〇九年二月,印出第一册,到六月间,又印出了第二册。寄售的地方,是上海和东京。
半年过去了,先在就近的东京寄售处结了账。计第一册卖去了二十一本,第二册是二十本,以后可再也没有人买了。那第一册何以多卖一本呢?就因为有一位极熟的友人,怕寄售处不遵定价,额外需索,所以亲去试验一回,果然划一不二,就放了心,第二本不再试验了。但由此看来,足见那二十位读者,是有出必看,没有一人中止的,我们至今很感谢。
至于上海,是至今还没有详细知道。听说也不过卖出了二十册上下,以后再没有人买了。于是第三册只好停板,已成的书便都堆在上海寄售处堆货的屋子里。过了四五年,这寄售处不幸失了火。我们的书和纸板都连同化成灰烬。我们这过去的梦幻似的无用的劳力,在中国也就完全消灭了。”这里可以附注几句。《域外小说集》第一册印了一千本,第二册只有五百本。印刷费是蒋抑卮(鸿林)代付的,那时蒋君来东京医治耳疾,听见译书的计画甚为赞成,愿意帮忙,上海寄售处也即是他的一家绸缎庄。那个去试验买书的则是许季黻也。
《域外小说集》两册中共收英美法各一人一篇,俄四人七篇,波兰一人三篇,波思尼亚一人二篇,芬兰一人一篇。从这上边可以看出一点特性来,即一是偏重斯拉夫系统,一是偏重被压迫民族也。其中有俄国的安特来夫(Leonid Andrejev)作二篇,伽尔洵(V.Garshin)作一篇,系豫才根据德文本所译。豫才不知何故深好安特来夫,我所能懂而喜欢者只有短篇《齿痛》(“Ben Tobit”),《七个绞死的人》与《大时代的小人物的忏悔》二书耳。那时日本翻译俄国文学尚不甚发达,比较的绍介得早且亦稍多的要算屠介涅夫,我们也用心搜求他的作品,但只是珍重,别无翻译的意思。每月初各种杂志出版,我们便忙着寻找,如有一篇关于俄文学的绍介或翻译,一定要去买来,把这篇拆出保存,至于波兰自然更好,不过除了《你往何处去》,《火与剑》之外不会有人讲到的,所以没有什么希望。此外再查英德文书目,设法购求古怪国度的作品,大抵以俄,波兰,捷克,塞尔比亚,勃耳伽利亚,波思尼亚,芬兰,匈加利,罗马尼亚,新希腊为主,其次是丹麦瑙威瑞典荷兰等,西班牙义大利便不大注意了。那时日本大谈自然主义,这也觉得是很有意思的事,但是所买的法国著作大约也只是茀罗贝尔,莫泊三,左拉诸大师的二三卷,与诗人波特莱耳,威耳伦的一二小册子而已。上边所说偏僻的作品英译很少,德译较多,又多收入勒克阑等丛刊中,价廉易得,常开单托相模屋书店向丸善定购,书单一大张而算账起来没有多少钱,书店的不惮烦肯帮忙也是很可感的,相模屋主人小泽死于肺病,于今却已有廿年了。德文杂志中不少这种译文,可是价太贵,只能于旧书摊上求之,也得了许多,其中有名叫什么Aus Fremden Zungen (记不清楚是否如此)的一种,内容最好,曾有一篇批评荷兰凡蔼覃的文章,豫才的读《小约翰》与翻译的意思实在是起因于此的。
这许多作家中间,豫才所最喜欢的是安特来夫,或者这与爱李长吉有点关系罢,虽然也不能确说。此外有伽尔洵,其《四日》一篇已译登《域外小说集》中,又有《红花》则与莱耳孟托夫(M.Lermontov)的《当代英雄》,契诃夫(A.Tchekhov)的《决斗》,均未及译,又甚喜科洛连珂(V.Korolenko),后来只由我译其《玛加耳的梦》一篇而已。高尔基虽已有名,《母亲》也有各种译本了,但豫才不甚注意,他所最受影响的却是果戈里(N.Gogol),《死灵魂》还居第二位,第一重要的还是短篇小说《狂人日记》,《两个伊凡尼支打架》,喜剧《巡按》等。波兰作家最重要的是显克微支(H.Sienkiewicz),《乐人扬珂》等三篇我都译出登在小说集内,其杰作《炭画》后亦译出,又《得胜的巴耳得克》未译至今以为憾事。用幽默的笔法写阴惨的事迹,这是果戈里与显克微支二人得意的事,《阿Q正传》的成功其原因亦在于此,此盖为不懂幽默而乱骂乱捧的人所不及知者也。(《正传》第一章的那样缠夹亦有理由,盖意在讽刺历史癖与考据癖,但此本无甚恶意,与《故事新编》中的《治水》有异。)捷克有纳卢陀(Neruda),扶尔赫列支奇(Vrchlicki),亦为豫才所喜,又芬兰乞食诗人丕佛林多(Päivärinta)所作小说集亦所爱读不释者,均未翻译。匈加利则有诗人裴彖飞(Petöfi Sandor),死于革命之战,豫才为《河南》杂志作《摩罗诗力说》,表章摆伦等人的“撒但派”,而以裴彖飞为之继,甚致赞美,其德译诗集一卷,又小说曰“绞手之绳”,从旧书摊得来时已破旧,豫才甚珍重之。对于日本文学当时殊不注意,森鸥外,上田敏,长谷川二叶亭诸人,差不多只重其批评或译文,唯夏目漱石作俳谐小说《我是猫》有名,豫才俟其印本出即陆续买读,又热心读其每日在《朝日新闻》上所载的《虞美人草》,至于岛崎藤村等的作品则始终未曾过问,自然主义盛行时亦只取田山花袋的《棉被》,佐藤红绿的《鸭》一读,似不甚感兴味。豫才后日所作小说虽与漱石作风不似,但其嘲讽中轻妙的笔致实颇受漱石的影响,而其深刻沉重处乃自果戈里与显克微支来也。豫才于拉丁民族的艺术似无兴会,德国则只取尼采一人,《札拉图斯忒拉如是说》常在案头,曾将序说一篇译出登杂志上,这大约是《新潮》吧。尼采之进化论的伦理观我也觉得很有意思,但是我不喜欢演剧式的东西,那种格调与文章就不大合我的胃口,所以我的一册英译本也搁在书箱里多年没有拿出来了。
豫才在医学校的时候学的是德文,所以后来就专学德文,在东京的独逸语学协会的学校听讲。丁未年(一九〇七)同了几个友人共学俄文,有季黻,陈子英(濬,因徐锡麟案避难来东京),陶望潮(铸,后以字行曰冶公),汪公权(刘申叔的亲属?后以侦探嫌疑被同盟会人暗杀于上海),共六人,教师名孔特夫人(Maria Konde),居于神田,盖以革命逃至日本者。未几子英先退,独自从师学,望潮因将往长崎从俄人学造炸药亦去,四人暂时支撑,卒因财力不继而散。戊申年(一九〇八)从太炎先生讲学,来者有季黻,钱均甫(家治),朱逷先(希祖),钱德潜(夏,今改名玄同),朱蓬仙(宗莱),龚未生(宝铨),共八人,每星期日至小石川的民报社,听讲《说文解字》。丙丁之际我们翻译小说,还多用林氏的笔调,这时候就有点不满意,即严氏的文章也嫌他有八股气了。以后写文多喜用本字古义,《域外小说集》中大都如此,斯谛普虐克(Stepniak)的《一文钱》(这篇小品我至今还是很喜欢)曾登在《民报》上,请太炎先生看过,改定好些地方,至民九重印,因恐印刷为难,始将这些古字再改为通用的字。这虽似一件小事,但影响却并不细小,如写鳥字下面必只两点,见樑字必觉得讨嫌,即其一例,此所谓文字上的一种洁癖,与复古全无关系,且正以有此洁癖乃能知复古之无谓,盖一般复古之徒皆不通,本不配谈,若穿深衣写篆字的复古,虽是高明而亦因此乃不可能也。
豫才那时的思想我想差不多可以民族主义包括之,如所介绍的文学亦以被压迫的民族为主,俄则取其反抗压制也。但他始终不曾加入同盟会,虽然时常出入民报社,所与往来者多是同盟会的人。他也没有入光复会。当时陶焕卿(成章)也亡命来东京,因为同乡的关系常来谈天,未生大抵同来。焕卿正在连络江浙会党,计画起义,太炎先生每戏呼为焕强盗或焕皇帝,来寓时大抵谈某地不久可以“动”,否则讲春秋时外交或战争情形,口讲指画,历历如在目前。尝避日本警吏注意,携文件一部分来寓属代收藏,有洋抄本一,系会党的联合会章,记有一条云,凡犯规者以刀劈之。又有空白票布,红布上盖印,又一枚红缎者,云是“龙头”。焕卿尝笑语曰,填给一张正龙头的票布何如?数月后焕卿移居,乃复来取去。以浙东人的关系,豫才似乎应该是光复会中人了。然而又不然。这是什么缘故呢?我不知道。我所记述的都重在事实,并不在意义,这里也只是报告这么一件事实罢了。
这篇补遗里所记是丙午至己酉这四五年间的事,在鲁迅一生中属于早年而且也是一个很短的时期,我所要说的本来就只是这一点,所以就此打住了。我尝说过,豫才早年的事情大约我要算知道得顶多,晚年的是在上海的我的兄弟懂得顶清楚,所以关于晚年的事我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即不知为不知也,早年也且只谈这一部分,差不多全是平淡无奇的事,假如可取可取当在于此,但或者无可取也就在于此乎。念五年十一月七日,在北平。
附记
为行文便利起见,除特别表示敬礼者外,人名一律称姓字,不别加敬称。
自己的文章
听说俗语里有一句话,人家的老婆与自己的文章总觉得是好的。既然是通行的俗语,那么一定有道理在里边,大家都已没有什么异议的了,不过在我看来却也有不尽然的地方。关于第一点,我不曾有过经验,姑且不去讲她。文章呢,近四十年来古文白话胡乱地涂写了不少,自己觉得略有所知,可是我毫不感到天下文风全在绍兴而且本人就是城里第一。不,读文章不论选学桐城,稍稍辨别得一点好坏,写文章也微微懂得一点苦甘冷暖,结果只有“一丁点儿”的知,而知与信乃是不大合得来的,既知文章有好坏,便自然难信自己的都是好的了。
听人家称赞我的文章好,这当然是愉快的事,但是这愉快大抵也就等于看了主考官的批,是很荣幸的然而未必切实。有人好意地说我的文章写得平淡,我听了很觉得喜欢但也很惶恐。平淡,这是我所最缺少的,虽然也原是我的理想,而事实上绝没有能够做到一分毫,盖凡理想本来即其所最缺少而不能做到者也。现在写文章自然不能再讲什么义法格调,思想实在是很重要的,思想要充实已难,要表现得好更大难了,我所有的只有焦躁,这说得好听一点是积极,但其不能写成好文章来反正总是一样。民国十四年我在《雨天的书》序二中说:
“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景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国文学才有此种作品,自己还梦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为这有气质境地与年龄的关系,不可勉强,像我这样褊急的脾气的人,生在中国这个时代,实在难望能够从容镇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又云:
“我很反对为道德的文学,但自己总做不出一篇为文章的文章,结果只编集了几卷说教集,这是何等滑稽的矛盾。”近日承一位日本友人寄给我一册小书,题曰“北京的茶食”,内凡有《上下身》,《死之默想》,《沉默》,《碰伤》等九篇小文,都是民十五左右所写的,译成流丽的日本文,固然很可欣幸,我重读一遍却又十分惭愧,那时所写真是太幼稚地兴奋了。过了十年,是民国二十四年了,我在《苦茶随笔》后记中说道:
“我很惭愧老是那么热心,积极,又是在已经略略知道之后,——难道相信天下真有奇迹么?实实是大错而特错也。以后应当努力,用心写好文章,莫管人家鸟事,且谈草木虫鱼,要紧要紧。”这番叮嘱仍旧没有用处,那是很显然的。孔子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中国是我的本国,是我歌于斯哭于斯的地方,可是眼见得那么不成样子,大事且莫谈,只一出去就看见女人的扎缚的小脚,又如此刻在写字耳边就满是后面人家所收广播的怪声的报告与旧戏,真不禁令人怒从心上起也。在这种情形里平淡的文情那里会出来,手底下永远是没有,只在心目中尚存在耳,所以我的说平淡乃是跛者之不忘履也,诸公同情遂以为真是能履,跛者固不敢承受,诸公殆亦难免有失眼之讥矣。
又或有人改换名目称之曰闲适,意思是表示不赞成,其实在这里也是说得不对的。热心社会改革的朋友痛恨闲适,以为这是布耳乔亚的快乐,差不多就是饱暖懒惰而已。然而不然。闲适是一种很难得的态度,不问苦乐贫富都可以如此,可是又并不是容易学得会的。这可以分作两种。其一是小闲适,如俞理初在《癸巳存稿》卷十二关于闲适的文章里有云:
“秦观词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王铚《默记》以为其言如此,必不能至西方净土。其论甚可憎也。……盖流连光景,人情所不能无,其托言不知,意本深曲耳。”如农夫终日车水,忽驻足望西山,日落阴凉,河水变色,若欣然有会,亦是闲适,不必卧且醉也。其二可以说是大闲适罢。沈赤然著《寄傲轩读书续笔》卷四云:
“宋明帝遣药酒赐王景文死,景文将饮酒,谓客曰,此酒不宜相劝。齐明帝遣赍鸩逼巴陵王子伦死,子伦将饮,顾使者曰,此酒非劝客之具,不可相奉。其言何婉而趣也。大都从容镇静之态平时尚可伪为,至临死关头不觉本性全露,若二人者可谓视死如甘寝矣。”又如陶渊明《拟挽歌辞》之三云: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样的死人的态度真可以说是闲适极了,再看那些参禅看话的和尚,虽似超脱,却还念念不忘腊月二十八,难免陶公要攒眉而去。夫好生恶死人之常情也,他们亦何必那么视死如甘寝,实在是“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耳,唯其无奈何所以也就不必多自扰扰,只以婉而趣的态度对付之,此所谓闲适亦即是大幽默也。但此等难事唯有贤达能做得到,若是凡人就是平常烦恼也难处理,岂敢望这样的大解放乎。总之闲适不是一件容易学的事情,不佞安得混冒,自己查看文章,即流连光景且不易得,文章底下的焦躁总要露出头来,然则闲适亦只是我的一理想而已,而理想之不能做到如上文所说又是当然的事也。
看自己的文章,假如这里边有一点好处,我想只可以说在于未能平淡闲适处,即其文字多是道德的。在《雨天的书》序二中云:
“我平素最讨厌的是道学家,(或照新式称为法利赛人,)岂知这正因为自己是一个道德家的缘故。我想破坏他们的伪道德不道德的道德,其实却同时非意识地想建设起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来。”我的道德观恐怕还当说是儒家的,但左右的道与法两家也都掺合在内,外面又加了些现代科学常识,如生物学人类学以及性的心理,而这末一点在我较为重要。古人有面壁悟道的,或是看蛇斗懂得写字的道理,我却从“妖精打架”上想出道德来,恐不免为傻大姐所窃笑罢。不过好笑的人尽管去好笑,我的意见实实在在以我所知为基本,故自与他人不能苟同。至于文章自己承认未能写得好,朋友们称之曰平淡或闲适而赐以称许或嘲骂,原是随意,但都不很对,盖不佞以为自己的文章的好处或不好处全不在此也。廿五年九月二日,在北平。
结缘豆
范寅《越谚》卷中风俗门云:
“结缘,各寺庙佛生日散钱与丐,送饼与人,名此。”敦崇《燕京岁时记》有舍缘豆一条云:
“四月八日,都人之好善者取青黄豆数升,宣佛号而拈之,拈毕煮熟,散之市人,谓之舍缘豆,预结来世缘也。谨按《日下旧闻考》,京师僧人念佛号者辄以豆记其数,至四月八日佛诞生之辰,煮豆微撒以盐,邀人于路请食之以为结缘,今尚沿其旧也。”刘玉书《常谈》卷一云:
“都南北多名刹,春夏之交,士女云集,寺僧之青头白面而年少者着鲜衣华屦,托朱漆盘,贮五色香花豆,蹀躞于妇女襟袖之间以献之,名曰结缘,妇女亦多嬉取者。适一僧至少妇前奉之甚殷,妇慨然大言曰,良家妇不愿与寺僧结缘。左右皆失笑,群妇赧然缩手而退。”
就上边所引的话看来,这结缘的风俗在南北都有,虽然情形略有不同。小时候在会稽家中常吃到很小的小烧饼,说是结缘分来的,范啸风所说的饼就是这个。这种小烧饼与“洞里火烧”的烧饼不同,大约直径一寸高约五分,馅用椒盐,以小皋步的为最有名,平常二文钱一个,底有两个窟窿,结缘用的只有一孔,还要小得多,恐怕还不到一文钱吧。北京用豆,再加上念佛,觉得很有意思,不过二十年来不曾见过有人拿了盐煮豆沿路邀吃,也不听说浴佛日寺庙中有此种情事,或者现已废止亦未可知,至于小烧饼如何,则我因离乡里已久不能知道,据我推想或尚在分送,盖主其事者多系老太婆们,而老太婆者乃是天下之最有闲而富于保守性者也。
结缘的意义何在?大约是从佛教进来以后,中国人很看重缘,有时候还至于说得很有点神秘,几乎近于命数。如俗语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又小说中狐鬼往来,末了必云缘尽矣,乃去。敦礼臣所云预结来世缘,即是此意。其实说得浅淡一点,或更有意思,例如唐伯虎之三笑,才是很好的缘,不必于冥冥中去找红绳缚脚也。我很喜欢佛教里的两个字,曰业曰缘,觉得颇能说明人世间的许多事情,仿佛与遗传及环境相似,却更带一点儿诗意。日本无名氏诗句云:
“虫呵虫呵,难道你叫着,业便会尽了么?”这业的观念太是冷而且沉重,我平常笑禅宗和尚那么超脱,却还挂念腊月二十八,觉得生死事大也不必那么操心,可是听见知了在树上喳喳地叫,不禁心里发沉,真感得这件事恐怕非是涅槃是没有救的了。缘的意思便比较的温和得多,虽不是三笑那么圆满也总是有人情的,即使如库普林在《晚间的来客》所说,偶然在路上看见一双黑眼睛,以至梦想颠倒,究竟逃不出是春叫猫儿猫叫春的圈套,却也还好玩些。此所以人家虽怕造业而不惜作缘欤?若结缘者又买烧饼煮黄豆,逢人便邀,则更十分积极矣,我觉得很有兴趣者盖以此故也。
为什么这样的要结缘的呢?我想,这或者由于不安于孤寂的缘故吧。富贵子嗣是大众的愿望,不过这都有地方可以去求,如财神送子娘娘等处,然而此外还有一种苦痛却无法解除,即是上文所说的人生的孤寂。孔子曾说过,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人是喜群的,但他往往在人群中感到不可堪的寂寞,有如在庙会时挤在潮水般的人丛里,特别像是一片树叶,与一切绝缘而孤立着。念佛号的老公公老婆婆也不会不感到,或者比平常人还要深切吧,想用什么仪式来施行祓除,列位莫笑他们这几颗豆或小烧饼,有点近似小孩们的“办人家”,实在却是圣餐的面包蒲陶酒似的一种象征,很寄存着深重的情意呢。我们的确彼此太缺少缘分,假如可能实有多结之必要,因此我对于那些好善者着实同情,而且大有加入的意思,虽然青头白面的和尚我与刘青园同样的讨厌,觉得不必与他们去结缘,而朱漆盘中的五色香花豆盖亦本来不是献给我辈者也。
我现在去念佛拈豆,这自然是可以不必了,姑且以小文章代之耳。我写文章,平常自己怀疑,这是为什么的:为公乎,为私乎?一时也有点说不上来。钱振锽《名山小言》卷七有一节云:
“文章有为我兼爱之不同。为我者只取我自家明白,虽无第二人解,亦何伤哉,老子古简,庄生诡诞,皆是也。兼爱者必使我一人之心共喻于天下,语不尽不止,孟子详明,墨子重复,是也。《论语》多弟子所记,故语意亦简,孔子诲人不倦,其语必不止此。或怪孔明文采不艳而过于丁宁周至,陈寿以为亮所与言尽众人凡士云云,要之皆文之近于兼爱者也。诗亦有之,王孟闲适,意取含蓄,乐天讽谕,不妨尽言。”这一节话说得很好,可是想拿来应用却不很容易,我自己写文章是属于那一派的呢?说兼爱固然够不上,为我也未必然,似乎这里有点儿缠夹,而结缘的豆乃仿佛似之,岂不奇哉。写文章本来是为自己,但他同时要一个看的对手,这就不能完全与人无关系,盖写文章即是不甘寂寞,无论怎样写得难懂意识里也总期待有第二人读,不过对于他没有过大的要求,即不必要他来做喽啰而已。煮豆微撒以盐而给人吃之,岂必要索厚偿,来生以百豆报我,但只愿有此微末情分,相见时好生看待,不至伥伥来去耳。古人往矣,身后名亦复何足道,唯留存二三佳作,使今人读之欣然有同感,斯已足矣,今人之所能留赠后人者亦止此,此均是豆也。几颗豆豆,吃过忘记未为不可,能略为记得,无论转化作何形状,都是好的,我想这恐怕是文艺的一点效力,他只是结点缘罢了。我却觉得很是满足,此外不能有所希求,而且过此也就有点不大妥当,假如想以文艺为手段去达别的目的,那又是和尚之流矣,夫求女人的爱亦自有道,何为舍正路而不由,乃托一盘豆以图之,此则深为不佞所不能赞同者耳。廿五年九月八日,在北平。
谈养鸟
李笠翁著《闲情偶寄》颐养部行乐第一,随时即景就事行乐之法下有看花听鸟一款云:
“花鸟二物,造物生之以媚人者也。既产娇花嫩蕊以代美人,又病其不能解语,复生群鸟以佐之,此段心机竟与购觅红妆,习成歌舞,饮之食之,教之诲之以媚人者,同一周旋之至也。而世人不知,目为蠢然一物,常有奇花过目而莫之睹,鸣禽悦耳而莫之闻者,至其捐资所买之侍妾,色不及花之万一,声仅窃鸟之绪余,然而睹貌即惊,闻歌辄喜,为其貌似花而声似鸟也。噫,贵似贱真,与叶公之好龙何异。予则不然。每值花柳争妍之日,飞鸣斗巧之时,必致谢洪钧,归功造物,无饮不奠,有食必陈,若善士信妪之佞佛者,夜则后花而眠,朝则先鸟而起,唯恐一声一色之偶遗也。及至莺老花残,辄怏怏如有所失,是我之一生可谓不负花鸟,而花鸟得予亦所称一人知己死可无恨者乎。”又郑板桥著十六通家书中,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末有书后又一纸云:
“所云不得笼中养鸟,而予又未尝不爱鸟,但养之有道耳。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将旦时睡梦初醒,尚展转在被,听一片啁啾,如云门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颒面嗽口啜茗,见其扬翚振彩,倏往倏来,目不暇给,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大率平生乐处欲以天地为囿,江汉为池,各适其天,斯为大快,比之盆鱼笼鸟,其巨细仁忍何如也。”李郑二君都是清代前半的明达人,很有独得的见解,此二文也写得好。笠翁多用对句八股调,文未免甜熟,却颇能畅达,又间出新意奇语,人不能及,板桥则更有才气,有时由透彻而近于夸张,但在这里二人所说关于养鸟的话总之都是不错的。近来看到一册笔记抄本,是乾隆时人秦书田所著的《曝背余谈》,卷上也有一则云:
“盆花池鱼笼鸟,君子观之不乐,以囚锁之象寓目也。然三者不可概论。鸟之性情唯在林木,樊笼之与林木有天渊之隔,其为犴狴固无疑矣,至花之生也以土,鱼之养也以水,江湖之水水也,池中之水亦水也,园囿之土土也,盆中之土亦土也,不过如人生同此居第少有广狭之殊耳,似不为大拂其性。去笼鸟而存池鱼盆花,愿与体物之君子细商之。”三人中实在要算这篇说得顶好了,朴实而合于情理,可以说是儒家的一种好境界,我所佩服的《梵网戒疏》里贤首所说“鸟身自为主”乃是佛教的,其彻底不彻底处正各有他的特色,未可轻易加以高下。抄本在此条下却有朱批云:
“此条格物尚未切到,盆水豢鱼,不繁易淰,亦大拂其性。且玩物丧志,君子不必待商也。”下署名曰於文叔。查《余谈》又有论种菊一则云:
“李笠翁论花,于莲菊微有轩轾,以艺菊必百倍人力而始肥大也。余谓凡花皆可藉以人力,而菊之一种止宜任其天然。盖菊,花之隐逸者也,隐逸之侣正以萧疏清癯为真,若以肥大为美,则是李之择将,非左思之招隐矣,岂非失菊之性也乎。东篱主人,殆难属其人哉,殆难属其人哉。”其下有於文叔的朱批云:
“李笠翁金圣叹何足称引,以昔人代之可也。”於君不赞成盆鱼不为无见,唯其他思想颇谬,一笔抹杀笠翁圣叹,完全露出正统派的面目,至于随手抓住一句玩物丧志的咒语便来胡乱吓唬人,尤为不成气候,他的态度与《余谈》的作者正立于相反的地位,无怪其总是格格不入也。秦书田并不闻名,其意见却多很高明,论菊花不附和笠翁固佳,论鱼鸟我也都同意。十五年前我在西山养病时写过几篇《山中杂信》,第四信中有一节云:
“游客中偶然有提着鸟笼的,我看了最不喜欢。我平常有一种偏见,以为作不必要的恶事的人比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作恶者更为可恶,所以我憎恶蓄妾的男子,比那卖女为妾——因贫穷而吃人肉的父母,要加几倍。对于提鸟笼的人的反感也是出于同一的渊源。如要吃肉,便吃罢了。(其实飞鸟的肉于养生上也并非必要。)如要赏玩,在他自由飞鸣的时候可以尽量的看或听,何必关在笼里,擎着走呢?我以为这同喜欢缠足一样的是痛苦的赏鉴,是一种变态的残忍的心理。”(十年七月十四日信。)那时候的确还年青一点,所以说的稍有火气,比起上边所引的诸公来实在惭愧差得太远,但是根本上的态度总还是相近的。我不反对“玩物”,只要不大违反情理。至于“丧志”的问题我现在不想谈,因为我干脆不懂得这两个字是怎么讲,须得先来确定他的界说才行,而我此刻却又没有工夫去查十三经注疏也。廿五年十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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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万民伞
《平等阁笔记》少时曾在《时报》上见到一部分,但民国以来不再注意读报,其后笔记单行本出版亦未看见。前日在书摊偶得一部,灯下翻阅,若疏若亲,盖年代久隔,意见亦多差异,著者信佛教亦遂信鬼神妖异,不佞读之觉得与普通笔记无殊,正是古已有之的话,唯卷一首五叶记庚子乱后入都所见闻事十二则却很有意思。第五则云,“哀莫大于心死,痛莫甚于亡耻,”后举数事云:
“迨内城外城各地为十一国分划驻守后,不数月间,凡十一国公使馆,十一国之警察署,十一国之安民公所,其中金碧辉煌,皆吾民所贡献之万民匾联衣伞,歌功颂德之词,洋洋盈耳,若真出于至诚者,直令人睹之且愤且愧,不知涕泪之何从也。又顺治门外一带为德军驻守地,其界内新设各店牌号,大都士大夫为之命名,有曰德兴,有曰德盛,有曰德昌,有曰德永,有曰德丰厚,德长胜等,甚至不相联属之字竟亦强以德字冠其首,种种媚外之名词指不胜屈,而英美日义诸界亦莫不皆然。彼外人讵能解此华文为歌颂之义,而丧心亡耻一至于斯。”
最近,在报纸上,又常常看到天津什么公会,替地方当局送万民伞的消息。这与上面所说的当然有点小小不同,即所送者一是外国人,一不是外国人也。但是,中国人好送德政伞,那总是实在的。为什么有这一种怪脾气的呢?这个我也很想知道,可是还不能确实知道。案《水经注》济水下昌邑县条下云,有建和十年秦闰等刊石颂德政碑,可见在汉末已有,有了千八百年的历史。白居易《青石》诗云:
“不愿作官家道旁德政碑,不镌实录镌虚辞。”可知这碑之不可靠也是自古已然,长庆到现在也已有千一百年了。匾与伞与旗就只是碑的子孙,却是更简略,更不成东西了,其虚辞则不论大小轻重原是一样。狄君见了且愤且愧,虽是当然,其实还只是可怜。难道人民真是喜欢干这种无耻的勾当,千余年如一日,实在还只为求生乞命耳。曹静山著《十三日备尝记》述道光廿二年英人犯上海事,五月十二日条下有云:
“邻人张姓来云,洋人于邑庙给护照,取之者必只鸡易,无鸡则一切食用品亦或有得之者。余前闻浙省曾有此事,因期以明日觇之。”凡德政匾等皆护照也。中国自唐以来即常受外族的欺凌,而其间之本族政府又喜以专制为政,人民的一线生机盖唯在叩头而已。德政碑万民伞可也,招牌中写兴盛昌永亦可也,皆以标语表示叩头,至其对象之为中为外则可无论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匾联衣伞方兴未艾,且此亦正合于现今上下合力鼓吹的旧礼教,平等阁主人愤慨的意见在此刻恐怕亦须稍加以修正矣。
(廿五年三月廿一日,于北平。)
再论万民伞
吾乡孙颜清著《寄龛丁志》卷三有一则是关于万民伞的,其文如下:
“《洛阳伽蓝记》,后魏李延实,庄帝舅也,永安中除青州刺史,帝谓曰,怀砖之俗,世号难治,舅宜好用心。时黄门侍郎杨宽在侧,不晓怀砖之义,私问舍人温子升,子升曰,吾闻彭城王作青州,其宾从云,齐土风俗专在荣利,太守初入境,百姓皆怀砖叩头以美其意,乃其代下还家,则以砖击之,言其向背速于反掌云。今则无论居官若何,宜以瓦砾赠行者,亦必有德政牌万民伞,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弥可叹矣。”
案《伽蓝记》文见原书卷二,怀砖之俗的话也从这里初次看到,孙君提起来与万民伞比较,分出优劣来,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本来怀砖叩头已经是够可笑的了,等到太守卸任又以砖击之,可谓势利反覆,殊不足道,但以较后来的专送万民伞,毕竟要算还胜一筹。盖中国近世的人生哲学可以“多磕头少说话”六字包括之,送万民伞即是很好的例,来送去亦送,见人便磕头,纵或无利益,亦不至有害,逢迎愈工,是非都泯,瓦砾赠行几等于博浪之击,世无张子房,久不闻有冒此险者矣。君子于此可以观世变焉,孙君之慨叹亦从非无故也。
据西儒说,伞是古时贵人的专用品,平民不得用,中国也只有官吏才张盖,王侯背后有从人擎着曲柄黄盖或是掌扇,常见于图画,都是遮太阳用的。平民恐怕只配光着头走,至少见了贵人应当如此,西人至今免冠为礼,因为冠即是代伞的东西也。拿伞送官,深得古意,又利用伞上的空间颂扬德政,罗列姓名,表示降伏,真是工巧已极,一举而三善备矣。我这里觉得最有意思的却不在伞而是万民,我不知道从那里得来这成千成百的姓名?中国没有完备的户籍,就是有什么户口调查,也只是多少丁口罢了,名字随意更换,虽是自己承认,却全无可稽考,在这种情形之下要想集录法律上有效的姓名,的确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嘉泰会稽志》卷二云,汉会稽太守马臻创立鉴湖,筑塘蓄水,周回三百一十里,都溉田九千余顷。又引孔灵符《会稽记》云:
“创湖之始,多淹家宅,有千余人怨诉,臻遂被刑于市,及遣使按覆,总不见人,籍皆是先死亡者。”越中传说太守被剥皮楦草,疑非其实,阅载纪唯明朱棣顺张献忠及清初有是刑,汉末或尚未必有也。《志》卷十三又引起居郎熊克说云:
“或问曰,马臻之始为湖也,会稽民数千人诣阙讼之,臻得罪死,及按见讼者皆已死,说者以为鬼。予独曰,不然。臻之为湖,不利于豪右,故相与讼之,而假死者以为名。臻虽坐死,湖乃得不废,亦幸而已。”看了这种前例,我便对于多人署名的文件都感到一种不愉快与不相信,如报上常见的某人等几十百人同叩的电或代电,往往只令人发出顿悟的闲投词,如新婿吃西瓜的笑话里所说的那样。这些未必是死人名,也不见得有要杀马臻那么严重的用意,不过总觉得这是无可按覆的,而且或者是豪右的花样亦未可知。至于颂扬的列名,那么情形自然有点不同,这里决不会有死人在内,也不会写乌帖思何得有这种名字的了。因为颂扬即是磕头的别一方式,施礼者在下磕头,必要使得在上的受礼者知道才好,所以磕头时大呼大人高升,或碰头作响声,或连叩不已,其目的皆以引人见闻也。把自己的尊姓大名高高地绣在伞上,虽然是挨挤在一起,字也只是苍蝇大小,总希望得蒙台览的,所以无疑的是用着真实姓名。不过我总觉得奇怪,怎么又那里去招集这许多愿意参加颂扬的人名,成千成百的绣到伞上去呢?我觉得这很不容易,这或者比抄录数千先死亡者还要麻烦呢。关于万民伞我想来想去这一点最为佩服,假如要我经手办这事,我就办不来,第一无从去拉这许多人来署名。三月中天津商民送万民伞给大官祝寿,岁月如流,转瞬已是三个月了,我对于这事总是忘记不了,得闲特再论之。语云,江山好改,本性难移。送万民伞与祝寿殆是中国人的本性欤,然则我们三四申论的机会还多得很,只要江山不改,且珥笔以俟耳。
(廿五年六月十三日)
再谈油炸鬼
前写《谈油炸鬼》一小文,登在报上,后来又收集在《苦竹杂记》里边。近阅李登斋的《常谈丛录》,卷八有油果一条,其文云:
“市中每以水调面,捏切成条大如指,双叠牵长近尺,置热油中煎之,大如儿臂,已熟作嫩黄色,仍为双合形,撕之亦可成两。货之一条价二钱,此即古寒具类,今远近皆有之,群呼为油 鬼,骤闻者骇焉,然习者以为常称,不究其义。后见他书有称油煎食物为油果者,乃悟此为油 果,以果与鬼音近而转讹也。鬼之名不祥不雅,相混久宜亟为正之,否则安敢以此鬼物进于尊贵亲宾之前耶。”油炸鬼在吾乡只是民间寻常食品,虽然不分贫富都喜欢吃,却不能拿来请客,(近年或有例外,不在此列,)所以尊贵亲宾云云似不甚妥,若其主张鬼字原为果字,则与鄙见原相似也。又前次我征引孙伯龙的《南通方言疏证》,却没有检查他的《通俗常言疏证》,其第四册饮食门内有一条云:
“油煠鬼儿。国文教科书有油炸烩三字,按字典无煠烩二字,然元人杂剧有炮声如雷炸语,炸音诈,字典遗之耳。教科书读炸为闸,非也,煠乃音闸耳。《梦笔生花》杭州俗语杂对,油煠鬼,火烧儿。又元张国宾《大闹相国寺》剧,那边卖的油煠骨朵儿,你买些来我吃。按骨鬼音转,今云油煠鬼儿是也。”油煠骨突儿大约确是鬼的前身,却出于元曲,比明代的“好果子”还早,所以更有意思。我想这种油煠面食大概古已有之,所谓压扁佳人缠臂金的寒具未必不是油炸鬼一,不过制法与名称不详,所以其世系也只得以元朝为始了。
近时的人喜欢把他拉到秦会之的身上去,说这实在是油炸桧。这个我觉得很不合道理。第一,秦桧原不是好人,但他只是一个权奸,与严嵩一样,(还不及魏忠贤罢?)而世间特别骂他构和,这却不是他的大罪。我们生数百年后,想要评论南宋和战是非,似乎不甚可靠,不如去问当时的人,这里我们可以找鼎鼎大名的朱子来,我想他的话总不会大错的罢。《语类》卷百三十一有云:
“秦桧见虏人有厌兵意,归来主和,其初亦是。使其和中自治有策,后当逆亮之乱,一扫而复中原,一大机会也。惜哉。”又云:
“问,高宗若不肯和,必成功。曰,也未知如何,将骄惰不堪用。”由此可知朱晦庵并不反对构和,他只可惜和后不能自强以图报复。第二,秦桧主和,保留得半壁江山,总比做金人的奴皇帝的刘豫张邦昌为佳,而世人独骂秦桧,则因其杀岳飞也。张浚杀曲端也正是同样冤屈,而世人独骂秦桧之杀岳飞,则因有《精忠岳传》之宣传也。国人的喜怒全凭几本小说戏文为定,岂非天下的大笑话,人人骂曹操捧关羽亦其一例。第三,有所怨恨,乃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此种民族性殊不足嘉尚。在所谓半开化民族中兴行种种法术,有黑魔术以伤害人为事,束草刻木为仇人形,禹步持咒,将刍灵火烧油煠或刀劈,则其人当立死。又如女郎为负心人所欺,不能穿红衫吊死去索偿于乡闱中,只好剪纸为人,背书八字,以绣花针七枝刺其心窝,聊以示报。在世间原不乏此例,然有识者所不为,勇者亦不为也。小时候游过西湖,至岳坟而索然兴尽,所谓分尸桧已至不堪,那时却未留意,但见坟前四铁人,我觉得所表示的不是秦王四人而实是中国民族的丑恶,这样印象至今四十年来未曾改变。铸铁人,拿一棵树来说分尸,那么拿一条面来说油煠自无不可,然而这种根性实在要不得,怯弱阴狠,不自知耻,(孔子说过,知耻近乎勇。)如此国民何以自存,其屡遭权奸之害,岂非所谓物必自腐而后虫生者耶。
我很反对思想奴隶统一化。这统一化有时由于一时政治的作用,或由于民间习惯的流传,二者之中以后者为慢性的,难于治疗,最为可怕。那时候有人来扎他一针,如李贽邱浚赵翼俞正燮汪士铎吕思勉之徒的言论,虽然未必就能救命,也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