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尺牍

类别:其他 作者:周作人字数:8358更新时间:23/03/02 14:30:31
桂未谷跋《颜氏家藏尺牍》云: “古人尺牍不入本集,李汉编昌黎集,刘禹锡编河东集,俱无之。自欧苏黄吕,以及方秋崖卢柳南赵清旷,始有专本。”所以讲起尺牍第一总叫人想到苏东坡黄山谷,而以文章情思论,的确也是这两家算最好,别人都有点赶不上。明季散文很是发达,尺牍写得好的也出来了好些。万历丁巳郁开之编刊《明朝瑶笺》四卷,前两卷收永乐至嘉隆时人百三十六,第三卷五十三,皆万历时人,第四卷则四人。凡例第二中云: “四卷专以李卓吾袁石浦陶歇庵袁中郎四先生汇焉。四先生共屣浮名,互观无始,臭味千古,往还一时,则又不可以他笺杂。笺凡一百五十有三。”这所说很有见识,虽然四人并不一定以学佛重,但比余人自更有价值,而其中又以李卓吾为最。《瑶笺》中共收三十六笺,大都是李氏《焚书》中所有,我很喜欢他的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末节云: “不闻庞公之事乎?庞公尔楚之衡阳人也,与其妇庞婆女灵照同师马祖,求出世道,卒致先后化去,作出世人,为今古快事,愿公师其远见可也。若曰,待吾与市井小儿辈商之,则吾不能知矣。”又复焦弱侯之一云: “黄生过此,闻其自京师往长芦抽丰,复跟长芦长官别赴新任,至九江遇一显者,乃舍旧从新,随转而北,冲风冒寒,不顾年老生死。既到麻城,见我言曰,我欲游嵩少,彼显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此,然显者俟我于城中,势不能一宿,回日当复道此,道此则多聚三五日而别,兹卒卒诚难割舍云。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实为林汝宁好一口食难割舍耳。然林汝宁向者三任,彼无一任不往,往必满载而归,兹尚未厌足,如饿狗思想隔日屎,乃敢欺我以为游嵩少。夫以游嵩少藏林汝宁之抽丰来嗛我,又恐林汝宁之疑其为再寻己也,复以舍不得李卓老当再来访李卓老以嗛林汝宁,名利两得,身行俱全,我与林汝宁皆在黄生术中而不悟,可不谓巧乎。今之道学何以异此。今之讲道学者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子孙荫者,皆其托名于林汝宁以为舍不得李卓老者也。”读这两节,觉得与普通尺牍很有不同处。第一是这几乎都是书而非札,长篇大页的发议论,非苏黄所有,但是却又写得那么自然,别无古文气味,所以还是尺牍的一种新体。第二,那种嬉笑怒骂也是少见。我自己不主张写这类文字,看别人的言论时这样泼辣的态度却也不禁佩服,特别是言行一致,这在李卓吾当然是不成问题的。古人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所以这里要声明一声,外强中干的人千万学他不得,真是要画虎不成反为一条黄狗也。虎还可以有好几只,李卓老的人与文章却有点不可无一,不能有二。他又有与耿楚侗的一笺云: “夫所谓仙佛与儒,皆其名耳。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诱之。大雄氏知人之怕死也,故以死惧之。老氏知人之贪生也,故以长生引之。皆不得已权立名目以化诱后人,非真实也,唯颜子知之,故曰夫子善诱。今某之行事,有一不与公同者乎?亦好做官,亦好富贵,亦有妻孥,亦有庐舍,亦有朋友,亦会宾客。公岂能胜我乎?何为乎公独有学可讲,独有许多不容已处也。我既与公一同,则一切弃人伦,离妻室,削发披缁等语,公亦可以相忘于无言矣。何也?仆未尝有一件不与公同也,但公为大官耳。学问岂因大官长乎?学问若因大官长,则孔孟当不敢开口矣。”所云化诱一节未知是否,若后半则无一语不妙,不佞亦深有同意,盖有许多人都与我们同一,所不同者就只是为大官而已,因其为大官也于是其学问似乎亦遂大长,而可与孔孟为伍矣。李卓老天下快人,破口说出,此古今大官们乃一时失色,此真可谓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尺牍也。 其二 清初承明季文学的潮流也可以说是解放的时代,尺牍中不乏名家,如金圣叹,毛西河,李笠翁,以至乾隆时的袁子才,郑板桥。《板桥家书》却最为特别,自序文起便很古怪爽利,令人读了不能释卷,这也是尺牍的一种新体。这一卷书至今脍炙人口,可以知道他影响之大,在当时一定也很被爱读,虽然文献的证据不大容易找。但是我也曾找到一点儿。郝兰皋在《晒书堂外集》卷上有与舍弟第一书云: “告懿林:陶征士诗,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子曾子云,勿寓人我室,毁伤其薪木。古人于居处什器,意所便安,深致系恋如此。吾与尔同气虽无分别,但吾庐之爱岂能忘情,薪木无伤,鸟欣有托,吾意拳拳为此耳,莫谓汝嫂临行封锁门户便为小器,此亦流俗之情宜尔也。吾辈非圣贤,岂能忘尔我之见,今人媳妇归宁,往返数十日,尚且锁闭门庭,收藏器皿,岂畏公婆偷盗哉,盖此儿女之私情,虽圣贤不能禁也。吾与尔老亲在堂,幸尚康健,故我得薄宦游违膝下,然亦五六年后便当为归养之计。我与尔年方强壮,共财分甘,日月正长,而吾亲垂垂已老,天伦乐事得不少图几年欢聚耶。我西家房屋及器用汝须留神照看,勿寓人我室,令有毁伤,庶吾归时欣鸟有托,此亦尔守器挈瓶之智也。言至此不觉大笑,汝莫复笑我小器如嫂否?所要朱砂和药,今致二钱,颇可用,惜乎不多耳。应泰近业如何,常至城否?见时可为我致意。逢辰及小女儿知想大爷大娘否,试问之。桂女勿令使性懒惰,好为人家作媳妇也。《医方便览》二本未及披阅,俟八月寄下。《吕氏春秋》,《秘书二十一种》,便中寄至京,俟秋冬间不迟。我新病初起,意绪无聊,因修家书,信笔抒写,遂尔絮絮不休,读毕大家一笑,更须藏此书,留为后日笑话也。嘉庆五年庚申七月八日,哥哥书。”又在邵西樵所编《师友尺牍偶存》卷上有王西庄札七通,其末一篇云: “承示寄怀大作,拍手朗唱一味天真无畔岸句,不觉乱跳乱叫,滚倒在床上,以其能搔着痒挠着痛也。怪哉西樵,七个字中将王郎全副写照出来。快拿绍兴(京师酒中之最佳者)来吃,大醉中又梦老兄,起来又读。因窃思之,人生少年时初出来涉世交友,视朋友不甚爱惜也,及至足迹半天下,回想旧朋友,实觉其味深长。盖升沉显晦,聚散离合,转盼间恍如隔世,于极空极幻之中,七零八落,偶然剩几个旧朋友在世,此旧物也,能不想杀,况此旧友实比新友之情深十倍耶。而札云,天上故人犹以手翰下及,怪哉西樵而犹为此言乎。集中圈点偶有不当处,如弟酿花小圃云,闭门无剥啄,只有蜜蜂喧二句,应密圈密密圈。弟尝论诗要一开口便吞题目,譬如吃东西,且开口先将此物一齐吞在口内,然后嚼得粉碎,细细咀味,此之谓善吃也。奈何今人作诗,将此物放在桌上,呆看一回,又闲闲评论其味一回,终不到口,安得成诗。弟此二句能将酿花圃三字一齐吞完,而尚囫囵未曾嚼破,此为神来之笔,应密圈也。近来诗之一道实在难言,只因俱是诗皮诗渣,青黄黑白配成一副送官礼家伙耳。只如一味天真四字,固已扫尽浮词,抉开真面矣,而无畔岸三字更奇更确更老辣,只此三字岂今日之名公所能下。弟平生友朋投赠之什,无能作此语者,盖大兄诗有真性情,故非诗皮诗渣所能及,而弟十年来尤好为无畔岸之文,汪洋浩渺,一望无际,以写其胸次之奇,所存诗二千首,文七百余篇,皆无畔岸者也,得一知己遂以三字为定评。……倘有便羽,万望赐之手书,且要长篇,多说些旧朋友踪迹,近时大兄之景况,云间之景况,琐事闲话,拉拉杂杂,方有趣,切不可寥寥几行,作通套了世情生活。专此磕头磕头,哀恳哀恳。翘望湘波,未知把手何日,想煞想煞。余不一。”王郝二君为乾嘉时经师,而均写这样的信札,这是很有意思的事,并且显然看得出有板桥的痕迹,“哥哥书”是确实无疑的了,“乱叫乱跳”恐怕也是吧,看其余六封信都不是这样写法,可知其必然另有所本也。但是这种新体尺牍我总怀疑是否适于实用,盖偶一为之固然觉得很新鲜,篇篇如此不但显得单调,而且也不一定文情都相合,便容易有做作的毛病了。板桥的十六通家书,我不能说他假,也不大相信他全是真的,里边有许多我想是他自己写下来,如随笔一般,也同样的可以看见他的文章思想,是很好的作品,却不见得是一封封的寄给他舍弟的罢。 其三 看《秋水轩尺牍》,在现代化的中国说起来恐怕要算是一件腐化的事,但是这尺牍的势力却是不可轻视的,他或者比板桥还要有影响也未可知。他的板本有多少种我不知道,只看在尺牍里有笺注的单有《秋水轩》一种,即此可以想见其流行之广了。朱熙芝的《芸香阁尺一书》卷一中有致许梦花一篇云: “尝读秋水尺一书,骖古人,甲今人,四海之内,家置一编。余生也晚,不获作当风桃李,与当阶兰桂共游,兹晤镜人,知阁下为秋水之文郎,与镜人作名门之僚婿,倩其介绍,转达积忱。培江左鄙人也,棘闱鏖战,不得志于有司,迫而为幕,仍恋恋于举业,是以未习刑钱,暂襄笔札,河声岳色,两度名邦,剑胆琴心,八年异地,茫茫身世,感慨系之。近绘小影,名曰航海逢春,拍天浪拥乘槎,不是逃名,大地春回有美,非关好色。群仙广召,妙句争题,久慕大才,附呈图说,如荷增辉尺幅,则未拜尊人光霁,得求阁下琳琅,足慰向来愿矣。”芸香阁之恭维秋水轩不是虚假的,他自己的《尺一书》也是这一路,如上文可见。不佞近来稍买尺牍书,又因乡曲之见也留心绍兴人的著作,所以这秋水轩恰巧落在这二重范围之内,略略有点知道。寒斋收藏许葭村的著作有道光辛卯刊《秋水轩尺牍》二卷,光绪甲申刊《续秋水轩尺牍》一卷,诗集《燕游草》一卷,其子又村所著有光绪戊寅刊《梦巢诗草》二卷。上文所云许梦花盖即又村,《诗草》卷上有七言绝句一首,题曰,“同伴高镜人襟兄卸装平原,邀留两日,作诗一章以谢。”又有七言律诗一首,题曰,“题朱熙芝航海逢春图。”题下有小注云: “图中一书生,古巾服,携书剑,破浪乘槎,有美人掉小舟,采各种花,顺流至,远望仙山楼阁,隐现天光云影间。”诗不足录,即此可以见二人的关系,以及图中景色耳。朱君虽瓣香秋水,其实他还比较的有才情,不过资望浅,所以胜不过既成作家。如《尺一书》卷一复李松石(《镜花缘》的作者么?)云: “承示过岳王祠诗,结句最得《春秋》严首恶之义:王构无迎二圣心,相桧乃兴三字狱。特怪武穆自量可以灭金,何不直捣黄龙,再请违旨之罪,乃拘拘于君命不可违,使奸相得行其计,致社稷不能复,二圣不能还,其轻重得失固何如耶。俟有暇拟将此意作古风一章,即以奉和。”又致顾仲懿云: “蒲帆风饱,飞渡大江,梦稳扁舟,破晓未醒,推篷起视,而黄沙白草,茅店板桥,已非江南风景,家山易别,客地重经,唯自咏何如风不顺,我得去乡迟之旧句耳。所论岳武穆何不直捣黄龙再请违旨之罪,知非正论,姑作快论,得足下引《春秋》大义辨之,所谓天王明圣臣罪当诛,纯臣之心惟知有君也。前春原嵇丈评弟《郭巨埋儿辨》云,惟其愚之至,是以孝之至。事异论同,皆可补芸香一时妄论之失。”关于岳飞的事大抵都是愚论,芸香亦不免,郭巨辨未见,大约是有所不满吧。但对于这两座忠孝的偶像敢有批评,总之是颇有胆力的,即此一点就很可取,顾嵇二公是应声虫,原不足道,就是秋水相形之下也显然觉得庸熟了。《尺一书》末篇答韵仙云: “困人天气,无可为怀,忽报鸿来,饷我玫瑰万片,供养斋头,魂梦都醉。因沽酒一坛浸之,余则囊之耳枕,非曰处置得宜,所以见寝食不忘也。”文虽未免稍纤巧,(因为是答校书的缘故吧?)却也还不俗恶,在《秋水轩》中亦少见此种文字,不佞论文无乡曲之见,不敢说尺牍是我们绍兴的好也。 廿五年十月八日,于北平。 附记 第二节中所记王郝二君的尺牍成绩当然不能算好,盖其性情本来不甚相近,勉强写诙诡文字,犹如正经人整衣危坐曰,现在我们要说笑话了!无论笑话说得如何,但其态度总是可爱也。王西庄七百篇文未见,郝兰皋集中不少佳作,不过是别一路,朴实而有风趣,与板桥不相同。九日又记。 关于童二树 《越风》卷二十云:“童钰字二如,改二树,号璞岩,会稽人,著有《竹啸集》,《抱影庐诗钞》。”又云: “二树髫岁即受知于太守顾某,下笔千言立就,兼工画梅,善隶草书,名满大江南北。丰邑令卢斋爱其诗,为刻《诗略》,《摘句图诗》,《秋虫吟》等集。” 《全浙诗话》卷四十九云:“钰字二如,改二树,号璞岩,又称二树山人,会稽布衣。”又云: “按二树屡应童子试不利,遂弃举业,专攻诗古文。客大梁最久,性豪侠,不为家计,卖文钱随手散尽,卒于邗江。” 《随园诗话》卷六云:“郑板桥爱徐青藤诗,尝刻一印云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童二树亦重青藤,题青藤小像云,抵死目中无七子,岂知身后有中郎。又曰,尚有一灯传郑燮,甘心走狗列门墙。” “二树名钰,山阴诗人。幼时,女史徐昭华抱置膝上,为梳髻课诗。及长,少所许可,独于随园诗矜宠太过,奈从未谋面,今春在扬州特渡江见访,适余游天台相左。嗣后寄声欲秋间再来,余以将往扬州故作札止之,旋为他事滞留,到扬时则童已殁十日矣。” “童病中梦二叟,自称紫阁真人浮白老人,手牵鹤使骑,童辞衣装未备,真人晓以诗云云,童答云云,吟毕求宽期,紫阁真人立二指示之,果越二十日而卒。” “二树临终满床堆诗高尺许,所以殷殷望余者,为欲校定其全稿而加一序故也。余感其意,为编定十二卷,作序外录其《黄河》云云。二树画梅题七古一篇,叠须字韵八十余首,神工鬼斧,愈出愈奇,余雅不喜叠韵而见此诗不觉叹绝。” 又《补遗》卷一云:“高怡园亡时贫甚,家有九棺未葬,夜见梦于二树,以笺纸索画梅十幅。画成,适河南施我真太守见之叹曰,画梅助葬,真盛德事。乃取其画而助葬资二百金。” 《冷庐杂识》卷六有童二树画梅一则,文云:“童二树画梅少粉本,时于月下濡翰,纵横欹侧,皆成妙画,故所绘无一复者。幼时,友人刘凤冈梦童化为梅二树,因以为号。生平题画诗往往奇验。尝元旦为周进士世绩题画,有第一朝开第一花之句,是年周发解。汤容煟有仆僮乞画藕,因题诗曰,具此清净姿,何为乎泥中。僮数日殇。” 《寄龛丁志》卷三云:“往时于故人秦秋伊处见二树山人画猫,题句云,食有鱼腥卧有毡,琐窗日午恼衔蝉,宵来黠鼠跳梁甚,却向花阴自在眠。”又云: “二树山人童钰,乾隆中山阴布衣,诗书画称三绝。先以画猫名,有童猫之目,因弃其故技而画梅,前志画猫截句盖少作。山人画必有诗,画梅诗尤多,尝叠须字韵至八十余首,随园称为神工鬼斧,愈出愈奇。先有万树梅花万首诗小印,晚年自料恐浮其数,因改镌为一树梅花一首诗。嫁女同郡吴氏,惟以画梅百幅充奁,集中有句云,但有梅花藏书箧,并无黄犬作奁资,盖纪实也。吴氏得之大喜过望。余外舅息巢钟先生先世与吴氏有连,尝分得其一,余及见之,先生因为余言如此。” 以上所记颇多可喜,但与二树诗集对勘,亦有出入之处。寒斋所有二树山人著作只有下列四种: 一,《二树诗略》五卷,乾隆戊辰(一七四八)刊本。 二,《抱影庐诗》一卷,乾隆癸酉(一七五三)刊越中三子诗钞本。 三,《秋虫吟》一卷,乾隆辛巳(一七六一)序,原已刊板,今系抄本。 四,《二树山人写梅歌》一卷,续编一卷,乾隆己亥(一七七九)刊本。 《二树诗略》下署会稽童钰璞岩稿,璞岩下有小注二行,卷一二云“一字借庵”,卷三云“倚树”,卷四云“梅影”,卷五云“如如”。越中三子之一刘凤冈著《梅芝馆诗》有《闲中习静怀逃禅二友》一首,注中第二人云“童二十八借庵自号梦摩居士。”又《秋虫吟》自序后署“镜曲山农童钰题于蝇须馆”。《写梅歌》续编中四十九叠韵首二句云: “童二如,鬑鬑须。”二如下注云,“予幼字也。”又三十三叠韵诗题云: “先母李太君曾梦髯翁驱一牛负梅花相授,且曰,好种子,勿负也。越日生予,岁值辛丑。先君子以为佳征,常举以相勖,特不识髯翁为谁。后读郑元祐题元章墨梅诗,有留得髯翁醉时笔岁寒仍旧发枯槎句,始知煮石山农固髯翁也。此事素不语人,无知之者。老友冯鉴塘赠予写梅歌起句云,闲散大夫今白须,不意竟以元章呼我,怦然有感,爰述其事,并答鉴塘。”诗中有云: “昔者先子绝爱吾,庭植二树吾与俱,诗翁忽过为书额,题字顿使人间呼。”注云: “予幼读书处先君子感旧梦植梅二株,爱异群卉,予亦晨夕处其中,颜曰抱影庐,金丈补山过庐改题二树书屋,嗣后人咸以二树呼余矣。”这里说明改号的事很是清楚,《冷庐杂识》所云盖系传闻异辞,亦有点近于道听涂说。《抱影庐诗》中有《画梅引赠刘凤冈》一首,中有云: “闻君去年学画初,梦中亲见罗浮姝。”注云:“凤冈客四明,梦人以梅花两枝见赠。”这显然是刘凤冈自己的私事,与二树山人丝毫无涉者也。 二如虽然改了二树,可是旧名似乎并未完全废去。如《诗略》卷五之“一字如如”即其一例。家中旧藏石章一方,黑色甚坚硬,三角自然形,印文长圆,长约二寸宽半寸,文曰“如之何如之何”,边款云,“丙戌九秋作,二树钰”。文中隐藏两如字,亦即二如或如如之意。二树生于辛丑,即康熙六十年(一七二一),《写梅歌》五十八叠韵诗题云,“九月十二日为余生辰”,案此可以考见其诞生月日,至乾隆丙戌(一七六六)已四十六岁,可知其时尚保留二如字义也。卒年未能详,《随园诗话》所云今春不知是那一年,或者查小仓山房诗文有游天台的年月,即可知道,唯手头无此书,容再考耳。 袁子才好名,诗话所记多过于夸诩,文章亦特无趣味,盖其缺点也,唯二树之推崇随园盖亦系事实,《诗略》卷四有题袁香亭《 音集》诗,其二有云: “楚中昔日称三道,(注,谓中郎兄弟,)吴下今知有二袁。”可以推见,但此等事禁不起本人自述,况袁公又缺蕴藉之致耶。梦高怡园索画梅花似亦事出有因,《写梅歌》二十二叠韵题云: “连夕苦吟,侵晓始得假寐,已月有旬日矣。上元前二日梦一老翁,颀而长,面目苍黑,虬须白且尽,衣冠亦甚古,相接极欢,出笺纸十束,上篆龙须二字,索余写十梅图,余欣然应之,初不知其梦也,醒后历历可忆,噫异矣。”案《写梅歌》第一首题云: “沈又希范孙以长歌索写梅花,时值腊月,适有冻蜂集余画梅,又希异其事,为作此歌见赠,愧不敢当,次原韵酬之。”四十二叠韵诗题又云: “方柯水辂悬余画梅于洛阳何六该明府署中,丁酉除夕前三日有冻蜂飞集帧上,又希倡须字韵诗纪事,一时和诗日至,四十二叠前韵谢柯水兼寄同时观者。”前题所云上元前二日可知系戊戌(一七七八)年事,《随园诗话》云高怡园卒于丁巳(一七三七)后四十余年,计丁巳距戊戌已有四十二年,时代正相当。又十四叠韵诗注云: “丙申冬应河南施太守纂修郡志,至今已两年矣。”续编小引云: “己亥暮春之初,余以河南郡乘蒇事,由洛返汴,将挈妻子归越旧居。”计自丙申冬至己亥春二树在洛阳居施太守幕中,施我真如买画梅助葬资自亦当在此期间,然则戊戌上元或正其时矣。唯《诗话》云二树梦中所见老翁乃短而癯者,二树诗题中则云颀而长,究竟短乎长乎,无从悬揣,不知系二树的梦境迷离,抑随园之寓言十九欤,均不可知也。 随园审定的二树诗集十二卷今不得见,亦不知曾刊行否。二树诸集均明署会稽人,不知随园何以独误为山阴,孙寄龛越中名宿乃亦衍其误,未免过信《诗话》矣。《写梅歌》前编四十二首,续编二十四首,凡六十六叠前韵,《诗话》与《丁志》又都说有八十余首,亦误。《秋虫吟》本一百首,叠虫字韵,二树删存七十二首,自题后诗中所云化为七十二鸳鸯是也,王云笠为之刊行,商宝意谓系卢斋所刻,非是。《二树诗略》盖卢氏刻,已在《秋虫吟》十三年前了。越中三子之二陈月泉著《丹棘园诗》中有《二树山人摘句叶子题词》二首,盖即《摘句图诗》,惜刊本亦未得见。 二树题画诗往往奇验之说,当然只好姑妄听之。《写梅歌》四说及山阴何乐天有和诗,今查乐天《停云轩诗钞》不录此诗,乐天子小山著《巢云阁诗钞》卷上却有和诗五首,其第二首中有注云: “前年山人寓大梁周伯扬解元斋中,冬日画梅,有蝶绕其笔端。”唱和在戊戌年,前年当系丙申,在未入施太守幕下之前乎,冷庐所云元旦及是年或者即是丙申亦未可知,虽奇验终无左证,但是疑问的年代总大略可以明白了。(中国人记时间喜欢乱用代名词,如今春是年之类,而上下文并无说明,令人看了茫然,袁陆诸公都有此病。至于叙发解以前事而称之曰周进士,尤为颠倒事实,使为章实斋所见,必又将大加训斥了。)又卷下有题二树所画秋云思归图诗二首,首句云,鹤背仙人去不还,下有注云: “山人卒于维扬,曾降乩自称散仙二树,故云。”诗仙降乩本是笔记熟套,不足为奇,唯因此亦总可见二树山人之逐渐神仙化,到了咸丰时便成了预言者了。 关于童猫之说别无可考,或是实事亦未可知。陶篁村著《越画见闻》卷下有童钰一则,所记与《全浙诗话》相同,唯末一节云: “尝致札姚芝乡云,吾画梅蒙海内诸君子赏鉴,辄赐诗篇,惟陶篁村无一言之赠,但此老不可无诗,恳吾子力图之,倘得其一语品题,则吾死可无恨。芝乡即以札示余,余感其意,赋赠七古一首云云,仍属芝乡转寄二树。嗟乎,余诗何足为二树增重,二树乃拳拳不忘若斯。闻其捐馆即在是秋之杪,鱼鸿迢递,未知赍书人到扬时二树犹及见吾诗否,倘书未开函而人先易箦,则吾诗即以当徐君冢上之剑可也。”原诗亦见《泊鸥山庄集》卷三十一,题云“画梅行为童二如作”,但亦未系年,不知所谓是秋何所指也。考卷中《画梅行》前有《寄怀廷珍》,后有《久不得珍儿音信,时适兰州有回寇之警,赋此寄怀》诸诗,查卷九《珍儿哀词》,廷珍以辛丑(一七八一)大挑知县分发甘肃,而兰州之乱则在甲辰(一七八四),然则作《画梅行》的时日总当在壬寅癸卯之间,二树山人的卒年亦约略可以推知矣。 廿五年四月廿二日,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