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娥

类别:其他 作者:郑振铎字数:32393更新时间:23/03/02 14:30:17
一 埃那克河缓缓的流过平原,流过山谷。水声潺潺的悠扬的歌唱着。河边的靑草,绒毡似的平铺着。未知名的黄花、白花、红花、蓝花,无秩序的挺生于细草之间,仰面向着太阳和天空,骄傲而快乐,仿佛这大地,这世界便是属于它们似的。古老的橡树经历了不知年代的岁月,和这河水同样的显得苍老,张开杈枒的老干,万事无所用心的在太阳底下曝晒取暖。藤萝爬满了它的身上,居高临下,悠然自得的欣赏这大自然的美景。一株新生的常春藤悬挂着婀袅多姿的柔条,恰好拖在水面之上,临波自照它的绿颜,娇媚若嫁前一夕的少女,春风吹之,柔条乱动的乘机卖弄风姿,水中的长影,也拂移不已。游鱼三五,正集其下,受了这不意的惊扰,纷纷的四窜而去,平静的河面上便连连起了数阵涟漪。 河神埃那克士的独生女儿埃娥常在这河边草地游戏着。她是一位初成熟的女郞,双颊红得象蓓蕾刚放的玫瑰花,脸上永远的挂着微笑。编贝似的一排白齿,那么可爱的时时的微露着,一双积伶积俐的眼珠儿,那么样天眞烂漫,足以移动了最凶暴的神与人的胸中所蕴的毒念。一对白嫩而微现红色的裸足,常在这草地上飞跑,细草低了头承受着她的践踏,仿佛也感得酣适的蜜意。 她是她父亲埃那克士的安慰,他的骄傲。他也常坐在河边的石块上望着她在天眞的奔跑着;凝注着她的漂亮的背影,他自己也为之神移心醉。 “谁是她有福的郞君呢?该好好的替她拣选一个才好。”老埃那克士微笑的满足的自语着。 埃娥常常找了许许多多的小花朵儿,满手把握不了,强迫的戴些在她爸爸的白发上,老埃那克士象小孩儿似的婉婉的随她插弄。 这一片快乐的天地是他们的,纯然的属于他们。 二 但有一天,一个闯入者突来打断了他们这快乐的好梦。 埃娥在草地上飞跑着,嬉笑的弯身在采撷小花朵儿。她爸爸恰好有事,不曾和她同来。 她跑得更远更远的离开了河边。 暮霭绚丽的现在天空,黑夜的阴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的跑到大地上来。晚风吹得埃娥身上有些发凉。 她想,这该是归去的时候了。 刚回过身去,她发现了一个身躯高大的神,如大树干似的,矗立在苍茫的暮色之中,正挡着她的归途。 两只热情的眼,灼灼的凝注在她的身上。 她的双颊立刻集中了红血,覚得有些发热。 她想越过这位不意的来客。假装着从容不迫的向他走了去。心头是打鼓似的在跳着。 转了过去,她发现那两只灼灼的热情的眼,也随了她而转。她有些发慌,心跳得更厉害,仿佛要冲到口腔中来。 离了那个高大的身躯仿佛很远了,她放慢了足步,侦探似的偷偷侧转头去。 啊,这高大的身躯是紧跟在她后边! 她望见那两只灼灼的热情的眼,象天上的“黄昏晓”似的老凝注在她身上。 “完了。”她自己警覚的暗叫道。立刻飞步的向家而逃。然而全身在发抖,双腿软软的,有点不得劲儿。愈奔愈快,呼吸急迫得接不上气来。脸是绯红的。身后也有飞跑着的沉重的足音。她什么都不想,只是没命的奔逃。头有些发胀,要晕倒。 后边是紧跟着的足步声。 实在是透不过气来,膝盖头酸疲得要融化了。被一个小石子绊了一交。她全身的倒在地上。脸色由红而变白。 黑夜遮盖了一切。 三 那两只灼灼的热情眼,如今是更贪婪的注射在她的眼。她闭上了眼皮。泪不自禁的扑扑的落下,如连绵的秋雨。 “嗳,不要伤心了;随了我,什么都如愿。”那高大的身躯拥抱着她,他身上是那么热而有力,仿佛被围困在热度过高的温室里,仿佛被压榨在千钧的岩石之下。 她的红血复潮上了双颊。 女性的同感的温柔渐渐的伸出头来。 她挂着残泪的脸渐渐的消失了恐怖。她不再挣扎,不再战栗,不再想躱避。她被男性的热力所克服。 她如做了一场恶梦;叹了一口气,从梦中醒来似的张开了眼,同时支持自己的要脱出他的怀抱。 在挣脱着,柔嫩的手背,不意的触到了他的颔下,有些麻叮似的刺痛。 她吃了一惊。那颔下是一部鬑鬑的短髭。 她和他面对着面的望着。 好可怕的一张峻涩而苍老的脸,只有那双眼光是灼灼的热情的。 她若遇蛇蝎似的竭力挣出他的拥抱。她的心头旣热而又冷下去。想要作呕。头目涔涔然的。 她背转了身,浑身若发疟疾似的在乱抖。那高大的身躯作势的还想拥抱她。 但她聚集了全身的勇气,转过身去,和他面对面的,严峻而带哭声的问道: “你是谁?” 那高大的身躯若夜栖于秋塘间的鹭鸶似的格格的笑着;这奸笑,使埃娥的血都冰结了似的凝住了;浑身的毛孔仿佛都张大了,吐出冷气来。 “孩子,啊,啊,你不知道我么?”充满着自负的威权的口吻。他的手抚拍着她的右肩。 她蛇似的滑开了他的接触。 “孩子,啊,啊,你要知道,你该怎样的喜欢呢?”他的手又开始去抚摸她的裸出的背的上部。 “不,不,”她耸肩的拒绝了他,含糊的答道,自己也不知道说出的是什么声音,本意是要冷峻的直捷痛快的说道,“不喜欢,不喜欢,一百个不喜欢!” 还是温和的追求着,“啊,啊,孩子,你有了一个人与神之间最有权威的情人了,”那充分的自负的声音。 “宙士!”埃娥惊喊了起来,几乎忘形的。她又要挣扎的转过身去,飞步逃走。 然而她浑身是没有一点儿的气力。 “是宙士,我便是他!”那高大的身躯的神,傲然的答道,“你该以此自傲。” “不,不,”埃娥欲泣的在推却,仿佛对于一切都显出峻拒的方式,神智有点昏乱。 宙士作势又要把她揽到怀中来。她蛇似的乱钻,乱推,乱躱。 “怎么?难道你竟不愿意有这样一个情人么?” 他覚得有些受伤。 埃娥一腔的怒气,脸色变得铁靑的,颤巍巍战抖抖的断续的努力的说道——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在喊叫。 “是,不愿意……就为了你是宙士……你这恶魔……你又来蹂躏……人间的多少好女子……呜呜!都供了你的淫欲的……牺牲!”她变成了哭泣,“呜,呜,那可怜的托娜(Latona),她被你所诱,为你生了那一对双生子女,你的妻竟拒绝了她在大地上生产……呜!你这淫贼……你竟不一加援手!……让她在浮岛的狄洛斯(Delos)上住着……而赛美尔(Scmele)……那女郞牺牲得更酷毒……更悲惨……呜,我不知你是否有一点儿感情……有一些儿心肝在腹腔中!……你完全为了你的淫欲……她怀了狄奥尼修士在身,受了你的妻的欺骗……被你自己的雷火所烧灼……你在火中只抢救了孩子出来……那母亲……可怜的竟被烧死……”她动了同感,竟哀哀的大哭起来,停了一会,勉强的止住了呜咽,眼射出正义之光,继续的说着,反而镇定了些,不再那末战抖得厉害。“那位绝代美女的狄娜(Danaë),她被囚在铁塔之中……而你……为了自私……化了一道金光,入塔与她同居。……她生了一个孩子……你完全弃之不顾……她被她父亲所弃,……连孩子被装在筒中,抛入大海……她怎样的向你求救……她怎样的祷求着你……她向天伸出双手……她说了怎样无数的恳求的话,……你几曾答理她……你这自私的无耻的……” 她以一手戟指着他,几乎是在谩骂。 宙士幷不曾发怒——幷不曾如他平日似的那末容易发怒——但他也不曾为这一席话所感动,那眞性情已经涸干到半滴不存的心腔,是决不会知道自愧,自省的,反而见了这美丽的少女,埃娥,时而战栗,时而哭,时而骂,时而愤怒的种种姿态,而感到醉心;就是在悲恐里,愤怒里,她的丰姿也不曾减少半分。那少女的愤激的美,宙士是从未见到过的,几乎若欣赏什么似的,他是在嬉嬉的静覌默察着,沉醉到忘记了一切,连她骂的什么,也都模模糊糊的。 “说完了吗,孩子?”宙士嬉嬉的接说道。 埃娥覚得心头舒畅了些,默默的不理他。 “怎样?现在跟我走吗?”他如对付小孩子似的哄逗着她。 她突然的又一惊,“不,不!”她说道,想逃避。 但她怎样逃得出宙士的掌握呢? 新月挂在蓝色的天边,为这场劫掠婚作证人。 四 老埃那克士那天很晚的方回家来。他想,他的孩子埃娥该早也在家里等候着他了,她该如往常的跳跃着出来欢迎他,抱住他的头颈,吻他的冰冷的面颊。想到这,他不自制的微笑着。她还该象往常的故意放刁,故意撒娇,絮絮切切的责备他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张大了她的娇媚的小口……害她老等着,她饿得慌了……她饿得几乎要想吃人……她还要编造出一大篇故事来告诉他……她怎样的在草地上遇到了一条毒蛇,她奔逃跌了一交,“你,看,这里是血!”或者她便诉说,怎样的在采撷草花的时候,有一个怪模怪样的羊足的萨蒂儿在追求着她,怎样紧跟在她后边说些什么混账的话,害得她不得不掩了双耳逃归……一切都只为了他不和她在一处。而他便紧紧的搂抱她在胸前,如她孩子时代似的,拍拍她,哄哄她,说爸爸不再离开她了,都是爸的不好。乖乖的,明儿找个好的漂亮的女婿儿给她,而她急速的挣出了他的怀抱,娇嗔的奔进屋去,故意儿嘭的一声,重重的关上了房门。 一缕甜蜜的家庭的乐感,在他心腔里飘荡着。 老埃那克士故意放轻了足步,当他走近了家的时候,要出其不意的吓那顽皮的埃娥一跳。他一步步走近了,走到门边。埃娥不在那里! “这孩子,今天怎么不在门边等爸?”预筹的打闹的计划为之粉碎。他有些愠恼,重重的踏着步走进。 埃娥也不在厅堂里。 “埃娥!”老头儿粗声的叫道。没有回应。 急速的走到她的房门口,以为她偶然疲倦了在睡。 从门缝里伸进了白发的头颅,柔声的说道: “埃娥,起来,爸回来了。还在睡!你这懒孩子!你看,爸为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了?……” 他在星空和新月的朦胧的微光之下,看得淸楚,床上幷没有埃娥。被褥是齐整的堆叠在那里。 “埃娥到哪里去了呢?” 他怔住了。心里开始有些惶惶。 “不要躱起来吓我,天黑了!我的埃娥,好埃娥!”他凄然的叫道,还疑心她故意躱藏了起来。 “埃娥,埃娥,”他大声的叫道。还是没有回应。 “你到哪里去了,埃娥?”什么屋角门边都找到了,没有一个人影儿! “埃娥,埃娥,埃娥! ”他找到门口,“埃娥,埃娥!”他往屋后找。都没有回应。 他心头涌起了亡失的预警。他知道埃娥从不会那么晚回家的。 “埃娥,埃娥,埃娥!”他的叫声凄厉的自己消灭于黑暗中。 他提了一盏手提灯,龙钟的走到河岸的草原上。老橡树象鬼怪似的矗立于大地之上。天空晶蓝得象千迭琉璃的凝合;星光疏朗朗的散缀于上。镰刀似的新月,已走在西方的天空上,很快的便要沉没下去。 老埃那克士无心领略这可爱的夜景。他走一步叫一声。“埃娥,埃娥,埃娥!”大地和夜天把这可怜的呼唤呑没进去,一点回声都没有。 “埃娥,埃娥,埃娥,你在哪里?”老头儿凄惶的叫道。 他叫着,他叫着,连栖在老树上的夜鸦都为之惊醒,拍着双翼,很不高兴似的呱呱的叫着,远远的飞向别的地方去继续它们的好梦。 “埃娥,埃娥,埃娥!”这呼唤空旷而无补的自己消沉下去,象海水之啮咬岩根,嗡嗡作响似的无聊赖。 他叫得喉干,他叫得唇颤,最后,几乎成了干号,有声无力的喘息着,瘫坐在草地上。 “她是亡失了!她是亡失了!”老埃那克士想道;叹息着,有一个最坏的结果的预测。 “为毒蛇所咬伤?……然而没有她的呻吟,她的踪影。落到什么悬岩之下,跌死了……也许可能……” 但他不敢想到……被什么淫恶的神或人劫掠而去……美丽便是祸端……天涯水角,他到什么地方去寻找呢?父女还有相见的时候么? 他绝望,他的心有什么在刺痛;他哀哀的哭了。他的滔滔的泪水,混在埃那克河水里,流去,流去,流到不知所在的地域。 他躱在深屋之中,沉默的在愁思;他疯狂似的在草地上漫走着;他若有所失的懒散的坐在河岸的石上,双眼茫然的望着远处,望着那夕阳西沉的无垠的天涯。 五 就在那夕阳西沉的天涯的一角,宙士安放了美丽的埃娥,以备他政躬闲暇的时候的享用;活象一个孔雀,一只梅花鹿,只是被囚着作为覌赏之资。 虽然是衣食不缺;住的是高房大厦,使唤的是豪奴俊婢,但埃娥是终日的悲哀着。 那讨厌的宙士,她一见了便要呕心,便要愤怒,便要躱藏。他却偏要不时的来纠缠着她。被玩弄着的美人儿的她,如今是那么容易激怒,虽然她往日是那么温柔可喜。宙士,残忍的宙士,却反以她的泪水,满脸横流直淌的泪水,作为覌赏的对象,竟说,他最爱看她的发怒作态时候的娇憨模样儿。调兽者还不是偏要挑逗着被囚的兽类的使性以为快乐么? 她想哭个痛快,但眼泪是常被愤怒之火烧灼得干了;她想投身于什么高崖绝壁之下自杀,然而宙士的奴隶防卫得那么严密……而且她父亲还不知道她的生死…… 一想到她父亲,她的心又软了下来。年老的爸,发见了她亡失了时,还不知要怎样的悲哀呢!他该天天在念着她,在默默的愁苦着吧。有什么方法向他通一个信呢?有什么法子告诉他一声:“你爱的女儿幷不曾死,她不过被暴主所囚禁着,你设法救出她吧;至少,你该设法来见她。” 他知道了她的确消息的时候,该是怎样的高兴呀!紧蹙不开的双眉也将暂时为之一放吧。她总须设法和他通一个音讯的。 然而有什么方法可通音讯呢?宙士的奴隶们监视得那么严密,连房门,她也难得走出一步。 在想到她要是有机会能够见到她爸爸呀,他们将紧紧的搂抱着,互以乐极而涕的泪脸互相倚偎着;她将对他痛快的倾吐出所受的那一切的冤抑,她在世界上至少是有一个安慰她眞心的疼爱她的人,然而这唯一的慰借,却也是空想! 她幽幽的哭了。 宙士又偷偷的由什么地方滑到她的身边来。 “你又在哭!” 她别转头不理他。但宙士勉强的拥着她,玩物似的慰劝她,逗弄她。这逗弄增益了她的愁恨。 她愈躱,宙士迫得愈紧,逗得愈高兴。 “那么美的天气,我们俩到园囿里去走走吗?老闷在屋里要闷出病来的。”宙士劝诱着她。 实在,她也好久不曾见到天日了,听了这话,只默默的不响;宙士覚察出她的默允,便以一臂夹了她的臂,半扶掖的把她带到了园囿中。 花朵争妍斗艳的向春光献媚;老大的绿树是那么有精神的矗立着,象整排的兵在等候命令。地下是那么柔软的草毡,足履悄然无声。 和大自然虽只隔绝了几天,在埃娥看来,好象是十月数年不曾相见似的。一切都显得亲切而可爱。如久别重逢的亲友。那黄澄澄的太阳光,竟如此的辉丽,在脸上手背上抚摩着,是如此的温柔,仿佛她从不曾有过那么可爱的白昼。 数级的云石的踏步引他们到一泓池水的边涯。这池水是如此的淸莹,如此的澄绿,如此的静静的躺着,竟使人不忍用手去触动它,连把身体映照在水面也似是有碍这静默的继续。水底有几株鲜翠欲滴的水草,秀挺而又温柔的各自孤立着。一树紫藤的珠串似的花丛,正倒影在池中。 埃娥默默的坐在这池边,不言不动,她为这静默的幽寂所吸引,暂时忘记了她的烦恼,忘记了她的存在,乃至也忘记了揽抱着她的宙士。 宙士仿佛也为这沉默所感动,双眼凝注在天空,好久不曾说什么,天上是纤云俱空,似是一尘不染的水晶板。 “嘎,”宙士突然的大叫了起来;他连忙推开了埃娥,立起身来,急速的召集一大片的厚而重的乌云,遮蔽了那淸天。他看见远远的东天,有孔雀的斑斓的羽光在一闪一闪的动着。 埃娥的幻默被打断,惊愕的也立了起来。她呆了似的,不知有什么变故要发生。 宙士口中念念有辞,把池水泼了一握在她身上,叫道: “变,变!” 等不及埃娥的覚省,她已经变成了一只洁白无垢的牝牛站在那草地上,黑漆似的双睛,黑漆似的有亮光的双角,黑漆似的坚硬的四蹄,衬托着一身细腻的白毛,这是神与人所最喜爱的牲畜。 天上的黑云已经披离的四散了;孔雀的尾翎,仪态万方的在空中放射着光彩。池水被映照得有些眩目怵心;和这幽悄的环境,绝不相称。 孔雀的主,神之后希,脸若冰霜的和她的不忠实的丈夫,宙士,面对面的站着。她明白她丈夫耍了什么一个把戏。好几天以来,她已覚察到他的神情不属的可疑的样子。一忽儿的工夫,他又不见了,宫中,厅上,都找不到,行踪飘忽得象六月的飓风。说话老是唯唯诺诺的。该办的正事全都放下了。 有什么羁绊着他呢? 爱孚洛特-加龙省蒂和她的顽皮的孩子丘比得常常窃窃的私语着;丘比得对着宙士作鬼脸。他怒之以目,微微的对他摇头。雅西娜石象似的站在那里,以冷眼作旁覌。 希坐在那里,什么事都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表面上只装作不知。但她已遣了无数的侦探,在跟随着宙士。早已把宙士这场喜事打探得明明白白。 如今是捉个空儿来点破他。 宙士奸滑的微笑着,幷不说什么。老练于作奸犯科的心灵,已不知什么叫羞愧。他在等候希的发作。 希洞若覌火的,立刻奔到白牛的旁边,装作爱悦的抚拍着她,说道: “好不可爱的白牛!是你所畜的么?” 宙士点点头。 “我要向你要个小惠,把这匹白牛送给了我罢?” 这使宙士很为难的踌躇着;给了她罢,埃娥是从此失去;不给了她,将再有可怕的事在后面。 但巧于自谋的宙士,只一转念,便决定了主意,装作淡然的,微笑说道: “你旣然爱她,便属于你罢。” 那付得失无所容心的潇洒的态度,活画出一位老奸巨滑的久享荣华的“主儿”的神情。 好象博弈负了一场似的,他耸耸肩走了;也许已另在打别一位可怜的女郞的主意。留下埃娥听任他的妻希的处置,播弄,与虐待。 豪富的玩兽者,谁还顾惜到被玩弄的兽类的生与死,苦与乐呢?世间有的是兽类! 六 希冷笑的目送宙士走去。她不敢惹宙士的生气,却把久郁的妒忌与愤怒全盘倾倒在可怜的埃娥的身上。 埃娥的身体虽变了牛,但她的心还是人心,她的耳也还是人耳。她呆立着视察这一幕滑稽剧的表演,无限的伤心,不禁的淌下泪来。 希见白牛落泪,还以为是惜别,这更炽了她的无明的妒火。 “你这无耻的贱奴,惯勾引人家丈夫的,还哭么?”她用力拳击埃娥一下;打得那么沉重,牛身竟为之倒退几步。 埃娥想告诉她,这完全是她丈夫的过失,她自己幷不甘心服从他,她幷不爱他,这些事全然与她无干。她是一位可怜的少女,被屈服于他的暴力之下而无可如何的。希应该怜恤她,同情她,释放她回去看望她的父亲。她父亲自她亡失后,必定天天在愁苦,白发不知添了多少,泪水不知淌了多少。该看在同是被压迫的女性的分上,从轻的发落她!…… 她想说千万句的话,她想倾吐出最沉痛的心腑之所蓄,但是她只是吽吽的鸣叫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于着急的后足乱蹦乱跳;她要伸出双手来呼吁,乞求,恳祷,但是她的手已变了前蹄!她想跪下去,抱了希的腿,吻着她,要以女性的痛苦,赢得女性的怜恤与同情,但是她如今是变成了牛,什么都不能如意的行动。 希还以为她是在拗强,在挣扎,在敌对,愤怒更甚,拳击得更重更快,一直打到白牛跪倒在地上,她自己也手臂酸痛,无力再打,才停止了。 “你这贱婢,苦处还在后呢,现在且让你偷生苟息一下!”希脸色苍白的,喘息的说道: “来!百眼的亚哥斯。” 她的跟从者百眼怪亚哥斯垂手听她的吩咐。 “把这贱婢好好的看守着,永远跟在她的后边,一刻都不许逃出你的视线之外。不许任何人与神接触着她。你要贿纵,当心我的家法!” 百眼怪诺诺连声。希恨恨的走了,还回头指着白牛骂道: “你这贱婢,且看我的手段,要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埃娥不能剖白一句,只是将万斛的悲泪向腹中自呑下去。她不再说什么,残酷的宙士竟将她的口永远封锁着。她只能沉默的哑子似的忍受一切。 “这恶毒之极的淫棍!”她想切齿的骂道,而发出来的声音却变作吽吽的鸣叫。 百眼怪亚哥斯,头脸上生长着一百只眼,每两只眼轮流着休闭,那九十八只的灼灼的看守的眼,老是日夜警覚的监视着她。 一步不离的监视,驱赶,这百眼怪的亚哥斯。 埃娥这样过着牛的生活,而她的心却是人的心,她的感覚却是人的感覚。 每逢走到水边,她便想窜入水底,了此沉痛的生命,而百眼怪却永远牵率着她,严厉的监视着,呼叱着;使她死也没有自由。 七 求死不得的埃娥,挨过着畜类的生活,度一日如一年,乃至十年百年。她仅有一条思念,便是她的父亲,仅有的一个愿望,便是飘泊的走到埃那克河畔,见她父亲一面;只要能够见她亲爱的父亲一面呀,便万死,便受比这更楚毒万倍的楚毒,她也甘心! 她是这样挣扎的挨过着畜类的生活,一天又一天的,受了多少的鞭扑,呼叱,楚毒,然而阻止不了她步步向埃那克河而去,便一天只走一步,她也高兴。 不知有多少时候了,埃娥的愿望居然得偿。当她远远的望见一条白练似的埃那克河蜿曲的在山下流动着时,她便渴想要飞奔而去。她快乐得下泪。然而绳儿是被牵在百眼怪亚哥斯的手上。她愈挣扎的要向河而趋,那忠心的神奴亚哥斯却偏将她拉回山谷。她向前一步,倒被拉回三步。 亲爱的父亲,只是可望而不可即;亲爱的童年嬉游之地,孩子时候生长的快乐的家,已可奔就,却只是可望而不可即。她焦灼得如被架在火堆上烧烤。 愈急愈缓,愈挣扎,愈受阻难。 索性镇定了下去。强抑住万斛的悲哀与思慕。 有意无意的向下而趋。亚哥斯永远跟随着她。 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埃娥是踏在她所爱的草地上了,切切实实的踏到了她的家乡了。 看啊,河边的大石上,坐着一位老头儿,垂着头,若有深思,一切对于他似都无见。白发,在风中飘荡着。 “不是爸爸吗?”埃娥想大叫起来,然而只是吽吽的几声牛鸣。 她想高声的说道:“爸呀,你的宝贝回来!看呀,她在这边呢!你为什么不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向这边看?”然而发出的只是几声吽吽的牛鸣。 她的心狂跳着,她的泪不自禁的直淌下来,她跳跃,她奔腾,什么都阻止她不住,她要奔过去紧紧的拥抱了她的父亲,痛快的大哭一场,尽量的诉说这别后所受的无涯无限的楚毒与屈辱。 然而绳儿是被牵在亚哥斯的手上! 她实在再忍受不住了;这当前的相逢,这经了长久的思慕的相念,这渴想已久的亲恋的抚慰,痛苦的倾吐,岂能再让它滑了过去!她不顾一切的,在挣扎,在奔腾,在争持。 绳儿终于被她在百眼怪亚哥斯的手上挣脱。她迅如电似的没命的向她父亲身边奔去,蹄底踢起了一阵泥雾。亚哥斯追在后面,赶她不上。 她喘息的奔到了埃那克士身边,温热的鼻息直喷冲到他的脸上。老头儿诧异的站了起来。这可爱的白牛为什么奔跑到他的身旁呢:这主什么征兆呢?难道是女儿遣送她来的?该有女儿的消息吧?——他一心只牵挂在女儿身上! 埃娥渴想伸出双手来抱住她爸爸的头颈;然而可怜她的双手变成了牛的前蹄,竟不能伸出拥抱他,她高声的悲痛的叫道:“爸爸,爸爸,”而这叫声也竟变成了牛鸣。老头儿木然的站在那里,不明白这白牛的意思。 埃娥悲楚的叫道:“爸爸,爸爸,你失去的女儿在这里了;她冒了千辛万苦而来到你身旁;你为何不拥抱她呢?”然而只是变成几声吽吽的牛鸣! 百眼怪远远的在追来了;她又焦急的说道:“爸爸,爸爸,快些,我对你说,那边有人追来了!我要对你说些要紧的话,爸爸,爸爸!” 然而只是连续的吽吽之声;老头儿还是木然的站在那里,一点表示都没有——他自从失去了爱女,老是这样木木讷讷的,对于一切都不发生兴趣。 急得埃娥双泪直流,双蹄在泥地上践跳不已。 老埃那克士注意到牛的眼泪,他开始覚得有点怪。 然而埃娥老说不出话来,只是连续的吽吽的叫着。 她诅咒那残酷已极的宙士!切齿的咒着,恨着。 亚哥斯快到眼前了,他们还不能通达一点的意见。 突然,埃娥想到了一点很好的主意:她用前蹄在泥土上划出字来。 “我是埃娥,爸爸,我是埃娥!” 老埃那克士见了这牛所划的字迹,大叫着的把白牛紧紧的抱着,比遭到死丧更沉痛的“儿呀,儿呀”的哭唤着。他的脸和白牛的脸紧紧的贴着;热泪交杂的流下,辨不清谁的;他的胸膛和白牛的侧胸紧紧的依偎着,两个心脏都在狂跳。他的双手紧紧的用全力的抱住了埃娥的头颈。然而埃娥却没有法子可以对她爸爸表示什么;她只是紧紧的用细毛丛丛的身体挨擦着她爸爸的身体。 辨不出是喜,是悲,是苦,是乐!一霎时的热情的倾吐,千万种愁绪的奔泄! 而百眼怪亚哥斯来了,他便要把白牛牵走。老埃那克士将身体拦护着她,白牛也辗转的躱避着,不受他的羁拉。 老埃那克士一边没口的向百眼怪亚哥斯恳求着,什么悲恻的恳求的话,什么卑躬屈节的祈祷的要求,都不拣不择的倾泄出来。 “求你,求你……天神……上帝……她是我的女儿……让我们说几句话……上帝……我的天……我所崇拜的……我求你……求你……求你……” 他一手拦阻亚哥斯,一手作势向天祷求,而双膝是不自禁的跪倒在地上。白牛在闪避,躱藏,却老依偎在她父亲的身旁。 神之奴都是铁打石刻的心肝。亚哥斯见了这位白发萧萧的老人这样沉痛的呼吁,他却是不动心,虽然任谁见了都要为之感动得哭了。 他手打足踢的要把老头儿推开,他要乘机的拉起白牛的绳儿来,牵着便走。 然而老头儿抵死的在阻挡着;白牛是那么巧滑的在闪避。 引得亚哥斯心头火起。捉一个空,他把牵牛的绳获到手里,便尽力的拖了走。 埃娥忍着万不能忍受的痛苦,死赖着不肯走,只要多停留一刻,她也心满意足。挨一刻是一刻! 老埃那克士是死命的抱着牛颈,死也不放,白牛被牵前一步,他也随走一步。他哭喊不出声音来;眼泪也被热情与愤急烧干得流不出来。那一对可怕的预备拚了命来护救他所最爱的女儿的眼,活象疯人的似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衰老的老头儿竟成了一位勇猛无比的壮士。 但亚哥斯用打牛的鞭去鞭他,用足去踢他,浑身受了不轻的伤,但他还是跟着,抱了白牛的头颈不放手。 埃娥是如被白热以上的地狱的火所烧灼,她愤怒得双眼全红了,她的后蹄没命的向亚哥斯腿上踢。 这最沉痛的活剧不知继续到多少时候,但老埃那克士终于放了手。他颓然的跌倒在地,不知生与死,白牛是被鞭被牵的远远的离去。 八 白牛发了狂。她疯狂的脱出了百眼怪亚哥斯的羁勒。她是那样的可怕,实在连凶暴若魔王自己的亚哥斯也不敢走近她身边。她奔腾,她跳跃,她越山过岭,她窜林渡河,远远的,远远的,向着无人迹的荒原奔去。 亚哥斯追不上她。 她不知奔跑了多少里路,不知越过多少的城邑与山林,不知经历了多少的风霜与雨露,落日与残星。她一息不停的跑着,如具有万钧之力。 不知什么时候,她停止了;而停止时,她的疯狂便清醒了些。她开始在靑草地上吃草,在河里喝水。她模模糊糊的想到她过去的一切。 而回想便是创痛。她的清泪,绵绵不断的滴在河里。她没有什么前途:她没有什么光明的结局的空想,她只有一个愿望,她只有一个咒诅,她只有一条心肠: 她要报复! 这使她不愿意死:死要死个值得;对敌人报复了才死,就是一个最残酷的死,她也含笑忍受。 她要报复!为她自己,也为了一切受难的女性! 她不知将怎样的报复,然而她有一个信念:她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天国”是粉碎了,粉碎在她和她的子孙之手。 这信念,坚固了她的意志,维持着她的生命,使她受一切苦而不想以“死”来躱避。 但有一天,新的磨难又来临。不知怎样,神后希又发见了她在草地上漫游,而百眼怪亚哥斯已不在她身边监视着,便大怒,切齿的恨道: “这贱婢,且看她还会逃出我的掌握不?” 她遣送了恶毒的牛蝇到埃娥的身上,使她受更深刻更苦楚的新的刑罚。 埃娥正在细嚼着靑靑的嫩草;无垠的苍穹复罩在她的头上,微风吹得身上凉爽而舒适。没有一个别的生物。连甲虫和蝴蝶都没有在这里飞翔徘徊,她暂时息下冤苦的重担。 但突然,身上狠狠的被什么虫叮咬了一下;她把尾拂打着,拂打着,但驱不去这小虫。麻痒,痛楚,她受不了。不象是蚊子,也不象是草丛里的虫类。不知什么地方飞来。她跳跃,但也震不落这怪虫。又被狠狠的叮咬几口。痒痛之极!她奔跑,震荡,腾跳,设法要把这怪虫抛下身去,落在后面。但这怪虫仿佛生根在她身上似的,老叮着她,成了她的毛孔的一部,血肉的合体。却又那样的作怪,一刻不停的咬着,啮着,叮着。刚在颈部,又在肩上。她回过头颈,要拿齿与舌去咬它,卷它,吞它,赶它,它却又跑到背脊上去了。尾毛狠狠的向脊上拂打着,枉自打痛了她自己,这怪虫又滑到腿上了。积伶鬼似的,黑影子似的老是跟随着她,老是叮咬着她,昼夜不停,风雨不去,简直是成了她自己的最扰苦的灵魂的自身。咬着,叮着,啮着,这怪虫! 她腾跳,她奔逃,她颤动,她卧倒,她将背在地上擦磨,总是赶它不去,抛它不下。 那一阵阵的麻痛,酸痒,使她一刻不能安息,一刻没有舒气休憩的空儿;反视亚哥斯监视着的时候为最快乐的过去的一梦。她不能睡,刚合眼,又被叮醒了,又痛,又麻,又痒。她站立着,那么样的不安宁,尾拂不停的在驱打,没有用。自己抛掷在地上,滚着,擦着,卧着,转侧着,没有用。永远是又痒,又麻,又痛! 激怒得她又发了狂,她喘息着,没命的奔跑,奔山过涧,越岭翻谷。远远的,远远的,不知向什么地方奔跑而去。没有目的,没有思想,只是发狂的奔跑着,如具有千钧之力,而身上永远的是被叮,被咬,又麻,又痛,又痒,驱逐不去,抛落不下,那可怪的怪虫儿! 不知什么时候,她奔到了高加索山,史克萨峰之下,她望见了大海,如得了最后的救主似的,她想自投到峰下海里死去,她痛苦得什么都忘记了,连报复之念也消灭得不见。 但被囚的柏洛米修士见到了这,雷似的喊叫道: “埃娥,埃娥,停着,听我的话!” 好久没有听到有什么人呼唤她的名字了,这呼声使她感得亲切。她停在岩边。是一位白发的老人被钉锁在这绝壁悬岩之上。但她不能回答他,只是吽吽的叫着,其意是要问他是谁,何以知道她。 柏洛米修士明白她的意思,继续的说道:“我是预言者柏洛米修士,被残酷的宙士所毒害的一个,正如你一样。你所受的苦难,我都知道。但你不要灰心。神之族是终于要没落的,代之而兴的是伟大和平的人类。你的仇,将得报复,不仅是你,凡一切受难受害者们的仇,皆将得报复。天堂将粉碎的倾复了,宙士和其族将永远的被扫出世界以外。‘正义’和‘运命’是这样的指导着我们。你不要灰心。被压迫者们将会大联合起来的!前途是远大,光明,快乐。也许我们见不到,但我们相信:这日子是不在远!你到埃及去,在那里,你的咒诅将终了,你将回复人身,为人之妻,生子。而你的子孙也便是参与倒神运动的主力的一部。” 埃娥不能回答他,但眼中显出希望的光。她又恢复了她的勇气与信念。 她到了埃及,定居在那里。当宙士的咒语效力消灭了的时候,果然成了人之妻与母。 神的灭亡 一 先知者柏洛米修士的预言实现了:神与人类如今是面对面的在狭路相逢着。 骄奢的神道们,依然是榨取,压迫,掠夺,追捉凡人间的美好的一切,作为他们的挥霍无度的享乐之资,永不曾想到过他们所践踏的乃是一座火山,一片埋伏了地雷的阵地,而不久便终将喷发轰炸的。 他们把柏洛米修士的可怕的预言,早已忘个干凈;那话是好久之前说的;初时,他们还怀有戒心。但日子一多,故态便复萌。人类也仍然是浑浑噩噩的,听任神们的摆布。他们仍然把第一场的收获,第一滴酿成的葡萄酒,第一匹初生的肥胖羔羊,第一只最白肥俊美的壮牛献给了神道们。台尔菲,巴那士山,亚灵辟山,以及美貌女神爱孚洛特-加龙省蒂所住的海岛金杜斯都依然的拥挤着祈求祷告的善男信女们。而神道们之所以报答这一班信徒们的,只是恣意所欲的榨取,掠夺,追捉,压迫。男的神道们,从宙士以下,无不发狂的追逐于人间的最美貌的姑娘们之后,以必得为止,而不久便抛弃了她们,或听任她们很残酷的被牺牲了。唉,宙士之于埃娥,爱坡罗之于柯绿妮丝等等——眞数说不尽他们的可怕的血染的恋史。女神们,从爱神爱孚洛特-加龙省蒂以下,也无不看准了人间的最年靑壮健的小伙子们而施以笼罩,诱惑。狄爱娜所恋的安特美恩,他还不是永睡在深山里么?爱孚洛特-加龙省蒂的残虐的恋爱,更多到不可胜计;最可怜的是,那位老而不死的过时的情人竟惹她讨厌,而被变成了螳螂,到今还永不得翻身。 神道们只是吃得胖胖的,养得漂亮而光润,终日在消耗那永远消耗不尽的人类所奉献的最肥美的礼物。他们的过剩的余暇,便在计划,布置,实现,怎样去虐待,戏弄那可怜的人类,以供他们一瞬间的笑乐之资——他们惯在人类的哭泣与悲伤里,取得欢笑之资。 喜怒无常的神道们,不知做出了颠颠倒倒的多少的恐怖的事业;而他们每一次的过失与戏弄,可怜的人类却反报酬之以最美好的人间之物,哀恳他们的息怒停嗔。 一天天的这样的滑过去。那神与人之间的不平等的失态的关系,依然继续着下去。 宙士老了,颔下的髭须,更多,更浓,更粗,而他的色心却更猛,更无忌惮。索性连他的后希也不瞒了。终日的在人间的少女们,在林中,水中的仙女们的堆里乱闯着。 爱坡罗背着他的银弓,无恶不作的在处处试碰他的恋爱的运气。 那机警的神的使者合尔米士,水蛇般的,滑来滑去,他也有供他的消遣的一份牺牲品。 雅西娜最严肃,拘谨;但这位老处女,心理却有些变态。处处的寻人吵闹。一个不对劲儿,便使出她的最恶辣的手段来。不幸的女郎阿庆,只为说错了一句说儿,竟无辜的被她咒变了蜘蛛,到今还在编织着那“可怜无补费精神”的蛛网。 铁匠海泛斯托士和酒神狄奥尼修士最忠厚。海泛斯托士生来心肠柔软,却受尽了神们的侮辱与欺骗。他只有躺在工房里哭的分子。他的妻爱孚洛特-加龙省蒂天天涂脂抹粉,打扮得千娇百媚,和别的神在任情打俏,他也不敢过问半声儿。狄奥尼修士是孤苦无依,他看不惯那许多不平的无赖事,只是端起大杯的葡萄酒直往喉管里倒,不醉不止。天上的诸神们简直忘记了他们之中有海泛斯托士和狄奥尼修士的二位。海泛斯托士终日躱在工房里,而狄奥尼修士却终日在外边漫游着。 心灵脆弱的海泛斯托士,永远忘不了柏洛米修士的预言;但他将如何补救呢?即在睡梦里他也还警覚着那最后的大难的来临。他曾悄悄的对狄奥尼修士说。狄奥尼修士,那位聪明的弱者,也只是叹了一口气,更发狂的把葡萄酒倾倒到胃和肠里去,一点办法都没有。 然而先知者柏洛米修士的预言终于实现了:神与人类如今是面对面的在狭路相逢着。 二 人类在被榨取,掠夺,被恣意残虐的高压之下,滋生得更多,更繁。年轻的小伙子们长得更壮健有力。柏洛米修士所给予他们的“火”,更帮助他们以千万种的方法,向光明走去。他们变得更聪明,更有理性,更会思索。而同时感情也更热烈;自尊心也渐渐的象在春天的绿草似的钻出萌芽来。 他们学会了造屋。但还是恭顺的将第一所造成的屋,奉献了神道们,作为他们的家,而更充实以凡人间最珍贵的宝物,最肥美的牺牲,炫饰以凡人间最有艺能的雕刻家所造的最精致的制品。他们便在那新居里膜拜,祈祷,恳求,哀诉。 神道们欣欣的笑了,柏洛米修士偷窃的结果还是有利于神道们的;而人间的“火”的作用却仍是以供养神道们为最高的目的。柏洛米修士的预言,这次是撒了一个谎,第一次落了空。 但在一天,可怕的结局终于来到了。 有些人间的聪明而有思想的小伙子们,对于坐食安享的神们正开始有些反感。其中有一个小伙子的恋人,一位美貌的少女,被爱坡罗所见而掠夺了去。那少女的被劫去时的哀号与挣扎,竟粉碎了这小伙子的心。他立志要对爱坡罗,那个无赖的神,复仇。——从不曾有过的反抗的心理,如今是滋长在这勇敢聪明的小伙子的心胸间。 他哭诉,他哀号,他控告,他抗议,这场无赖而残酷的掠劫婚——不对神,却对他的同伴们。他知道对神道们哀诉与祈祷,是绝对不生效力的;还是向同伴们祈求,要求以实力夺回他所爱的人儿罢!这是唯一的可走的路。 好事而勇敢的小伙子们,为他的祈求与控诉所感动,他们也对于长久的传统的信仰,起了深切的怀疑与反抗。 “我们所崇拜的神道们,竟会夺取我们所爱之物么?”他们开始怀疑道。 “怎么不,他们所最要掠劫的却正是我们人间所最爱的东西。他们以我们为牺牲,为刍狗,而我们却膜拜,祈祷,哀诉于其前。这是合理的事么?”另一部分小伙子道。 “我们以第一场的收获,第一滴酿成的葡萄酒,第一匹初生的肥胖的羔羊,第一只最白肥俊美的壮牛所供养的神道们,乃竟是专养来掠劫我们自己所最爱的人和物的么?”那位被掠夺了恋人的小伙子高叫道。 “我们不愿意把人们的血汗和脂膏来供养掠夺我们,施残害于我们的神道们!”反抗的声音渐渐的高响起来。 人世间的年靑小伙子们,有思想,有膂力的,开始的蠢蠢欲动起来。 老年人们还隐忍持重,传统的信仰与恐怖,紧紧的抓住了他们的心灵。他们存着苟且偷安的心,反对,约束,幷且阻止年轻小伙子们的轻举妄动。 “神道们的威力无所不及,无所不周至。我们渺小的人类怎么能和神道们争斗呢?快不要打这种无聊的可怕的算盘了,将以少数人的狂妄而贻全人类以大患呢!”老年人们说道。 “不曾忘记了古昔的可怖的经验了么:宙士的一怒,不曾在大地上起了一次洪水,把人类都淹没了,只剩下豆克龙的夫妇么?——而那个目无神道的妇人妮奥卜,不曾眼见着她的七对活泼壮健的子女为爱坡罗的神箭逐个的射死了么?”一个老人恐怖的说道。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快些闭了嘴。宙士也许听见了呢!罪过,罪过,快些到神庙去祷告,忏悔!”别一个老人祈祷的道。 而老人们在商议怎样的能够向神道们恳求哀祷,消弭神怒的办法。 年轻的小伙子们耸耸肩,轻蔑的走开了,他们自去预备怎样去反抗那无恶不作的神道们的运动。 三 年靑小伙子们悄悄举行了一次会议。 “得小心!我们这人间,有的是神的侦探与走狗。老人们为了苟全一时,也许会出卖我们,而神庙的祭师们,为了自私,准会出死力来阻挠,来破坏我们的。” “怕什么!我们年轻人是一团!”一个说。 “年轻人永远是前进的,团结的,不怕什么的!”有人这样叫道。 “不错,不错,我们是永远团结的!”错杂的赞同的呼叫。 “一人为全体,全体为一人!”他们宣誓的举起右手来,那雄壮的响声盖过了一切。 无穷无尽的年靑小伙子们,站在那里,头颅在波动,重重叠叠的,象一个无涯的人海。 在一个屋角,隐伏在暗处,有一个中年的瘦削的男子,象蝙蝠似的,躱在那里窃听。 那雄壮的齐一的宣誓的响声,惊得那中年的男子头盖里都在嗡嗡作响。他从不曾见到人世间有那么声气浩大,意志坚决的表现过。他开始惊覚:这反抗是不平常。但为了他自己和他的神,他却私衷的在盼望这年轻小伙子们的反抗运动的失败。他在心底发出微声的祈求道:“我的神呀,请显出无上的威力来,压伏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 他忘记了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乃是他的同类,同是血与肉所铸成的人类;神庙里的烟火和祭神的牺性的余沥,熏醉得这瘦削的中年人,丧失了人的心。为了那戋戋的余沥,他甘心为神道们的走狗和爪牙。 “去!我们先去烧掉那淫神爱坡罗的鬼庙!”比雷还响亮的叫声,惊断了那个瘦削的中年人的幻想。 圆滚滚的有力的拳头,随着口号的叫响,如雨后拔地而起的春笋似的无千无万向天空伸出。 人群在骚动。嘈杂的语声,不大听得清楚。 “走呀,带了火把去!”群众喊着。 不知道由什么人率领着,那无穷尽的年轻的小伙子们,如海浪汹涌似的,都向爱坡罗庙冲去。 那个躱在暗地的瘦削的中年人,摇着头——“可怕的叛逆,没得好死!他们还没有尝过神道们的苦头呢!” 幸灾乐祸的念头,如电光似的,掣过他的胸中。但突然他在顿足:“该死!该死!明和晶不也混在他们小伙子们同去么?” 不知是在怎样的杂乱无措的心理之下,他跪倒在地上,仰面向天祷告着: “那一群年靑的小伙子们,犯了这场不可赦的大罪,神道们该把他们歼灭。奴仆们不敢请求宽恕。但,但,请神道们看在奴仆们这几十年来的辛勤服役的份上,至少不要用雷火或疫矢把他们一网打尽,至少得留下你们的忠心的奴仆的儿子们,至少得留下你们忠心的奴仆所爱的明和晶!奴仆在这里祷求,哀恳!如果留下了他们,奴仆将奉献明春最好的第一滴的酿成的葡萄酒与最肥美的初生的羔羊!还有,从此以后,决不再私自扣留下什么奉献物,也决不再把远地老人们新献来的神袍,神冠,私自押当了,变卖了零用!”他第一次羞惭的,眞诚的出于心底的祷求。 他哭泣了起来,心里扰扰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为自己的地位与前途,和为他的所爱的孩子明和晶的命运,究竟该怎么办的念头,交杂在他的心上,纠纷,绕缠,解决不开,如老树枝上的藤干似的。这两者是矛盾的,冲突的,不能幷容的。 在神道们的金石俱焚的雷矢和疫矢之下,他的明和晶能独存么?神道们能因了他的祷求而独赦免了明和晶么?而且,想起来还要心底惭愧和不安:象他这样的老是窃盗些神道们的奉献物以自肥的祭师,神道们果能眞实的听从他的祷语而独佑护他的明和晶么?他们是犯了那么重大的叛逆罪的。这他一想起来便哆嗦,实在没有把握,但假如,万一,也许,……那年轻的小伙子们便眞的成了功呢……决不会有的事,……他连忙想从心底摒弃了这不良的犯罪的念头……不,也许,万一成了功呢——他老是斥不开这可怕的念头——那末,他的前途将是怎样的呢?他的运命是明显的摆放在那里;失业,被唾弃,甚至被虐待以死!不,……不……,还是眞心一意的盼望着神道们把那一批年靑的小伙子们歼灭了吧! 想起来,眞该埋怨杀那两个不听话的小伙子,明和晶;他是怎样的训敎,指示他们的,然而一切恳切的忠告都落了空!他老早的告诉过他们,祭师这行业是如何的重要和光荣。说享用,更是无穷。那长年四季的从不同地方的老年人们妇女们奉献来的祭神的礼物是享用之不尽的……这行业,他对明说过,他是长子,将归了他继承下去。然而晶呢,那前山的狄奥尼修士庙里的祭师,老而无子,他已经打好了根基,要使晶接上他的手。……然而这不听话的两个竟参加了这场可怕的叛逆无道的举动……该死的孩子们……辜负了父亲的一片苦心!假如有什么不测呢?……他眞不敢想……他眞怨恨那两个大胆的孩子!……死不足惜……自己闯下的祸……然而,为父亲的爱……从小看他们长大了的,……多么乖巧可爱……多么讨人欢喜……更可爱的是晶,那脸上一个小小的酒涡,笑起来便圆圆的凹了下去,自己是惯搂住他们在怀里,吻着,疼爱着的……自己是一刻也离不开他们,说实话,……母亲是早已逝去了……能够安慰他晚景的,只是这两个孩子……然而多么可怕……竟犯下了这场大罪!…… 想到这里,他幽幽的啜泣了;为了父子的天性的爱,他竟敢想到宁可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而愿意神道们失败了,而他们那些小伙子们成了功! 然而,这是可能的事么?——他不敢想,心里扰苦的象服了毒似的,牵肠挂肚的,好不难过。好久不曾有过的清泪,不自禁的一滴滴如雨珠似的落下。 不,不——突然的他想道,还是让他们死去罢!……最可恨的是那些引诱孩子们为叛逆的小伙子们……他们是情眞罪确的万恶不赦的罪犯——孩子们的罪过,全都是出于他们的囮诱!……一腔的怨毒又找到了一个泄出的漏口。他只是咬牙切齿的恨……那一批年靑的小伙子们。……愿神道们整批的把他们歼灭了……不,不,他的心又在作痛……至少得给他留下明和晶……然而这是可能的么?…… 他咬着牙关,双眼睁得象毒蛇似的,从地上挣扎了起来,不顾一切的,立定了主意,和那一批害人的,害他的,年靑的叛逆的小伙子们作定了对头。 他有些晕乱,勉强挣扎的出了这屋角,颠蹀的走着,向爱坡罗庙,他的住所,而去;要看那不敢看的暴乱的结果。 四 无穷尽的年靑的小伙子们的队伍,向山前爱坡罗庙冲去。爱坡罗庙祭师的二子明和晶,及那位爱人被掠夺的少年,亚克修士,在前率领着,手里擎着明亮亮的火把,火把上的黑烟如幕了丧纱的妇女似的,在红尖尖的火焰里乱窜着。 庙站在巴那士山的坡前。四周是若干白色大理石的圆柱,支持着四块三角形的屋额。额上的浮雕,精美无比,是人间巧匠在大理石上所能雕斫的最美丽的形体。正面的一额雕的是爱坡罗,这位年靑的神,正驱着太阳车,从大海中升起,向西天驰骤而去。那汹涌的海波,就象在起伏的动荡着,海风吹拂得太阳车前面的马的鬃毛和爱坡罗的头发,向后飘拂着。在最前面飞行着的是美貌的女神奥洛拉,她张开红霞色的双手,在指示太阳车的前来。马匹是雄健若猛狮似的向前直冲,爱坡罗是充满了生气、靑春与自足的容仪,华贵、闲暇的把捉住那难御的马缰绳。那种活泼阔大的气槪,邈小的人类见了,眞要向之膜拜顶礼不暇。其他的三面,雕镂的都是爱坡罗在巴那士山巅上和那九位缪斯在奏乐,跳舞,歌唱的情形。那九位美貌的缪斯们的歌舞是那末优秀而逼眞地被雕刻出来,仿佛是有血有肉,呼之若语似的。 石柱的里面,是一周的走廊;廊上也有许多美丽的浮雕。正门是黄光闪闪的亮铜的双扉,那上面也由巧匠们铸造出绝为精美的景色;一扉上铸的是爱坡罗执着银弓,在山前追逐于野兽们之后。负伤的鹿,那滴滴的鲜血,仿佛便要落在地上似的,奔逃着的山兎和野猪,在狼狈战栗的东西盲撞,仿佛便要冲出躱出这铜门之外似的。山地上的绿草和不知名的花朵是欣欣向荣的盛长着;天上是无垠的晴空,间有几朵的白云,懒散的躺着。别一扉上,铸的是爱坡罗和他的双生的姊妹,亚特美丝,站在乌黑的云头上,弯弓向妮奥卜的可怜而无辜的漂亮的儿女们射去;已死的垂头僵直的躺在地上;未死的,痛楚的在挣扎;将死的在尽着他或她的最后的努力,和死神在牵牵拉拉的想躱了去;一个最少的幼女,却藏到她母亲,那多言的妮奥卜的怀里来。妮奥卜张开双手保护着她,那幼女的脸上是表现着怎样的惊惶失措的神气呀,见了那副可怜的战栗,没有不为之油然生怜恤心的;然而那个女神亚特美丝,凶光满脸的,却正把一支银箭搭放在弓弦上,向她瞄准着;想来也不会有幸!那母亲,最可怜的是,顾了一个,顾不了那个的在奔救;心底的痛楚与肉体的疲倦,使她几乎软瘫了下来,她的一只腿半跪于地上,她的脸仰向天上,那两只被悲怨愤急烧灼得无泪可滴的眼睛,正对着那两位残杀者爱坡罗和亚特美丝睁视。但她幷不屈服,她仍傲慢而自信,这在她坚定的眼光里可见到——她决不露出乞怜相来。这是人和神道争闹的最可怖的一幕活剧,祭师们特地摆布出来,作为警告后人的——然而人类在那里已显示出他们的怎样的勇气与不屈来。 进了这亮铜的门便是大殿。殿上是光洁无比,地上满铺大理石的地板,行道的所在,还铺上了最细腻,最贵重的绒毡。一尊大理石雕的爱坡罗的大立象,站立在正中。前面是一个祭坛,上面放满了奉献于这位大神的祭品与礼物。红色的丝绒的幕,间断了这大殿。然高大,空阔,冷寂的气象,仍要压倒了一般来此求福避祸的信徒们。有一股神秘的气象,渗透于每个人的心胸上。 庙的左翼,有好几间边房,那是那位瘦削的中年的祭师的巢穴;在这穴里,收藏着不少的被吞没了的献神的珍物。 庙前是一片广场,可容好几万人,由这广场到庙门,得经过二百级以上的阶级,那也都是大理石所造的。庙的右翼,有一方大水塘,四周围有无数的常靑的大树,树上挂满了披离的藤葛,水边是平坦的柔软的草地,上面盛开着无数的小花。那西边的一方,很少人去的,繁殖着一丛丛的小水仙花,正临流自怜的映照其绝世的芳姿。 庙后,便是山。岩石嶙峋的突出,象要奔出来啮人。而突出的岩上长着无数的常春藤,拖着它们的柔软的长长的枝叶,拂悬于庙的屋顶上,使这纯白色的大庙,表现着苍老的古拙的气味,增益着传统的信仰的习惯。 这庙,如今是招致了空前的巨数的来客,可是这无穷尽的来客们幷非进香求卦的信徒,而是年靑的叛逆的小伙子们。神秘的畏敬之感,在他们的心胸里,已经扫荡得干干凈凈。 庙前的广场上,容纳不下那么无穷尽的叛逆的广漠的队伍。最前列的已经挤到庙前,登上了大理石阶,走入了亮铜门里,而后列的还在路上走着,幷未望见庙的影形。 大殿里黝黑异常。明走得太急,几乎被光滑的大理石的地板,滑了一交,连忙站定了。他手里执着一个大火把在熊熊的发光,照见爱坡罗的大象,傲慢的站在那里。红色的丝绒的帐幕,把这大殿间隔成几区。 “我们就动手了!”他大叫道。 悲愤的亚克修士也跟了上来;他见了那充满了自足、傲慢的石象的姿态便气往上冲,随手用手执的火把,把红色的丝绒幕燃着了。大家都学样。一片的火与烟。 年靑的小伙子们一见了火光,齐声的大喊,兴奋得欲狂:“打呀,烧呀,踏平了这淫神的巢穴!” 亚克修士第一个动手要去推倒那大神象,然而推不动分毫。潮涌似的群众,挤向前去。人的海,但仍没法挤倒了那神象,它还是傲慢的屹立在那里。 “拿绳子来拖倒了它!”明有主张的喊道。 立刻取到了最坚牢的绳子,亚克修士攀上了神座,把这绳子捆住了神象的颈部。拉着那一端的绳头,如拔河戏似的,大众使劲的拉,拉,拉,……叭哒的一声响亮,连大地似都被惊撼得跳了起来。大理石的地板,被打得粉碎,那尊大神象,也断成七八段,美貌的头部,跌得成了碎屑;大理石的碎屑纷飞在空中,站在附近的靑年的小伙子们有好几个的脸上,都被溅打得流着血……殿上是一片红光……黑烟突突的升起…… 就在这时,就在神象倒下了的时候,一个奇迹出现了:爱坡罗他自己代替了他的立象站立在神坛之上。大众不相信自己的眼。然而的的确确是爱坡罗,一个活动的,代替了大理石所雕成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飞奔了来;只是这活的神道,脸上显得憔悴了些,没有神象那么年轻美貌,大约是酒色淘虚了他,衰老了他。 “什么大胆的叛徒,敢在我的神庙里捣乱!我的祭师呢,哪里去了?难道不会阻止他们么?竟要我自己奔了来!他受了我多年的佑护,竟躱开了不见面?我且先结果了这小子!……但你们这些无知大胆的小伙子们……且看看我的手段,”他银铃似的声音,但有些沙哑,已不如当年的清朗了,有威力的说道。同时,执起了他的银弓,从银色的箭囊里,拔出了一支银箭。 大众是被这突现的奇迹,惊得傻呆了。然而很快的便恢复了勇气。 “好!这淫神竟自己站立在我们之前!还不向前打倒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扑灭了他!”亚克修士大声的,用尽肺部的力量喊道,挥舞着双手,象司令官似的,第一个奔向前去,往爱坡罗面前直冲,要象推倒了他的立象似的,推倒了他。 如电光的一闪,爱坡罗的银色的疫箭,已经穿贯了亚克修士的心。他大叫了一声,向后倒去。血咕咕的从伤口流出。脸和身体都变成了铁靑色。 很快的,爱坡罗又拈起了第二支,第三支……的疫箭,随意的射着,年轻的小伙子们,陆续的倒了下去。 群众被惊住了;最前的一列,要向后退回去,但后面是拥拥挤挤的人体,急切的退不了,还是向前冲;但气势已缓和了些。 死尸堆成了山。受伤者在痛苦的呻吟着。有的已被火所烧灼;烧焦了的人发和肉体的臭味怪难闻的。 爱坡罗傲慢而无恙的屹立在神坛上,脸部表现着自信与轻蔑的冷笑。双手还是忙碌的拈箭,搭上弓弦便放射。在红色的火光里,他是那样的雄伟的屹立着。 “往前冲呀,不要怕他的箭!扑倒这无道的妖神!扑倒他!杀死他!”祭师之子明,站在那里喊。 他率领了一部分年靑的人第二次冲向上去。快到了爱坡罗的身边,却被他的疫箭所射中,痛苦的仆倒在地上,嘴里还在模糊的喊着:“打倒……他!冲向……前!” 群众又略退了退。但祭师的第二子晶,悲愤欲绝的不顾性命的很快的便冲了上去。爱坡罗眼尖,连忙弯弓向他射去。却中了旁边的一个人。他到了爱坡罗的身边,用火把直戳到爱坡罗的脸部。 爱坡罗退了一步,但脸的一边已为火把所灼伤。他大吼了一声,——大殿的屋顶都为之震动,来不及拈箭,连忙用弓弦隔过了熊熊的火把。第二支火把又扑向他来。黑烟熏得他急切的张不开眼。他的半裸着的身上也被灼伤好几处。他象被猎中矛的公狮般的,连连的大吼着。他的弓弦,虽打倒了好几个年轻的人们,他们却总是不肯退去,且愈杀愈多。 爱坡罗不得不第一次倒了威风的退下去。一声响亮,他已经不见了,剩下一座空空的神坛! 但晶,那祭师之子,脸上虽被弓弦割伤了一大块,还是勇敢的冲到殿后,叫道:“追呀,打倒他,扑灭他!” 大众追到了殿后。一片的嶙峋的可怕的岩山,无径可上。爱坡罗站在那岩顶上狞笑着——那可怕的恶毒的笑! 他再向银色的箭袋取箭,但他的箭袋已经空了;一看那永永不离身的银弓,弓弦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被烧断了。 他覚得有些丧气,心里警覚着比这更重大的危险。连忙离开了这重要的巢穴巴那士山,如一道火光,经过长空,向亚灵辟山飞去,求计于宙士和雅西娜。 这里,见爱坡罗狼狈的逃去,便扰扰的大喊起来,歌唱着胜利之曲;永未之前闻的人类战胜了神的胜利之曲。 年轻的小伙子们发狂的在跳跃,歌唱,那雄壮而齐一的歌声直可达到了亚灵辟山之顶巅,而使诸神们感得不安,而使宙士覚得有些心惊肉跳。 未死的受伤者们,陆续的被扶出神庙,明也在内,送到了山脚下那所极大的医院里去。被视为不可救的疫箭的伤,这时,因了人类的文化的发展,已有灵药可以治愈。人类竟不怕那神和人所久畏的疫箭和银弓! 庙里的火焰,熊熊的继续的烧着。亮铜的双扉,被烧灼得红了,失了形,大理石的大柱和殿额都倒塌了下去。祭师的巢穴,也被波及,烧得只剩下枯柱,矗立在那里。一切珍物宝藏,都被这场大火一古脑儿收拾了去。 右边的美丽的森林和池塘,被过炽的红焰,灼得变成了焦黄色,失去了靑翠可爱的鲜艳。 等到那位瘦削的中年人,爱坡罗庙的祭师,赶到了时,他只发见一片的折柱颓垣;在那白色的大理石堆里,还余烬未熄,冒吐着袅袅的轻烟,和难闻的枯焦的味儿。 五 那瘦削的中年的祭师,急得只顿足:一生的勤劳竟被毁于一旦!而他的两个爱子:明和晶,也急切的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也许已被爱坡罗的愤怒的疫箭收拾而死,但他还不曾想到这!只是吝惜着那一切的丧亡;他发狂似的在大理石堆里寻找着:见到了一块破蓝布,他也在石缝里拖了出来。看了看,又扔开了;仿佛仍有宝藏被压在石堆之下。但那么沉重的大理石块,远非他的枯瘦的身材所能转动,他搬了搬,见得丝毫不动弹,叹了一口气,也便放下。 在大理石堆里徘徊无计,成了无家可归的狗。天色暗了下来,他颓唐的坐在一堆断柱上。西方的天空,昏黄得可怕;仿佛便是地球的末日的到来。 沉默了许久,他扑的跪倒在乱石堆里,向天哀祷:“请宽恕你的奴仆呀,大神爱坡罗,实在非他之过呀!他想不到会有那么一场大灾祸的!大神呀,请你来临!听你奴仆的祷告:快出现来,歼灭了他们那些大胆妄为的小伙子们!恳求你!如果再不显些神威,那末,神道们更将有谁来崇拜呢?他的奴仆们将怎样的生存下去呢?爱坡罗呀,请对你的奴仆现出罢!他在这样哀祷你呢!”他祷告着,想到哀怨处,竟大声的哭了起来。从来没有过的眞心的祷求。但他没有想到,他的神,爱坡罗,这时正狼狈不堪的负了一身的火毒和灼伤,躺在他的父亲宙士的宫里,在痛楚的呻吟着,一切置之不见不闻。 在这时,那瘦削的中年人,祭师,突然听见山坡下宏亮而齐一的唱着一曲胜利之歌,人对于神的战胜之歌——那歌声是,那么样的坚定而喜悦,宏畅而自信,那祭师从来不曾听见过,有异于一切的哀祷的,祈求的,感谢的敬神歌,他们乃是那么样的谦牧与乞怜相,那末样的婉曲而不敢放肆!他顺着歌声,在朦胧的太阳的最后的余辉里,回过头,望见山坡之下,无穷尽的年靑的小伙子们的队伍,在欢跃,在歌唱,表现着人类不曾有过的第一次大胜利的凯旋的姿态。 “年靑的小伙子们眞的便占了上风了么?”他有些不相信他的眼睛和耳朵。“神的威灵眞的便一蹶不振了么?”他又跪倒了:“神呀,我们所托命的神呀,快些显威示灵出来罢。别让那些小伙子们尽猖狂的下去!你的奴仆在此哀祈着呀!哭诉着呀!” 然而神是一毫的动作也没有。回答他的是塌颓了的石罅里的还未熄尽的袅袅上升的余烟。 他颓唐的挣扎的站了起来,顿着足,咬牙切齿的诅咒道:“神的更大的惩罚,有的是在后边!” 不由自主的向山坡走下。混入了年靑的小伙子们的堆里。他想到了要寻找他的明和晶的下落。 “呵,呵,爱坡罗的祭师,走来了!看他的颓唐失措的神气!呵,祭师,你的巢穴被铲除了,你还是投入我们的队伍里来吧,凡是人类都应该同站在一条战线上来的!”一个年靑人,始而开玩笑,继而变成了严肃的说道。 “不错,凡是人类都应该站在一条战线上来的!”年靑的小伙子们错落的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