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火者的逮捕

类别:其他 作者:郑振铎字数:18501更新时间:23/03/02 14:30:17
一 是暴风雨将来的一个黄昏。 死灰色的天空,涂抹着一堆一缕的太阳的红焰,那刺目的猪肝似的恶毒的颜色,使人看了便有些压迫之感,至少是不舒服。 宙士,神与人的主宰,郁郁的坐在他的宝座上;伏在座下的鸷鹰,时时在昂头四向,仿佛只等待宙士的命令一下,就准备着要飞腾出去,捕捉什么人与物。他手上的雷矢,在炎炎的发着白热以上的火光,照耀得立在他左右的诸神都有些目眩头胀,间或隆隆的发着雷声,其声闷而不扬,正足以表示其主人翁的蓄怒未发的心境。 一切都是沉闷,郁怒。 火山口将爆裂的一刹那,暴风雨将降临的前一刻。 等候着!未前有的沉默与等候! 神们都紧皱着双眉,装着和宙士同忧共苦。连娇媚的爱神爱孚洛特-加龙省蒂也乔作颦态,智慧神雅西娜的无变化的淡靑色的脸上却若在深思。宙士不时的象发疑问似的望着她。她并不变动她的深思的姿态,也一声儿不响,活象一尊无感情无知覚的墓前的翁仲,永远沉默的对着西坠的夕阳。天上的铁匠海泛斯托士,那位柔心肠的残疾者,心里正忐忑不宁,不忍看这幕活剧的进行,但又不敢离开,只能痛苦的等待着。 权威与势力,那两位助桀为虐的神的奴,一对玩铁的铸象似的紧密的站在宙士宝座的左与右;他们俩喜悦的跃跃欲试其恶辣的手腕;他们知道这场面上免不了他们俩的上演。他们握紧了有力的铁似的双拳在等待着。 一切都是沉闷,郁怒。 等候着!未前有的沉默与等候! 二 神的厅上开始骚动起来,窃窃的微语。神们都转脸向外望。宙士抖擞着威风,更庄严的正坐着,暗地里在寻思着怎样开始发泄他的久已不能忍耐的闷怒。权威与势力活动了他们的紧握着铁似的双拳一下。座下的神鹰拍拍它的双翼。 远远的有两个黑点,在飞着似的浮动着。 这两个黑点,近,更近,正向神的宝座前面来。 是他们所期待的人物! 前面执着蛇杖的是神的使者合尔米士,后面跟着他而来的,啊,便是那位叛逆的取火者柏洛米修士。 神的厅上转又沉默下来,沉默得连一移足,一伸手仿佛都会有声响发出。 “别来无恙,”那位叛逆的柏洛米修士的丰姿并没有什么变动;山峰似的躯干,忠恳而有神威的双眼,表现着坚定的意志的带着浓髭的嘴唇,鬓边的斑白的头发,因思虑而微秃的头颅,以及那双多才多艺的巨手,全都不曾发生变化。 一见到他,期待着壮烈的,残虐的表演的诸神们反都有些茫然自失;一缕“反省”与“同情”的游丝似幻成千千万万的化身,各紧粘着诸神们的心头,摆脱不开。 未之前有的凄淸的空气,弥漫了神的大厅。 神的使者合尔米士首先打破了这场淸寂,循例的交差似的说道: “父宙士,您命我去呼唤前来的柏洛米修士,现在已经在您面前了;他一听到您的命令便和我一同动身。” 人与神的主宰宙士似最早便镇摄住他自己的权势和自重,使他立即恢复了他的严肃与残忍。他向侍立的权威和势力瞬了一眼,他们正铁棒似的笔立着待命;双拳是紧握的伸出,脸部是那么冷酷无表情,这增加了宙士的自覚的威严。 他紧皱着双眉,望着忠厚而多智的柏洛米修士本想立即咆吼的痛骂,却出于他自料以外,发出来的语声是那么无力而和缓。 “啊,你竟又在我的面前出现了,柏洛米修士,我的好朋友——不,现在你已自动的背叛我们而向下等的猥琐的人类那里求同盟,大约已不承认老朋友们了罢?你有理由说明为什么背叛我们而和人类为友吗?” 柏洛米修士山峰似的站在那里,并不恐惧,也不傲慢;他诚恳的微笑着,并不曾说什么。 他该说什么呢? 长久的沉默。 “你,怎么一声不响?” 宙士大声的开始咆吼,但一望着他的那么诚恳忠厚的脸部,又失了发怒的勇气。“你说,尽管无忌惮的说,为什么你要把神们所独有的神秘,火,偷给了人类,使他们如今如此的跋扈?” 想到了偷火的事,宙士不禁气往上冲。火是神们的独得之秘,是神的权威的代表,它只能放光明于神之厅与室,它只能供神作种种的利用的工具。有了这火,便足以夸耀于下等的人类之前,足以为他们永久的主宰而不虞其反抗;人们是在永久的龌龊卑污的生活中度过去的;那么可怜,那么无吿,却正是神们所愿的;这样的人类,却恰好是最适宜的神之奴。宙士和诸神们从没有想到这神秘的火会由神之天堂而移殖到人世间,而供猥琐可怜的人类利用的。然而这火却终于不能成为神的独有之秘密! 三 某一个冬夜,宙士带着他的儿子合尔米士踏着琼琚似的白雪而周行于大地上。手掌大小的雪片,在空中飘飞着,北风虎虎的在发威,把地上的一点一滴的水都冻结成冰块。大地上什么都在沉睡,什么都已深深的躲藏着。宙士挺了挺伟健的巨躯,全身充满着热力,雪花到了他身的周围的一丈左右便都已无声的融化而落在地上了;北风对于他也是服从惯了的,只是服服贴贴的悄然从他背后溜过去。 他们俩幽灵似的在雪地上走着,以克服了一切目喜。 他们也许便是此夜的仅有的夜游者。 “啊,”宙士以全肺部的气力叫道,他是高兴着。 大地几乎要迥应着他的游戏喊声而打了一个寒噤。 一个奇迹突然出现了。 远远的,有一星红光在若明若暗的照耀着,映着白雪的大地,似乎格外来得鲜明。 是星光,难道? 铅灰色的天空,重重叠叠的为黑云所笼罩,所包裹,一点蔚蓝色的空隙都没有,哪里会有什么星光穿透重云而出现? 宙士以肘触触跟在他背后的合尔米士,悄声的说道: “看见了么,你?” “看见的,”合尔米士微笑的随意答道。他想,也许是娇媚的爱神又在进行什么新的情恋,结婚神正为她执着火把吧?也许是她的儿子,那位淘气的丘比得在闹什么玄虚吧?也许是羊足的萨蒂尔们正在向林中仙女们追逐着吧?也许是酒神狄奥尼修士正率领着他的狂欢的一群在外面浪游吧? 宙士没有他那么轻心快意的疏忽,这位神与人的主宰者,是饱经忧惧与艰苦的,一点点的小事,都足以使他深思远虑的焦念着,何况这不平常的突现的一星红光。 这不平常的一星红光使他有意想以外的严重的打击。 他有一种说不出恐怖的预警。 他一声不响的向那一星红光走去。 啊,突变,啊,太不平常的突变! 走近了,那红光竟不仅是一点星了,一点,两点,三点,……乃至数不淸其点数,此明彼暗的竟似在那里向雪白的大地争妍斗媚,又似乎有意的彼此争向宙士和他的从者投射讥笑的眼风。 连合尔米士也渐渐的感覚到一种不平常的严重的空气的压迫了。 走近了,——最先走近的一星红光,乃是从孤立于雪地上的一间草屋的窗中发出来。 这草屋对于神与人的主宰者宙士异常的生疏,刺目。 他想:“这东西什么时候建立在大地上的呢?” 他们俯下身去,向窗中望着。更严重的一幕景象显呈于眼前。 一盏神们所独有的油灯,放出豆大的火焰,孤独而高傲的投射红光于全屋以及雪地上。 是谁把这盏灯从神之厅堂里移送到这荒原上来呢? 啊,更严重的是,对这盏灯而坐的,并不是什么神或萨蒂尔们或林中仙女们,却是那么猥琐平凡的人类。这些猥琐平凡的人类,当这冬夜向来是深藏在洞窟之中的。 是谁把这盏灯从神之厅堂里偷给了猥琐可怜的神之奴,人类的呢? 宙士不相信他自己的眼。他咬得银牙作响,在发恨。 “非根究出这偷火的人来不成!谁敢大胆的把神的秘密泄露了?只要我能促住这贼啊!……至于这些猥琐的人类,那却容易想法子……” 他在转着恶毒的念头,呆对着窗内的那盏油灯望着。 一阵嬉笑声,打断了他的毒念。 父亲在逗着周岁的孩子玩,对灯映出种种的手势。孩子快乐得“吧,——吧——”的手舞足蹈的大叫着。另一个三岁的孩子伏在他妈的膝盖头,在静静的听她讲故事。 一阵哄堂大笑,不知为了什么。 这笑声如利刃似的刺入宙士的耳中,更增益了宙士的愤怒。 “这些神的奴,他们居然也会满足的笑乐!住神所居的屋!使用着神的灯!而且……满足,快乐!” 妒忌与自己权威的损伤,使得宙士痛苦。他渴想毁灭什么;他要以毁灭来泄愤,来维持他的权威,来证明他的至高无上的能力。 猛一抬头,一阵火光熊熊的高跳起,在五六十步的远近处。 随着听到乒乒乓乓铁与铁的相击声。 “这是什么?”他跳起来叫道。 他疑惑自己是仍在天上,正走到铁匠海泛斯托士工作场,去吩咐他冶铸什么。 那铁与铁的相击的弘壮的音乐,有绝大的力最,引诱他向前去。合尔米士默默的随在后边;他也是入了迷阵;却不敢说什么,他明白他父亲,宙士,正蕴蓄着莫名的愤怒。 那是一个市镇的东梢头,向西望去,啊,啊,无穷尽的草屋,无穷尽的火光! 这铁工场雄健的镇压在市的东梢头,大敞着店门在工作着。火光烘烘的一阵阵的跳起;红热的软铁,放在砧上,乒乒乓乓的连续的一阵阵的重击,便一阵阵的放射出绚烂的红火花。那气势的弘伟壮丽,只有在海泛斯托士的工场里才可见到。然而如今是在人世间! 宙士和合尔米士隐身在铁工场一家紧邻的檐下,聚精会神的在望着那些打铁的工人们。 铁与铁的相击声,此鸣彼应的,听来总有五六对工人在铁砧上工作,但他们只能见到最近的一对。 年轻的一对小伙子,异常结实的身体,虽在冬夜,却敞袒着上身;脸色和上身,铁般的黑。铁屑飞溅在他们的手上,臂上,脸上。一个执着火钳,钳着一块红铁放在砧上。他们抡起庞大的铁锤来,一上一下的在打,在击。红热的铁花随了砧锤声而飞溅得很远。两臂的筋肉,一块块的隆起,铁般的坚强。红光中映见他们的脸部,是那么样的严肃,自尊与自信!这形相是神们所独有的,而今也竟移殖到人世间! 火光映到两三丈外的雪地,鲜红得可爱。 火光半映在宙士的脸部,铁靑而忧郁。 天上?人间? 一个严重的神国倾危的预警,突现于他的心上。 瞬间的凄惋,忧郁,又为对于自己权威的失坠之损伤所代替。这伤痕,随着砧与锤的一声声的相击而创痛着。而望着那些自重的满足的铁工们的脸部,又象是一个新的攻击。 他回过脸去。他狼狈到耍塞紧了双耳。 那清朗,满足,快乐的铁与铁的相击声,继续的向他进攻,无痕迹的在他心上撕着,咬着,裂着,嚼着。 咬紧了牙,脸色铁靑而郁闷的转了身,他向天空飞去。 合尔米士机械的跟随着他。 四 这回忆刺痛了宙士的心的疮痕。 “你有什么可辩解的?” 宙士雷似的对柏洛米修士叫道。 “为什么一声不响?” 他为柏洛米修士安详镇定的态度所激怒;血盆似的大口,露出灿灿的白色牙齿,好象要把世界整个吞下去。手紧捏了雷矢一下,便连续的发出隆隆的雷声,震得他自己也耳聋。 权威和势力齐齐的发出一声喊,山崩似的: “说!” 他们的两对铁拳同时冲着柏洛米修士的脸上,晃了两晃,腕臂上的靑筋,一根根的暴起。 柔心肠的铁匠海泛斯托士,打了一个寒噤,回过脸去。 柏洛米修士却安详而镇定的站在那里,山岳似的不动半步。 “为什么不说?” 宙士又咆吼着。 柏洛米修士银铃似的语声在开始作响;那声响,忠恳而清朗,镇压得全厅都静肃无哗。 “你,宙士,要我说什么呢?你责备我取了火给人类。不错,这火是我给了他们的,我不否认。至于我为什么要帮助人类而和他们为友呢?这,你也许比别人更明白:我从前为什么帮助了你和诸神们,我现在也便要以同样的理由去帮助人类。” 这又刺伤了宙士,他皱着眉不声不响。 “我当初覚得你和你兄弟们受你们父亲的压迫太甚,所以,为了正义与自由,我帮助了你们兄弟,推翻了旧王朝。但自从你们兄弟们建立了新朝以后,你们的凶暴却更甚于前。你父亲克罗士是专制的,但他是个人的独裁。你们这群乳虎,所做却是什么事!去了一个吃人的,却换了无数的吃人的;去了一位专制者,却换来了无数更凶暴的专制者。你,宙士,尤为暴中之暴,专制者中的专制者!你制服了帮助你的大地母亲,你残害了与你无仇的巨人种族,你喜怒无常的肆虐于神们,你无辜的残跛了天眞的童子海泛斯托士;你蹂躏了多少的女神们,仙女们!你以你的力量自恣!倚傍着权威与势力以残横加人而自喜!以他人的痛苦来满足你的心上的残忍的欲望!你这残民以逞的暴主!你这无恶不作的神阀!你说我离开了你,不和你为友,是的,你已不配成为我的友;是的,我是离开了你!我为了正义和自由而号呼,不得不离开你,正和我当初为了正义和自由帮助了你一样!” 他愈说愈激昂。斑白的须边,有几粒汗珠沁出,苍老的双颊,上了红潮,唇边有了白沫,面貌是那么凛然不可侵犯,仿佛他也便是正义和自由的自身。 宙士默默的在听着责骂,未之前闻的慷慨的责骂。在他硬化的良心上,这场当众的责骂,引不起任何同感,却反以这场当众的责骂为深耻。他的双颊也涨红了,双眼圆睁着,手把雷矢握得更紧,——雷声不断的在响,仿佛代他回答,以权威回答正义的责骂——血嘴张得大大的,直似一只要扑向前去捕捉狐兎的猛兽。 海泛斯托士惊得脸色发白,他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厅上的诸神们半声儿也不敢响。 这严重的空气从不曾在神厅上发生过。 五 柏洛米修士山岳似的站立在那里,安详而镇定;他等候最坏的结果,幷不躱避。 宙士幷没有立时发作。 柏洛米修士又继续的陈说: “至于我为什么选择了人类为友呢?” 他望了望厅上的诸神,悲戚的说道: “我要不客气的说了:完全为的是救可怜的人类出于你们的铁腕之外。人类呻吟在你们这班专制魔王的暴虐之下,已经够久了;你们布置了寒暑的侵凌,秋冬的枯槁;水旱随你们的喜怒而来临,冷暖凭你们的支配而降生;乃至风霜雨露,草木禽兽,无不供你们的驱使,作为你们游戏生杀予夺的大权的表现。为了你们的一怒,不曾使千里的沃土成为赤地么?为了你们的厌恶,不曾在一夜之间,使大水飘没了万家么?雅西娜不曾杀害无辜的女郎阿庆么?她死后,不还把她变成蜘蛛,苦扰到今么?日月二神不曾为了他们母亲的眦睚之怨而惨屠妮奥卜所生的十四个少男、少女么?……你们这些专制的魔王们恣用着权威,蹂躏人类,剥夺了一切的幸福与生趣,全无理由,只为了游戏与自己的喜怒。这是应该的么?啊,啊,你们的一部《神谱》,还不是一部蹂躏人权的血书么?无能力的人类,除了对你们祈祷与乞怜,许愿与求赦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趋避之途呢?而你们却以滥用这生杀予夺的大权自喜。以人们可怜的惨酷的牺牲,作为你们嬉笑欢乐之源!假如世界上有正义和公理这东西存在,还能容你们横行到底么!” 他停顿了一卞,以手拭去额际的汗点。 “你们以为人类便可以永久供你们奴使,永久供你们作为寻求快乐的牺牲品么?这形相不殊于你们,且有更光明的灵魂的人类,难道竟永久压伏在你们专制之下么?不,不,宙士,当你们神之宫里举杯欢宴,细乐铿锵的时候,你们知否人类是如何的在呼吁与愤怒!当你们称心称意在以可怜的被选择的人们作为欢乐的数据的时候,你们知否人类是如何的在诅咒与号泣!” 柏洛米修士睁大了双眼,仿佛他自己也在诅咒,在愤怒。额的中央暴露一条条的靑筋,眼边有些潮湿,语声有些发哑,几要为着人类放声哭一个痛快。 勉强镇定了他自己,又陈说下去: “这诅咒,这哭声,达到了辽远的我的住所;这哭声,这诅咒,刻刻在刺伤我的良心。我为了正义,为了救人类,老实说,也为自己良心的慰安,我不能不出来做点事。这便是我取了火,一切智慧、工艺的源泉,给了人类的原因。” 恢复了安详而镇定的常态,仿佛大雷雨之后的晴朗的靑天似的,柏洛米修士山岳似的屹立在神厅中,等候着什么事的来监。 石象似的诸神,呆立或呆坐在那厅上;海泛斯托士感动得要哭出来。爱神的嫩脸,羞得通红,她也许正忆起了生平千件的不端的恋爱。雅西娜和月神亚特美丝恨得拖长了她们的靑脸,咬着牙想报复。 宙士频频冷笑着,望望左右立着的权威和势力;他们俩象两支铁棒似的笔立着,磨拳擦掌的待要发作。 “你说完了话么?我的好心肠的柏洛米修士!现在轮到我的班次了。我不说什么。我要使你明白‘力量’胜过‘巧辩’。来,我的忠仆们!” 权威和势力机械似的应声而立在宙士的面前。 “把他钉在高加索山的史克萨尖峰上,永远的不能解放,为了他好心肠的偷盗。” 铁匠海泛斯托士低了头,两条泪水象珠串脱了线似的落在地上。他为仁爱喜助的柏洛米修士伤心。 宙士瞥见了这,又生一个恶念。 “而你,我的铁匠,你去铸打永远不断裂的铁链,亲自把柏洛米修士钉在那岩上。” 海泛斯托士不敢说什么,低了头走出厅去,诅咒他自己那可诅咒的工作。 六 权威和势力各执着柏洛米修士的一臂向厅外拖。 “停着!”宙士又一转念,叫道。 柏洛米修士的臂被放松了。他安详而镇定的象山岳般的屹立着。 “为了顾念到你从前对于我的有力的帮助,我给你以一个最后的补过的机会:把火从人类那里夺回来,当人类被夺去火的时候,你的罪过也可被赦免。” 柏洛来修士不动情的屹立着,默默不言。 “怎么?不言语?为了猥琐平凡的奴隶,人类,你竟甘心受罪么?” “不,夺回‘火’的事是不可能的了!我怎么能够‘出尔反尔’的卖友求免呢?这是一。再则,老实说,‘火’是永久要为人类所保有的了。我去,你去,你们都去,都将夺不回来的了。这‘火’在每一个屋隅,在每一个工场,在每一个厨间;在每一个灰堆中,都坚顽的保有着。你们固能毁坏,夺回其一,其二;但你们能把每一个灰堆中的火种都夺去了么?把每一屋里的油灯都毁弃了么?把每一件敲火器都抛到远远的所在去么?不,这是不可能的了!火成为深藏在每一个人心里的知识的源泉。你能把每个人的心都夺去么?火也便是知识的本身,其光明使人类照耀着正义与自由的自覚;你能把人类对于正义与自由的自覚都夺去么?不,这是不可能的事了;——除非毁灭了整个的人类。” “啊,啊,我便毁灭了整个的人类!” 宙士自负的冷笑道。 “这也是不可能的了。” “为什么?我也不是曾经毁灭一次人类么?” “不,这次你是不可能毁灭他们的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火,成为不可克服的了!火使他们知道怎样保护他们自己;怎样为了他们的自由与平等而争斗;火给他们以无量数的智慧,以无穷大的力量。他们将不再向你们这些神阀乞怜,祈祷的了! 他们将不再在你们之前逃避,躱藏,求赦的了!他们也不再诅咒,不再哭泣的了!不,他们将用他们自己的力量反抗。只要你们敢去和他们争斗,你们将见到他们新的力量的伟大与不可克服。他们将永不再受着你们的奴使与支配;他们要用他们自己的力量支配自己,为自己同类而服役,一人为全体而工作,而全体为一人而存在!他们将永不再成为你们娱乐的牺牲,喜怒不常的泄愤的对象;他们要用他们自己的力量来反抗外来的一切压迫,不,他们的新的力量,还足够撼动神之国的基础的。” “什么!我将使你知道我的力量。巨人的一族都为我所灭绝,何况猥琐无力的人类。” 宙士气冲冲的说道,但他开始有些气馁,他知道预言者的柏洛米修士的允许是不会落空的。 “不,他们将不再感覚到你的力量的了;巨人族因愚蠢为你们所灭。但人类却将有一个远比你们更伟大,更光明,更快乐的前途;他们对于‘火’的利用,将不是你们这班横暴无智的神阀们所了解的。啊,你们只会把‘火’来照亮夜宴,来幽会,来装饰神的厅与室,来铸打兵器与铁锁,来作为毁灭敌人的工具。但人类却将‘火’的功用改变了;‘火’将不再是个人的装饰品,将不再是神阀的工具,将不再是阴谋与个人主义的奴役。它幻变了千万个式样,为全人类而服务,为向全人类的光明、幸福的生活的建立之目的而服务。啊,‘火’,我终于见到你是向着最光荣,最正当的使命而服役的了!” 柏洛米修士微仰着头,说敎者似的,滔滔的陈说着,为他自己的幻想所沉醉。 “什么!你敢在我面前为人类夸口!”宙士咆哮道。 “这是事实,宙士,你将会知道。” “好,你等着,你看我将再在一夜之间把整个人类都扫荡到地球以外。” “不,宙士,不要逞强,这不是你力之所能及。” “啊,啊,恰是我力之所能及的!” “不,宙士,不要太自负了;人类已不复是猥琐无力的人类了,从得了火之后,在极短的时间里,他们已使他们自己具有了神以上的新的能力。” “什么,神以上的能力,你们听听,这不是疯话!” 宙士向左右的诸神望望,诸神机械似的点点头。 “我几曾有过‘超事实’的允许!”预言者的柏洛米修士悬切的说道。 “随你的意思去允许什么吧,我是决意将要扫荡那批猥琐的人类的了。” “你不能,宙士。” “我能,柏洛米修士。” “绝对的不能,我说。” “绝对的能!我说。” 他们之间,几乎是斗嘴的姿态。 “当你们敢去和人类发生新的斗争的时候,宙士,被扫荡出大地以外的将是你们而不是人类。” 柏洛米修士安详而镇定的预言道。 “什么!你这暴徒!敢!” 宙士再也忍不住,大声咆吼道,整个神之厅都为之一震。 “来,把这叛逆带到高加索山去!” 权威和势力各执着柏洛米修士的一臂,向外推,形相狰狞得怕人。 “我因了帮助有伟大的前途的人类而受到苦难,我不以为憾。柏洛米修士安详而镇定的回过头对宙士说道。“但,宙士,你的权威的发挥,将以我的牺牲为最后的了!” “什么!” 宙士的愤怒的水闸整个的拉开了;他忘其所以的,双足重重的顿着,紧紧的把握着雷矢的那只手,在桌上重重的击了一下。一声震天动地的霹雳,烟火和硫磺气弥漫了整个神之厅。爱神爱孚洛特-加龙省蒂惊得晕倒了;丘比特大叫的藏在椅下。宙士他自己也被震得耳聋。神之后希幽幽的哭了。雅西娜还是石象似的站立着。但她靑色的脸部却笼罩上一层未之前有的殷忧之色。 雷声不断的大作,电光在闪,每一电鞭,都长长的经过半个天空。铅灰色的天空,重重的为破碎的绵絮似的雨云所笼罩。大雨倾盆的倒下去。 大雷雨象永不停止似的在倾泄,仿佛在尽量的表演神阀的最后的威力。 亚凯诺的诱惑 一 深蓝色的海水,被装在无垠的不可见的盂钵中,不知有谁在推动这盂钵,海水老是无休止的在动荡。一阵阵的涌了上来,方向巉岩嶙峭的史克萨峰下扑去。这耸立于此不知若干年代的峻峭的高峰,被猛撞着,仿佛痛痒不知似的。哗啦的作着喧声,海水自己碎在峰下了。白色泡沫在嘶嘶的叫着。但嘶嘶的白沫还不曾消散得凈,它象受了猎人的矛伤的狮子似的,却又更勇猛凶顽的扑了过去。又是一阵哗哗的被击碎了的水声。 山峰无情的顽健的站着;那一层一层规则的巉岩绝壁,争仰其岭顶于天空。岩石的色彩是那么样的灰黄得可怖;永不曾有过靑翠的绿色物在这硬块上爬行过。一望无际的灰黄色的嶙嶙的险石危岩。一望无际的深蓝色的海水。 哗哗的碎了的海水声,更增益了这里难以忍受的寂寞。 太阳终古的照射在这岩上,水上。危岩反射着闷人的郁抑的气息,海水反映出眩目的令人欲作呕吐的蓝光。 这可怕的荒山,这可怕的大地的边缘,几曾有人迹践踏过?——除了海中仙女们的偶一的经由于此。 远远的有铁链条的铮朗的相触声。来到了几个不寻常的来客。 海泛斯托士,天上的铁匠,低了头,走在前面,他手里执着一把硕大的铁锤,无精打彩的,脸色苍白,眼光凄然欲泣。后面走的是权威和势力,两个铁铸似的身躯伟巨的奴才;他们监押了巨人柏洛米修士到这大地的绝边的史克萨尖峰上来。柏洛米修士神色安详,坚定的在一步步的跟随着他们走;仿佛具着牺牲的决心,任何艰苦,都已准备着去尝试。他的项上,围挂着永不会断裂的天上铁匠的炉中所锻炼出来的铁练。那铁链的另一头,被执在权威的手中。 “到了史克萨峰了,”权威道,“好座可怕的荒山!现在,海泛斯托士,是你该动手的时候了,”他向天上的铁匠招呼道。 大家都站住了足。势力四望的在找寻一个最适宜的锁钉那位取火者的地位。 “在这里!”势力叫道。 是那么险巇的一个所在,峭壁的低凹处;光滑的硬岩直立着。没有一条小路可走。下面一望便是大海,深蓝色的海水咆吼的喷吐着白沫。一阵大浪卷冲了来,水花飞溅到他们脸上了,凉凉的;势力覚得他唇上有点咸味。 权威把柏洛米修士带到那块危岩上去。铁匠海泛斯托士踟蹰不前的跟着他们。 柏洛米修士高傲的仰首望天;天空有几缕白云懒散的横躺着;太阳光嘻嘻哈哈的投射下来。云影淸晰的照在山岩上;人影也淸晰的照在山岩上。 “海泛斯托士,为什么不动手?”势力道。 海泛斯托士呆呆的站在那里,眼光老射在地上,仿佛内疚于心,不敢向那伟大的囚人,取火者柏洛米修士,窥望一下。 “是工作的时候了,海泛斯托士,”权威道。“主宙士吩咐你,把这个叛逆的偷火者锁钉在这峭岩之上,永久不能脱难。他犯下了那滔天大罪,胆敢把天上的‘火’,一切知识和工艺的来源,盗给了人类。为了这,不能不使他吃些苦,使他下次知道该如何的服从主宙士的权力,不再闯什么乱子。” 海泛斯托士抬头对着权威和势力,紧蹙着愁眉,说道: “唉,链子的一端,在你手上呢,权威。父宙士的吩咐,我还能不奉行?不过,以强力将一位同宗的神,锁钉在这个荒原,疾风暴雨常来照顾的地方,我却没有勇气了。柏洛米修士呀,”他回顾取火者说道,“聪明的朋友,你知道我多末难过呢!”他泫然欲涕,泪珠儿已聚集在眼边,勉强的抑止住了。“全不是我所愿意的,你该知道。父宙士吩咐下来,有什么办法可以违抗呢?铸就了那根不可断裂的铁链,将你锁钉在这个寂寞的荒岩之上,不见也不闻人与神的声音面貌的,我是如何的在诅咒我这可诅咒的工作呢!几次我要逃开熔炉,几次我的铁锤停在空中,敲不下铁砧上去,几次我要躱避了这可诅咒的工作。然而我又怎能躱避呢!柏洛米修士啊,你该知道,我生来是一个懦夫;主宙士的吩咐,我怎敢违抗呢!”眞心的同情的在倾吐着他的心意,说出来了,心里反而覚得痛快些。“我怕那火热的太阳光要晒得你头晕眼花,晒得你皮肤焦黑。你,会渴盼黑夜的星天的来临。然而黑夜的释放,不多一会,第二天的太阳又将东升了。你将永远的在此守望着,不能卧,不能坐,不能睡眠。父宙士的心肠是铁做的,他决不会怜恤而释放你的。我最担心的,还是暴风雨后的夜间,狂飙卷了海水扑打在你的身上,几要将你呑了下去。连头发都将是咸湿湿的。然而第二天又将受烈日的焦灼!这无穷尽的痛苦生涯,你将怎样的过?” 他说着,末后是几乎带着哭声。 柏洛米修士不说什么,向他温柔的微笑着,仿佛象受难的慈母忘记了自己的痛苦而反要慰安其稚子似的。 权威咆吼道:“不要多话了!为什么不上紧工作,反而逗遛的说这些不相干的空虚的怜恤的话?为何不憎恨这神中的叛逆,将最珍贵的神的宝物盗给了凡人的?” 势力道:“当心你父亲的愤怒!” 海泛斯托士说道:“你们是那么野蛮凶暴!” 势力说道:“对他哭有什么用!又不能解放了他!不要无益的徒耗时间了。快动手工作!” “立刻动手,不要再延搁下去了!”权威道。 海泛斯托士无力的手拖着大铁锤,说道:“这可诅咒的技术实在磨难死人!” “抱怨也没有用。快动手!” “我但愿别人有这个技术!”海泛斯托士说道。 权威说道:“除了主宙士可以说是具有真正的自由以外,谁还有什么自主的工作呢。” 海泛斯托士懒懒的站着,执锤的手下垂着,锤头拖倚在岩下。一点动工的表示也没有。 “怎么?不动工?当心主宙士看见你在这里踟蹰徘徊着。” 海泛斯托士有气无力的举起了大铁锤,“好,就动手。” 权威将铁链的一端,交给了他,“你牵了他去,锁钉在那岩边。用力钉进岩石上。” “知道的,”他说道。牵过了取火者,不敢正眼儿向他望着。这铁匠是硬了心肠在工作。铁和铁的相击声,震撼了整个荒原;那淸晰的一声声的叮叮托托的怪响,盖过了脚下波涛的咆吼,直透入海底,惊起了沉沉酣睡的老亚凯诺,骇动了飞翔在远处海面上的诸仙女们。 “用力钉下去!打得重些!”权威道。 海泛斯托士道:“看呀,他的这只手臂已经不能转动一分一寸的了。” “再把他第二只手臂锁钉住罢。他现在该明白,他虽是狡猾,却终于脱不了主宙士的掌握。”势力道。 海泛斯托士无言的在工作着,他因为用力,额上有津津的汗液沁出。他的眼光还不能和柏洛米修士的相接触,老是躱开了他的。 “现在再把他的双脚锁钉住,”权威道。 “柏洛米修士呀,我实在为你伤心,”海泛斯托士放下了铁锤,欲泣的说道。 柏洛米修士不说什么;他现在是被缚在岩石上,连一转侧都成了不可能的。然而他忍受一切。他明白,他的牺牲幷不是无意义的。 势力道:“你又为主宙士的仇人而伤心了!当心你自己的前途。” 海泛斯托士不快的说道:“这景象太凄惨了!”这话,很低声的说着,仿佛对他自己说似的。 权威道:“再把他胸部的铁链紧钉起来。” 海泛斯托士道:“我必须这么做;不劳你多吩咐。你能够帮我一下么?” 权威道:“不,我要吩咐你,督促着你。” 势力道:“你有着严厉的监工者呢。” 海泛斯托士悻悻的说道:“你们的舌头说出来的话是严刻丑恶得象你们的形貌。” 势力道:“我们生性便是那么样的。” 海泛斯托士不再说话。震撼人心肺的长久的铁与铁,以及铁石的相击,相触,相噬声。 最后,海泛斯托士说道:“完了,我们走罢。他的四肢都已被不可断裂的铁链捆锁住了。”他提起了大铁锤,放在肩上,叹了一口气。“再见,柏洛米修士,自己保重!” 柏洛米修士只能向他点一点头;仍是默默不发一言,没有一丝的憎恨与屈辱之色。 势力向柏洛米修士做着鬼脸,讥嘲的说道:“你会把神之秘密盗给了凡人;但是现在凡人们能够救你出于这个刑罚么?人家称你为先思,柏洛米修士,好一位先思,看你能否把你自己从这个罕有的坚固铁工中解放出来!” 柏洛米修士回转了头,不去理会他。 权威和势力趾高气扬的走去了,如成就了一件大事业;海泛斯托士无聊的随了他们,痛苦的拖着步履不匀的双足走着去。 二 太阳光似有意的和柏洛米修士开玩笑,恶毒的直射在他的脸部。柏洛米修士侧了脸躱避着,然而光力还是紧逼着他,使他睁不开眼来。 岩下的水声,哗啦哗啦的,一阵阵的碎了,退了,又是一阵阵的争涌了上来。 寂寞得可怕。一只小鸟唧的一声,飞过天空。这是柏洛米修士所见的唯一的生物。 他轻轻的喟叹了一口气。太阳光晒得他头晕目眩。他想转一个身,然而不可能;铁链是那么紧的捆缚着他。他不得已要抬起右手来遮蔽这过强的光线,而他不可能! 痛楚开始袭击着他。一秒一分,象一年一季似的悠久。太阳今天仿佛在天上生了根。老不肯向西方归去。 额前有汗水滴出;渐聚渐大,沿了脸流下去,流到了眼里去,酸溜溜的怪难受。然而,用手拭去是不可能。渐渐的流到了嘴边;那咸腥味儿也够恶心的。只好用力的把它唾射出来。 一只大牛蝇,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爬在他手背上,叮得他又痛又痒。然而没法子去驱逐它。痒得他连牙齿都麻酸了!恨不得要顿足。然而,足也是那么紧紧的被缚着,不能移动! 牛蝇痒痒麻麻的沿了手臂,爬上了肩膀;更剧烈的苦恼捉住了他。那酸痒,不可抵挡,不能搔抓,把这位好脾气的巨人也弄得心头发火。他目射凶光,牙齿咬得紧紧的,要想捉住什么来出气。然而什么都在他权力之外! 牛蝇又爬上了下颔,爬上了左颊,爬上了眉端与额头。他灵敏的感得牛蝇的细足的爬动,它的吸嘴的不规则的触动。全身起了一阵阵的战栗。仿佛自顶至踵的皮肤,一粒粒的细胞,都在颤抖与凸出。 脸部被接触的部位,覚得有点被刺的痛楚。大概是有几个红肿的小泡粒。虽然他是那样的渴望着要用手抚摩一下,然而他的手却不能去抚摩。 这剧烈的痒与痛,继续的扰苦着他,恼得他要发狂。 死以上的苦楚!他但祷求大地在足下裂开了,把他呑没了下去。然而这祷语一点也无效。 三 这痛苦不知继续了若干时间。一秒一分是一年一季的悠久! 远远的有拍拍的鼓翼之声。一群美丽的海中仙女向柏洛米修士所在的地方飞来。 “是谁被锁在这悬崖之上呢?”一个仙女道。 “爸爸听得铁锤的震响声,知道是有人在受难。他叫我们来看望你的。”另一位仙女向柏洛米修士道。 柏洛米修士无声无力的答道:“我是神之族柏洛米修士。为了取火给人类,遭受这样恶毒的待遇。”他被痛楚扰乱得筋疲力尽。 不知什么时候,牛蝇已经飞走了。(是仙女们到来把它惊走的罢?) 太阳已经向西方走去。人影显得长长的倒映在东边的地上。空气是比较的淸新与快爽。 海水安静的平伏着,有若熟睡的巨狮。一点涛声都闻不到。水面如镜似的平;水色蔚蓝得可爱,好象是最可令人留恋的春湖。西逝的太阳光照射在水面,一片的淸新动人的金光。 柏洛米修士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象是从死亡中逃了出来。几乎把刚才的倦苦忘个干凈。 “啊,是亲爱的柏洛米修士!”海中仙女们同情的齐声叫道。“爸爸叫我们飞快的跑来;我们不顾双翼的疲倦,却见到的是你,被难在这里!” “你们看,我是那么不能动弹的被锁在这里!” “我们看见的,咳,柏洛米修士呀,我们实在为你难过,我们的眼睛都起了雾,我们的泪快落下了。是宙士把你紧缚在此罢。他也实在太恣意的为所欲为了!”一位仙女道。 “被他推倒的旧王朝还不至这样的虐待亲人呢。”又一位仙女怀旧似的说道。 柏洛米修士道:“是我扶掖了他登上了他的宝座,而今我却食此报!但我幷不灰心,幷不懊悔。我知道,他的统治也不会久远。我看出了一个新的光明时代的到来。”他眼发亮光,望着天空,预言家似的说着,仿佛那光明将来世界,他已是见到其征兆。 “他将很残酷的被推倒了,直从最高的所在,跌落在地下的最深最暗处。他的王朝将整个的粉碎了,被扫除了,连纤细余屑也不留存。神之族将被逐出地球以外。代之而兴的,将是那些滋生极盛的人类;他们久被神之族所奴使,所蹂躏,所压迫,而那时却将抬头,成了他们自己的主人翁了。地上将是那么美丽的乐园;人世间的生活将是那么自由,平等,恬静,美好。”柏洛米修士滔滔的说着,似为他自己的幻想所沉醉。 海中仙女们听说故事似的在静静的听着。“那末,神之族能自救么?”其中的一仙女问道。 柏洛米修士摇摇头,“运命是这样的注定了的。谁能和运命抗争呢?宙士还不是时时低首于其前的么?” 仙女们凄然的不语了好久。海风渐渐的大了;海水开始又蠢动起来。砰呯哗哗的声响,又在岩下吼着。太阳光更向西了;微弱无力的将其余辉悬挂在海面上。景象凄凉得可怜。仙女们的衣衫被风吹拂得卜卜作响,有若张在归舟之上的百幅风帆。 “难道竟没有法子可逃出运命的残酷的爪牙?” 柏洛米修士叹道:“被牺牲在宙士的残酷的爪牙之下的也够多的了!以牙还牙……” “不,柏洛米修士:这不是宙士独自一个的事。你该为神之族打算。”一位仙女道。 “我何能为力呢?这是不可避免的!堕落的便该没落,‘运命’永久指导着最大多数的幸福。而神之族早已走上没落之途了。少数神们永久把握着统治权的事当然不是‘运命’和‘公道’所允许的。”柏洛米修士说敎似的道。 “记住你自己也是一位神呢,”另一位仙女道。 柏洛米修士笑道:“我不能违抗‘运命’与‘公道’的指导。走上了没落之途的堕落的神之族,是决不能以我之力而挽回劫运的。” 海中仙女们凝立无语,如一群石象似的,假若不是海风吹动了她们的金发和衣衫。 她们凄然的互视着,眼中含着泪雾,象是已看见了她们自己的运命的归宿。 太阳红得象深秋的柿子,无力的躺在水平线上,仿佛一失足便要永久沉沦在西陲而不能再起似的。黑云聚集在天空,更多,更浓,更厚。傍晚的海风更严厉在追扑一切。寒冷与严肃的气象弥漫于空中。但夕阳的最后余光,究竟还在努力的和风云争斗领域。它的可怜的病人似的淡金光,还挣扎的牵拉着黑云的衣袂不肯放手。这便使迟暮的光阴还略存留些生气。 深蓝若墨的海水在崖下翻腾滚沸着,哗哗的碎了,又怒吼的扑过去。其咆吼声,掩盖过一切声响。 四 一只鹰嘴的飞狮,拖了一个坐车,出现于海波汹涌之中。坐在车中的是老年的海之主亚凯诺。 “爸爸自己来了,”几位仙女们从梦中被惊醒似的同声叫道。 亚凯诺的车停在荒岩上。他下了车,走到柏洛米修士的身边,叫道: “啊,亲爱的柏洛米修士,你受苦了!我一闻到这个消息,便赶来看望你。试试我有没有方法,救你出于这个困阨之中。”不等柏洛米修士的回答,他又向海中仙女们吩咐道:“你们停留在此已久了;晚风凄厉,快些归去罢。” 仙女们凄然的望着柏洛米修士,飞起在天空,如一群海鸟似的,拍拍的鼓动双翼,渐远而不见了。 “啊,亲爱的柏洛米修士,你遭这场横祸,我眞为你伤心。你知道我是怎样的关心于你呀!老友!总有法子可以想的。你不要过于灰心失意。宙士不是那样忘恩负义的。他的暴烈的性格,如颷风骤雨似的,一过去,便又是天朗气淸了。我试试看,能否为你们俩和解一下。” 柏洛米修士凝望着这位老者亚凯诺的脸部。他的白发被海风吹得凌乱的拂垂着,领下长长的白须也在不安静的动荡着。皱纹爬满了脸、额与眉边,肤纹尤为深刻,好象用尖刀深深的划成似的。眼光有些枯涩,已没有什么锋利的神彩了。夕阳照在他脸上,好一副饱经世故的老奸巨滑的多变化的颜面! “可怜的海泛斯托士,你知道,他是如何的为你而伤心!他嘴里永在诅咒他自己的工作。他跑到我那里大哭了许久。他不敢向宙士为你求恕,你知道,他是那样的一位懦怯可怜的人物。一见到他父亲,他便要足踟蹰而口嗫嚅的。他对我哭,要求我设法救你。即使没有他的要求,老友,假如我知道了你的事,我也是要为你设法的。” 好象等待着柏洛米修士的回答似的,亚凯诺的眼光老是凝注在他的脸上。 柏洛米修士沉吟的说道:“有什么可设法的呢!你看,宙士那家伙高高的占据着他天上的宝座,却以这样的方法对待我!——我从前是那样的帮助过他!你想,亚凯诺,和这种家伙还有什么话可讲的呢!” 亚凯诺连连的把枯瘦的手指掩在嘴上,狼狈的四顾着,摇头的说道:“轻声,轻声,不要说这些愤慨的话了。宙士虽然高坐在天上,他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闻的呢。前话不用提了;如今他是神之王,我们便该服从他。老友,你要平心静气的仔细想想。‘在他门下过,怎得不低头。’也许还要有更甚的痛苦,在等待着你呢。他处置你,还不容易。谁敢不服从他?可怜的柏洛米修士呀,你该听从我的劝告。抛开了你的傲慢与愤怒,寻求一个补救的办法。我是无不愿意为你尽力的。” 这一篇好心肠似的劝谕,竟打不动柏洛米修士的伟大的自信的心。他明白老人亚凯诺是有人差遣来的。他找不出什么恰当的明白拒绝的话。只是默默的低头不语。然而映在夕阳的最后光芒之下的他的脸色,却表现着沉毅而坚决的光彩。 亚凯诺不见柏洛米修士回答他,便低首下心的又柔声的劝说道:“我的柏洛米修士呀,你的受难,全为了你的正直与崇高的精神。神与人,谁不敬佩你的伟大的‘人格’呢!不过你也不该太自苦了。不该为了猥琐的凡人们而牺牲到这个地步。你的高傲,你的不肯卑躬曲节,你的不屈服于艰苦之前,已是谁都朗亮的明白的了。但是,你如果肯听我的劝告,我可以决定,宙士的心幷不是不可以挽回的。我为了你,不惜奔波一夜,卖了老脸去说情;也许可以把你从这场困苦里解放出来。不过,……你是聪明绝顶的人,你该明白,宙士的愤怒不是空言所可挽回的。” 他装着很关切,絮絮切切的说着。柏洛米修士听得有些不耐烦,脸上涨满了红潮,正和天边的红霞相映照;足下澎湃的涛声,似若为他而倾泄郁怒。 柏洛米修士以银铃似的声音,朗朗的说道:“亚凯诺,谢谢你好意的惠临;你的来意,我岂有不明白的么?我老实告诉你了罢:我和宙士之间是没有可以复和的。你不必徒劳跋涉。” 亚凯诺还想再试试最后的努力。“知道你是明白人。我的来,全出于一片好意。你该仔细为你自己打算一下。至于宙士那方面,老实说,我可以有些把握。关键全在你这一边。‘明人不说暗话,’只要——”说至此,他突然放低了声音,“——你肯把‘火’从凡人那里再取了回来,只要你肯向宙士服罪输诚,他立刻便可以放你自由的。你何苦来为了凡人们而自甘牺牲呢?” 柏洛米修士脸上若蒙了一重严霜,凛凛不可侵犯的说道:“向宙士自首?出卖朋友?啊,亚凯诺,你以为我肯那么做么?” 亚凯诺失望了。他明白,这一场劝说是白费了的,但他还最后挣扎的辩解道:“我幷不是说要你去自首。你旣然会把‘火’给了人类,自然也会将它取了回来。这似是幷不困难的事。何必为了人类而受难呢?他们难道还会有什么伟大的前途?” 柏洛米修士说道:“即使我愿意把‘火’取回,也已是不可能的了;这‘火’已成了人类最可宝贵的财产;他们有了‘火’,已是自由强盛的一族。他们将不复为神的奴隶与玩物了。神之国将灭,代之而兴的便将是他们!” “你说什么!”亚凯诺惊叫道。“难道那些猥琐的人类,宙士会在一夜之间将他们全都扫出地球以外的,竟会代神之族而兴!啊,好不可笑的事!柏洛米修士啊,你实在有些神经错乱了,大约今天的刺激太深了罢。” “不,亚凯诺,”柏洛米修士道,“我的允许没有落空的。这人类不象他们的祖先那样的驯良而易欺压的了。他们所蕴蓄的无限的力量,将不是你们所知道的。如果神之族要去扫荡他们,那么被扫荡的将是神之族而不是他们;这话我已坦白公开的对宙士说过了。也许,结局来得更快;没有等到神之族的发动,他们将更快的建树起‘剿神军’的旗帜了,以无限的新力,攻击腐败,堕落,横恣,无助的神之族,还不象‘拉枯摧朽’似的容易么?亚凯诺,你又何必为这无益的奔走呢?我也劝你,且安静的等待着‘运命’所预备给你的结局。为暴虐的宙士做说客,是决不会有什么效果的。” 亚凯诺有些勃然,但突然又燃起最后的一缕希望。“我是完全为了神之族的前途而来的。‘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你们何苦自残而授人类以隙呢?你难道不是属于神之族么?难道你忍坐视神之族为猥屑的人类所灭绝么?忍视神之国为他们所推倒?神之庙堂为他们所窃据,神之财产文物为他们所盗取么?你是光明磊落,聪明正直的。为何厚于人类,而反薄于神之族!你该明白:——我知道你一定是明白的:——当神之族果眞毁灭时,你难道可以独存?为何做这自掘坟墓的笨事?” 柏洛米修士凄然的说道:“你这些话,我何尝不曾想到呢?我之扶植人类,完全为了‘正义’与‘运命’的驱遣。神之族这若干年来所造下的罪恶,不是罄竹难书么?他们自趋于堕落之途,自陷于没落的运命,我怎能以只手挽回之呢?我难道铁石所造的,竟一点亲情都没有?你知否,我曾经怎样努力的要挽回这不可挽回的运命?我之所以帮助宙士兄弟们推翻了他们的父亲克罗士的王朝,便是要尽最后之力于此的。岂知宙士们那批乳虎,其为暴为残的程度又甚于旧朝数十百倍呢!运命之所弃的我岂能帮助之?至于自己,我是早已明了我的结局的。不过,在结局未来之前,我总是要尽心之所安做去的。” 亚凯诺惘然的站在那里,他的须发被晚风吹得散乱不堪。他目送斜辉,看太阳的红球渐渐的与西方的水平线相接吻。“难道没有方法可以逃出运命的掌握么?”成了谵语似的自白。 柏洛米修士道:“无可挽回的,运命已明白的诏示过我们了。” 太阳的红球已半沦于海面之下,显得格外的圆大,其光焰是那样红得可怜,有若肺病患者的临终的脸颊。天空的黑云,聚集得更浓厚,云边的彩色,渐由红,而紫,而深灰,而黑。那太阳的红球,很快的便沉到西天的下面。阴影立刻便爬满了一切山与川,海与崖。但西方还存留着夕阳的余辉。一缕缕的残霞,尚照映得见亚凯诺的脸色,那脸色是苍白而多忧的。 “难道果然没有可挽回的么?假如取回了‘火’呢?”嗡嗡的语声,象从无垠的空虚中发出。 “无可挽回,‘火’也绝对的取不回来。” 瞿然象从梦中醒来似的,亚凯诺用手指搔理着他的乱发,愤愤的说道: “那末,当这大危机将到之际,你竟不肯一援手?” “何尝不肯援手呢?实在‘运命’是这样注定了的,连她们自己也是无法变更。” “好罢,天黑了;柏洛米修士,再见。废话不多说了。不过,最后,在神之族不曾遇到结局之前,你也许便要先遇到你的残酷的运命罢!?啊,啊,你这场壮烈的无名的牺牲!”这老人的话,转成了刻薄的讥嘲。 柏洛米修士象就义的烈士似的,以沉毅的语声答道:“牺牲难道还求‘有名’!世界的构成,便是从无量数的无名的壮烈的牺牲之上打基础的。” “啊,啊,柏洛米修士,我敬服你的至死不变的坚决的意志。但是,你为了猥琐的人类而受难,人类会感激你么?恐怕他们连知道这事都还不曾呢。”亚凯诺坐上了车,讽刺的说道。 “为‘正义’而牺牲,而受难,岂复求人之知!”柏洛米修士自誓似的答道。 亚凯诺颓然的拉起缰绳,飞狮急速的拍着双翼。 无际的黑暗,呑没了一切。 五 夜潮格外喧哗得可怕。但柏洛米修士的心神比较白天宁静得多。牛蝇的叮咬处,又有些蠢动的苏麻的作痒,却已经微得可耐下去。足下的汹汹猛冲的海水,浪花激得高时,往往飞溅得他一脸一身一发的湿漉漉咸水。 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沉默主宰了一切。柏洛米修士也沉入深思之中。他覚得可笑:宙士托亚凯诺来游说他,活现出这专制者的狼狈的心情来。亚凯诺那副狡猾的老脸,呑吐的辞令,回忆着还有些厌恨。他们实在太卑鄙了,他难道是一个吃了些苦处便会屈服的人物么?他岂是一位出卖正义与友谊而违叛运命的指令以求得自己暂时的自由与安乐的人物?这徒劳的劝诱!但一想到亚凯诺临走时的愤愤的讽嘲,他也有些不安。他知道有更可怕的残酷的虐刑在等待着。他不怕什么壮烈的牺牲;但零碎的磨折与奇惨怪特的苦楚,却是很难抵挡的。他预备鼓起了勇气在迎接什么新的残酷。 过度的兴奋,使他肢体与精神都有些困倦。他要想酣睡。打了好几个呵欠。然而被牢牢锁钉着的四肢和胸背,使他的身体不能与岩石接触;倚着,仰着,俯着,都不能与岩土相亲贴。粗硬的铁链,磨得他肤肉奇痛,压得他肌骨酸楚,以双手支持体重,或以双足支持着,都是很不安,很难当的。全身被牵动的不时作痛。 痛楚在支持着他的睡眠的渴念。 不意的,有一个声音在他面前说话:“柏洛米修士,父宙士差我来最后问你几句话,你要明白的回答。”不知什么时候,执蛇杖的神使合尔米士,小窃似的已溜到了他的身边。 柏洛米修士以沉默当作了回答。 合尔米士宣示似的说道:“父宙士,神与人之主,他吩咐你立即设法把‘火’从人间取回;还有,神之族将如何维持永久的统治权,你也要明白的指示出。这是你所能的。你如果这么办了,立刻便可自由,而且还将永享天国的荣华与功名。如果再顽抗不遵命令,那末,更楚毒的刑罚与牺牲,你要准备着忍受。你须熟思自身的运命!” 柏洛米修士愤懑之极,变成了冷笑。“不,合尔米士,你这趟奔走是徒劳的。恐吓幷不比劝诱更足以动我的心。我知道我自己的运命。我和宙士之间,没有什么可和解的。” 合尔米士不理会他这决心的表示,又机械的传示道:“给你以十分钟的最后期限,是或否!” “否!”柏洛米修士悲愤的不加思索的答道。 沉默了好一会。时间是蜗牛似的在慢爬。难忍的局面。 “是或否:只要一句话;已经过了六分钟了。” “否!”一个坚决的受难者的宣言,似带着无限的勇气与受苦的牺牲的决心。 “已经过八分钟了;是或否?” “否!” “是或否!最后的一分钟,十秒钟,一秒钟了!” “否!否!”更坚决,更洪朗的断言。 “好,你这顽强的叛逆者!等待着——” 水蛇似的,一闪眼间合尔米士又在黑暗中溜走了。 六 一条电光,闪过天空,几乎是经过大半个穹圆的天。象是一个信号。以后是,继续不断的电光在闪。雷声跟了来,更猛更烈的烟火。似专注在这史克萨峰的荒崖。满处都是难忍受的硫磺气味。大地在动,待裂不裂;左右的撼摆着。岩石似帆船行于大洋的暴风雨中时的桌上的陈设般的,东倒西倾。铁链因着在大岩上,柏洛米修士随了岩动而动,一掣一拉的几类于肢解。 他在挣扎着,电光照见他的痛楚受难的脸。 一个震动天地的雷声,恰响在他头上。他的白发被烧焦了一大片。难忍受的怪气息。 大风从天上团团的卷扫下来。尘土被卷捆的飞扬起来,天然的集成一团,又倒倾下来。 海水被激怒得山立着,吼着;扑向峰顶,竟呑没了一切。等到它颓然的倒下来时,柏洛米修士的身形,湿漉漉的,才再被照在电光之下。 挣扎,抵抗,被难! 一阵高吼,海水又淹没了史克萨峰,把柏洛米修士卷没在大海中。 电光不住闪着,雷声不停的霹雳作响。狂风疯了似的在扫,在卷,在推,在摧毁它所遇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