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类别:其他 作者:张资平字数:6086更新时间:23/03/02 14:29:48
V一面走一面想,由汽车想起,一直联想到去年冬和妻所订的约。 ——天气冷到有点程度了,但是那个约还未实践呢。九月杪天气渐寒的时候,妻说笑般的提过一次。到后来看见今年的家计比前一年更窘,她就不再提了。 V走到一家钟表店前,知道快到午后的一点钟了。他挂念着家里的小孩子,他想,他们还没有吃中饭吧。不,怕早饭都还没有吃呢。 ——不幸的家庭!因为自己的不幸,累了妻子了,他们所受的痛苦完全是为自己一个人受的,自己无能害了他们!自己反常常说他们累害了自己,这是什么话呢?尽叫他们受罪是不行的!虽不能使他们享受满足的物质的幸福;但要恢复和蔼的家庭,使他们得到精神上的愉快。自己就委曲点也该早些回去看他们,安慰他们,快点回去向她说句把好话吧。快把那篇中篇小说译好,换得百把块钱稿费后,才可以使妻的自去年来的宿望——一件棉旗袍——得到满足。小孩子们喜欢的饼干也得买一两磅。V一面走,一面空想。他也不明白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他只漫无目的地走。阴暗的狭小的自己家里的楼房再映在他的脑上来了。他又像听见小孩子们的哭音。 V又回想到两个月前妻病在床上的那一天的光景来了。妻不能起床,他哄着了两个小孩子在厅堂里玩,自己就到火厨里去生火。烧炭巴的台炉的火实在不容易生。他在纸屑笼里拿了一大堆纸屑捏成一团塞进炉里头,再滴了点洋油进去,然后擦了一根洋火把它燃起来。V看见火起了,忙捡几个炭巴加上去,再向台炉下面用把蒲扇拚命的扇。炭巴还没有烧着,纸团烧过了,火就息了,跟着一阵有洋油臭的黑烟布满了楼房。V看见失败了,卷起袖筒走到纸屑笼面前,再抓出一大堆的废纸来。小孩子们在厅堂里不住地咳嗽,V看他俩小的眼眶里满贮着清泪了。 “你真不行!烟熏死人了。”妻也在房里连连地咳嗽。听她的口气,眼泪也像给烟熏出来了。 好容易把火生好了,把米放进锅子里去煮了后V又要上街买菜了。 “你要快点回来哟。不要再瞻天望日地管人家的闲是非!小孩子饿了要哭的,你要赶紧回来!” V出去后约过了半点多钟回来时,只见T儿睡在母亲的身旁,不见S儿。 “S儿呢?”V问妻。 “刚才两兄妹哭肚子饿,叫爸爸。我给他们哭得伤心起来了。我想,假定你不要我们,我又病了的时候,小孩子们就这样地哭吧。我听着他们哭,愈想愈伤心,终给他们惹哭了。”妻的眼眶里又满贮着清泪了。 “瞎说!S儿呢?” “杨奶奶在下头听见他们兄妹哭得惨,敌不住了才上来想带他们下去,买点心他们吃。T儿不情愿,走近床前来要我抱。S儿给杨奶奶抱下楼去了。” ——自己无能养不活妻子,妻子会跟别人跑的。V当时有无穷感慨。 ——回家去吧,小孩子们在望着自己呢。他们在“啼饥”呢。只要自己下点气,劝慰下老婆就百事可了。V决意回家去了。 ——最好先见杨奶奶,杨奶奶看见我回来也定跟了上来做我俩间的和事佬。杨奶奶能帮忙总比自己一个人上去方便些。杨奶奶当我俩的面一定先向妻说:“V奶奶,现在V先生回来了,你也不必再生气了。家庭里要和和气气才好。”妻的眼皮很红肿的低下头去一声不响,过一刻再滴眼泪了。这种情形是想象得到的。这时候杨奶奶再翻过来向自己说:“V先生,你们男人家不懂得女人家的苦处。女人有了小孩子更辛苦。偏偏V奶奶又福气大,这么年纪就抱了两个小孩子了。家里不雇用个人,单两个小孩子的事已经够她理了。你们男子总不会体谅女人。”到那时候自己的态度也只有微微地苦笑,不说什么话吧。但是谁先开口呢?杨奶奶走了后怎么样呢?又假定要自己先开口时说什么话好呢?顶好是T儿哭起来,自己便有话说了。“T儿哭了,还不过来抱她去!”这时候自己要把T儿先抱着。S儿呼肚子饿也是一个可利用的机会,自己便可以说,“小孩子们饿了,还不快把饭他们吃?”像这一类的话多说几次,也不必急急地希望她即时有回答。但自己多说了,她定有什么话说的。不向自己说,也定向小孩子们说。向小孩子们说即是向自己说了。 V回到自己住家后面的小巷子里来了。巷里没有一个行人。巷口吹进来的寒风提醒他,今天出来少穿了衣服。他又联想到小孩子们的寒衣还没有缝。他想自己和妻不够穿不要紧,小孩子们过年没有一件新衣裳,太可怜了。 他在后门首徘徊了一会,不敢敲门。他倾着耳朵静听了一忽,自己楼上没有一点声息。 ——他们吃过了中饭都睡着了吧。V不想进去了。他想到一个友人家里去住一夜,明天再转来。但他又有点舍不得,因为整天的没有看见小孩子们了。 V待转身,忽然看见门开了。杨奶奶的小婢莲花端着一脸盆水向沟里泼。 “V先生!”莲花看见V了。V忙摇手止她不要叫,同时走近前去指着楼上低声的问莲花: “他们好么?” “T睡了。S在坐着等吃饭。饭烧好了,V奶奶正在火厨里弄菜。” 果然,因为后门开了,他听见楼上的锅底和锅铲相击的音响了。V怕自己进去。弄得妻不高兴,破坏了他们母子间的和平。 “你不要告诉他们我回来过。我等一会再转来。”V低声的说。莲花笑着点了点头。 V想,自己走开了,妻子还幸福些呢。自己还是照从前的计划做和尚去吧。从前有一个久住庐山的友人曾邀自己一路到五老峰下的H寺做和尚去。那时候自己还没有结婚,不知世途的烦恼,轻轻地把那个友人之言一笑置之。V以为自己的前途完全是条蔷薇之路。他实在没有预料到有遍地荆棘的今日。 make by 拉米网(www.lami.fun) 十二 阳历十一月十八日恰好是阴历十月十三日,月亮虽给灰色的一重薄云遮住了,但在缺少灯光的横街小巷里还认得见月色。V想怕有十一点钟了吧,自己还一个人在街路里踽踽独行呢。 深夜里的风拦头吹来,格外寒冷。他只好鞠着腰向前走。他听见过街的盲乐师拉出的胡琴音异常的凄楚,无端地发生了一种哀愁。 ——自己忽然地会发生消极的自暴自弃的思想,其原因决不是妻不好,实在是自己太无能了!自己不能和妻子离开,这是不能否定的事实。一离开妻子,自己便寂寞得难挨,自己的灵魂便失掉了宿地般的。但是同在一块儿夫妻间又发生出许多不和。这不和的原因在哪里呢?岂不是自己的无能么?不能使妻子得到普通人类应有的物质生活,这就是夫妻间不和的原因!这个责任妻固不能负,只有自己负!但是,事实自己对社会已经尽了相当的义务了,自己在社会上的经济地位还是这样卑微;这个责任又归谁负呢?! 今天下半天V在自己住家后门和莲花别后就去找一个学校的同事,想打听打听给新政府关闭了许久的学校要到什么时候才有恢复的希望。 到了友人H的家里,他和他的夫人、一个妹妹正在吃晚饭。H还没有小孩子,但他们夫妇间像很和睦的。一班朋友说,H很怕老婆。V想,这或许是的确,他若不怕老婆,他家里决不会有这样妇唱夫随的和睦吧。 V就在H家里胡乱地吃一两碗饭,V便向H提出学校的事来谈。H夫人像有点不情愿,她向她的丈夫说: “我们要快点出门,怕他们等我们呢。”同时她脸上表示出一种讨厌V在她丈夫前啰苏不休的表情。 V自一早出来只一天的不自由的生活已经叫他十二分的难受了。现在看见H夫人的态度,便感一种凄楚,思念起妻来了。他在家里,妻看见他要起床了,忙把衣服送到床边来替他加上,随即又把洗脸水嗽口水准备好。看见他要出来吃饭了,便忙把菜端出来,把饭盛好等他。看见他饭快要吃完了,又茶前水后的伺候得好好。V常常想,女人家何以为她的丈夫儿女这样地尽力,这样的耐烦挨苦呢?由今早出来,在外头一天的生活,V不单觉得不如意,并且还感到痛苦。 “还早呢。吃了饭休息一会再走吧。”H笑着婉求他的夫人。 “快到六点钟了,开了幕才去没有意思。”H夫人努着嘴撒娇的说。V看见她的那样态度,十分讨厌。V想,自己的妻到底不错,比几个朋友的夫人都还强些。她真是个家庭的主妇,真是个贤妻良母式的女人。他们要骂自己有封建思想就尽他们骂吧。自己还是喜欢贤妻良母式的女人。妻常常悼叹自己可怜,自来大都市的H市快满三年了,V不单没有带她到哪个戏院哪个游艺场去过一趟,就连学校或青年会里非正式营业的游艺会也没有带她去参加过一回。V近来听见一个参加革命的友人说,凡是人,不论他是怎么样的人都有点革命性,不过有强弱不同罢了。V想,妻今天早晨的态度大概是她的革命性的表现吧,不然平日情愿伏处在自己脚底下过生活的妻何以会有这种态度呢?V愈想愈担心,他怕妻效法娜拉革起命来,弃了丈夫弃了儿子,那就不得了了。自己还是赶快回去和妻妥协了算了。V更担心的是,妻若听了作妇人运动的人的挑唆,走到妇女协会去把自己一控,加上一个虐待妇女的罪名,那就糟了!顶少,要戴着高帽子游街呢。但V深信妻无论如何对自己怀恨,但她还是个人,决不会这样忍心害理,不顾儿女,侮辱丈夫吧。总之自己还是赶快回去安慰她,说几句好话算了。就长了她点把威风也不算得什么,免得妇女协会听见了来干涉,到我们家里来吵。V想,妇女协会里的女人大概是没有组织圆满家庭的女人,所以有这些闲心绪去管人家里的事。组织了圆满的家庭,得到了理想的丈夫,谁情愿出来管这些闲事呢。你看好几个革命伟人们的太太不都是在家里做贤妻,做良母么? “你们有事,请便。我也要回家去了。”V说了后又觉着自己在说谎,禁不住双颊发热。 “一路去吧。今晚上总部在××俱乐部开游艺会,有跳舞有新剧。她也分担了一个独唱。你也和我们一路去吧,我还有一张入场券。她有徽章,不要入场券可以进去。”H挽着V的臂膀不放他走。 “你还不快点换衣裳去?”H再笑着向他的夫人说。 不一会H夫人和H的妹妹都穿着一身一时流行的靓装出来了。V也看不出是什么材料缝的。总之是V从来没有见过的靓装。他想就叫自己的妻来看也说不出个名堂来吧。怪不得妻不愿意出来——尤不愿意和自己一路出来,——她是怕碰着这一类的女人吧。 H夫人和H的妹妹在前头走,V和H落在后头。不一刻走到大马路口来了。四个人都停了步。H在踌躇着,不知叫什么种类的车子好。马车?东洋车?抑或索性叫汽车? “我们叫辆汽车去快些。我前天到××俱乐部都是坐汽车去的。回来的时候,他们也用汽车送我回来。”H夫人在担心V不知道她坐过汽车,尽在大马路侧站着向V宣传她是惯坐汽车的。H唯有向V苦笑。 H的经济状态虽比V松和些,但V不相信H能够为这一点点路程花四五元的汽车费。四个人站了一会,一辆黑脏不堪的露顶马车在他们前走过去。H忙叫坐在车前的老车夫,讲了一会价,到后来他答应要一吊钱送他们到××俱乐部去。 V坐在马车里后,觉得这辆马车有点像去年冬同妻子坐着到照相馆去的。 独唱也好,跳舞也好,V没有心绪看也没有心绪听。到了第四场有两个女学生出来演唱林中仙。V听得出神了。他并不是因为那两个女学生唱演得好而听得出神,他由林中仙又联想到妻了。 妻未和他结婚之前也是个很活泼的爱出风头的女学生。妻演唱林中仙,V也曾听过,不见得比那两个女学生坏,即就岁数说,也比那两个女学生年轻。但由自己的直觉,妻像很老丑的赶不上那两个女学生活泼玲珑得可爱。V想不出这个道理来。 ——妻的青春牺牲了!但是为谁呢?妻是圣者!妻是天人!将来永住天堂的就是她一类的人物——为多数人牺牲自己的人类!自己不该再讲意气执拗着不回去!自己该快点回去跪在她的裙下吻她的足!V的眼泪忽然地掉下来了,幸得左右前后的观客都在热中于看新剧,没有一个注意他揩眼泪的。 V把眼泪揩干了,望望剧台上的挂钟也响过了十点钟了。他忙向H告辞,说要先回去。V看H有点不高兴,因为V没有等到他的夫人的独唱出场就先走了。 “夜深了,怕妻子们望我担心!要早点回去!” 由××俱乐部回V的家里,若不走路就要坐价钱很高的街车。V身上没有钱了,只好慢慢的走路。 街路上的朦胧的月色和拂面的冷风更使V增加了不少的伤感。但他终回到家的后门面前来了。他站在门前踌躇了一会,但决意敲门了。 “莲花,劳你开开门。”V听见妻在里面叫在打瞌睡的莲花。 ——妻还没有睡,在等着自己呢。自己今夜里若不回来,她大概彻夜地不睡吧。V愈觉得对不住妻。 莲花开了门,V摸着黑暗里的扶梯往楼上来。忽然地一道电灯光射下来,他看见一段段的扶梯了。走上到厨房门首,他看见妻蓬着头,双眼红肿的站在电灯光的下面。V觉得妻的这种姿态极可爱。但只一会她一声不响的又回房里去了。 V觉得人生总是虚伪的。不消说谁都不会否认做官的人带兵的人是虚伪。其次在教会讲坛上板着正经脸孔的牧师的态度是虚伪的。在教室里热心地高唱科学万能的大学教授的态度也是虚伪的。在广场里的演坛上发出一种Sentimental的音调去讲演的政治工作人员的态度是虚伪的。在各报章上大做特做文章的名人的态度也是虚伪的。中国人的沉疴就是虚伪。虚伪的态度不除,国势无由恢复,社会也无由改造。即就自己夫妻间彼此也在互用虚伪的态度。妻在热望着自己回来,这是敢断言的。但自己回来了,妻就该和平时一样的表示出笑容来向自己说几句话。但她挟着今早上的气,还向丈夫表示一种不由衷的虚伪的态度。自己也和妻一样的虚伪。在回来的途中不是这样的想么?一看见妻就搂抱她,向她认错,再说些好话,末了和她亲吻。复为夫妇如初!但是现在看见了她了,何以还假正经地板着脸孔向她呢?V再细想一回,原因完全是因为“有气”。人类因为“有气”就各不相下了;因为“有气”就颠倒是非了,因为“有气”就不惜作伪为非了。怪不得中国十几年来内乱不息!也怪不得自己的小家庭里四五年来风波不息!V真有点不能相信自己是人类。人类果真是这样不讲理的虚伪的自私自利的东西么? “小孩子们呢?”V跟着妻进到房里来后只好先试问她一句。 “都睡着了。”妻看见丈夫先开口了,也很平和的答应。 V想,彼此都在希望快点恢复目前的平和状态呢,还作这种虚伪的态度做什么。V忙走到妻的身边伸出左臂来搅住了妻的肩膀。妻微微地挣扎了一会,他俩终亲吻了。但她再开始流眼泪了。 “好了,好了!算了!莫哭了!你的心我明白了。莫再哭了。”V自己也含着眼泪像哄小孩子般的替妻揩泪。 “我不是时常和你说么?我只希望……”妻的肩膀越抽动得厉害,话说不下去了。 “……我明白了!你的心我明白了!莫哭了,哭得人伤心。”V只能这样地安慰妻。 “……希望小孩子们长大了,身体平安,可以进小学校时……”妻还是很悲楚的在忍着哭音怕楼下的同居者听见,话没有说下去。 “好了,不要哭了!我知道了。” “到那时候,我就带小孩子们回乡里去。谁情愿出来受罪!谁情愿在你面前累你呢!……”妻还不住地呜咽。 “莫哭了,我明白了!”V也很凄楚的滴了几滴眼泪。 “现在小孩子还小,夜里梦中都在叫爸爸!你们……”妻说到这里竟痛哭起来了。 “……”V只陪着流泪。 “……离开了你,万一有什么病痛,我一个女人有什么主意!这个责任我真担不起!”妻还继续着流泪。 “……”V抬起头来望窗前的电灯,光的强度像减了些,周围给一个黄赤色的晕轮包裹着。 “他们长大了后,要不到父亲看护的时候,我就带他们回乡里去,不再累你,让你一个人好做你自己喜欢的工夫……” “不要说了,我明白了。”V只手拍着妻的肩膀,只手揩自己的眼泪。 他和妻再亲吻——长久的甜蜜蜜的亲吻。妻还告诉他,S儿和T儿临睡时还问爸爸哪里去了呢。妻说,爸爸出街买好玩的东西去了,明天起来就看得见爸爸。S儿大些,很听话的睡下去了。只有T儿等爸爸不回来,拚命地痛哭着叫“爸爸这里来!爸爸这里来!” 妻说到这里,又流泪了。V忙换过话题。 “今天我出去后没有朋友来找我么?没有信件来么?” “呃!我忘了。×××部来了一封委任状,请你去当什么编译员。”妻一面说,一面打开抽斗捡出一封委任状来给V。V抽出里面的一张粗劣不堪的方纸来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字:“委V××为××编译员,月支小洋一百元。” “你去不去呢?”妻站在他旁边问。 V痴望着妻,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怀疑妻今晚上态度变化之速,其原因恐怕是在这张委任状! --- 全 书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