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惊异遇歌场忽明真相 谈笑归客舍莫抑悲怀
类别:
其他
作者:
张恨水字数:11241更新时间:23/03/02 14:28:32
当于水村转身上楼的时候,韩求是莫名其妙的也跟着下来了。只见求是向楼下点着头道:“你这个时候才来?”水村道:“我这人是有点中了情魔了。坐在这里听,会把她看见了。我追卞楼来,哪有她的影子?她是一个仙姑,或者我……”水村只管向求是答复,然而看看求是的眼光,并不是向着自已,乃是向着自己身后,回头一看,又呀了一声。这回看清楚了,决不是仙姑,是真正的李梅芬,还是先在楼口上穿的那一套衣服。猜她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毕竟是到这种地方来了。望了她,手扶着扶梯柱,两只脚一上一下的踏着两个梯档,也不知是站着好,也不知是迎下楼好。李梅芬也呆了,脸上臊得通红,说不出话来。韩求是在他说一句:“你这个时候才来”的话时,曾见李梅芬突然向后一退,他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一惊,所以就不敢再说。这时水村和她对面呆立着,求是也就呆立着了。还是李梅芬先开口,向水村叫了一声于先生。水村证明是二十四分不曾有错误的了,便迎上前去道:“李女士也喜欢听听老戏吗?”梅芬向着她身后的韩求是,睁了眼望着他,口里答复着水村道:“是的,我也喜欢听戏。”水村一步一步的向下走着,韩求是也一步一步的向下走着,二人站在梅芬面前。她打算要向求是点一点头,又不知道他和水村是什么交情,说过一些什么话,头微微一点,忽然向水村大声笑道:“我们不约而同的相会了。我许多朋友,他们不肯来听清唱。我很奇怪,为什么不能来听清唱呢?我以为男子能来的地方,女子也就能来。韩先生,你说对不对?”说着,眼睛只管望了韩求是。他笑道:“对了。男子能来的地方,女子也就能来。”水村道:“李女士,你是一个人呢?还是等别个?”李梅芬笑道:“我还有两个朋友,你二位再到别家参观去罢,韩先生这里是很熟的呀。”说着不住的向韩求是丢眼色。韩求是笑着向她一点头道:“是!李女士,我和这位于先生暂告别罢。楼上的《玉堂春》完了,再下去一个戏是《卖马》,再下去一个戏……”水村踌躇一会子道:“我们又何必再走一家,就在这一家不好吗?”李梅芬向韩求是望着,脸更红了,一只右手,不住的去整理挂在胸面前那一朵茉莉花排。韩求是道:“我们茶座,已经撤了。再上楼上,依然要给一分茶钱。与其在一家出两分茶钱,何不再走一家呢?”水村对着梅芬,只管呆着,沉吟着道:“最好是……”韩求是拉了他一只手,就向楼下走,笑道:“李女士,再见了。”一阵风似的,把水村拉上了大街。
水村回头望不见了六朝居,一顿脚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不许我和她多谈两句话。”求是笑道:“你太忠厚了。现在时髦的女子,谁没有几个情人,而情人和情人,她是不愿意见面的。她正有情人同来听戏,偏是遇着了你,已是不幸,你还要重上楼去一齐坐着,叫她设身处地,岂不是左右作人难?”水村道:“你这话对了,我一时没有想到,但是你怎样认识她的?看那样子,她竟和你很熟。”求是笑道:“你说为一个女子所颠倒,这女子就是你所颠倒的吗?她太浪漫呀。”水村道:“她虽是浪漫,倒有一种豪气。有豪气的人,总不至于怎样堕落。我想她是少一个真懂浪漫主义的人去指导她,假、使有的话……”求是笑道:“何必假使?你不就是一个可指导她的吗?”水村道:“的确的,我喜欢那种毫不虚伪的态度。”求是笑道:“你怎样知道她不虚伪?不要把话说得太肯定了吧?”说着,一伸手,在水村肩上连连轻拍两下。水村点点头道:“你这话,也有一部分的理由,她既是对我不见外,能够浪漫到彻底,就让我上楼,和她的情人见一见面,也不要紧。这样说来,她果然是有些虚伪,我不要再见她了。我是个穷光蛋,自顾不暇,我还谈什么恋爱?你要到别家去,你随便罢,我不去了。”说毕,掉转身躯,就向回家的路上走。求是道:“我们听我的戏,她陪她的爱人,你何必为了她的缘故,连戏也不去听?”水村道:“我就是这个情形,你还不知道吗?”他说着话,就越走越远了,在电灯光下,人影隐约中,叫了一声再会。
但是他一路想着,总觉这个疑团,还不能一下就打破。心想,我这人也不知道有了一种什么缺点,对于女性,总是不大容易接近的。这个女子,本来是她将就着我,并不是我将就着她。照说,只要我一迎合她,就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了。然而刚是三分希望,这事又变卦了。但是我总要研究一下,能和她谈爱情,同在一处听戏的,又是一种什么人?我非去看看不可!他这样想着,毫不犹豫,就掉转身来,再向六朝居这条路上走。当他走到楼梯下时,正听到楼上弦索声音,凄楚婉转,有个女子,在唱孙夫人《祭江》。先在这里所听到的几个歌女所唱,简直都不成腔调,更不要说可听可不听。现在听这个歌女所唱,和真正的伶人一比,并不见得不如,这一个角色是那里来的?倒要去瞻仰瞻仰。于是更是毫不思索的,一直闯上楼来。一走到楼口,他的一双目光,首先就射到唱台上去。一看那唱的女子,穿着粉红色的旗衫,卷堆着烫发,浓抹着脂粉,衣扣上挂着一个圆茉莉花排子。哈!那不是李梅芬是谁?原来她是一个歌女。她之不让我上楼,以及她自己那样躲闪,原来她是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她的真面目。她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她是一个歌女呢?这就不可解了。怪不得她是如此的浪漫,本来是个风尘中人物呀。我一个穷光蛋,那有和歌女谈爱情的能力,不用说花别的什么钱,就是这四毛钱一碗的茶,我也不能天天来喝,走罢,不要故意识破她的机关了。
想到这里,他就转身下楼去了。一下楼梯,顶头又碰到了秦桂芳,她一见之下,也不免怔了一怔。水村笑道:“老板,你为什么事先瞒着我,我不够捧场的资格吗?”秦桂芳笑道:“这都是桃枝姐的意思,我也不明白。我在后台,早看见你了。”水村道:“桃枝是谁?”桂芳说道:“桃枝就是李梅芬。梅芬是她以前的名字,唱戏她就改了这个名字,连姓都抹了的。”水村道:“原来如此,你的芳名,又是什么呢?”桂芳道:“我叫秦小香,桂芳也就是我原来的名字。”水村哦了一声道:“我都明白了,再见吧!”说毕一直下楼,头也不回。
秦小香怔怔望了一会,然后上楼向后台而去。到后台时,只见桃枝背了电灯坐下,伏在桌子上。小香上前,将她推了一推道:“你今天睡到两点钟才起来的,你还没有睡够吗?”桃枝将身子扭了一扭道:“我不是睡觉。”说时,见她在胁下抽出一条手绢,低了头擦着眼睛。小香道:“你这为什么?”桃枝抬起头来,向她丢了一个眼色,便道:“我突然头发起晕来,还有一个码子,我要请假了。”小香对了她的耳朵,低着声道:“他走了,你唱罢。台下还有几个人,等着要点你的戏呢。”桃枝道:“但是我心里慌乱得很,刚才简直在台上站不住。要我再出台,恐怕会忘词的。”小香道:“你那怕少唱两句呢,也应该出台。要不然,老板知道了,又要见怪的。”
桃枝还要说什么时,歌女们已经围上一群人,接着又是小香出台的时候到了,她也就混在人丛里说笑。歌女们少不了各有各的心事,人家一看她那强为欢笑的样子,自也知道是茶客里面有了问题,正不必怎样追问,只微笑望着她。桃枝道:“那位有香烟?送一支给我抽抽。”一个朱玉娥道:“你不是说要戒了香烟不再抽吗?”桃枝道:“有什么戒头?歌女总是歌女,做成规矩的样子,人家也未必看得起。做了歌女挣几个钱是正经,还讲虚面子作什么?”朱玉娥在身上取出一盒香烟,递了一支给她。她将香烟放在嘴里,正四处找火柴,只见茶座上照应茶座的老刘,正在一边擦火柴,于是抢步上前,一低头,就着他手上的火柴,将烟吸上了。老刘丢了火柴头,扛着他一双瘦肩膀,用手在那雷公嘴的短胡子桩上,搔了一阵,露着黑牙笑道:“李老板,阮先生来了,我说过去,他今天应该点你五个戏。”桃枝抬头一望壁上挂的木板,自己名字下,一行一行的,记了许多中国字的号码,喷出一口烟来笑道:“还好,这五天没有脱过。”老刘道:“李老板,你真红。这样下去,明年的包银,可以加到一百八,后年二百,再……”桃枝笑道:“老是一年加二十吗?”老刘道:“那也很不错,十年就要加到四百了。”桃枝冷笑一声道:“难怪你在茶座上,也不过当这样一个角色,糊涂虫一个!你想想看,十年之后,我也就快老太婆了吧?老太婆就唱得再好,茶客那个要听?走上合去,活让人家打通打下来罢了,还打算拿包银呢!你老婆倒也能唱两句老生,叫她来拿这四百包银吧!”她如此一说,老刘不住抓胡桩子,歌女们都笑了。桃枝笑道:“十年之前,他老婆不是和我们一样的小姑娘吗?那个时候,若是有歌女……”老刘笑道:“李老板,不要拿我开心。”说毕,他走上前台去了。
小香唱完进来了,将桃枝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你今天发了疯了吗?哭一阵子,又笑了一阵子。”桃枝叹了一口气道:“我哭也没有人懂,笑也没有人懂。”小香道:“你以为你读了几年书,你就觉得你总比人家高一个码子。”桃枝道:“我说你不懂不是!我高些什么?我就自恨我从前为什么读书,若不读书,利害不明,糊里糊涂的过日子,那才是好呢。”说时,老刘笑嘻嘻的走了进来,低声道:“李老板,今天洪主任点了十个戏了,有面子呀。”桃枝道:“这家伙没有好心眼,今天不是叫我到他旅馆里去,就是要到我家去打无形的茶围。”小香笑道:“你又发疯,乱七八糟胡说。”玉娥也皱眉道:“李老板只管说话寻开心,也不管失身分不失身分。”桃枝望着玉娥哈哈一笑道:“哟!朱老板,你还打算保留身分啦?我问你,陌生的客人,只要花钱点了几个戏,就可以到我们家里去坐,那是什么缘故?”玉娥道:“现在文明世界,男女交交朋友,又算什么?”桃枝道:“既是交朋友,不点戏的,你欢迎他不欢迎他?点了戏的,你不要他去,行不行?他们给我们钱,我们十**的大姑娘,你让他跑到屋里来喝茶抽烟,说说笑笑,这和打茶围有什么分别?我们事情也做了,还要这个虚面子做什么?”玉娥一转身道,“你今天发了疯,我也不好拿话来骂你,我不和你说了。”说毕,她已走开。桃枝抽着烟,只管嘻嘻哈哈笑着。小香道:“你这一场,不要又唱一小段,应该多唱两句。老洪算很对得住你,你并没有要求他,今天就点你十个戏。这样下去,每次来都是十个了。不过这也要看你对待他的手段如何?”桃枝道:“为他点了十个戏,就要多唱几句吗?恐怕唱一夜到大天亮,他也不见得欢喜。人家花钱点戏,不要买你几句唱,一是要买我们的身,二是要买我们的心。”小香瞅了她一眼道:“没有看到你这种人,只管把这话放在嘴里说,我也离开你了。”桃枝望了她的后影,笑道:“可怜的孩子,让人家当了玩物,自己还不知道呢。”她坐在一边,很沉静的抽完了一支香烟,然后很从容的出台去唱她的戏。她这回唱的是《梅龙镇》,另有一个歌女配老生。自首至尾,仅仅只有几句四平调。也不过五分钟的工夫,她就回后台来。
当她回转后台的时候,接着那个作青鸟使的老刘,又笑嘻嘻的来了。他进来的时候,一直迎向桃枝来。桃枝一手撑了腰,一只脚在地上点了两点,微笑道:“是那姓洪的叫你来的吧?刚才在他茶座上,只管怪声叫好,对我乱飞眼色,就没有好心眼。他以为他花了十块钱,总要表示出来,让我感激感激呢。他是叫我到他旅馆去吗?或者是说,过一会子,到我家里来呢?”老刘举起手来,搔了搔头发,笑道:“李老板,你何必霹雳啪啦,对我说上一顿,我也是替人传话,好比一只留声机器。”桃枝笑道:“我自然不怪你。不管他要我去见他也好,他要到家里来也好,你就说千万对不住,我今日出台,都是勉强的,身上实在不舒服,回去就要睡觉了。”老刘笑道:“那何必呢,你随便敷衍敷衍人家也好。你可以坐了自己的车子来回,到他旅馆里去坐个十来二十分钟,他也不能将你怎样。”桃枝笑道:“我倒不怕他将我怎样。无奈我今天十二分不高兴,无论什么事也不愿意。真的,我一回去就要睡觉。”老刘道:“你真不去,他又奈你何?不过要他点你的戏,那就不行了。”桃枝道:“不行就不行,我也不靠他一个人。”说完了这句话,也不再提,一个人就走出后台,匆匆的回旅馆去了。
桃枝所住的是垂杨旅社,就在六朝居前面,不过是个旧式客栈,把名字改得好听一点罢了。这旅社里,十人之七人是长住客人,长住客人里,歌女又要占三分之二,但看歌女的身分高低,看租这屋子的多寡与大小为定。桃枝住了一间大房,一间小房。大房是自己住,带做着客室与书房。小房是她婶娘孙氏住。桃枝走回自己的房间,坐在一张摇椅上,将头枕着椅背,昂头望了电灯,只管出神。孙民走进来问道:“稀饭熬好了,你要吃一碗吗?”桃枝不作声,抬起右脚来,将高底皮鞋脱下,卜通一声,向桌子下一丢。孙氏道:“鞋子脱了,你还出门不出门?”桃枝抬起左脚,右手拿了皮鞋,朝着椅子背后反丢了过去。这一下不丢在地板上了,正好丢在洗脸盆里,拍咤一声,水花四溅,连床帐上都溅得有。孙氏抢着把水淋淋的皮鞋捡起,咳了一声道:“这大的人,孩子一样,只管淘气。”桃枝道:“我最恨是高底鞋子,但是大家穿,我也不能不穿。”孙氏道:“和你打的盆干净洗脸水,没有洗就脏了。”说着话,她就端了脸盆出去换水去了。桃枝光着一双赤脚,在地板上走到床边,向床上被上一伏,两手抄住着枕头,竟自睡了。孙氏端了脸盆进来,见她衣裳未换,光了一双赤脚,睡在床上。笑道:“咦!她就这个样子睡下去了?”桃枝伏着,可是丝毫不动。孙氏道:“我不信,这一会子工夫就睡着了?”桃枝伏在那里,依然是不动。孙氏将她的身子摇了两摇道:“你就是要睡,也应当把衣服脱了,好好的睡着,趴在这里这是什么样子?”桃枝还是不作声,依然伏着不动。但是她虽不动,仿佛可听得出来有点哽咽之声。孙氏道:“你受了什么人的气,怎么好好的哭起来?”桃枝将身子扭了一扭,将脚拨着孙氏道:“你不要管我的事,你走开罢。”她说话,正带着一点子哭音。孙氏道:“这真奇怪,回来什么话也不告诉人,就是这样生闷气,到底为了什么事?”桃枝坐起来,抽了手绢,擦着眼泪道:“我心里难过,那个也不曾得罪我,我也没有和那个生气,你不要问。”说着话,索性牵线似的落下眼泪,只管哭将起来。孙氏站在一边,倒望呆了。这真奇怪,为什么好好的哭将起来呢?问是茶社老板说了什么话吗?答不是。问是茶客叫了倒好吗?也不是。问是和姊妹拌了嘴吗?也不是。孙氏坐在床沿上,皱了眉毛,只管向下盘问,问了十几样,也没有对的。桃枝只管和她说话,没工夫去哭,已揩干眼泪,靠了床柱坐着。孙氏哭丧着脸,叹了一口气道:“究竟什么事呢?把我急坏了。”又叹了两口气,将头靠在肩上,一言不发。桃枝见把婶娘逼成这个样子,噗嗤一声,笑起来了。
第七回 半夜款香巢突闻快语 清晨过老圃幸遇知音
孙氏呆坐在一旁,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看到桃枝又笑起来,不能不引为怪事,因道:“你今天又哭又笑,莫不是发了疯?这倒叫我有些不明白。”桃枝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笑是为了心里高兴,哭是为了心里不高兴。”孙氏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这个有什么不明白?但是你这一会子工夫,怎么不高兴一阵,又高兴一阵!你把这原因说给我们听听看。”桃枝道:“不要说这些闲话了。好在我不哭了,你就不用费心了。你说稀饭熬好了,你盛一碗稀饭我来吃罢。”孙氏也摸不着她是什么原由,她现在既是很高兴,不愿人去问她,也就只好不问,将小菜稀饭,一齐搬了来。桃枝这时换了短衣,将刚才挂在胸襟前的茉莉花排取下,用碟子盛了凉水,将这花排子浸上,口里连连说了几声可借。孙氏一看,是刚才她伏在床上,把花排子压坏了。因道:“你这是什么算盘!十几块钱一双的皮鞋,丢到水里去,二三十块钱的衣服,穿了满床打滚,你都不可借,两角钱的花排子压坏了,你就左一句可惜,右一句可惜?”桃枝道:“你那里知道,衣服鞋子,不过是一样用物,坏了拿钱再去买就是了。花是天生的好东西,本就不应该折下来戴,既是折下来了,就不应该糟踏。”孙氏道:“这孩子糊涂死了,花不也可以拿钱买得到的吗?”桃枝站在她面前,微笑道:“老太太,你不懂呀。花坏了,虽然还可以拿钱去买,但是已经不是原来的花了。譬如一个美人,有钱的老爷们,把她糟踏个不堪,美人病了死了,他又要拿钱再去买一个。我们要不要替那个死了的美人可借呢?”
孙氏正待说什么,桃枝一跳起来,连忙将房门拴上,然后向床上一跳,横拖了一个床被,就向身上盖着,连连对孙氏招着手。孙氏也不知是什么事,连忙跑了过来。桃枝道:“有人来了,有人来了。你就说我生病睡了觉,不能招待,他们若不信,你就让进来也可以。”孙氏要再问时,只听得门外有人问道:“李老板在家里吗?”孙氏道:“是那一位?她病了,已经睡觉了。”说着,开了门,探了半截身子向外一看,是三四个穿西装的少年。其中有一个姓洪,是个主任,自己是认得的。洪主任道:“刚才在六朝居,她还唱得很好呢,这一会子工夫,她就病了吗?”孙氏点着头笑道:“请进来坐坐罢。”身子略微偏了一偏,这三个西装少年,已是挤将进来。他们一见桌上摆着稀饭,桃枝静悄悄的在床上躺着,这不能不认为人家是真病了。桃枝早就转了身子,脸向着床里。洪主任缓步走到床边,低了头,叫了一声李老板。桃枝一个翻身,转着向外,就在枕头上,向他点点头道:“洪主任,对你不起,今天我是有到你旅馆里去的义务的,但我不料回来就病了,明天能唱不能唱,我都不知道。”洪主任笑道:“你何必客气。”桃枝道:“我不是客气。这个年月,十块钱说少是少,说多也就很多。有钱的人,不够买一双袜子穿。没有钱的人,十块钱,可以作两个月的伙食呀。你今天点了我十个戏,要你花了十块钱,我虽没有全得,也可以花你五块钱。单看在这五块钱分上,我也应当到你旅馆里去看看你。要不然,花钱的老爷们,未兔太冤枉了。”洪主任听了这话,倒不由脸上一红。好在他对于演说这一件事,很有点研究,向后退了一步,笑起来道:“李老板,我有什么事得罪了你吗?你为什么把这些话来挖苦我呢?”桃枝微笑道:“我这个人太没有良心了,你这样的捧我,我还要挖苦你。歌女们真不是东西,还有人来捧吗?”洪主任再想说什么,孙氏已是在他们三位客面前,递茶递烟,周旋了一阵。他们自然也就把这不相干的辩论丢开,‘随便的坐下。然后问了桃枝是什么病,那处不舒服,劝她找医生弄点药吃,无甚可说,各自告辞走了。’
桃枝在床上听到那皮鞋橐橐之声,由近而远,于是自床上跳了起来,笑道:“我真有点神机妙算吧?若不是先躺到床上去,他们来了,至少要瞎混一个钟头。我听到那皮鞋声,一直向后面走着来,我猜就是到我们这里来的。”孙氏道:“你今天虽然躲过了,明天你再唱,他再点戏,你能够不去吗?”桃枝笑道:“现在作事,也无非是过一天算一天,今天把难关混过去了,就算混过去了。明天是明天的事,又何必先发愁等着。”孙氏道:“我总怕得罪了人家。吃我们这一口饭,就是靠个人缘。”桃枝道:“我的事我自有我的打算,你就不必管了。我明天起早,还要到一个地方去,你不要吵,等我先去睡觉罢。”孙氏何曾知道她有什么心事,因道:“好几天了,都睡得很晚,今天睡得早一点也好,不要又想着到这里去到那里去了。”桃枝也不去理会她,果然上床去,安安静静的睡了。
到了次日早上,窗户上也只刚刚转了一点白色,桃枝就爬起床来。一听房门外,一点声息没有,想必茶房们都也未曾起床。只得重上床去,又勉强着睡了一会,听到外面一有声响,马上就起来,只要了一些温水匆匆洗漱着。茶也不曾喝,匆匆的就走出门去。她出得门来,遇到一部人力车,就坐着直向夕照寺梁秋山家来。这个时侯,太阳由东边树梢上,照到一片菜地上。两个工人,正戴了草帽子,蹲在地上挖菜。梁秋山家的大门还是虚掩着,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在门外地上找食物。桃枝一想,大概全家人都在睡觉,未免来得太早了。于是轻轻悄悄的,走到门边,用手轻轻一推开,伸着头向里一看,正犹豫着,还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
然而就在这时,听到那正屋里面,有一阵嬉笑之声。因扬声问道:“梁先生起来了吗?”只她这一句话,所有梁秋山家的主客,一齐挤出来了,有两个人手上,还拿着筷子。秋华抢着向前,携了她的手道:“在这样早的时侯,你怎么会有工夫出来,今天是星期日吗?学校里不上课吗?”桃枝笑道:“我有几句话,特意来要说一说。”说时,眼光就向水村瞟了一下。然而他是很镇静,就象不知道昨天晚上那回事一样。秋华道:“来来!我们吃稀饭,你也来喝一碗,好吗?”桃枝道:“街市上的生活,究竟不如乡下,街市上的人,以为很早,乡下人已经是吃早饭了。”秋华道:“虽然如此,但是你们当学生的人,起来的时侯,不会比乡下人起来得更晚啦。”桃枝望着她想说一句什么,忽然又忍回去了。走进屋来,她见桌上摆着稀饭和菜碗,一碗是腌菜,一碗是油炸豆,一碗炒黄瓜,清淡极了。正这样打量时,秋山笑道:“我们这菜,实在不便请客,但是李女士也不妨坐下来,谈谈笑笑,取个热闹意思。”秋华赶着盛了一碗粥来,水村跟着取了一双干净筷子,向桃枝手上递。
桃枝自来之后,全副精神都注射在水村身上,正不知水村对她取个什么态度。这时见水村递了一双筷子来,正是表示彼此感情依然存在,并不曾因为识破她的真相而介意,这一下子,心中颇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愉快。笑着望了他,将筷子接过来道:“于先生,还是这样的客气!”秋华捧了一碗稀饭,伸了出去,没有人接住,既不便叫桃枝来接住,也不便将手缩回来,只得糊里糊涂的,将这碗稀饭放到桃枝面前。等桃枝掉转身坐下,见面前有一碗稀饭,扶着碗,跟随大家就吃,至于是谁盛来的,可就不曾注意到了。在这时侯,桃枝的目光,只管向她上手这位于先生身边来看。秋华是个女子,对于女子的动作,她总会比别人更加的注意。她见桃枝对水村那一番情形,就知道她对于水村,是很有意思的,不过水村的样子,倒有点淡然,不是前两次那样热烈的欢迎了。
桃枝是个心里有事的人,自然嘴里也会觉得无味,慢慢的喝着粥,用筷子挑了几粒油炸豆,放到口里,慢慢的咀嚼。秋华笑道:“密斯李,我们这样的粗糙东西,你有点吃不惯吧?”桃枝听说,索性将筷子碗向下一放,微微摇了一摇头道:“我并不是说不好吃,我有几句话搁在心里没有说出来,什么东西,我也吃不下去。刚才梁太太叫我一声密斯李,以为我是个女学生啦。梁太太,你错了,我不是那样高尚的人,我是一个……”水村突然站了起来,望了她,想把这句话拦阻了回去。但是自己要怎样的说出口呢,未免有点困难。只在一犹豫的期间,桃枝已是猜到了他的心事,便笑着向他道:“于先生坐下罢,有话坐着说,好不好?”她说毕这话,又点了一点头,那样子是表示请他坐下。水村听了这话,只得坐下。桃枝笑着向大家道:“我有一句话说出来,诸位一定要吃一惊的。诸位若不看到我的真相,决不知道我是这样一个人。”她如此一说,大家都把眼睛注视着她,不知她是怎样一个人。她高声笑道:“我是一个在夫子庙卖清唱的歌女。”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去答复。她又笑道:“我的意思,以为你们这几位都是艺术家,很可以交交朋友,我要是不耐烦应酬的时侯,可以和诸位谈谈。所以我不愿意说我是歌女。但是昨天晚上,于先生在茶座上看见我了,我想到瞒了诸位,说了许多假话,心里很是惭愧。所以今天特意跑了来,和诸位说破这件事的真相。现在话说明了,我不好意思和诸位坐在一处。”说毕,抽开板凳,站起身来就要走。秋华抢着上前,一把就将她的衣袖拉住,笑道:“密斯李,我还叫你一句密斯李,这密斯两个字,原是洋称呼,中国人大可不必用,我不过叫着好玩罢了。就算这两个字中国人可以用,也不是女学生包办的。”秋山站起来笑道:“你原来的用意,是要留住人家不要走,可是你所说的一套话,完全不对。李女士,你不必客气,只管坐下。歌女的身分,不会低于我们在座的人,我们用手混饭吃,你用嗓子混饭吃,并不为非作歹,有什么高下?”桃枝被秋华拉住,可就用眼去看水村的态度。秋山笑道:“水村,李女士一定要走,你可以出来挽留挽留了。”水村到了这时,自是推诿不得,便也站起来道:“李女士,大家挽留你了,你为什么还不坐下?”桃枝见大家如此,方才坐下。笑道:“我原想着,诸位决不是那样势利眼光的人,会在职业上分什么人品高下。不过一个女孩子,靠卖唱来混饭吃,那总是不大高明的,而且作歌女的,原不能说十分干净。”水村听了这话,默然无语,两只手臂弯着伏在桌上,托住了他的下巴颏。桃枝看到,眼睛瞟着他,却又微微的一笑。秋山道:“李女士说我们是个艺术家,说明了,李女士也是个艺术家了。我们这艺术家,说起来真有点惭愧,那个能挣你那些钱?”桃枝将满屋子里人,一个一个看了个周转,然后才摆摆头微笑道:“这话不应该那样说。艺术不艺木,不在挣钱不挣钱上面说的。”秋华点点头笑道:“这是内行话。大概在场的人,听了这话,心里都愿意,尤其是于先生。”这一说,大家都笑了。
李太湖将莫新野的衣服,连扯了几下,将他拉到一边,轻轻的道:“费心费心。”说着话,嘴对了新野的耳朵,用手掩了半边嘴,低声道:“不知道那个秦女士是不是歌女?我不好意思问她,你替我代问一声,好不好?”他们是在堂屋门外,窗子边说话,莫新野就回转头,向屋子里大声喊道:“李女士,我们这位李先生,托我向你打听,那位秦女士,也是你的同行吗?”桃枝笑道:“我也知道李先生很赞成她的。她也是个歌女,不怎样红,若是李先生天天去捧她,她是很愿意的了。”李太湖瞪了莫新野一眼,表示着十二分不高兴。新野笑道:“你不要瞪我,我说的是实话。你想,我就不喊出来,人家不知道我是受你之托吗?交服友是名正言顺的事,为什么不许公开?”屋子里听着,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桃枝听了这话,虽然也笑着,可是由李太湖的那一味痴情,转想到于水村身上,便觉自己也有点难为情,就起身向大家告辞。
秋华心里想着,你这样老远的跑来,就是为了声明一句是个歌女吗?你就不来声明,有什么关系?这样看来,恐怕还是别有用意。因笑道:“这样早,又是这样远,李女士来了,马上就回去,我们似乎应当挽留。”桃枝道:“我是个急性子人,有了话,就想说。说完了,我又不愿一意敷衍的。”她一面说着,一面就向外走。大家见她一定要走,于是一路在后面跟着送了出来。她走到竹林子里却又回转身来,高高的举了手,向大家招了两招,然后才点头笑着走了。
水村和众人站在一列,并不作声。秋山拉了他一只手道:“你知道她今天的来意吗?她就是为了要看看你对她的态度如何呀。在歌女里面,找得这样结交穷朋友的人,决不是平常之辈呀。你为什么对她这样淡淡的?这样会令她伤心的,她觉得歌女真是让人瞧不起的了。”水村听了这话,便赶忙走到竹林子里去。穿过了竹林,提脚便跑,遥遥望见一辆人力车子,转过山弯,很快追了上去。车上的桃枝,听到身后有脚步响,回转头来,见是水村,就让车子停住等着。水村追到身边,桃枝也就走下车来。水村道:“昨天晚上,我突然下楼,并不是我有什么意思。我见你一眼望到了我,有些慌张,我怕你唱出了乱子,所以我躲开你。你很不以我为然吧?”桃枝道:“这话从何说起?设若我不以你为然,我今天又何必很远的来和你声明,而且又是很高兴的回家。”水村道:“你回家果然是很高兴吗?”桃枝道:“我为人向来不说假……虽然说了一回假话,到底是让你识破了。而且对你不是恶意,你或者明白我这点用意。”水村两手插在他的西装裤袋里,用脚拨弄着地上的碎石子,低了头,只管沉吟着。桃枝道:“你有什么话说不出来吗?”水村望了一望车夫,耸肩微笑道:“你当然知道我手边的经济是怎样,我怕不能象韩先生一样……”桃枝道:“你以为我是要你去捧场吗?你说这句话,依然是不明白我今天来的意思,或者还正猜在反面。唉!我自己多事。”水村道:“但是我站在朋友的立场上,也应当自己声明一句,捧场,那不是朋友的事吗?你不要以为这是不体面的事,那个人成名,是不需要朋友捧的?”桃枝沉吟了一会,微笑道:“我是不希望你去听我唱,我恐怕你看到那种茶客的样子,会不高兴的。但是你能去听,听了又极是谅解,那就很好了。我要回去了,早上我是溜出来的,我婶娘起来了,若是不见我在家里,她疑心我逃跑的。”说毕,坐上车去,点了点头,笑道:“我猜想着,我们是今天晚上六朝居见罢。”水村还要说什么时,车子拉着飞跑,已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她在车上,侧转身子,树起雪白的手臂来。手上拿了一条花绸手绢,招了几招,向空中一抛。然后再向水村招招手,指指手绢落下的地方。水村跑向前去,将手绢抢了拣起,也在空中招了几招。桃枝很是满意,笑着点头。老远老远,还见她伸出一只手臂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