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聚谑求凰各为种玉计 详猜遗帕独作访珠游
类别:
其他
作者:
张恨水字数:12344更新时间:23/03/02 14:28:31
这屋子的主人翁梁秋山,是个小说家,靠着向上海各杂志各报馆卖稿为活。不过这种收入,却不大靠得住,因之就租得亲戚家山下一片菜园子,种些鲜花菜蔬,让伙计们挑到市上去卖,补助不足。这时他正在屋里撰稿,听到屋外一阵喧哗之声,赶快跑了出来。一见于水村,笑着迎上前,连忙抢着握手道:“果然来了,我们又热闹许多了。”于水村见他穿淡蓝的竹布长衫,已经变了白色。头上的黑发蓬得卷成云云堆,清秀的脸色,更少光彩了。因笑道:“秋山,你的景况不大好吧?我到这里来,恐伯要拖累你。”秋山笑道:“穷虽穷,你来了,房子有得住,饭也有得吃。太湖现正参与摄影比赛大会,据我想,头奖一定是他的,他有五千元的奖金,我们可以分些钱作衣服穿。你还怕什么?”太湖笑道:“你们总取笑我,有一天我的作品大成功……”新野笑道:“怎么样呢?打我们五百手心,警戒警戒。”太湖道:“我要把我所得的钱,完全拿出来,吃,喝,玩,大家闹个通量,出我这一口气。”新野笑道:“那我要吞一口吐沫了,不知道我胡子白了之后,能不能实现?”秋山道:“水村,你有些看不惯吧?我们总是这样开玩笑的。”水村笑道:“你不记得我们同学的时候,我也是淘气的一分子吗?”
秋山笑着,手搭了他的肩膀,走进屋去。水村一看这屋子,前进是草屋,前门便是一个白木屏门。转过屏门,是个大天井,栽了两丛竹子。对过两间屋子,在窗户横头上,贴了黄色虎皮纸条,一边是“如是我闻”,一边是“空即是色”,这就可以知道是音乐大家、摄影大家所住的屋子了。正中堂屋里,开了两个双窗户,里面陈设着简单的书案书架,似乎是大家工作的地方。再转过一个白木屏门,一字天井后,有三间瓦屋,就是主人的内室了。屋子低得很,东首一架蔷薇,西首几棵芭蕉,都过了屋顶。台阶石头缝里,乱钻着秋海棠和虎耳草的叶子。由蔷薇架转过去,还有几间草房,是工人住室和厨房。水村道:“穷人家也布置得有点艺术化,但是都有人住满了,我住在那里?”秋山道:“上面这瓦屋子三间,我夫妻是分住的,你来了,我们可以合并,把西首那屋子让给你住。”新野的琵琶还未曾放下,将五个指头,哗啦一阵拨着,向毕女士秋华耸肩微笑道:“嫂子听见没有?”秋华微笑道:“听见了又怎么样?”说着,她提了一筐子桑叶,转进旁边草房去了。新野道:“于兄,你这次来得好,给了秋山一个莫大的机会。”秋山笑道:“你这种人,太岂有此理!当了我夫人的面开玩笑,设若将来你要结了婚,我一定不放过你。说到这件事,我倒要问问水村,别来三年,有了爱人没有?”水村笑道:“谁爱我这个穷光蛋?”梁秋山道:“你也该努力了,设若你有女朋友的话,可不能再放过。”水村道:“以往虽然有几个女朋友,都是事务上得来的,连平常的交际都谈不到,只有这次到南京来,我真得着一个女朋友,设若我有机会接近她,我很愿去努力。”说着话,秋山巳经把他引进屋里。正中是大家的饭堂,秋华的屋子垂下了门帘,这边秋山的屋子,也只设了一榻一桌两椅,壁上挂着他夫人一张大半身相。莫李二人,这时放下随身法宝,也到屋里来坐着。太湖道:“于兄,你说话若不是撒谎的话,你的手段太高明了,怎么到南京来,不满二十四小时,就会有了朋友。我在南京七、八年了,南京几条大街,我闭了眼能走,又说得一口好南京语,怎么我会没有女朋友呢?我若是有了女朋友,老实不客气,我就把她作为对象。不瞒你说,我今年二十六岁了,也该结婚了不是?”说着,头歪着搭在左肩上,紧紧的皱了皱眉。新野坐在一张摇椅上,身子向后一仰,两只脚直架到桌子上。在耳朵上取下半截烟卷屁股,放到嘴里,摇了一摇头道:“人家都说我浪漫成性,那都是误会了。我现在只有一个人,要什么事业,混一天是一天。设若我有个好夫人,产生一个好家庭,我一定好好地干起来。”秋山道:“你听听,你这两个怪物,都成了老婆迷了。惟其是你两个人太羡慕结婚了,所以我们夫妇,形式上不能不疏远一点。”水村笑道:“那糟了,你现在夫妻合居,倒让我对门住着,我岂不是更为眼馋?”这一说,大家都笑起来。水村指着秋山卧室里道:“你既是夫妇对房门而居,也不算远,为什么床头边还挂上一张夫人的半身相片?”秋山掩了半边嘴,对着他的耳朵,低低的道:“这个原因,你还不懂吗?这就是拍夫人的马屁呀!”水村听了,也就笑将起来。恰好秋华进来收拾桌子,拿了一把筷子放在桌上,那样子是要开饭了。见大家笑嘻嘻的,便问是什么意思,水村道:“刚才秋山说,他床头边挂了嫂子的相片,是要在嫂子面前讨好,乃是一种作用。”秋山笑道:“了不得!你一进门就来说我的坏话。”秋华笑道:“用不着人家说,我早知道,男子们对女子,是会弄手腕的,那一件事没有作用,只要光明正大一点,就弄一点手腕,我也不怪他了。”说着,莫新野和李太湖都张着嘴哈哈大笑起来。
秋华收拾着桌子,端上饭菜来。大家同席吃饭。在席上,大家又谈到水村,来南京不多久,何以就会认识一个女朋友?水村笑道:“我也不过是一时高兴的话,哪里有这么一回事?你想,坐轮船火车的人,还有碰不着异性人物的吗?”秋华笑道:“你不告诉我们也可以,但是将来有找着嫂子帮忙的时候,嫂子就不能答应了。你要考量考量,不要得罪我这个有力量的人呀。”水村笑道:“实在我是笑话,够不上说朋友哩。若果然是朋友,我也很足以自豪,有个不愿告诉人的吗?”秋华点点头,抿嘴一笑,她也就不再追问了。
吃过了饭,秋山夫妇连忙去腾屋子。水村复到下关去,把行李搬了来。水村是两件行李,首先要打开检理的,自然是那提篮。当日累了,且自放下。
次日一早起来,水村一样一样的,将零碎用物,向外检着,检到了篮底,却不免一惊,原来有一条雪青花绸小手绢,落在篮子角上。这种东西,当然是女子的用物,自己向来不曾亲近女子,有之,便是昨天在轮渡上所遇到的那人,难道她和我真有什么意思,留下这条手绢作纪念吗?果然如此,她为什么连姓名住址都不告诉我?而我纵然有意,你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的接近呢?心里想着,手上拿了这条手绢,就不觉盘弄了许久。
忽然肩膀上被人一拍,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想赖不成?”原来梁秋山站在身后,偷看多时了。水村笑道:“这真是一桩奇闻,我篮子里,忽然会发现这一条手绢,我这不是重大的嫌疑犯吗?”秋山笑道:“奇怪得很啦!手绢这东西,会有了变化,能够自来自去。”水村将一只手托了手绢,伸着给他看道:“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据我想,或者是昨天那个女子,落在我提篮里的了。你会作侦探小说的,就劳动你这位纸上的侦探,给我侦探侦探看。设若你愿意作小说材料的话,题目我也给你预备了,就是《飞来帕》,你看好不好!”秋山接到手,两手捧着,先在鼻子上闻了一闻。然后将手绢两边,都翻着看了一看。于是斜躺在床上,将两手平扯着手绢,眼睛对了上面望了出神,笑着点点头道:“我巳经有了些线索,但是必得你把可以嫌疑之点,以及那女子和你接近的经过,详详细细告诉我,然后我互相印证一下,就容易水落石出了。”水村笑道:“你这完全把我当三岁小孩子了。我详详细细的告诉了你,你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这不但要你猜,我也可以猜呀。”秋山于是坐了起来,用两个指头,捏着一个手巾角,高提着与眼睛相平,表示着注意的样子,笑道:“让我先把我所猜得的影子告诉你,看看和你碰着的女子对不对?”
于是坐在椅子上,将身靠了椅背,将手绢放在膝盖上,两手臂互抱起来。水村笑道:“不用做作了,表情够了,这也就只差福尔摩斯用的那个烟斗了。”秋山笑道:“让我告诉你,这女子是上海人寄居南京的,装束极时髦,衣服很华丽,大概是个浪漫女子,脸上擦有胭脂,有烟卷瘾。她大概认识几个字,也许还认得几个英文字,但是程度很浅。她是圆式的瓜子脸,眼睛黑白分明,穿平底鞋……”水村笑道:“胡闹!你简直有点瞎蒙。凭这一条手绢,你怎么能够把她的相貌,性情,程度,都猜了出来。最荒谬的,你竟会想到她是穿平底鞋。”秋山将手绢向他怀里一掷,将脚摇曳着道:“你凭着良心说,我猜对了多少?无论对不对,我都是由情理上一层一层推出去的,决不是瞎说。”水村道:“你不必管对不对,我要反问你一下,你所猜的理由安在?”秋山笑道:“我当然有理由,因为这种雪青色的手绢,上海妇女最近时兴的,南京城里还不多见人用,上海的习俗,当然是上海人先传染。她纵不是上海人,也是个极端模仿上海妇女的。能用这种手绢的人,决不会穿着古板的旧式衣服,这巳是可断言的。其次,这一条手绢,要两块钱。试问有衣服不华丽,用这种昂贵手绢的吗?我说她脸上擦胭脂,是手绢上有了红印。说她抽香烟,是手绢上有烟味。女子如此的奢华,又抽烟卷,当然不是拘谨一流的女子。手绢上的香味,也是一种精贵的香水所留下的,于此也可证明她是会用钱的。至于我说她认得字,那是根据这手绢上有几点蓝墨水点。她或是身上带有自来水笔,或者家里有钢笔。不过她虽用钢笔,然而她并不认识几个英文字,因为这手绢角上,绣了两个英文字母,这自然是名字的缩写。然而你看这个m字,是大写的,这个f,却是小写的,连姓名用大写字母缩写,都不知道,英文程度,岂不是有限?”水村道:“这都罢了,你怎么知道她的脸是瓜子脸,难道这也是由手绢看出来的吗?”秋山道:“这却不是,我知道你对于美女,是取瓜子式的,这个女子,你一见倾心,自然亦复如是。至于她穿平底鞋,我就猜着,她不和你提篮子,手绢不会落下。若要提篮子,下关轮渡的挤拥,如何走得了?我的理由,完全说了,对不对?”水村道:“这真怪,你知道的,倒会比我多,你认识这个女子吗?若是认识的话,何妨和我们介绍。”秋山哈哈笑道:“这由你嘴里证明出来,你的确一到南京就认识一个女子了。我知道她是谁?还是你给我介绍罢。”水村笑道:“你说得这样逼真,也许你真认识,你告诉我这是谁。”秋山一拍手站起来道:“这就奇了。你在路上遇到一个女子,无名无姓,我又不曾在一路看到,我能知道是谁呢?”水村望着天想了一会子,忽然笑起来道:“若是我把经过告诉你,你能作更进一步的侦察吗?”秋山道:“这不能在事先预定,且看你的报告如何?”水村道:“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全告诉你也不要紧。”于是将昨日由浦口渡江登轮,以至于在下关歇客栈的事,都说了个详细。因笑道:“我全告诉你了,现在你该侦察出一个结果来了。”秋山笑道:“你说的话,不但不能再给我一些线索,反让我以前所猜得的,都有些摇动。不过我有一个法子,可以找着她的。这种女子,南京城里时髦些的娱乐场,一定不会短少她的踪迹。你若是诚心访她,可以多到这些娱乐场去玩玩,尤其是星期日和星期六,她必定得出来的,那个时候,你可以去找她。见着她之后,你不必再客气,老老实实的,就问她的姓名住址。她若是有意于你,一定毫不隐瞒,完全告诉你的。”水村笑道:“算了算了,说了半天,你出的不过是这样一个屎主意。这种主意我也想得出,用不着你这个纸面上的福尔摩斯来作顾问了。”秋山笑道:“今天正是个假期,你今天就去碰碰看。”说着又笑了起来。
水村让他玩笑开够了,就不再说什么。其实他心里,也是如此想着,当昨天晚上她上汽车的时候,仿佛听到她问是到夫子庙的吗?莫非她家就住在夫子庙?本想问一问秋山,这夫子庙在什么地方,现在怕为了这个,让人家疑心,只好不问了。秋山说是到娱乐场去找她,这虽是一个靠不住的笨主意,然而除了这个,也想不出什么再好的法子,除非是到夫子庙那地方去撞撞看,也许可以把她撞着。当时把这计划搁在心里,表面上不再提到这件事。
到了次日,只说是出来访朋友,一个人从荒落的菜地里,找上大街来。向街上的警察打听明白了夫子庙,也就毫不考量,向着目的地而来。心里想着,这个地方,一定是个很整齐的住宅区,外带着一座苍松翠柏,黄瓦红墙的孔庙,附近或者有几个很好的学校。她既是个学生样子的人,住在整齐肃静的夫子庙附近,那是理之当然了。他照着巡警指示的道路,先走了一截中山大道,然后又经过了几条很热闹的街,并不象是到住宅区的,心里倒有些疑惑。第二次再向警察打听,警察将指挥棍一指,说是一直走去,路不多,就是夫子庙了。于水村又顺着他指着的路走去,心里便有点疑惑,只是推敲着夫子庙的形状。脚下走过了马路,便是一截大鹅卵石砌的大宽巷。这里正是一截挑水夫必经之路,满地让水泼得湿淋淋的,皮鞋踩在上面一走一滑。穿过两条巷,忽过一条横街,这条街上,虽不十分热闹,却两面一律新盖的楼面铺房,多是茶馆酒店。一个卖香烟的店里,一座大梯子,直通到楼上,迎梯子头上,悬了一块横匾,大书“金粉阁”三字。是了,听说南京有清唱老戏的茶楼,容纳着一些歌女为号召,大概就是这里。歌女自然有真为卖清唱而来的,但是也有许多为了禁娼,迫不得已改业的。那末,这种地方,不见得有人愿在这里住家,莫不是走错了?再问警察,他说这就是夫子庙了。问庙在那里,前面那空场就是。
水村越访问越奇怪,索性把这庙访问到,看是怎样一个地方。顺着街向前,又经过了四五处清唱的地方。便走到了空场。这空场上,左一个布棚,右一把大伞,在这伞下,全是些摊子。有卖瓜子花生糖的,许多玻璃格子,装了吃的。有补牙带卖药草的,有小籐筐子装了许多牙齿,有大牙,有板牙,有门牙。有卖雨花台小玩石的,用清花缸储满清水,里面浸着。花生糖,板牙,小石头子,一连三个摊子,倒也映带生姿。此外卖蒸糕的,卖化妆品的,卖膏药的,各种不同类的摊子,分着几排,在三座庙门外排着。庙门也找不出什么金碧辉煌的颜色,只是那灰黑的木门框,还存些伟大的遗规。所预想的那些古色古香,完全不见。走进庙去,里面依然是摊子,不过加了些露天玩艺。自己不由得好笑起来,这个地方,岂是美人所居之处,幸而不曾露一点口风,一人溜了来的,若是让他们知道,更要大开其玩笑了。昨天已是很晚了,不知道那女子坐车到夫子庙作什么?或者是我听错了?
顺步走了出庙,抬头儿见一家茶楼,高耸在对面的右角。心想,自南京北上的人,都卷着舌尖学南京人说话。“吃茶去!”想必这南京人上茶馆,有一种特别的风味,倒不能不一试。眼面前有茶楼,不可放过,且上去看看。于是引脚走进了茶馆,只见一二十张桌子,横七竖八,全坐满了人,因楼梯在身边,就走上楼去。这楼上也和楼下一样,不但人坐满了,桌子上也是摆满了,除了泡茶的盖碗之外,大的面碗,小的醋酱碟子,还有那占下半个桌面的笼屉,加上包瓜子花生的纸片,火柴,香烟,以至于水烟袋,这桌上那有一点空隙?这样子望了也不舒服,不信南京人对了这些东西,能每天玩赏几小时,再看楼板上,更不要谈了,让茶水泼湿成一片,瓜子壳,香烟头,鼻涕,粘痰,碎纸,星罗棋布,实在脏得不能下脚。可是自己只管这样看着难过,在茶楼上品茗的人,却一点也不知道,笑的笑,说的说,那声音,真有些象狂风暴雨。水村正自徘徊着,一个堂倌,两手捧了两层笼屉,挤着向桌子缝里钻。看见他站在路头上徘徊,以为他是找不出茶座,就用嘴向窗户边一努道:“那里不有一张空桌子吗?坐下罢。”水村虽觉得他的话,未免有点命令式,然而坐着喝一碗茶也好,就靠了窗户,在那张桌子边坐下来了。
第三回 一雨作丝牵情天不老 三杯添晚醉萍水无猜
当于水村在这茶座上坐下之后,首先所看到的,便是窗子外一条大阳沟。这阳沟却非平常,有四五文宽,沟里的水,犹如墨子汤一般。沟两岸的人家,都齐着沟起墙,似乎故意让出这条沟来似的。最奇怪的,便是这阳沟里,居然有很精致的画舫,向两边停舶。心想这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了。恰好堂倌过来泡茶,因指着大阳沟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堂倌道:“这就是南京最有名的秦淮河。”于水村哦了一声道:“这就是秦淮河!”不觉笑了。心想人家说济南的大明湖徒负盛名,究竟还有一池清水;这南京的秦淮河,画舫笙歌,千百年来播之词章,应该是多么好看的风景,原来却是一条大臭阳沟!天下事,真闻名不如见面。
一人坐着喝茶,尽管出神,忽然有个人到自己桌边,在对面位子上坐下。水村抬头一看,那人先笑起来了。他道:“真不料会在南京见着了。”水村仔细看时,记起来了,原来是中学的同学韩求是,他从中学毕业以后,就到德国去学电气工程,很有些科学根底。虽然文学差一点,却是个有实学的人。这时见着,心里很欢喜,马上伸了手和他紧紧的握着,笑道:“哎呀,多年不见,你学成归国,还是原来那样子,很好很好!”于是叫堂倌加泡了一碗茶,二人坐谈起来,少不得先问何以到南京。韩求是道:“我在南京有职业了。”水村道:“南京正是努力建设的时代,用得着你这个有实学的工程师呀。你在那个公司里呢?”韩求是微笑摇着头道:“我在部里,不在公司里。”水村道:“部里也用得着许多技正技士的,为科学而作官,还可以说是不离本行。”韩求是笑道:“我这部就与科学没有关系,也没有什么技正技士。”水村道:“那末,你作的是什么官?”韩求是笑道:“我作的是秘书,你看这不是用违所学吗?但是我钻了许久,并找不着一个要电器工程师的所在。及至肯作官,有了一个西洋留学生的金字招牌,倒是一谋就成功了。”水村笑道:“我并没有说你,你为什么自己将自己批评了一顿?”韩求是道:“我对于自己的行为,总觉有些矛盾的,人家就不批评我,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所以我见着朋友,我就自己先说了。我还有一件事,要检举出来,就是我每日都要到夫子庙来两次,一次是上茶楼喝茶,一次是听清唱。”水村道:“清唱就是所谓歌女唱的了,这有些意思吗?”韩求是笑道:“有意思,无意思,这很难说。大凡作客的人,都是感觉缺乏异性的调剂。在南京这地方,从前是极容易解决性的问题,而今却不容易了,惟一的办法,便是上茶楼听歌女清唱,当她在台上唱戏的时侯,用眼睛瞟我一下,我真能感着无限的安慰。你要不要去参观一下?若是要去的话……”水村连忙摇着头道:“这种用金钱去买爱情的行为,我向来反对。明明走到这种场合去,我当然是不赞成的了。”求是笑道:“你没有去过,所以不知道其中的兴趣,设若你去过一回,你就想去第二回了。今天我们同去,你看好不好?”水村道:“我连第一次都不愿去,那里就谈得到第二次?”求是因他坚决地说不愿去,不能再说,也就算了。又坐谈了一会,韩求是会了茶帐,告诉了住址,先走了。水村一个人在茶楼上喝着也无味,就出来慢慢走回夕照寺。到了家,秋山问他由那里来,他随便说是去看两个朋友,别人也就不会去疑心他有什么作用。
到了次日,秋山和水村说,要带他去看看城里城外的名胜,给他引见些作画的材料。原是要上午出门,秋山忽然接着上海催稿子的快信,赶着作了千余字的稿子,把时间又移到了下午。吃过了午饭,他们同居的四友,正待结队出游,一走出大门口,只听到面前的树林子,树叶子沙沙的发出一阵怪响,随着菜圃里的瓜藤桑叶,也呼哩呼哩的响着。所有的植物,一齐歪着向西。原来四周阴云陡合,起了很大的东南风。秋华由屋子里追了出来,叫道:“雨都到眉毛头上了,你们还打算走吗?”秋山抬头向天上看看,那黑色的阴云,真象压在树顶上一般。笑着摇了一摇头道:“真走不得了。这里前后几里路,都是荒野的田地,叫不到车子,也找不着避雨的地方,还是改日再去罢。”正说着,霹卜霹卜,便有很大的雨点,打在地下作响。大家一齐向屋子茅檐下退来,站着看雨景。
这时,只见瘦竹林子外的人行路上,有三个人影子,飞驰而来。并且听到有女子的声音道:“到庙里去躲躲罢。”又一个人道:“那里有人家,我们到那里去躲着,庙里不要去罢。”在那说话的声中,便有两个年少女子,一个老年妇人,由竹林子里穿了进来。这里站着看雨景的人,一齐都注意了,草屋子里,有这样的贵客光临。那第一个女子,不过二十岁附近,穿了黑亮绸滚白边的旗衫,头发溜光如漆,一抹向后,是个苹果脸儿。第二个女子,约十七八岁,手臂上搭着一件米色的斗篷,身上穿的是葡萄纹的旗衫,不用说,这正是前天水村在轮渡上遇到的那个女子。最后面那个半老妇人,也就是轮渡上跟随她的了。水村情不自禁的先呀了一声。大家因为他这一声叫得突然,都回转头来望着他,他才觉得有些错误,脸都红了。那三个避雨的妇女,一齐跑到屋边时,那个穿葡萄点旗衫的女子,首先站住了,望着水村,先呆了一呆,然后向他点了一点头。水村不知说什么是好,也是点头而已。
只在这时,那大雨哗啦啦一声,拥将下来。秋山等赶忙向屋子里一缩,那三个妇女也就跟着进来了。李太湖连连叫道:“嫂子!我们公推你作招待员,请你上前招待这三位女宾。人家同在门口站着呢,新衣裳都溅上雨点了。”秋华果然笑着向前,对那穿葡萄纹旗衫的道:“三位由那里来?遇着雨了。你看这雨势来得正凶,不一定是什么时侯能停止呢。请进来喝杯茶罢。”她听说,也不能客气,便道:“没有法子,我们顾不得冒昧,只好打扰了。”水村镇静了许久,这时知识回悟转来了,便装出很郑重的样子,笑道:“这是我朋友家里,请不必客气。”说着,在屋檐下先引着道,将她们引到上面书房里去。李太湖在一边看到,心想,算那个带着米色斗篷的女子最美。却不料水村所认得的,正是这个最美的女子。他站在后面,望了望莫新野,睐着眼睛,又嘟着嘴。新野伸着手,摸了一摸下腮,望了他微笑,现出那无可如何的神情来。他二人看到大家都向正面书房里走,未便寂寞,也就跟了进去。一走进屋子,那穿葡萄衣的女子,首先笑着赞美道:“在这种地方,有这样干净雅致的书房,真是难得。”秋华道:“你多夸奖了,我们这也不过是乡下人家的布置,街上的小姐们,未必看得惯呢。”她听了这话,且不回答,却回转头去,对那穿黑衣的女子笑道:“我们是街上的小姐!你听听。”秋华见她的样子很洒脱,也料着是个学生,便问在那个学校,那女子顿了一顿,似乎在想答案的样子,便道:“我叫李梅芬。”指着黑衣女子道:“她叫秦桂芳,我们是同学。”说着哈哈的笑了,又望了那老妇道:“这是我婶娘。”复转身向水村点点头道:“这位先生,我们认识在先,倒没有通过姓名,你也一定以为奇怪的,现在可知道了。倒未请教各位贵姓?”水村倒不料这位小姐,却有点直言,并不顾忌,怔怔的不知说什么是好。还是秋华从中介绍了一遍,连自己的姓名都说了。因笑道:“于先生前天一来,就说新得了一个爽直的女朋友,多谢送还了东西,可惜不知道姓名,谢也没法子谢,凑巧偏是今天又会到了。”梅芬道:“这真是猜不到的事。我们今天高兴,要来清凉山玩玩,不料碰到这大的雨。”说着,向窗子外看去,只见那茅檐下滴下来的檐溜,牵连不断,密密的列成一排,如垂着一副大珠帘一般。她回头向桂芳道:“糟糕,这地方又找不到车子的,我们怎样能回去?”秋华笑道:“不要紧,若是雨不止,就住在舍下,我可腾出一间屋子来。”桂芳皱了眉道:“我们倒不是急于要回去,就是怕误了事。”梅芬道:“这样子的大雨,也不会有什么事,不必瞎着急。”说着,眼睛向她一溜。秋华道:“这话对了。这样大的雨,大街上恐怕要水深三尺,什么也办不动的。请宽坐一会,我去先泡一壶茶来。”说着,她先走了。
莫新野和李太湖丢了个跟色,一路走出,到他屋子里来。他笑道:“人要走运,大门抵不住。你看,水村一到下关,就会到一个女朋友。会到了女朋友不算,偏是这女朋友又赶上门来和他认识。”太湖笑道:“这有个名目,叫做天作之合,你看那位李小姐对他笑过好几回,又对他点过好几回头。”新野笑道:“那位秦女士,对你也很不错呀,我看到她对你笑过好几回呢。”太湖伸手搔了一搔头发,笑道:“不能够吧?我自己倒不觉得。我知道李女士是小于的对象,我就只注意秦小姐。若是秦小姐果然注意我,我怎么会不知道?”新野笑道:“这就由于神魂颠倒,心不在焉了。”说着,他顺手将壁上挂的琵琶捞在手上,口里念着白道:
天若有情天不老,常将明月照花开。试看造化迎人处,一雨催尘送客来。
说毕,将琵琶抱在怀里,便弹起来,唱道:
我自从见了你,便把相思解,我自从别了你,便把相思害,我不知是何原由,和你结下了这段姻缘债?
你姓甚名谁?我不曾问你,你名门远近?也不知何在。你是何种人?我一味的胡猜。你美丽的面庞儿,是荷花刚开,你软弱的腰枝,是柳枝儿摇摆,我虽是个画匠,也难画你这般全材。
细条条的眉毛,掩映着一排刘海。深深的睫毛,簇拥在一汪秋水之外。两个小酒窝儿一旋,白牙露着微笑起来。
我当时见了你,我怎的不爱?后来别了你,我多么不快!这三天以来,我真是茶饭不想睡梦难挨。
见你时是一枝玫瑰,真个顺手可采,忽然变了一阵香风,干千净净无挂无碍,茫茫的宇宙之中,知道这美人是谁来?
我访是无处可访,猜也没法再猜,这样的单恋,想死也只是无赖,况你也不能见人就爱,我又何必发呆。
我这里自宽自解,只当是石沉大海,你那里半推半就,有些象云破月来,忽然大雨临头盖。
秋华突然一推门跳了进来,一伸手就把琵琶夺了过去。笑道:“你这不是胡闹?怎么会编出这一套鼓儿词来?幸而是雨声大,人家听不见。若是让人家听到了,人家真会说我们轻薄。”新野笑道:“我这套曲子,叫情天不老,先有了个大意,一见这事,我词如泉涌,非把怀来辙里的字用完,大概我也唱不了。可惜你这样一打断,把我一支新编的曲子糟踏了,以后要再编,歇了一口气,就不能这样好了。”秋华笑道:“人家一个生客,你们固然不应该随便开玩笑。就算是她和水村有点意思,你这样把人家临头一个哑谜揭开,也许人家不好意思,今天要疏远些。第一次你就把人家弄疏远了,以后的事,就要受莫大的打击了。”新野笑道:“嫂子的心眼真好,这里还有一位害着单相思,你何不也和他撮合撮合。”说着,将嘴对太湖一努。太湖笑道:“你不要瞎说了,我有什么单相思双相思?我这种人,还有什么女子爱我呢?”秋华笑道:“那也不见得,那个秦小姐,她就很注意你的。”太湖笑道:“嫂子,你怎么也和我开玩笑?”秋华笑道:“老实说,人家并不注意你,你倒很注意人家,设若你好好的敷衍我,我或者可以和你造成一些机会。你偏要在我面前假充正经,那是你自杀之道。”太湖皱了眉道:“这个字眼,太不吉利了。为什么要和我作撮合山,又故意把话来煞风景。”秋华笑道:“莫先生,请你在一边作证,是哪个故意呢?我不管你。”说着,她一转身就走了。新野指着太湖道:“你这人有点得罪人不择日子,这样紧要关头,你把个过渡的人得罪了,你怎样渡得过这条爱河?”太湖一抬手,正要向头上伸,新野走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道:“这不是搔头发的事,你还是去和梁夫人道歉罢。”太湖偏着头望了新野笑道:“刚才你不是说了吗?她也不能见了人就爱。我们见着一个异性,马上就存着非分的思想,那也太难了。何况我是个穷鬼呢。”新野道:“那个叫你马上要起非分的念头哩?你想接近接近人家,第一步自然就作女朋友,但是你没有秋华嫂子介绍,我相信连朋友都交不上哩。”太湖终于是伸起手来,将头搔了一搔,笑道:“我是作贼心虚,有些不好意思上那屋子里去,你同着我去罢。”新野道:“两个目的物,你和小于,一个人认定了一个,我去有什么意思?”太湖道:“咳!你这人究竟是想不开。你想我们要都成了朋友,请她在女朋友里面再介绍一个,那有什么问题,你现在不种因,将来如何有效果?”新野笑道:“凭你这句话,倒多少有些理由。那么,我就陪你到书房里去一趟罢,这个年月,交朋友无非是互相利用,我今天让你利用一下子,预备将来,我也有利用你的日子。”说着,笑嘻嘻的就在前面走,反转手来,向太湖招了一招。
二人出了房门,那檐上滴下来的水,仍自牵连不断,连阶檐上都没一寸干地。二人侧着身子,挨过了这一截屋檐,已是身上洒了雨点不少。走到正屋子里,已经有点象平常快夜晚的情形了。那两位姑娘,虽是坐在那里,可是都愁锁了双眉,不时的向窗子外面望着雨势。秋华笑道:“二位不必着急了,安心在舍下,就住一晚罢。这个时候,你就是要走,也没地方可去找车子了。我去预备晚饭,恕不奉陪了。”她说着,站起身来点了一点头,笑道:“千万不要客气,这是荒野地方,天黑了也没有一盏路灯,很是不好走的。”对秋山道:“你和你的朋友,好好的招待来宾。”说毕,果然笑着治晚餐去了。梅芬问秋山道:“刚才弹琵琶的,就是这二位吗?”太湖怕这事有点不好,手伸着向新野一指,见新野望着他,只伸一半手出来,又缩回去了。水村便笑道:“这两位先生,是乐观派,一天到晚,都是说笑话寻开心。”桂芳问道:“弹的是什么调子?我们没有听过呢。”秋山道:“二位都很喜欢音乐吗?不知道精于那一一门?”桂芳笑着,有待说的样子,梅芬连忙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她就不再说了。水村看这情形,逆料必知道一样音乐,这又是一个同调,更合意了。
大家闲谈着,雨势巳小,秋山家里两个工友,便送来两盏玻璃煤油灯,抬着桌椅,陈设杯筷。梅芬已知秋山是这里的主人了,笑道:“看这样子,大概还预备了酒,这就不敢当。”秋华正走出来,笑道:“不相干,这是我们自己家里浸的糯米酒,今天我很欢喜,请大家扰我一杯喜酒罢。”说着,眼珠向着水村和太湖一转。梅芬见酒菜已经端上了中间桌子,不免站起来谦逊着,就没有注意到水村是一种什么态度。这时她见桌子上一大盘腊肉,和一大盘咸鱼块,一大海碗蒜花煮鸡蛋,另四平碗,乃是豌豆王瓜豆腐芥菜。秋华笑道:“南京城里的摩登姑娘,鱼翅海参吃得厌了,也尝尝我们这乡下味儿。”梅芬道:“我们萍水相逢,受这样子款待,真不敢当了。”秋华笑道:“萍水相逢,李小姐还会检了一只藤篮,追着送给人家呢。”梅芬抿嘴微笑了一笑,不作声。秋山道:“索性不必客气了,大家请坐罢。省得大家虚让,我先坐了首席。”他这样一来,大家不但不谦逊,都笑起来了。
入席之后,秋山执着酒壶,从梅芬面前斟起,斟遍了全席,各是一满杯。梅芬和桂芳,都举着杯子,道了一声谢,但是说了一声,依然把杯子放下。秋山道:“不喝酒的吗?我们这是自己浸的糯米甜酒,甜水一样。”秋华对他以目示意,微笑道:“萍水相逢,一个大姑娘,怎好有酒就喝?”她和秋山,原是相依而坐的,这声音说得极低。梅芬虽没有听到,但是看那情形,已经明白了,就端起杯子微笑道:“既是甜酒,主人这番好意,是不能辜负的,我喝三大杯。”说着,一仰头脖,骨都一声,喝下一杯了。喝毕,还向秋山照了一照杯,点点头道:“还扰梁先生两杯。”秋山明知她的用意,倒不得不斟上,于是又斟两杯她喝了。她喝完了,才随着大家吃菜。笑对她婶娘孙氏道:“这菜样样好吃,我们回家去,也照这样子做做看。”水村坐在她对面,笑道:“其实也不见得就比一切的城市菜好吃,不过李女士吃着换了一个口味,所以觉得好罢了。”莫新野笑道:“对了,他是应该知道李女士的。”这样一说,水村自是默然,梅芬就象不知道一般,依然向水村笑道:“是这样吗?那么,吃乡下菜的人,忽然上起馆子来,他说馆子里菜好吃,也不见得是真好吃,不过调了一调口味罢了。”大家都觉这话驳得有理,都笑起来。秋山道:“这一答一复,都有道理。水村应该喝三大杯,庆贺庆贺。”水村心想,这件事,怎么会用得上庆贺?但是既说出来了喝三大杯,不喝倒是不给面子,伸出杯子,让秋山斟满了,也是一仰脖子一口干,连干了三杯。他左边桌子角正放了一盏灯,照见他脸上通红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