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类别:其他 作者:萧红字数:3050更新时间:23/03/02 14:24:19
冯歪嘴子坐在那里,似乎有话说不出来,右手不住地摸擦着椅垫子,左手不住地拉着他的左耳朵。他未曾说话先笑的样子,笑了好几阵也没说出话来。 我们家里的火炉太热,把他的脸烤得通红的了。他说: “老太爷,我摊了点事……” 祖父就问他摊了什么事呢? 冯歪嘴子坐在太师椅上扭扭歪歪的,摘下他那狗皮帽子来,手里玩弄着那皮帽子。未曾说话他先笑了,笑了好一阵工夫,他才说出一句话来: “我成了家啦。” 说着冯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泪来,他说: “请老太爷帮帮忙,现下他们就在磨房里呢!他们没有地方住。” 我听到了这里,就赶快抢住了,向祖父说: “爷爷,那磨房里冷呵!炕沿上的瓦盆都冻裂了。” 祖父往一边推着我,似乎他在思索的样子。我又说: “那炕上还睡着一个小孩呢!” 祖父答应了让他搬到磨房南头那个装草的房子里去暂住。 冯歪嘴子一听,连忙就站起来了,说: “道谢,道谢。” 一边说着,他的眼睛又一边来了眼泪,而后戴起狗皮帽子来,眼泪汪汪地就走了。 冯歪嘴子刚一走出屋去,祖父回头就跟我说: “你这孩子当人面不好多说话的。” 我那时也不过六七岁,不懂这是甚么意思,我问着祖父: “为什么不准说,为什么不准说?” 祖父说: “你没看冯歪嘴子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吗?冯歪嘴子难为情了。” 我想可有什么难为情的,我不明白。 晌午,冯歪嘴子那磨房里就吵起来了。 冯歪嘴子一声不响地站在磨盘的旁边,他的掌柜的拿着烟袋在他的眼前骂着。掌柜的太太一边骂着,一边拍着风车子,她说: “破了风水了,我这碾磨房,岂是你那不干不净的野老婆住的地方!青龙白虎也是女人可以冲的吗!冯歪嘴子,从此我不发财,我就跟你算账;你是什么东西,你还算个人吗?你没有脸,你若有脸你还能把个野老婆弄到大面上来,弄到人的眼皮下边来……你赶快给我滚蛋……” 冯歪嘴子说: “我就要叫他们搬的,就搬……” 掌柜的太太说: “叫他们搬,他们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是叫你滚蛋的,你可把人糟蹋苦了……” 说着,她往炕上一看: “唉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盖得的!赶快给我拿下来。我说冯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个刚生下来的小孩是盖着盛面口袋在睡觉的,一齐盖着四五张,厚墩墩地压着小脸。 掌柜的太太在旁边喊着: “给我拿下来,快给我拿下来!” 冯歪嘴子过去把面口袋拿下来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红的小手来,而且那小手还伸伸缩缩地摇动着,摇动了几下就哭起来了。 那孩子一哭,从孩子的嘴里冒着雪白的白气。 那掌柜的太太把面口袋接到手里说: “可冻死我了,你赶快搬罢,我可没工夫跟你吵了……” 说着开了门缩着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王四掌柜的,就是冯歪嘴子的东家,他请祖父到上屋去喝茶。 我们坐在上屋的炕上,一边烤着炭火盆,一边听到磨房里的那小孩的哭声。 祖父问我的手烤暖了没有?我说还没烤暖,祖父说: “烤暖了,回家罢。” 从王四掌柜的家里出来,我还说要到磨房里去看看。祖父说,没有什么的,要看回家暖过来再看。 磨房里没有寒暑表,我家里是有的。我问祖父: “爷爷,你说磨房的温度在多少度上?” 祖父说在零度以下。 我问: “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说: “没有寒暑表,哪儿知道呵!” 我说: “到底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看一看天色就说: “在零下七八度。” 我高兴起来了,我说: “嗳呀,好冷呵!那不和室外温度一样了吗?” 我抬脚就往家里跑。井台,井台旁边的水槽子,井台旁边的大石头碾子,房户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高烟囱,在我一溜烟地跑起来的时候,我看它们都移移动动的了,它们都像往后退着。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烟囱在跑似的。 我自己觉得我跑得和风一般快。 我想那磨房的温度在零度以下,岂不是等于露天地了吗? 这真笑话,房子和露天地一样。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兴。 于是连喊带叫地也就跑到家了。 下半天冯歪嘴子就把小孩搬到磨房南头那草棚子里去了。 那小孩哭的声音很大,好像他并不是刚刚出生,好像他已经长大了的样子。 那草房里吵得不得了,我又想去看看。 这回那女人坐起来了,身上披着被子,很长的大辫子垂在背后,面朝里,坐在一堆草上不知在干什么。她一听门响,她一回头,我看出来了,她就是我们同院住着的老王家的大姑娘,我们都叫她王大姐的。 这可奇怪,怎么就是她呢?她一回头几乎是把我吓了一跳。 我转身就想往家里跑,跑到家里好赶快地告诉祖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是我,她就先向我一笑。她长的是很大的脸孔,很尖的鼻子,每笑的时候,她的鼻梁上就皱了一堆的褶。今天她的笑法还是和从前的一样,鼻梁处堆满了皱褶。 平常我们后园里的菜吃不了的时候,她就提着筐到我们后园来摘些茄子、黄瓜之类回家去。她是很能说能笑的人,她是很响亮的人。她和别人相见之下,她问别人: “你吃饭了吗?” 那声音才大呢,好像房顶上落了喜鹊似的。 她的父亲是赶车的,她牵着马到井上去饮水,她打起水来,比她父亲打得更快,三绕两绕就是一桶。别人看了都说: “这姑娘将来是个兴家立业好手!” 她在我家后园里摘菜,摘完临走的时候,常常就折一朵马蛇菜花戴在头上。 她那辫子梳得才光呢,红辫根,绿辫梢,干干净净,又加上一朵马蛇菜花戴在鬓角上,非常好看。她提着筐子前边走了,后边的人就都指指划划地说她的好处。 老厨子说她大头大眼睛长得怪好的。 有二伯说她膀大腰圆的带点福相。 母亲说她: “我没有这么大的儿子,有儿子我娶她,这姑娘真响亮。” 同院住的老周家三奶奶则说: “哟哟,这姑娘真是一棵大葵花,又高又大,你今年十几啦?” 周三奶奶一看到王大姐就问她十几岁?已经问了不知几遍了,好像一看见就必得这么问,若不问就好像没有话说似的。 每逢一问,王大姐也总是说: “二十了。” “二十了,可得给说一个媒了。” 再不然就是: “看谁家有这么大的福气,看吧,将来看吧。” 隔院的杨家的老太太,扒着墙头一看见王大姐就说: “这姑娘的脸红得像一盆火似的。” 现在王大姐一笑还是一皱鼻子,不过她的脸有一点清瘦,颜色发白了许多。 她怀里抱着小孩。我看一看她,她也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了。我的不好意思是因为好久不见的缘故,我想她也许是和我一样吧。我想要走,又不好意思立刻就走开,想要多待一会又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我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站了一会,我看她用草把小孩盖了起来,把小孩放到炕上去。其实也看不见什么是炕,乌七八糟的都是草,地上是草,炕上也是草,草捆子堆得房梁上去了。那小炕本来不大,又都叫草捆子给占满了。那小孩也就在草中偎了个草窝,铺着草盖着草地就睡着了。 我越看越觉得好玩,好像小孩睡在喜鹊窝里了似的。 到了晚上,我又把全套我所见的告诉了祖父。 祖父什么也不说。但我看出来祖父晓得的比我晓得的多的样子。我说: “那小孩还盖着草呢!” 祖父说: “嗯!” 我说: “那不是王大姐吗?” 祖父说: “嗯。” 祖父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听的样子。 等到了晚上在煤油灯的下边,我家全体的人都聚集了的时候,那才热闹呢!连说带讲的。这个说,王大姑娘这么的,那个说王大姑娘那么着……说来说去,说得不成样子了。 说王大姑娘这样坏,那样坏,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说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大,一定不是好东西。哪有姑娘家家的,大说大讲的。 有二伯说: “好好的一个姑娘,看上了一个磨房的磨倌,介个年头是啥年头!” 老厨子说: “男子要长个粗壮,女子要长个秀气。没见过一个姑娘长得和一个抗大个的(抗工)似的。” 有二伯也就接着说: “对呀!老爷像老爷,娘娘像娘娘,你没四月十八去逛过庙吗?那老爷庙上的老爷,威风八面,娘娘庙上的娘娘,温柔典雅。” 老厨子又说: “哪有的勾当,姑娘家家的,打起水来,比个男子大丈夫还有力气。没见过姑娘家家的那么大的力气。” 有二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