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剑匣

类别:其他 作者:闻一多字数:2601更新时间:23/03/02 14:23:51
  阅读指导   《剑匣》也是闻一多早年创作的长诗之一,收入《红烛·李白篇》。诗歌描述了一个虚构的历史故事:一位曾经所向无敌的骁将在“四面楚歌底末路时”,退隐孤岛,自甘寂寞、自得其乐地精心雕镂着自己的“剑匣”。终于,一只精美绝伦的剑匣制成了,这位骁将陶醉在剑匣富丽堂皇的光芒之中,最后,竟然渐渐迷失了知觉,昏死过去了,实现了“不用宝剑底锋铓”自杀的宿愿。前序的诗歌出自维多利亚诗人丁尼生《艺术的宫殿》。   i built my soul a lordly pleasure-house,   wherein at ease for aye to dwell.   …………   and “while the world runs round and round”   i said,   “reign thou apart,a quiet king,   still as,while saturn whirls, his steadfast shade   sleeps on his luminous ring.”   to which my soul made answer readily:   “trust me in bliss i shall abide   in this great mansion, that is built for me ,   so royal-rich and wide.”   ──tennyson   在生命底大激战中,   我曾是一名盖世的骁将。   我走到四面楚歌底末路时,   并不同项羽那般顽固,   定要投身于命运底罗网。   但我有这绝岛作了堡垒,   可以永远驻扎我的退败的心兵,   在这里我将养好了我的战创。   在这里我将忘却了我的仇敌。   在这里我将作个无名的农夫,   但我将让闲惰底芜蔓   蚕食了我的生命之田。   也许因为我这肥泪底无心的灌溉,   一旦芜蔓还要开出花来呢?   那我就镇日徜徉在田塍上,   饱喝着他们的明艳的色彩。   我也可以作个海上的渔夫:   我将撒开我的幻想之网。   在寥阔的海洋里;   在放网收网之间,   我可以坐在沙岸上做我的梦,   从日出梦到黄昏……   假若撒起网来,不是一些鱼虾,   只有海树珊瑚同含胎的老蚌,   那我却也喜出望外呢。   有时我也可佩佩我的旧剑,   踱山进去作个樵夫。   但群松舞着葱翠的干戚,   雍容地唱着歌儿时,   我又不觉得心悸了。   我立刻套上我的宝剑,   在空山里徘徊了一天。   有时看见些奇怪的彩石,   我便拾起来,带了回去;   这便算我这一日底成绩了。   但这不是全无意识的。   现在我得着这些材料,   我真得其所了;   我可以开始我的工匠生活了,   开始修葺那久要修葺的剑匣。   我将摊开所有的珍宝,   陈列在我面前,   一样样的雕着,镂着,   磨着,重磨着……   然后将他们都镶在剑匣上,   用我的每出的梦作蓝本,   镶成各种光怪陆离的图画。   我将描出白面美髯的太乙   卧在粉红色的荷花瓣里,   在象牙雕成的白云里飘着。   我将用墨玉同金丝   制出一只雷纹商嵌的香炉;   那炉上驻着袅袅的篆烟,   许只可用半透明的猫儿眼刻着。   烟痕半消未灭之处,   隐约地又升起了一个玉人,   仿佛是肉袒的维纳司呢……   这块玫瑰玉正合伊那肤色了。   晨鸡惊耸地叫着,   我在蛋白的曙光里工作,   夜晚人们都睡去,我还作着工——   烛光抹在我的直陡的额上,   好像紫铜色的晚霞   映在精赤的悬崖上一样。   我又将用玛瑙雕成一尊梵像,   三首六臂的梵像,   骑在鱼子石的象背上。   珊瑚作他口里含着的火,   银线辫成他腰间缠着的蟒蛇,   他头上的圆光是块琥珀的圆壁。   我又将镶出一个瞎人   在竹筏上弹着单弦的古瑟。   (这可要镶得和王叔远底   桃核雕成的《赤壁赋》一般精细。)   然后让翡翠,蓝珰玉,紫石瑛,   错杂地砌成一片惊涛骇浪;   再用碎砾的螺钿点缀着,   那便是涛头闪目的沫花了。   上面再笼着一张乌金的穹窿,   只有一颗宝钻的星儿照着。   春草绿了,绿上了我的门阶,   我同春一块儿工作着;   蟋蟀在我床下唱着秋歌,   我也唱着歌儿作我的活。   我一壁工作着,一壁唱着歌:   我的歌里的律吕   都从手指尖头流出来,   我又将他制成层叠的花边:   有盘龙,对凤,天马,辟邪底花边,   有芝草,玉莲,万字,双胜底花边,   又有各色的汉纹边   套在最外的一层边外。   若果边上还缺些角花,   把蝴蝶嵌进去应当恰好。   瑇瑁刻作梁山伯,   璧玺刻成祝英台,   碧玉,赤瑛,白玛瑙,蓝琉璃,……   拼成各种彩色的凤蝶。   于是我的大功便告成了!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你不要轻看了我这些工作!   这些不伦不类的花样,   你该知道不是我的手笔,   这都是梦底原稿底影本。   这些不伦不类的色彩,   也不是我的意匠底产品,   是我那芜蔓底花儿开出来的。   你不要轻看了我这些工作哟!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抽出我的宝剑来——   我的百炼成钢的宝剑,   吻着他吻着他……   吻去他的锈,吻去他的伤疤;   用热泪洗着他,洗着他……   洗净他上面的血痕,   洗净他罪孽底遗迹;   又在龙涎香上薰着他,   薰去了他一切腥膻的记忆。   然后轻轻把他送进这匣里,   唱着温柔的歌儿,   催他快在这艺术之宫中酣睡。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的大功终于告成了!   人们的匣是为保护剑底锋铓,   我的匣是要藏他睡觉的。   哦,我的剑匣修成了,   我的剑有了永久的归宿了!   哦,我的剑要归寝了!   我不要学轻佻的李将军,   拿他的兵器去射老虎,   其实只射着一块僵冷的顽石。   哦,我的剑要归寝了!   我也不要学迂腐的李翰林,   拿他的兵器去割流水,   一壁割着,一壁水又流着。   哦,我的兵器只要韬藏,   我的兵器只要酣睡。   我的兵器不要斩芟奸横,   我知道奸横是僵冷的顽石一堆;   我的兵器也不要割着愁苦,   我知道愁苦是割不断的流水。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让我的宝剑归寝了!   我岂似滑头的汉高祖,   拿宝剑斫死了一条白蛇,   因此造一个谣言,   就骗到了一个天下?   哦!天下,我早已得着了啊!   我早坐在艺术底凤阙里,   像大舜皇帝,垂裳而治着   我的波希米亚的世界了啊!   哦!让我的宝剑归寝罢!   我又岂似无聊的楚霸王,   拿宝剑斫掉多少的人头,   一夜梦回听着恍惚的歌声,   忽又拥着爱姬,抚着名马,   提起原剑来刎了自己的颈?   哦!但我又不妨学了楚霸王,   用自己的宝剑自杀了自己。   不过果然我要自杀,   定不用这宝剑底锋铓。   我但愿展玩着这剑匣——   我便昏死在他的光彩里!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让宝剑在匣里睡着觉,   我将摩抚着这剑匣,   我将宠媚着这剑匣——   看着缠着神蟒的梵像,   我将巍巍地抖颤了,   看看筏上鼓瑟的瞎人,   我将号咷地哭泣了;   看看睡在荷瓣里的太乙,   飘在篆烟上的玉人,   我又将迷迷地嫣笑了呢!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让宝剑在匣里睡着。   我将看着他那光怪的图画,   重温我的成形的梦幻,   我将看着他那异彩的花边,   再唱着我的结晶的音乐。   啊!我将看着,看着,看着,   看到剑匣战动了,   模糊了,更模糊了,   一个烟雾弥漫的虚空了,……   哦!我看到肺脏忘了呼吸,   血液忘了流驶,   看到眼睛忘了看了。   哦!我自杀了!   我用自制的剑匣自杀了!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骁将埋头于自己的剑匣雕镂,但这一努力的目的却是“自杀”──当所有这些世俗的生存形式,英雄的与平民的,惊心动魄的与简朴素静的,都在他心底一一滤过之后,他得到的仅仅是一连串的厌倦、不满,客观的社会与主观的自我都不再给他生存的勇气,他唯有自杀。   在艺术特征上,《剑匣》值得注意的是它的浪漫主义想象与象征性的构思。全诗大体上遵循剑匣修葺的起因、准备、专注、完成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线索,但却穿插了诗人浪漫主义诗的想象。想象将神话与现实融为一体,将历史与个人互相沟通,将孤岛与世界联为一片,使诗歌弥漫着奇丽梦幻的色彩。   全诗不厌其烦地描述着剑匣的用料和制造过程,但诗人显然意不在此,而是借剑匣暗喻某种值得献出一切的人生理想,这就是所谓的“象征性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