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与蚊
类别:
其他
作者:
王统照字数:6365更新时间:23/03/02 14:23:34
从凉台上平眺人家花园中的一行林檎树,除却有霜有雪的时季,它们的粗干,他们的大叶子,直立,茂密,一团团如撑开绿花朵的大伞,即不说赏心,至少可使你悦目。然而越到了它们的“盛年,”(时季)也越使我这平眺者感到烦扰,不是因为它们过多的茂荫与吸住眺望者眼睛的色彩,因为树列前面恰有一道污水沟。在霜雪来临的时季里水干涸了——活水的惹人烦厌还不及干枯的好!——可是大树也正在歌唱着落叶的哀曲。夏天才到,大树们生气旺盛,那前面的如死鱼眼睛的颜色的脏水也涨满了污池,浓浊,秽腻,像生了根似的不流动。另外还长养着毒恶的蚊,每到午后,绿叶底下便轰起轻雷般讨人厌的声响,虽是碧洁可爱的叶丛,也仿佛感受了疟疾的传染,在夕阳的返光中抖颤着。因此,当他们的盛年,我平眺的兴味越发减少了。不知是什么样的联想,夜间听见蚊的闹声,便替那些茂盛的大树发愁!虽然不会有损它们的直立茂密的姿态,然而想到是可憎的蚊繁殖的地方,便不禁有点异感。
淡酒
虽淡薄总是酒,“寒夜客来茶当酒,”只在意念上认为是酒,难免不自安,于是有我们的诗人的另一种哲学观了:“薄薄酒,胜茶汤。”当然,比以茶作酒,进一步;然而更有进一步的“慰情聊胜无”的办法;“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不只是薄酒,以茶当酒;以少许胜多许,这真是超绝的看法。以茶当酒,显见得还不了彻,多一番像煞有介事的累赘。然而随遇而安,藉达自慰,正是一个难关!自来评陶诗的,龚定庵却有所见:
“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已无多!”
至于要将是非忧乐两俱忘的作者,即这般如此说,不过聊以作达,或博览者一噱。若讲身体,力行,怕不是那一会事?超脱世间的烦苦,能不饮酒最妙,仍然得借酒,甚至薄酒也可。杯尽,壶倾,方觉出百年何为,聊得此生!究竟是不曾把火气打扫净尽,不免咄咄之感吧。
宁可“绝圣弃智”,不能“浅尝辄止”;宁可一滴不尝,却不能以薄酒自满。对付与将就正是古老民族的“差不多”的哲理。退一步想,再退一步!衰颓,枯搞,寂灭,安息于坟墓里,究竟在人生的寻求中所胜者何在?以言“超绝”并不到家;以言“旷观”却出自勉强,自慰。
“淡酒”只能使舌尖上的神经微觉麻木而已,它曾有什么赠予你的精神,有什么激动你的力量?
神秘
神秘这名辞,向与宗教结不解缘,不能质问,不能分析,——总之,是不要理解的东西都可蒙上这怪名辞的面网。古代宗教的受戒者,第一件要务,也是第一件信条,须封住口,沉默,不许泄漏秘密,便越法能增加信仰力。因不能知便不求知,“此地无银三百两,”神秘,——如果说有它的意义不过如此。本无可秘,却顽强地说有不许你知者在,于是善男信女便憧憬着想向此中搜求一点消息。既入壳中,他们又以此歆动他人,增高自己的价值,于是“神秘”永远在缺乏理智的人们的心中拥着疑云。
然而以神秘自诩者却永远(自己的永远)带着夸张而虚饰的面貌向人间作胜利的伪笑。
生意经
有人痛恨中国文字之不足用,以之表现新的事物,新的学理,尤其在翻译介绍上往往看着方块字没办法。但相反的例证亦非绝无。固然,有人烦恶中国人不懂幽默,更少机智的成分,便以为减少了人间世的多少“生机”。我对于这两种说法不敢尽信,因为有例证在,——自然这个例证是不为大雅之流所齿及的。
譬如流行的名词,(真够到雅俗共赏)“生意经”三个字多俏皮,又多深刻!“生意”下添一“经”字,很明白的与商业原理,商业行为,交易方法不一样。古老的说法,商居四民之末,原是见讥于所谓士林学者之口的。曰“奸商”,曰“大腹贾”,曰“重利之徒”,直到“海通”以后,还是有这样传统的观念。……然而“经”这近于神秘的一字分量有多重!书籍中的第一级是经典,儒者第一件要务是“通经”;甚至“经”之读否直到今日还甚嚣嚣于士大夫与政治要人的口中,(念念有词)心中。(毋敢或忘)“经”,一想到它,便立刻有一幅严肃板重的面孔在清流里映现。这如何会与“生意”二字连在一起?“通经致用”,文教之源,于今又与当年最轻视的商人手中的把戏合而为一,是否昔之君子摇身变为“喻于利”的小人?抑或“以美利利天下”此中自有它的秘诀,聪明人有了新的发现?
此名词的造成非同泛泛,创始者的联想与观察的周秘,敏锐,如果他来写文艺作品说不定是天才的流亚吧?
一本万利,花样翻新,吹嘘,迎合,夸诱兼至。“致用”多方,非善于“生意”又知“经”之根本义者不办。你只会佩服造名词者的聪明,你已经是一个难于救治的“笨伯”了!
一朵云
一朵云在崔巍峰峦上,在原野上,在密林上,在疏星淡月的夜中,它在你的心头点上了什么颜色?一朵云,正当孤舟远去,绿波照影时它飞来了;当花影披拂,良朋对酌时它飞来了,当风沙漠漠,独上残破的古垒时它飞来了;当哀笳夜动,战士不眠,草根里的秋虫凄叫,梦痕随着月影飞渡关山时它飞来了。无论你是有如何的主观,认识,对于它能作一例的看待?它的动,它的形态与它的颜色,随时,随地,随了“我”在时间空间中感受的不同而异其观念。
从一朵云的变化中,它已把艺术理解的消息透露出来。
贩卖的面具
用污血写成的廉价招贴,贩卖着种种道德型的面具:无论是枯蜡色的哲学家,披发张口的壮士,若把事业挂在脸皮上的社会运动家(这不恰当的名词)等等,那些面具是只许正面看的——本来面具只是面具而已!
踪迹
雪夕,一只白毛的狐狸轻窜着身体越过园地,篱笆,向人家的厨房中偷吃食物,在饥困里它感到满足;黑暗里它敏于利用它的狡狯。人家方做着迷梦慰安着自己,又是密雪掩盖了一切的冬夜,它轻轻地来,又轻轻地去了。
但因为有密雪,第二日人家从它的尾巴的拖过处却更容易找到它的踪迹。
手上的血痕
谁相信他的手上没曾有过一次血痕,他便是可“祝福”的人!但就使他自己有这样坚定的自信力,他便能够“祝福”他人吗?惟有过血痕者他才知道血的价值,也尝过心之灼热与力之跳动的人生的味道!
惟“圣者”手上没有血痕,但他的全身是在血水里洗过的。
祈祷的公式化
如把祈祷变成了一种有意的公式:走路,吃饭,睡觉,非把公式演过便以为精神身体毫无着落,虽然着魔,还可谓“迷”于所“信”。独有把这样公式在大众的瞻望中,在香烟旺盛时,在有意对善男子善女人宣示祈祷的权威时,履行起来,便令人有毛发森然之感,同时也能使你明白这公式后面的数目字,觉得爽然。
此生
对于过去依恋的情重,对于来世(用宗教上的习语)超生的希望盛,盈于彼便绌于此,密接两者间的许多点他们便不易捉得牢了。惘怅迷离于当年,现在有的是颓然之感。把虚空的未来填满了美丽的花朵,以为光在那里,善在那里,光荣的自由也在那里,当前的日子只是对付与敷衍的,不得不将就度过去,……这其间能产生力吗?信与勇敢吗?
“生”要好好的知,“生”要好好的珍重。“他生未卜此生休,”多情诗人的句子有时比伟大哲人的说教有更多的启发赠与我们。
狭隘的情调
在言谈中,态度上,人与自然的接触,及事物的联系上,……过于狭隘的情调虽有其单纯精当的好处,却难免有“局促”之感。(用狭隘二字形容情调殊不妥贴,如换作“淡薄”,“疏宕”,“松散”等字皆难包括此意)。“细琢细磨”自是造成精美艺术品的基本功夫,但过于求细了,造成的物品是玲珑有余,朴厚不足,往往失却了浑然,伟大,深重的特质。容易像一朵娇丽的花惹人怜念,一杯香醇的酒使人陶醉,却不给人以活跃的广大的感动。一朵花,不是拈起来由微笑着的体会中能悟彻佛法吗?一杯酒,不是在微醺的状态中能认识人生吗?这另是一回事,一般人自办不到,他们大都须从整个的形象上,从具体的接引上去寻求直接的了解。
中国的旧文学中曲折,委婉,细腻的狭隘情调的表现,与作者对这样表现费上功夫,精神的“细琢细磨”,真是不胜枚举。一瓣落花可写若干字的长调;一片榆钱可以有几首律诗,在诗词的体裁中,随时打开一位作者的集子,便能指出例证。从极微极细的地方着想;从无可著录的方面索凑资料,巧呢,自然有的,有的还真工。“挖空”的文字本领,(不是有所谓“挖空才子”的未名吗?)与西洋文艺作品比较起来,他们也许觉得可以自傲?(旧文艺作品中有许多简直与八股文一字题或截塔题的文章是一例,那非硬做,强扯,会“挖空”不可。)也因长,把所谓文艺的要务——思想与对人生的观感,都拴在一个狭隘的笼子里。“临风对月,宠柳娇花,惜别伤逝,听水观雪,”纵然受为文词是如何的婉转,细腻;如何的巧譬,善喻,伪相“细琢,细磨,”除却那一点点狭隘的情调给人以轻柔模糊的微感之外,更有什么力量可以找得到?(自然有例外。)
文字艺术的如何应用,与作者的思想有不可抹煞的关连。所谓“铁板钢琶”的声调,与儿女喃喃的情话是万不能调谐的。艺术作品的外形正表达着作者内心的刚柔;厚重与轻淡;激切与沉静。“诚不可掩”,只要他不是一个居心骗骗读者的作家。
自然,我们不是看轻琢磨的工夫,不过不要因过分琢磨徒炫外表罢了。
一切事中庸既难办到,也少意味,但从事于文艺的作者,怎样能防止把自己的情调全拴在狭隘的笼中,而又不粗犷不空疏,不见力竭声嘶东掩西凑的状态与痕迹,粗中有细;“细琢细磨”里却不乏浑厚伟大的感动。
这不是一个值得想想的问题?
人头的装饰品
把仇敌的肢体、骨干毁坏了,还要制成一件艺术品,挂在墙壁上面,供在案头,龛子里,初时也许是为解恨,为发挥残忍的兽性罢?但日子久了,将传统的报复观念加上了审美的情绪,于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把发剃光,眼睛挖出,舌根拔掉,髹漆了,装上假眼,假舌,撑开口露出巉巉的利齿。当他们围着柴火,唱歌跳跃中,抬头看见这种陈设品,生欢喜心,还是动憎恨感?野蛮部落有这种玩具的(实在除玩具外还有其他的意义,因行文之便仅举此二字)。止是一族与一个地方,在各国的大博物院中是可以看得见这等怪异的艺术作品的。
对于最亲爱尊重的人死后可以供鸟兽啄食,对于自己的身体可以刺纹,镶嵌,道德观念与审美观念中掺合上奇奇怪怪的宗教魔术等思想,那么,毁坏仇敌肢体,还要将他的身体一部分变成厌胜品,装璜品,没有什么可怪?“任何人他要发见了他倦于他的理性的习惯的利用,便欣然地把他的热情变作消遣了。”在有文化的社会中尚且如此,何况是未开化的蛮人。起始是为了纪念战胜,为了永久的报复,及至这习惯的利用久了,便发生出审美的观念。(自然这里是不能用“理性”二字的。)
艺术起源于游戏固然有道理,而审美的种种活动,实与原始的宗教观念有密切的联系。不过,我们却也不要忘了装饰的重要意义。
若把道德与美感视为有不朽的真理,那真是笨伯。正如饮食衣服的进化一样,是随时随地互有差异。但此中亦有统一性在,便是道德观与美感二者,人类存在一日,它们也存在一日,不过标准有所变迁而已。
风
谁都知道宇宙中善动者莫若风:动于水上的是“风潮”,“风波”;动于季节中的是“风信”,动于人体中的是“疯狂,疯颠”,(这意思是从“风”字化出来的。)而最妙的文字——也是口语吧,是“风致”与“风趣”。这四个字形容人的神态,言谈,意味,都与呆板迂阔等字成反对个。因其活动,飘扬,因其有神有味,使人想,使人急,使人觉得有点儿别致,使人容易受感。它不会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总之,是与“动”有关,所以“致”与“趣”上都加一“风”字。
因此正可证明一件艺术品或一段文字,形象上,意义上,如果一点点灵活有力的表达——动的力——没有,根本上便不易使人想,使人急。……“风致”,“风趣”,绝非单是指的轻佻,浮动,被一般中国才子用惯了,容易向这一面想,那是一个最大的错误。
悠悠然的鉴赏者
如果把一只枭鸟当作艺术品看;猫形的耳朵,瞪圆的尖眼,配上黑白相间的羽毛,何尝没有它本身的调谐与匀称,何尝不能引起你对动物美的鉴赏。但不知怎的,联想到它的恶性,它的难听的啼声;联想到传言中的它的“不祥”,虽是对着枭鸟的画图与泥造的模型,也觉得不自在!除非如抱着死人头骨的庄生那样“齐物观”的哲人,无论谁怕都有点憎恶之感吧!
憎恶比恐怖还令人难堪,恐怖可以加强自己的胆力,可以感到对象的威力,但憎恶呢?例如在不快意中即看过枭鸟的“假象”……最好你是一个连联想也不会有的鉴赏者,那你便可悠悠然地在它的瞪目竖耳的形象之下把自己忘了!
“古生代”或“新零代”
骷髅,从小山下的土崖旁被连日的豪雨冲出土穴外。
它藉了大自然的恩惠,拨开窒息以及遮塞眼窟的泥土重见天日,全体清凉,“灵明”从没有脑髓的骨窍里向四处发送。同时复活后的狂欢使它忘却自我。
驰逐在空无所有的大地上,连个蓬棵也触不到,更无任何微小的生物能够阻妨它的自由。
“啊,啊!这是人间世界的第一次大解脱,清而且雅,多安闲,多平静,多太古化呀!太古还不行,有点近乎‘人之初’的前一时代!更远点,更远点,‘中生代’?否,简直是那些傻学者们所说的‘古生代’罢!年光倒流,且不必计算真是几个万万千万……年,今天,却变成自个雄长的世界。像是记得死前若干年(不值记的小数年岁)曾经被自傲的博学老人向脑髓——多软多粘附的可怜液体——灌入好些无聊言辞,独有一句话仍然保存在空空的‘灵明’府中。是‘古生代’或者只存着些单细胞的东西罢,高等的生物一无所有!
“啊,了!寄在叫做‘人’的体上,那时我不是最最高等的生物么?‘高等的’些什么?……
没有一朵小花的真美;
没有一块顽石的坚硬;
没有一道清流的明洁;
没有一只飞燕的自由。
伤残,损害,熬煎,苦痛,毒狠,自私,占取,杀戮;对人,人亦对己。总之,是用抹蜜的巧口传播出互相欺骗的人类语言;是耗费上帝的宝贵颜料;把世界涂成丑恶的图案。
“啊,啊?居然历过死后的漫长时间,重见天日,而且像是回到‘古生代’了!这么脱去粘滞的真‘灵明’,才能为了四大皆空而自在挥发……”
突然有钢片磨擦的大音来自空间。
有音响?“古生代”中会有生物的飞翼——钢铁般的飞翼?
骷髅停止“自由”滚行;停止它那“灵明”的自在挥发,枯干的眼窟向上仰望。
几近生前所知尺寸度数的约合宽横五几丈的四只黑翅,拖着尖长斑烂的肉尾,像鳄鱼的大东西,猛势像倒下山头似的向自己剔透玲珑的个体压下来。
骷髅究竟原性不灭,也突然恢复了它那若干万年前的人类本能,紧紧滚行,不免于“畏惧的”趋避本能,使它迅疾转入一个极巨大的圆石遮荫下面。
像鳄鱼,像大鹙,又半像蝙蝠的怪物,尖叫一声空气震动——幸而还有空气!骷髅瞅定它虽然在大圆石外盘旋,一对被尖鼻分隔在两面的血红圆眼只呆呆凝望,看样比自己生前时代的跳蚤蛉蚁的机巧还不如?
于是,它觉得自己终是具有万物灵长的资格的胆力,“斗然”“人”威奋发。
“这是幻象,是白日的梦景!‘古生代’中只有单细胞活动,有声,带翅子,拖尾巴的从哪里会来?”
“唉!我是人类的零余。”怪物听到原是一系的人的语声,它也把过去的“灵明”暂时恢复了。
“人类?人类的零余?有世界以来最大的骗子,不可想象的谎言!我才是有形有性的人类奇迹的存留:教我由生入死,由死入迷,由迷再觉……为的回到‘古生代’历验‘人之初’以前的境界;为人类保留下最最宝贵的知识的经验。你?……啊啊!或是魔鬼的化身来试探我?……”
“骷髅不是生物,……空学人类过去的言语。谁是魔鬼?我有血有肉,具着飞禽爬虫等的形质,人类怎可否认?你说回到‘古生代’,神秘的欺骗!以为你生前的世界真的向过去原时代退走?我才是人类步步进化的成绩之一,祖先从人的支系上一脉传来。
“你以为早早保存人的头型,并且以为是复生于‘古生代’反不承认真正人类的后嗣?愈进化愈有丰富变化,混合的,更尊贵的零余者。你,应该更向土中沉没,更在地底腐化,可诅咒的与可怜悯的!”
骷髅听这突来怪物的进化论,自己空窍中的“灵明”有些把握不住,反而仿佛自己倒像是真被魔鬼作弄;也或者就是一个人类的虚妄的梦景?
于是,渐渐更向大圆石下的窟穴中沉入,隐避,对于这人类的零余的怪物,即生肃然之感。而且,对于时间也摸不清是向“古生代”回转?还是在“新生代”中进行?
于是,那依然能飞能叫的怪物——人类的零余者,对着又圆又滑的大石不屑低看的楞了一眼,翩翩然展翅飞去。